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传红：送别金大中 韩政治终结“巨人时代”(时代周报 2009-8-20)

八十五个春秋，从贫民到总统，金大中用自己的生命故事照亮了韩国的夜空，映照着韩国从专制到民主的转型历程。对于他的离开，曾在总统选战击败金大中的金泳三表情沉痛地感叹说：“我认为国家的一棵大树倒下了”。
“事实上，直到生命的尽头，金大中都一直影响着韩国。他的逝世，标志着韩国一个时代的落幕。”韩国长安大学国际问题专家詹德斌对时代周报说道。

“我一想到他一瘸一拐，为国家奋斗的情景，就止不住地落泪。”复旦大学的韩国留学生李昌根在金大中逝世后对时代周报记者说道。

李昌根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了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的感人事迹，并把他当做自己心目中的一位英雄，所以“对于他的逝世，我有一种失去父亲般的疼痛”。

在得知金大中逝世的消息之后，韩国多家电视台都中止了正常的广播，改为对金大中的一生进行回顾。而第二天，全韩国报刊也都在头版头条进行大幅报道。《韩国经济》在标题中称“忍冬草85个岁月，大韩民国一颗巨星陨落”。《东亚日报》称“前总统金大中逝世，85年坎坷一生将留史册”，而《朝鲜日报》则借用韩国左派人士的话形容今年是对韩国“残忍的一年”。

据朝鲜中央通讯社报道，连正与李明博政府“冷战”的朝鲜也发来了唁电，称“伟大领导者”金正日在“得知韩国前总统金大中逝世后，深感悲伤”。金正日还说：“金大中逝世真令人可惜，但他为民族和解和南北统一做出的伟业会代代相传。”而现任总统李明博则发表声明说，韩国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政治领袖”。

屡败屡战的“忍冬草”

也许，是命中注定，金大中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便承受苦难。1924年1月6日，在韩国西南端的荷衣岛，一个男孩在昏迷状态中降临到人间，而母亲因为难产则险些丧命。从此，父母便将年幼的金大中精心呵护，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导他做人要正直而坚强。

当时，韩国还处于日本殖民统治之下，民众生活非常困苦。金大中父亲是当地的村长，家里有分配的报纸，大约从八九岁开始，金大中就开始接触这些报纸，而他最关心的则是报纸的第一版—政治版。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生活在韩国小村子里的金大中，就在懵懂中表现出了对政治的偏爱。

然而，政治是残酷的，在回忆录中，金大中说他早在小学五年级时就体验到了“政治的险恶”。那一年，金大中12岁，日本占领当局下令禁止韩国学生说韩语。金大中所在的学校还变本加厉进一步规定，如有违反将受到学校重罚。有一天，不会说日语的父亲来学校找金大中。迫于学校的规定，父子相见而不能交谈。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父亲转身离去，金大中则流下痛苦的泪水。正是从那个时候，年幼的金大中便树立了为国家和民族奋斗的信念。

不过，对政治有浓重兴趣的金大中从商业学校毕业后，并没有直接进军韩国政坛，而是成功接手并经营了一家海运公司，并同时经营了一家报纸。据韩国媒体报道，如果金大中沿着这条道路一直继续走下去的话，他或许会成为韩国的大财阀。然而，他却选择了政治这一更具挑战性的事业，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

对此，后来金大中回忆说，“我本来是从事海运业的，做得非常成功，但是我看到韩国第一任总统李承晚因执行不理想的政策而不得民心，当时我就想，国家的政治一定要稳定，这样才能使国家稳定，不然，我们企业也做不好。”

不过，初入政坛的金大中，运气并不好。1954年，他首次参选国会议员却落选。后来，在1959年和1960年又再度两次落选。接连的选举失利使金大中耗尽了所有财产，他的第一任夫人车容爱也在这一期间（1959年）去世。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金大中与母亲和患病的妹妹租房度过了一段“落寞而忧伤的日子”。直到1961年才在国会补选时首次当选，但当选3天后便发生了朴正熙领导的“5·16军事政变”，使他还没来得及宣誓，就失去了议员资格。

然而，合法选举结果的“失效”，却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渐渐地，在上个世纪60年代，金大中作为反对党的政治领袖浮出水面，并于1963年和1967年连续当选国会议员。而1971年大选，金大中首次作为总统候选人直接挑战政治强人朴正熙。

