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语里的吉林(一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7:47:58
满语里的吉林(一组)
作者:吕明光 提交日期:2009-9-1 7:50:00 访问:1589 回复:75 
  
   嘎拉哈
   我听见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刮过来。那种只属于温柔内心的沉默坦荡,来自我童年故乡身边的东北女人们的中间。她们在玩一种满语里名为“chuǎ(动词)嘎拉哈”的游戏。我娘年轻的时候也爱玩。有了我和弟弟后,她还舍不得这个好玩的嘎拉哈,就和屯子里的老娘儿们、大姑娘们在一起玩。它是猪或羊后腿膝盖部位的一块独立的骨头。狍子的最好。把它们蒸煮弄干净后,打磨光亮后,可涂色,就可以玩了。嘎拉哈一般四面,也有不规则的。鼓起的面叫“背儿”,对着的凹陷面叫“坑儿”,其余两面无明显凸凹,略显凹的面叫“轮儿”,对着的较平的面叫“针儿”。叫法颇有不同,但东西定是嘎拉哈无疑。玩法更多,有弹,chuǎ,掷,捉,猜,夺等等,目的只有一个,谁赢,谁拿走。她们往空中抛起一个口袋,待落下时,迅速找到两个或更多的面相同的嘎拉哈,抓起,在空中接住口袋,嘎拉哈就属于这个赢家了。如果没有相同的面,可以在口袋落下之前,用手拨弄嘎拉哈,使它们呈现相同的面。如果抓的时候碰到不需要抓的嘎拉哈,或者没接到口袋,就坏了,就要暂时下去,让别人上来轮流玩。这东西,玩的好的人很多,一把抓个五六个的高手也有。我娘,我姥,年轻时应该玩的都不错。小时候,我还经常看见女孩们三五个聚在一起玩。她们不带我玩。我就去射我的弹弓看云去了。我就去摔我的泥泡听响去了。这是女孩儿们珍爱如命的事物,我见到她们随时揣在兜里,不玩的时候,拿出来互相鉴赏,说到谁的嘎拉哈好时,别人就都露出羡慕的神色。那个拥有它的女子自然就会心花怒放了。在东北的满族习俗里,它与冬季漫长的“猫冬”日子有关。男人们可以饮酒作乐,涉雪打猎,女人们又有不能在正月里动针线的禁忌,只好玩这种炕上的火热游戏。不光满族,考古发现,在北魏、辽金、明清的北方各族的墓中都有它璀璨玉石的身影。它是财富和吉祥的象征,也是欢乐的象征。后来,传到东北以外汉族的手中,它的名称也就变了。在东北,今天的女孩儿,有了手机电脑后,没有人玩它了。那些年岁已大的女人,是否会记得这个昔日年轻容颜时爱不释手的玩物。那时,我娘还年轻,我的姥姥还能再活上二十多年,我的后来嫁出去的二表姐还未出嫁,正是如花似玉、浑身散发着清新体香的年纪。在冷冷清清的炕上,我被她们的笑声惊醒,感到一种突然轰隆而至的、几度让我对这世界充满巨大感激之情的温暖,和幸福。我怀念嘎拉哈。
    
    
   哈拉巴
   小时候,街里时常会有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中年汉子出没在人群中行乞。乡里人都叫他周傻子。他经常赤膊,头发蓬乱,大夏天也是一身破旧窟窿眼的棉袄棉裤。大冬天,则不见人迹。与今日城市里伸手就要钱,或拿个音箱麦克风唱悲歌,或跪在一张白纸黑字、一地写满粉笔字的地砖前的乞丐不同,他乞讨的方式很特别。他打哈拉巴。哈拉巴是什么?满语里就是猪、牛、羊等动物的肩胛骨。有一道东北菜,就叫蒜泥哈拉巴。打哈拉巴,应该就是随身携带一块牛骨头,边敲打,边说着一种类似数来宝的诙谐幽默的一套话。