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叶倾城：上帝的玩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20:46:59
上帝的玩笑
他已经到了羞于承认有过偶像的年纪，却一直记得，14岁那年的《笑傲江湖》。
宝文堂版，四册，装帧素雅，每一回都有线笔白描插图，封面两条活泼泼的鲶鱼，他喜欢那自在的姿态，一如喜欢任我行。他的大智：什么也不作，让对方自取灭亡；他的艰忍，湖底地牢一困十八年，那漫长日子一定是锉，一点一点磨他的锋，他却不断折也不黯然；他的对手是武功盖世的东方不败或者正义化身的方证大师，但他一般豪横，因为他叫“任我行”，而不是“任你行”……
常常躲在功课与晚饭之间的空隙里，一遍遍重温，窗边一轮饱满金黄的圆月冉冉升起，他想男儿当如是，为理想倾尽所有。
二十五岁，他海归之后正式杀入职场，这是现代人的江湖，与古人的，名字有异，一般血腥惨烈。三年换了五家公司，他的口头禅是：不足以让我崩溃的职位，对我没有诱惑。
习惯彻夜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光点烁烁，如一天的星，天亮时，肩背有极锐利的痛。
随时一接电话就出差去，机上一两个小时，同事往往小休，他却照旧温习资料，翻备忘录。飞机一落地，急不可耐开手机。他忍受不了不被找到的感觉。曾一个月七赴南宁，上午去下午回，同事偶尔缅怀螺蛳粉与青秀山，他却瞠目不知，除了机场和客户公司，他哪里也没去。
也曾在青岛吃海鲜过敏，红疹子辣辣起遍全身，如映山红开得满山遍野，痒得钻心，千蚁万蚊同在咬他。医生给开了扑尔敏，他却害怕会迟钝嗜睡。会议上他照旧发言，声音洪亮，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意志，才捺住想狂搔、想大叫、想脱光衣服的冲动。他想这一切都是磨练，通往圣地必经的荆棘路。他年轻，他拼得起。
二十八岁，他开了自己的广告公司。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可不是，时间表排得水泼不进。他偶尔伤风感冒，顶多吃几片白加黑，多少年足迹不进医院，是他的骄傲。
一次遇见挑剔的大客户，几稿都通不过，还遭刻薄：“七十年代的广告设计思路还拿出来？——看来的确不能找生于七十年代的公司。”
几昼夜，在电脑前不眠不睡，终于完成大家都满意的又一稿。站起身，却只觉天旋地转，仿佛站在海上的三尺浪尖，他一阵恶心，急忙掩嘴，已经“哇”一声喷了自己一身。
同事们一片惊惶，他强忍恶心道：“没事，可能昨天的盒饭有问题。”一抬头就看见天花板缓缓旋转。赶紧闭眼，扶了墙蹒跚到长沙发上躺着。
正好有客户上门，他一直身，又是一阵翻肠倒肚地大吐。来势汹汹，同事们不由分说，直接拖了他上医院，他心道小题大做，却眩晕不止，吐得无力抗拒。
医生只问：“是喷射性呕吐吗？”他此刻稍缓过来一点儿，直叮嘱医生开点药就行了，他没工夫来打吊针。乍闻此问，一怔，何者是喷射何者不是。“大概……是吧。”
医生手不停挥：“去照一个脑CT。看一下会不会是脑瘤。”
脑瘤？
整个诊室的喧嚣霎时间远了，大地裂开口子，他直接坠入地心。地壳在他头顶上，黑压压地合拢，剩他一个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深渊。
CT室还要排队，同事双手空空回来，说明天早上才能拍。
他终于缓缓问：“如果是，我还有多少时间？”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
医生轻描淡写道：“等片子出来再说。”
他不聋不盲不瘸，没有隐疾也不曾遭遇横祸。他没想过健全的可贵，然而此刻，死亡触手可及。即使他能经历手术而苟延残喘，他还能剩下什么，半个大脑？一些记忆、功能就此随风逝去，永不回顾。
而他往后的日子，还能像这前三十年，是打马御街前的少年骀荡吗？他会成为社会的废人吗？嗟来之食是他的命运。
回家的路那么长，刚刚够他将表情调适到正常：疲惫而仍然意兴高昂，如这城里每一个才俊。
父母正在吃隔夜剩菜。双方都一惊，二老没想到他会准时回家，他没想到父母的伙食如此简单。以后还能陪父母吃多少次饭？母亲忙忙下厨炒青菜，他沉默地夹了一筷又一筷，那温暖与清鲜味道，在他身体里停留很久。
除了膝下承欢，他还错失了些什么？友谊，爱情，四月樱飞如雪，谁说过新开的一家鱼头火锅……只有工作的世界多么狭小可怕，他不懂得爱家人，也不知该如何爱自己。他也不过是人，他的身体，与所有人的一样，软弱如蚕。那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活下去，把一生的日子浓缩起来，尽情挥洒。
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
……辗转了大半个医院，最后确诊是颈椎病引发了眩晕。那一刻他忽然知道幸福，就是健康生活。
多年来，他回避《笑傲江湖》的结局。任我行一统天下喜欲狂，却刹那间心脏猝死。他一向怨怪作者的狠笔，然而现在他知道了：地牢一定非常潮湿，毁了任我行的健康。而他的心计那么深重，连心脏自身都不能承接。
任我行得到江山没有？得到了，一秒钟之内又失去了它。没有一个死者，不是双手空空，带不走一握沙。
没有健康或者生命，也就等于一无所有。
