女斗士之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12:52:44

 一日

    这段旅程本应很短暂。上周三(译者注:2009年7月15日),纳塔莉亚·爱斯特米洛娃,这个被朋友们称为“娜塔莎”的女人,离开她在车臣首府格罗兹尼的公寓,向公交站走去。通常来说,去工作的这趟路途会花去她15到20分钟的时间——在一辆拥挤的55路小巴上颠簸前行,沿绿塔钟大街而下,路过车臣总统卡德罗夫和几张俄罗斯总理普京的巨幅画像。

    但这一次,她没能这么做。在她被一片野草覆盖的荒地和几棵破烂的核桃树包围着的10层公寓出口的100米外,4个枪手正等着她。他们抓住了爱斯特米洛娃,把她塞进一辆白色的俄制菲亚特车里并迅速离开。一个女人路过,看见了整个过程,还听见她大喊救命。

    这是早上8:30的事。绑架者们朝着印古什,车臣的邻接共和国飞驰。他们很可能走的是M-29高速公路——虽然那其实只是一条多草的环山道路,但风景倒是不错:主道把白杨树群和漆黑的隧道拦腰截断,路边有一些在卡车拖尾上卖西瓜的女人。绑架者就这样惬意地吹着微风,通过了数个警察检查站。

    两小时后,爱斯特米洛娃死了。当时,绑架者在进入印古什共和国之后很快停下了车。几个人一抬头,却看见埋伏在一辆政府用车上的一队伊斯兰武装者向他们猛烈开火。他们显然吓坏了,慌忙把爱斯特米洛娃架起来,绑上双手,逃离大路,然后对准她的头和胸开了5枪,留下钱、护照和身份证,仓皇而去。

    这不是抢劫。相反的,爱斯特米洛娃的朋友们相信这是其他性质的事:一次卑鄙的、暗中的、细致的、国家发起的谋杀,显然是想给少数的、逐渐缩小的还留在车臣这个俄罗斯最无赖的共和国的人权工作者以冷酷的警告。上周,爱斯特米洛娃的同事奥莱格·奥尔洛夫表示,他已经确切无疑地知道了杀害她的凶手。

 

威胁

    爱斯特米洛娃的死骇人听闻,却也早有预兆。她是最新一位在普京的俄罗斯死于枪杀的富有国际名望的人权斗士。而早在2006年10月,记者波利特科夫斯卡雅,这个爱斯特米洛娃最亲密的同事和伙伴,就被暗杀致死。波利特科夫斯卡雅是她在格罗兹尼那所现代公寓的常客,另一位常客则是曾与之一同工作的如孩童般有趣的34岁律师马克洛夫,而他,最后也成为了车臣牺牲者的其中一员。今年2月,马克洛夫就在离克里姆林宫不远的地方遭遇了枪击,与他一起被害的还有《新报》的自由记者阿娜斯塔西娅·巴布罗娃。然后,上周,果然轮到了爱斯特米洛娃——下一个显然性的目标。

    即使是现在,爱斯特米洛娃的朋友们还是很难理解她的被杀。“她是一个令人惊讶和充满活力的人,对公正有着无比积极和从不停息的追求,”她曾经的同事,“人权观察”组织的谭雅·洛克希娜在莫斯科说,“她有趣而令人愉快,脸上总是堆满笑容。虽然薪金很少,但她还是衣着得体,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迷人。”

    自2000年以来,爱斯特米洛娃一直在格罗兹尼为俄罗斯的人权组织“纪念”工作。据洛克希娜所说,她早已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事将有多么危险。“在STAS(马克洛夫的昵称,下同)被杀后她飞去莫斯科参加葬礼。我和她一直坐到很晚,讨论着当前的局势。我们问自己:‘谁是下一个呢?’结果,就是娜塔莎。”洛克希娜回忆说。

    爱斯特米洛娃可能对她自己的被绑架和惨死并不感到意外,洛克希娜说。作为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和“纪念”格罗兹尼分部的核心成员,她的工作是在卡德罗夫的严密监控下揭露和证明车臣法律实施和安全机构的侵权行为。通过修正、录音和定名(P.S. 此处翻译不确定,请列位指点),她试着已一击之力去重建这个地区因冲突和道德低下而被蒙蔽的更准确的真相。

    每天,都会有一长串的女人出现在她离格罗兹尼的主要街道普京大街不远的办公室里。在这儿,她们诉说着各自的故事——和卡德罗夫的军队有关的枪杀,被逮捕而不再回来的儿子,被蒙面制服枪手强占的房子……而爱斯特米洛娃,总会立即帮她们给当地的检举人写去控诉的信件。