但他不,他打自己的肩胛骨,嘴里也吆喝着,只是人们听不清是什么。在人群围成的一圈中,只见他脱光上身,嘴里“噗噗”地在两手吐上几口唾沫,就开始用力挥动地左右的手掌,击打左右两侧的肩胛骨。声音响亮,清脆,像一串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一会儿,黑色的皮肤就变得通红,呈现疼痛的色泽,又像拔了一堆的罐子留在皮肤上的印记。直到人们满意地说,行了。他才住手。人们也就给他一些钱。拿了钱,他分开人群,也就走了。人们知道他去往街东头的一个空房子。好几次,我看见他奋力地拍打着自己,觉得心里不忍。可是人们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乐呵着,我也就装出一副品鉴的表情,深怕人们看出我恻隐不安的心事。回到家,爸爸和弟弟都学着他的样子,拍打自己的哈拉巴。爸爸总对我俩说,你看周傻子多可怜啊,可人家活得快乐。长大后,我常想起我爸这句话,也就觉得周傻子不傻。傻的是我们这些旁观者。周傻子有了点钱,就会吃肉喝酒,一点都不亏待自己。后来,有一次,人们起了恶意的嘲弄,见到周傻子,问他,能吃屎吗?吃了地上这泡屎,给你二十块钱。周傻子就吃了。周傻子吃黄屎这件事,我是听说的,总能让我想象到一条狗在舔的香甜样子。周傻子到底傻不傻呢,我也糊涂了。再后来,周傻子老了,没有力气打哈拉巴了,其实,打也没人看了。他的身边没有人照顾他。一个冬天,他死了。他孤零零地离开这个苦难和快乐并存的世界。打哈拉巴,作为早期丐帮和二人转艺人的一种绝活,自此也就从乡间消失灭迹了。
    
    
   哈士蟆
   山下,稻田边上。六年的老屯生活悠远贫乐,优哉游哉,闭塞偏僻以致不知魏晋。夏天夜间,星光里轰隆着安然香甜的蛙声。秋日午后,遍地都泛流着黄金的灿烂强光。我在这里初次认识到什么是小蝌蚪。长大后,它们却各自变成了青蛙,癞蛤蟆,哈士蟆。这是三种不同的动物。读“哈士蟆”三个字时,后面有个要连读的尾音“子啊”。它来自满语,圣洁之意。在清代,焖哈士蟆,哈士蟆汤都是上等的宫廷菜系。春天,我经常站在稻田中开凿的渠水里,伸手一抓,就是一把蝌蚪。这些椭圆形的可爱幼体,有尾无头,活泼泼在水下游走着。到了夏季,我喜欢抓青蛙。有一阵子,我凶恶至极,拿根铁钎子,四处扎青蛙。但我害怕癞蛤蟆,这种学名为蟾蜍的粗糙表皮教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起初,碰到不以为然,后来听父母说它有毒,渐渐也就怕了。有一回,我在水下捉青蛙,伸手一探,不好,黏手,抓了一把长癞的东西。吓得我赶紧丢掉,它挣脱游走,我也落荒而逃。上小学后,才听说长相丑陋的它浑身都是宝,尤其是那些鼓起的小毒包,可做紧缺的药材。小学时,学校的工会主席得癌症,发动我们小学生去抓癞蛤蟆。于是,下屯的小孩都认真地捉了来,但主席终究还是死了。开追悼会那天,下着朦胧清冷的小雨。我戴着帽子,被班主任发现,斥责我,叫我摘下来。话说得远。还是回头说说老屯的哈士蟆吧。人们也叫它中国林蛙,黑龙江、吉林两地的林中坡地居多。不同于青蛙和蟾蜍的两栖,哈士蟆主要是陆栖。我所见到的品种,细长,敏捷,呈土黄色,个头不及青蛙大。它是稀有珍贵的动物,它的药用和食疗价值超乎人们的想象。五岁左右,有一次,爸爸去门前的山上捉回了一袋子哈士蟆。在今天,这可以卖到大价钱。但在那个年代,都是自己抓着吃。爸爸爱吃,告诉我和弟弟这是珍品。我对吃的不感兴趣,但对满袋子的哈士蟆发生了莫大的兴趣。