这个时候，其实是金大中一生作为政治人物的真正转折点。一方面，以金大中为代表的韩国在野民主政治力量在迅速崛起；另一方面，则加剧了朴正熙的焦虑感和危机感。在大选尘埃落定之后，金大中立即遭到拘捕，被指“危害国家安全”。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金大中始终面临着死亡威胁，几乎九死一生。

在死亡的威胁下金大中没有退却。在回忆录中，金大中说：“在漫长的政治生涯中，每当遇到困难和挫折时，我都会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而咬牙坚持。”

由此，他赢得了韩国政坛“忍冬草”的称号—这是朝鲜半岛上遍布着的一种藤蔓植物，它看似脆弱，却能在严寒的冬季里开出鲜红的花朵。

为民主九死一生

“金大中从李承晚时期涉政，在朴正熙时代发力，而这20年正值韩国从军人权威国家向民主国家过渡的时期。作为追求民主的政治家，当他决定与威权势力搏斗的时候，他就注定将受到深重的迫害”，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张琏瑰教授告诉记者。不过，他也认为， “金大中所执着的民主化改革正是他对韩国最主要的贡献”。

然而，军人政权残酷的政治迫害，还是超出了金大中的想像。在1971年大选之后，金大中被迫流亡海外。即使在海外，也难逃极权的魔爪—1973年8月8日，光天化日之下，在下榻的东京市中心的格伦皇宫酒店，金大中被KCIA（韩国中央情报部）特工绑架，如果不是美国中情局获得情报，派出直升机到海上救援，金大中险些在公海上被“撕票”抛进大海。对于能死里逃生，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表示：“当时天空中那些救兵是上帝派来的。”

不过，几个月后，金大中却没有这样幸运。在一次蓄意制造的“车祸”中，金大中的车被迎面开来的一辆大卡车撞飞，同行的三名支持者当即死亡。金大中虽幸免于难，但股关节受重创，留下终身残疾，在此后的岁月里走路一直一瘸一拐。

1979年，朴正熙被暗杀，另一军事强人全斗焕上台。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全斗焕政权公然诬陷金大中为“光州事件”的“主谋”，一审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不过，后来在国际社会巨大的舆论压力下，金大中被改判无期徒刑，后被驱逐出境，于1982年底流亡美国。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让金大中有任何的退却。对此，金大中说，“民主政治对我而言是一种哲学信念，是为我们民族着想的忠诚。我带着这种想法从政，即使是遇到多大的困难，也会克服的，不会放弃。”

终于，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亚运会和奥运会的相继举办，韩国社会开始走向民主化。韩国社会似乎正在迎接一个民主春天的到来。这个时候，金大中已经成为韩国家喻户晓的反体制英雄和民主化不屈的象征。

克服金融海啸的“优等生”

1997年，金泳三任期届满，金大中与前保守派人物、被看成朴正熙左膀右臂的金钟泌结盟，力克执政大国家党候选人李会昌，成为韩国自1948年建国以来首任在野党出身的总统。然而，金大中生不逢时，当时韩国经济遭受到亚洲金融危机的摧毁性打击，韩元对美元比价狂跌，经济一片萧条。

不过，金大中上台后，不负众望，对曾带领韩国走出上世纪60年代贫困状况的发展模式作出根本性变革。而且，金大中还大刀阔斧地推进金融体制改革，并在接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全面介入的同时，启动、实施了鼓励IT产业的经济改革，重建国家经济。结果，不仅在短期内复苏了经济，更使韩国成为举世闻名的“IT先进国家”。

不仅如此，当时金大中还发动国民共赴国难，掀起了“献金爱国运动”。夫妇两人带头献出家中珍藏的金饰。号召之下，那时的韩国街头随处可见准备献金而排起的长队，不少人纷纷拿出美元到银行兑换韩元。金大中甚至放下架子，自告奋勇地为韩国旅游业做宣传。于是，全世界都在“欢迎来韩国”的乐声中记住了这位总统坚毅而充满自信的神情。

对此，复旦大学韩国研究中心主任石源华教授对记者指出，“其实，正是国民的认可才将古稀之年的他送入青瓦台，回顾他5年的执政，金大中可以说不负众望。”

一时间，韩国被国际社会誉为克服金融海啸的“优等生”。后来，韩国《东亚日报》对金大中执政5年的业绩进行了一次民意测验：克服金融危机被列为最大的成果，获得最高级别的5个红星。

如今，韩国留学生李昌根还记得，“是他（金大中）带领韩国走出金融海啸，那时韩国上下一片忧心，是他使我们鼓足勇气面对未来”。

远去的政治巨人“阳光政策”出现“断层”