    当世界不再听见车臣的悲鸣时,爱斯特米洛娃选择了留守格罗兹尼。她继续关注着不公正的杀戮、意外失踪、酷刑折磨和其他犯罪事件。她为“纪念”做报道,也为《新报》写文章。在过去的这些年,她是西方记者价值无可估量的信息来源——这些人去车臣的次数足以令其尴尬。

    不可避免地,这些活动导致了与卡德罗夫,这位车臣“暗杀沙皇”的正面交锋。从一个叛乱者摇身变为跟屁虫之后,卡德罗夫在这个经历过94-96年和99-04年两次内战的穆斯林共和国开创了被克里姆林宫认可的,属于自己的迷你的斯大林式专制政权。他的画像无所不在,以至于开车经过车臣,就仿佛是在浏览放大版的卡德罗夫家庭相簿。

    批评者承认卡德罗夫确实曾主持了共和国庞大的重建工程,包括格罗兹尼许多在战争中被破坏的建筑。但同时,他也让车臣变成入了其毫无法治可言的个人封地。他那些被反恐行动伪装起来的暴力政策,不仅被用于仍然藏匿于车臣的森林和山洞里的伊斯兰叛乱者,也被用于更广泛的、担惊受怕的、清白无罪的平民。

    早在谋杀爱斯特米洛娃的准备阶段,卡德罗夫的高级助理就威胁了她。2008年3月,卡德罗夫爱斯特米洛娃去开了个会。会上,卡德罗夫对她的工作和她反对自己“妇女都要戴头巾”的新法令的态度表达了极度的不满。“纪念”的领袖奥尔洛夫记得,卡德罗夫告诉爱斯特米洛娃:“是的,我从手掌到手肘都沾满了鲜血,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我还是会不断的,不断的杀坏人。”不过,爱斯特米洛娃对这些印象不深,后来就干脆不去想了。

 

斗士

    “我知道妈妈受到了威胁,她没告诉我但是我知道。”在那个上周还聚满了悼念爱斯特米洛娃的相关人士的格罗兹尼郊外的姑姑家里,她15岁的女儿拉娜说。近旁,一群女人坐在地毯上,不停地嚎哭和抽泣;另一些,则端着盛满羊羔肉和西瓜的盘子默默来去。

    活动家爱斯特米洛娃于上周四被埋葬在了小村的公墓里。她的坟墓坐落在葱郁的山腹,那真是一个安静的好地方;而她的父亲,就埋在她的旁边。一俟微风拂过,白色的蝶群就会在伊斯兰传统式样的墓石之间翩翩起舞。

    拉娜补充道:“我从没有让妈妈离开她的工作。我知道,那对所有的人来说都太重要了。她不只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所有需要她帮助的人而活。”拉娜回忆说,爱斯特米洛娃从来不带护卫,总是对自己的个人安全问题毫不在乎。“她唯一在乎的只是我。如果我错过了她的电话或者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她马上会说:‘你疯了吗?你知道你不接电话我有多伤心呐!’”

    在与卡德罗夫正面接触之后,爱斯特米洛娃听从“纪念”的建议,离开车臣数月,去她耶卡特林堡的另一个家住了几个月。但不久,旋即折返格罗兹尼。然后她和拉娜在去年夏天一起去了牛津——她的许多朋友说,那是爱斯特米洛娃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在那里,她成功地逃脱了车臣恐怖的威胁。她学英语,做瑜伽,在大学公园里漫步徜徉。照她一个密友的话说,简直是“容光焕发”。

    对拉娜来说,这是她妈妈和她自己都绝少见的一刻:“我喜欢泰特现代美术馆,她喜欢国家图书馆。她对我爱的摇滚乐不敢兴趣,但我们在印象派和古典乐方面达成了共识。”然而,她接着话锋一转,“即使现在,我也不相信这些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去世的时候我都没能看她一眼。只有当我(在葬礼上)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更孤独了,这一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朋友们曾试着劝说爱斯特米洛娃留在英国,但她拒绝了。她在2008年9月返回了格罗兹尼。“那(回格罗兹尼)对娜塔莎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神的召唤,虽然她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洛克希娜说,“在她两次战争期间看到的所有恐怖之后,她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上帝,因为如果他存在,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件如此残酷、暴力和梦魇般的事情发生。”

    爱斯特米洛娃的丈夫死于第一次车臣战争,就在那时,她决定放弃自己历史教师的安稳工作,开始作为一个活动家和记者的新生涯。她开始和拉娜生活在格罗兹尼一栋小公寓里,那里塞满了她的书,她获得的国际勋章,还有一只叫瓦妮莎的肥猫,以及两只相思鹦鹉。“假如不是为了她的女儿的话,她很可能是一个典型的修女。”洛克希娜笑着说。

    今年4月,克里姆林宫取消了在车臣的官方反恐机构。这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它标志着在这里持续了15年的针对分裂分子和各种伊斯兰激进分子的正式战争的结束。然而,克里姆林宫仍然面临着印古什附近的严重问题。对政府军的日常袭击和泛伊斯兰思潮的主流化,让整个北高加索地区寝食难安。