我和弟弟拿玩着它们,放开,再捕捉,再放开。现在想来,小孩子真是残忍的人,因为小孩子还没有生长一种对弱者的同情心。对于我,我是不爱吃哈士蟆的。虽然烤青蛙腿、麻雀腿的肉确实怪好吃的。长大了一点,我就不吃它们了。我连青蛙都不敢捉了。我还惧怕吃一种叫做泥鳅钻豆腐的东北菜。那年,爸爸拿回来的一袋子哈士蟆,后来竟然都一个个跳钻出了袋子,跳的满屋子的炕上地下、立柜炕琴中都是,密密麻麻地蹲着,蹦着,观察着,动静着。我和弟弟哪见过这场景,真是都高兴坏了。接着,我们爷仨儿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这些哈士蟆。这些山林边的苦难、欢喜的岁月,在山高水长的日子里,溅了我们一身的泥水。我们难忍内心迸出的快乐,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陶赖昭
   在满语里,或者说,在女真语里,陶赖是指兔子,昭是山冈之意。想象一下,一只兔子跑过山冈,白影的光阴如闲云野鹤般飘掠过,静谧,惬意,徜徉,让你想躺在这空旷的暖热草坡上睡个解乏的午觉。但是,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与之却产生了极大的黑白日月的反差。那时,我们全家去长春旅游,我爸爸带我到各地去看病,都会经过这里。往往,深夜在榆树县城的火车站上车时,我已经接近熟睡的梦境。午夜刚过,火车在黑红的灯夜里中抵达西边扶余县的陶赖昭镇。当年,无论北上,还是南下,人们都要在这里倒车。进站前长长的汽笛声,蒸汽机车的库库声,铁轨的咣当声,车厢的晃荡声,人们前后左右嘈杂的脚步声,先后混乱又有序地响动起来,涌流起来。我们被淹没在人流的轰响里。我不得不睁开双眼。下车时,我和弟弟被父母叫醒。爸爸伸手拉着我,有时背着我,我娘背着我弟弟。他们俩手里拿着行李。我不堪忍受如此折磨,在寒冷中直打哆嗦。我看不清四周事物的细部,只朦胧地觉得自己置身于世界的漩涡里。冷红的灯光,黑色的人群,冒着白气的火车,杂乱的建筑,拥挤的脚步,包裹着我,胁迫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父母走,跟着人们走。疲倦的我,还未从美梦里清醒过来,迷糊着,衣衫正寒着,因之前透支了过度的兴奋,现在剩下虚空般的困乏,更让人深觉难过之意。接着,我们换了车。是慢车。如今仅仅个把小时的闪电路途,当时到长春还需要满长难熬的等待时间。换过火车,坐在座位上,我又沉沉睡去。又有了一阵兴奋,惊悸一样地在心底持续着。后来,我又路过这里一两次。每次回家,我都去跟姥姥说,火车站有出站口,有时需要倒车,倒车在哪儿呢?就在陶赖昭。我去跟小伙伴们说,带着因去过远方而自豪,而不愿让他们察觉这一点,就尽量平淡地对他们说,陶赖昭,你们去过吗?那里是倒车的地方,去外地,都要在那里倒车。今天,想起陶赖昭,和往日的感觉一样。我从没有见过它光天化日下的亮丽面貌。所以,它仍然是黑影白气的一团。仍然是拥挤的火车站,在午夜凌晨停了下来,突然变得纷扰躁动起来。鼻子里就闻到一股五味杂陈的气息,面包味、瓜子味、稀粥味、地瓜味等齐声吆喝的味道。我在极其疲乏的光影里,浑然昏然,凄凉无望,内心只盼着这一刻快点过去。当这一刻,在东经125,北纬144的地方,在这个第二松花江流过的地域,在这个东北腹地的交通要塞,翻天覆地地,星月散去地,枝头破晓地过去后,我已经到达了另外一个地方。回到家,就彻底舒服妥帖了。他日,交通可以直达,出门也就不必经过这里了。我就总想起它,想起我的姥姥坐在炕上听我诉说,还有一条条被遗失的苦乐车轨次第铺进我的四肢里,我的五脏六腑里,我的七情六欲里,我的十地九天里。就像想念我姥姥一样。我想念陶赖昭。
    
    