8月18日，韩国上下一片悲痛，媒体播放着哀歌，许多韩国人都感受到金大中的离去所造成的无所不在的孤寂，许多人至今还认为他是解决南北冲突和朝鲜统一的最大希望。然而，人总有生老病死，纵观金大中的一生，人们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壮志未酬”的悲壮扑面而来。

对于金大中的病逝，世界都为之悲恸。美国的《纽约时报》称之为“亚洲失去了曼德拉”，而日本的《朝日新闻》则称金大中的离去，标志着韩国政治“巨人时代”的终结，并认为他要比之前任何一位总统都更能在历史上留名。

事实上，这也是韩国人民，正在与众望所归的领袖相诀别的时代。三个月内，韩国人两度悲伤，先是卢武铉，现在则是金大中的离去。然而，让韩国人更为忧心的是，金大中一手缔造的“阳光政策”正在出现“断层”，因为没有人能保证李明博政府将继续沿着“阳光政策”的路线走下去。

对此，一些关心半岛局势的温和人士担心，如果南北双方无法在和平进程上有所进展，那么双方的极端主义就有可能掌握更大的权力，甚至又将重新回到以前以暴制暴的血腥对抗时代。

可以说，朝鲜半岛又再次徘徊在十字路口！

其实，“阳光政策”一度结出硕果。在2000年6月，金大中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日实现了历史性握手，由此揭开了一个“与战时敌人朝鲜和解的新时代”，并荣获了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而在演讲辞中，面对全世界的电视观众，金大中讲述了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说：“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出发，我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但为朝鲜半岛的统一与和平，我一定要昂然迈步。”

事实上，金大中的“阳光政策”得到了大多数韩国民众的支持。据韩国媒体在金大中离任前进行的民意测验表明，60%的民众支持继续执行对朝缓和政策。随后，新上任的卢武铉继承了金大中的“阳光政策”，除了继续开展经济合作之外，还增加了对朝粮食援助、金刚山旅游、开城工业园区、京义线通车等等。

据统计，在卢武铉执政的5年间，共有5000多名韩国人与他们在朝鲜的离散亲属实现了见面；朝韩双边贸易额也迅速增长，一度达到6亿美元左右。同样，卢武铉的这些“阳光政策”也赢得了大多数韩国民众的支持，被广泛地认为有利于朝韩双方关系的改善，并有利于朝鲜半岛的和平。

不过，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阳光政策”则是，2000年悉尼奥运的“同一面旗帜、同一首歌”以及随后持续了四届夏、冬季奥运会的联合组团、共同入场。一时间，赢得了国际社会的高度赞誉。

然而，好景不长。

在金大中与金正日首脑会晤之后不久，双方开始执行“阳光政策”，韩国向朝鲜提供了大量的援助和投资。但是，“阳光政策”并未能阻止朝鲜发展和试验核武器。对此，金大中的政策受到韩国保守派的严厉批评，称它并没有给朝鲜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并且还因为之后不久发生的朝鲜“西海挑衅”事件，使得“阳光政策”几乎成为了政治的笑柄。甚至有些保守派媒体，将“阳光政策”嘲笑为“倒贴式政策”。尤其是今年年初以来，随着朝鲜国内形势的变化，特别是其在对美关系上遭遇挫折，金大中的“阳光政策”及卢武铉的“和平繁荣政策”更是受到了无情的嘲弄。

对此，金大中进行了愤怒的反驳。在今年6月11日，“6·15南北共同宣言”9周年活动中，金大中便指责现政府是“独裁政权”，并对因卢武铉逝世而出现的民主主义退步现象，表示了担忧。不仅如此，当时金大中还嘱咐说：“我想对李明博总统说几句话。两个前任总统签署的‘6·15共同宣言’和‘10·4宣言’必须遵守。唯有如此，才能解开南北问题。”

可遗憾的是，这也成了金大中的最后一次演讲。

不过，李明博政府似乎并没有改弦更张的意思。上任一年多来，他一直执行对朝强硬政策，结果双方搞到几乎要“全面对决”的局面。然而，面对战争威胁，李明博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退让之意。最近几个月以来，他一再表示，如果朝鲜拒绝对话与和平，执意进行军事恐吓和挑衅，韩国将决不会姑息或容忍。

事实上，对照李明博政府的态度，人们发现在金大中逝世之前，“阳光政策”出现的“断层”已经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