    莫斯科联邦政府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就是提升卡德罗夫的权力,让他去处理车臣和印古什的纷争。爱斯特米洛娃在“纪念”格罗兹尼分部的同事沙克曼·阿克布拉托夫说,这种处理无疑在过去两个半月点燃了在人权侵害领域方面的火花。突然,爱斯特米洛娃就发现她自己被新的案件淹没了,因为卡德罗夫的军队大量绑架市民——在有些案子里甚至谋杀一些人——随后便给死者贴上好战分子的标签。

    在爱斯特米洛娃调查过的一个案件中,原告是20岁的妇女玛蒂娜·于鲁索娃。7月2日,后者的丈夫在离格罗兹尼不远的STARAYA SUNZHA村被处决。之后,令人难以置信的,车臣官方宣称,于鲁索娃用AK47开火,参加了一场杀害卡德罗夫的秘密行动。于鲁索娃在对射中受伤,但幸存了下来。然后,她神秘地死在了医院中。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连坐的经典例子。7月4日凌晨3点,脸上涂满油漆的一群男人到了于鲁索娃在ARGUN镇的父母家。邻居们还记得,那些人点亮灯,然后把这家上了封条。其实前一天,整个房子已被荒废。花园里的一簇大丽花旁,烧过的衣服横七竖八地躺着。于鲁索娃父母一家都逃跑了。葡萄树下,他们的人字拖鞋静静地搁着。从破碎的玻璃洞看进去,你还能发现被熏黑的卧室和被烧焦的床垫。

 

真相

    爱斯特米洛娃的同事们很清楚,她的死是对她专业活动的一种惩罚——因为她帮助于鲁索娃那样的人的欲望。“这是为了让她闭嘴。”在格罗兹尼的“纪念”分部办公室,阿克布拉托夫说,而他的背后,正挂着爱斯特米洛娃的大幅彩照。这个办公室现在被临时关闭了,“纪念”在车臣的活动被勒令审查。“她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勇敢的人。她知道这很危险。”所以,唯一搞不清楚的一件事是,为什么她的敌人上个星期才想起来要杀她。

    是她最近正在进行的调查给车臣政府高层敲响了警钟么?还是说,是和梅德韦杰夫7月14日的讲话有关——在爱斯特米洛娃死前一天,联邦军队参与了车臣和印古什的一次反恐行动——明明是卡德罗夫自己的军队策划的这次行动啊,这是否是对他明显的谴责呢?险恶的FSB(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会不会被卷入进来呢?

    卡德罗夫的表现就像是典型的哄骗。梅德韦杰夫讲话发表几小时后,他不想被连累,把爱斯特米洛娃之死描述成“不可饶恕的犯罪”。卡德罗夫说,她的死,是败坏车臣和印古什共和国名誉的一次尝试,是“把这里的人们踩在泥中蹂躏”。人权活动家们现在很害怕卡德罗夫会唐突地宣称杀害爱斯特米洛娃的凶手自己也已经不在人世,以此阻止未来继续调查的需要。

    和他那位对波利特科夫斯卡雅之死忽略和反映缓慢的前任总统相比,梅德韦杰夫上周还算反应迅速地谴责了这个国际暴行。在给“纪念”的一封电报中,他承诺爱斯特米洛娃的死会被以“最认真谨慎的态度”调查。同时,梅德韦杰夫也指出了卡德罗夫的过错,把他的反应说成是“简单粗暴且难以接受”。

    人权斗士们很怀疑针对爱斯特米洛娃的调查能揭开她死亡背后的真相。他们之中,没有人被卷入过类似案件。波利特科夫斯卡雅谋杀案中被指控的四个凶手的审判像是“一出闹剧”,爱斯特米洛娃那时说。当时,所有人都被宣告无罪,调查者也无力揭穿这件谋杀背后的阴谋。这次,卡德罗夫也撇清了关系,他说,“我从不杀女人。”

    再说到爱斯特米洛娃,洛克希娜认为,“政府有非常大的参与可能”。她说,“娜塔莎揭露和证明车臣法律执行及安全机构方面的人权侵犯,所以她对他们来说就是敌人。真的有一些人非常想要她闭嘴,她确实就是跟踪那些残暴案件的唯一车臣活动家。”

    现在,拉娜已经准备离开这个国家了。先是安娜,再是STAS,然后是她的妈妈——3年之内他们都被杀害了,这看起来都和俄罗斯政府,或者是其治下的黑暗的军队有关系。“我会带上一些妈妈的书,一些她的衣服,剩下的都分发给当地的穷人。”在她旁边,嚎哭再次开始了。“但我的眼泪已经干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