   舒兰
   从炕上,从屯子里任何一块黏稠的黑土上,它在我抬起的望眼欲穿里,就是一簇蓝黑黯淡的破旧山影。我不知道,它的母语是满语,它就是“果实”。我只知道,步行走过门前这座山,一出去,再走几步,不远就是舒兰县城了。两岁那年,家里丢过一口猪,我娘就曾和同屯的女人翻夜进山,险些迷路不归。我爸还曾到舒兰县城的肉铺里挨个找寻,结果无功而返。猪后来找到了,不在山那边的舒兰,而在山这边敬老院的猪圈里。猪和舒兰本来无关,但后来我总是把它和这口猪联系在一起。我爸还曾带我去过一次舒兰。在平房遍布、尘烟弥散的县城里,我们走着,走到一片黄昏下的市场口,身后是一排排的铺子,我看见人们在暮色里渐渐消失的发尖。我们走到一个电话亭附近,前面是一家电影院。我爸问我看电影吗?我说不看了。然后我们俩去哪里我就不记得了。多年后,我在求学的路途中,会经常路过这个县城。四年里,我熟悉它的长途客车站,它的那条通往吉林市的大道,以及它的大道两边的建筑物景。我来往于此,它是我人生的中转站,它是我生命时光的一个渡口。在舒兰,我一次次拿着行李,背着书包,出发着,一次次归去来兮着。直到有一天,我彻底走向远方,穿过陆路的山海关,三年五载也难得回来。我也就要快忘记这个小城了。这是一个人口疏落的地方,几条交叉的宽阔长街上,走动着人们早已习惯忍耐世事的轻重步履。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所有人一样,和你我一样。此地的山,盛产山珍野果,清代是禁山,只有进贡给朝廷。说它是果实集中之地,一点没错。今日,它的物华天宝,它的煤炭、粘土等各种矿物质海内闻名。它的山珍野菜,有食疗和药材价值。它还是国家唯一命名的林蛙种苗培育基地。它水土丰饶,粮食不必多说。东北最不缺的就是最好的粮食。我家门前的山,一半属于舒兰,一半属于榆树。有一天,勘探队来到这里,看了看,就走了。多年后,这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和尚,打算在此建立寺庙。今晚,打电话,娘说,东北今年干旱严重,山上的蕨菜、蘑菇都不长了,哈士蟆子也少了。这座山,也属于果实集中之地。小时候山里万物生意的时代已经烟云般远逝。因为旱灾,今年的果园荒芜了,果实干瘪了。这个果实就叫做“舒兰”。我在果实饱满的年代里长大。
    
    
   炕琴
   它搁在我的童年里。夜里睡觉时,我不喜欢左右都有人,挤挺慌。我在炕梢睡,一翻身,碰到炕琴,腿就抬上去“梆梆”地撞几下。靠着炕琴睡,舒服。在每户人家里,它都放在炕梢。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结婚时新打的喜庆家当。它是满族家庭的遗风之一,满语里,炕琴不是“炕上的乐器”,而是“炕上的柜子”。我家不是满族,但跟所有东北人一样,家里都有这个东西。我记得,早年,它是鲜艳的红,后来就变成黑深厚泥的油红。拿我家的来说,它分为上下两层的独立的两个柜子,上层高一些,放被褥,下层矮一些,放衣物。上下共四扇拉门。在炕琴正面镶进玻璃的长方体上,在拉门上,都有手绘的各种花鸟和山水图案。我还记得,下面的拉门有一些立方体的小格子,有几只青翠欲滴的孔雀,有一幅悠远浩淼的山水画。