这一遭，他想，是上帝促狭的提醒，自天国垂下一带橄榄枝。而聪明如他，一定会握住这枝条，攀爬不一样的人生。
他已经到了羞于承认有过偶像的年纪，却一直记得，14岁那年的《笑傲江湖》。
宝文堂版，四册，装帧素雅，每一回都有线笔白描插图，封面两条活泼泼的鲶鱼，他喜欢那自在的姿态，一如喜欢任我行。他的大智：什么也不作，让对方自取灭亡；他的艰忍，湖底地牢一困十八年，那漫长日子一定是锉，一点一点磨他的锋，他却不断折也不黯然；他的对手是武功盖世的东方不败或者正义化身的方证大师，但他一般豪横，因为他叫“任我行”，而不是“任你行”……
常常躲在功课与晚饭之间的空隙里，一遍遍重温，窗边一轮饱满金黄的圆月冉冉升起，他想男儿当如是，为理想倾尽所有。
二十五岁，他海归之后正式杀入职场，这是现代人的江湖，与古人的，名字有异，一般血腥惨烈。三年换了五家公司，他的口头禅是：不足以让我崩溃的职位，对我没有诱惑。
习惯彻夜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光点烁烁，如一天的星，天亮时，肩背有极锐利的痛。
随时一接电话就出差去，机上一两个小时，同事往往小休，他却照旧温习资料，翻备忘录。飞机一落地，急不可耐开手机。他忍受不了不被找到的感觉。曾一个月七赴南宁，上午去下午回，同事偶尔缅怀螺蛳粉与青秀山，他却瞠目不知，除了机场和客户公司，他哪里也没去。
也曾在青岛吃海鲜过敏，红疹子辣辣起遍全身，如映山红开得满山遍野，痒得钻心，千蚁万蚊同在咬他。医生给开了扑尔敏，他却害怕会迟钝嗜睡。会议上他照旧发言，声音洪亮，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意志，才捺住想狂搔、想大叫、想脱光衣服的冲动。他想这一切都是磨练，通往圣地必经的荆棘路。他年轻，他拼得起。
二十八岁，他开了自己的广告公司。更是忙得昏天黑地，连生病的时间都没有，可不是，时间表排得水泼不进。他偶尔伤风感冒，顶多吃几片白加黑，多少年足迹不进医院，是他的骄傲。
一次遇见挑剔的大客户，几稿都通不过，还遭刻薄：“七十年代的广告设计思路还拿出来？——看来的确不能找生于七十年代的公司。”
几昼夜，在电脑前不眠不睡，终于完成大家都满意的又一稿。站起身，却只觉天旋地转，仿佛站在海上的三尺浪尖，他一阵恶心，急忙掩嘴，已经“哇”一声喷了自己一身。
同事们一片惊惶，他强忍恶心道：“没事，可能昨天的盒饭有问题。”一抬头就看见天花板缓缓旋转。赶紧闭眼，扶了墙蹒跚到长沙发上躺着。
正好有客户上门，他一直身，又是一阵翻肠倒肚地大吐。来势汹汹，同事们不由分说，直接拖了他上医院，他心道小题大做，却眩晕不止，吐得无力抗拒。
医生只问：“是喷射性呕吐吗？”他此刻稍缓过来一点儿，直叮嘱医生开点药就行了，他没工夫来打吊针。乍闻此问，一怔，何者是喷射何者不是。“大概……是吧。”
医生手不停挥：“去照一个脑CT。看一下会不会是脑瘤。”
脑瘤？
整个诊室的喧嚣霎时间远了，大地裂开口子，他直接坠入地心。地壳在他头顶上，黑压压地合拢，剩他一个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深渊。
CT室还要排队，同事双手空空回来，说明天早上才能拍。
他终于缓缓问：“如果是，我还有多少时间？”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
医生轻描淡写道：“等片子出来再说。”
他不聋不盲不瘸，没有隐疾也不曾遭遇横祸。他没想过健全的可贵，然而此刻，死亡触手可及。即使他能经历手术而苟延残喘，他还能剩下什么，半个大脑？一些记忆、功能就此随风逝去，永不回顾。
而他往后的日子，还能像这前三十年，是打马御街前的少年骀荡吗？他会成为社会的废人吗？嗟来之食是他的命运。
回家的路那么长，刚刚够他将表情调适到正常：疲惫而仍然意兴高昂，如这城里每一个才俊。
父母正在吃隔夜剩菜。双方都一惊，二老没想到他会准时回家，他没想到父母的伙食如此简单。以后还能陪父母吃多少次饭？母亲忙忙下厨炒青菜，他沉默地夹了一筷又一筷，那温暖与清鲜味道，在他身体里停留很久。
除了膝下承欢，他还错失了些什么？友谊，爱情，四月樱飞如雪，谁说过新开的一家鱼头火锅……只有工作的世界多么狭小可怕，他不懂得爱家人，也不知该如何爱自己。他也不过是人，他的身体，与所有人的一样，软弱如蚕。那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活下去，把一生的日子浓缩起来，尽情挥洒。
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
……辗转了大半个医院，最后确诊是颈椎病引发了眩晕。那一刻他忽然知道幸福，就是健康生活。
多年来，他回避《笑傲江湖》的结局。任我行一统天下喜欲狂，却刹那间心脏猝死。他一向怨怪作者的狠笔，然而现在他知道了：地牢一定非常潮湿，毁了任我行的健康。而他的心计那么深重，连心脏自身都不能承接。
任我行得到江山没有？得到了，一秒钟之内又失去了它。没有一个死者，不是双手空空，带不走一握沙。
没有健康或者生命，也就等于一无所有。
这一遭，他想，是上帝促狭的提醒，自天国垂下一带橄榄枝。而聪明如他，一定会握住这枝条，攀爬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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