画的左上方有一小块陆地,右边有一个微渺岛屿,岛上有风中的凉亭,还有一架深入水面的栈桥,大部分是天空,是柳树的风声,是通向苍茫未知的水面的无尽表达。一叶扁舟,像一朵水花在水面上隐现着,浮动着。我长年日久地盯着这幅画,发着现代和远古的呆,心里充满美感的温暖,膨胀着因美感而带来的无穷无限的喜爱。它的空白的、给人极大想象空间的宋元画风,那种美,让我晕眩,沉醉,痴迷,不可自拔。炕琴上面则绘着各种鸟禽的图案。它们或展开翅膀,飞翔于空中;或收拢羽翼,栖在枝头上。它们五彩缤纷的颜色,在那些贫苦暗黑的年代里,摩擦着时间的光亮,使屋内响着悦耳光明的旋律。平时,我娘把我们每个人的衣物都整理好,放进去。晚上,睡觉前,在炕上站起身,把上面的拉门打开,取出被褥,枕头,铺好被,我们一家四口,加上我姥姥,就准备歇息了。早上,起得最晚的那个人要叠被,收被,放回去。我们这样过了多少的苦乐时日,多久的甜蜜年代啊!一种生命的反复、持久和坚韧,就体现在这不断打开关上炕琴的两个简单的动作上。我问过娘,炕琴是谁打的,画是谁画的。娘说,是下屯一个有手艺的木匠画的,附近人家打炕琴都找他。是吗?我心里有点疑问。看看那上乘的工艺,出色的描绘和着色,我为下屯有这么厉害的人感到吃惊。这件事,直到我长大后,才明白卧虎藏龙之处,往往就在不起眼的地方。也才发觉民间默默无闻、远离功名者不在少数。现在,我信服娘的话和属于那人的独特手艺。长大后,家里买了一套崭新锃亮的家具,搁在地下。但炕琴没仍,它还是有用处的。我离乡求学多年,有一天回家,发现炕琴没有了。我问娘,娘说,太旧了,没人用了,给人了。娘还说,现在新盖房子买家具的,都买现成的,没有人再去找人打炕琴了。听了娘的话,我有点伤感。现代的家具没有美感,都是整齐洁亮、毫无个性的木头器物。我相信,有着厚重满民风俗的炕琴是有生命的,是有灵魂的。我们无话不谈。我曾对它倾吐过无数隐秘的话语,它则给了我一个独立自由的美的世界。它给了我一种亘古永恒的飞翔。
    
    
   嘎瘩
   走在落寞的东北中部,风流粗犷的吉林的多情天空下。见了面,互相就问了,你是哪嘎瘩的?对方就会回答,我是那哪儿那嘎瘩的。嘎瘩,满语里是“地方”的意思。北方方言里有“旮旯胡同”这样的词,也来自满蒙语言铁蹄下的占领影响。它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词。我无比熟悉这句话,它是我最初老屯的亲切母语之一。有了这个词,我才能呼吸自如,才能睁开双眼指认事物,也才能存活并走动在这个生命的世界上。比如,人找不见了,就会问,去哪嘎瘩了?东西找不着了,也问,在哪嘎瘩呢?有了问题,就会有回答。有了回答,我们每个流浪在人间的魂魄也就能随时回到白山黑水的语言故乡。这两个字,是我们的护身符。前些年,东北有首歌很流行,叫《大姑娘美,大姑娘浪》,是一首颇有东北风情的歌。里面有一句“郎呀郎,你在哪嘎瘩藏?”,唱得火辣、豪放和热烈。还有一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雪村唱道,“俺们那嘎儿猪肉炖粉条儿,俺们那嘎儿都是活雷锋。”。唱得戏谑幽默,自嘲可爱。嘎儿,就是嘎瘩的简化加上儿化的音。然而,在东北方言里,“嘎儿”的音不一定就专指“地方”。小嘎儿,老嘎瘩,宝贝嘎瘩,这几个词也有“小孩子”和“老孩子”的意思,而且是众多兄弟中最小的男孩子。我有个弟弟。别人叫他“小二”,“小嘎儿”,或“老嘎瘩”都可以。这个词来自蒙古语。蒙古语与满语关系密切,源远流长。满语里也这么叫。1978年,我娘生我。1979年,我奶生了她和我爷爷的最后一个男孩。这就是我老叔。为这事,娘委屈得不行,觉得丢脸,哭了好几回。想一想,我奶有了我爸,我老姑,我二叔、三叔和四叔,实在没必要再生下个老叔。我娘正处人生芳龄,生孩子是大好事。我奶呢,让人想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除了干点男女的事儿,就没别的事儿了。这在当年的乡间成为一个大笑谈。我奶是我爷的第二个媳妇儿。先前那个,据说是个知书达礼、温柔贤淑的女人,嫁给我爷没几年就得了病,不幸早早离世。所以,我爷很快又娶了我奶。我奶在嫁给我爷时,还是个大姑娘。谁知我奶却偏偏是个粗鲁不讲理的蛮横的下屯女人。她没少欺负我爷,我爸,我年轻软弱的娘。她生了的这个我老叔,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念书就一直是班里第末儿。小时候,我学父母的叫法,也把老叔叫老孩子,老嘎瘩。老嘎瘩长大后,花钱找人,读了技校,毕业后在长春的一家工厂工作。他的智商没问题。前些年,爷爷家把房子卖给我三叔。原打算,爷爷去二叔家,奶奶去老叔家养老。为什么不到一起呢?是因为这老两口感情不好,互相视对方为自己一生最大的仇人。但是,奶奶没住多久,因为和老嘎瘩的媳妇儿关系不好,就一气之下回到老家。老家没有房子,就只好回到了我父母的家。现在,我爷我奶在我家养老。我娘和我弟弟心里别扭。过去,我奶骂我娘,打我弟弟,对我们全家不好。可是不在我家,又能去哪嘎瘩?谁都躲得远远的,不要这两位老人了。去年,我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从死神手里回不来。我娘和我爸,也就同意养着了。过去那些事儿,虽然想起来不是滋味,不算了吧,又能怎么样呢?如今,远近在长春郊区的老嘎瘩,吓得把楼房租了出去。老嘎瘩的用意一望便知,是怕我奶回去啊。我奶早年只对老嘎瘩好。现在看,也是白好了。
    
    
   拨棱盖儿
   往往,黑夜浮落前,那句话我是这样跟娘说的。娘,我的拨棱盖儿卡突露皮了。你们看,我真是个贪玩的孩子。它的意思是膝盖骨。在满语里,音为“tobgiya”,可读作“突波盖”。我摔倒了,膝盖蹭破了点皮,通红的一层血肉,一段时间才能好。无法隐瞒,只好开门就跟娘说出这件事儿,免得遭受太多的责骂。这句话很有难度,估计除了东北人,其他人很难明白它的准确含义。在此句中,“卡”是个动词,是我跌趴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那一瞬间的指证,是膝盖骨上的一层皮随着与地面的刮蹭,肉皮沿着反方向脱落的皮开肉绽的控诉。我喜欢这句话。在远离家乡、母语渐远的他地,有时冷不丁冒出这句话,反倒觉得不那么自然了。在办公室里,如果在我们这些天南海北的同事们中间,都来说说自己的家乡话,我就会说出这句话。远离拨棱盖儿,也就远离了皮肉受伤的童年。小时候,说那么多的方言土语,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词的写法。上了小学,打开语文课本,满纸都是字正腔圆的语言,竟也忘了这些口语中的词为什么书本上没有。所以,我是在自然和学校的两个世界里生活着,长大着。我不喜欢人群,社会,我只喜欢呆在我孤独的私人空间里。我还是个孩子。我对语言不敏感,天生说的就是那些上辈的话,一切都是脱口而出。等我对语言敏感些,在控制语言的同时,我就被语言绑缚了,捆住了,难以逃脱了。愈深入语言,反倒离语言的内核愈远。在幼小的玩年里,我在满语中长大。拨棱盖儿破了几次皮,也没什么危险。我还是快乐的。当我长大,外出求学,独自往赴人群中时,我却失去了快乐。我险些被社会淹没,被人心的阴暗与冷漠杀死。我在学会保护自己的同时,失去了所有的纯真和美好。因为,我换了一个语境,换了一种用心灵说话的交往秩序。我沉默地等着别人来伤害我。我的拨棱盖儿轻易不再受伤。我的心灵却一直在疼痛。可是,我从没有想过要反抗这个世界。这是个让人失望、无奈和只好平凡地幸福着的世道。
    
    
   吉林乌拉
   吉林是这样的一个省。在马蹄形扬起黑尘的东北地势中间,它没有黑龙江那么旷冷,也没有辽宁那么拥暖。它是一处气候相对温和湿润的狭长地带。人口不如辽宁喧闹,但土地比辽宁富饶;土地不及黑龙江壮阔,但人口有一些热闹。它似乎就是中间的。所以,它应该算是东北的文化中心。东北菜被称为“吉菜”,二人转被叫做“吉剧”。这都占了个在中间的便宜。这是我的省。在吉林省的北边,靠近黑龙江五常的地方,有我白山黑水的长宽约三十里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故里。我看见多年之前的我还孤独地穿梭、作息在那里,没有长大过,离开过。同时,我看见晚年的我流落在他乡,面目模糊,满布疲倦。吉林也是这样的一个城。吉林省就是因为这个城才叫的吉林省。这个城就是栖息在群山环抱之中、松花江清流之畔的吉林市。在满语里,可读作“Girin ula”,汉语写为“吉林乌拉”,大意为“沿江的城”。吉林市原来也被叫做“船厂”。明清那阵子,它是中国最重要的城池之一。康熙15年(1676年),宁古塔将军由宁古塔移到吉林。康熙22年,改称吉林将军。乾隆12年(1747年)改设吉林厅。光绪8年(1882)升为吉林府。光绪33年(1907)设吉林省,吉林市为吉林省省会。1954年,省会迁到长春。如今,吉林市在国家里的地位,一直是作为准副省级城市的地级市存在的。距离吉林市35公里,有一个小镇,叫做乌拉街。此地有乌拉古城,是海西女真四部之一乌拉部的首府。当年,我三叔就是来到吉林市当的兵。我爸带我来这里看病,还看过三叔一次。翻开家里的相册,可以打捞起那时的黯淡时光。我站在北山的台阶上,紧闭着嘴唇,瘦弱,一脸的内向。我站在我爸和三叔中间,心中低徊着盎然燃烧的兴奋和紧张。我能想起那时的一些心灵的跳动。那里有几座香烟袅袅的寺庙,有一些摆摊的小贩,有来来往往的游人。这也是我二叔的城。我二叔早年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到一所镇上教书。心眼颇高的他,后来辞职来到这里的一个国企工厂。多年后,工厂倒闭,二叔下岗,他便在这里找到一所中学,重新操起老师这个旧职业。1999年,我来到吉林市。我在这里娶到了我的媳妇儿。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一个流行于乡间的谜语。好多人给我出过,我也给别人出过。狗咬袖子,打一城市。答案,就是吉林。为什么呢?狗都要咬你了,还不赶紧急着“淋”开它。在我家乡的口语里,“淋”是个类似于“甩”的动词。这个谜语和吉林有关。在吉林,管猜谜语叫“破闷儿”。北方人应该都是这个叫法。它与谜语的蒙语“oensok”和满语“onokcun”的发音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