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要尊重儿童的个性

教育要尊重儿童的个性

大田尧先生生于1918年，是日本著名教育学家，曾任日本教育学会会长，现为东京大学名誉教授、都留文科大学名誉教授和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大田尧先生多次来华访问，是中国教育界的老朋友。2006年9月7日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和中国教育学会联合举办了大田尧先生学术报告会。大田尧先生认为，教育的目的是尊重儿童的个性，教会儿童尊重别人的人格，理解别人；每个人都有内在的价值，都有内在发展的可能性，每个人都要认识到自己的生存价值和人生尊严；每个生命内在的力量、内在发展的要求是推进素质教育最基本的前提。这些观点对于我们理解教育、推进素质教育都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现将大田尧先生的演讲整理成文以飨读者。

         [关键词]教育；儿童；个性

    首先，我想向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朱小蔓教授和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郭永福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他们热情洋溢的讲话和欢迎我来中国访问。我也知道，今天在座的各位同仁当中有许多年轻有为的学者，还有的人不远千里从中国其他地方来到会场，对此我非常感动。今天有机会和各位同仁进行交流，我感到非常荣幸。

要真心地和亚洲各国人民交流

    我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和日本的军队对亚洲各国人民所犯下的罪行是用金钱和物质永远都无法补偿完的。日本只有真心地和亚洲各国人民进行交流，认真去反思这场战争，才能把日本建成一个新型的社会。对于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近年来多次参拜靖国神社以及围绕靖国神社一直存在的有关历史问题，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想向大家说明，对于今天的现状有很多日本国民也都怀有非常遗憾的心情。

    在我出生后的二十几年中，我都是作为大日本帝国的一个臣民生活过来的，我在绝对独裁的政治制度下度过了我的幼年和青年时期。当时，对于日本人民来说是没有任何自由的。1945年战争结束后，日本制定了新的《宪法》和《教育基本法》。从那时候起，日本的人民才从臣民变成了普通的国民，从天皇的主权社会变成了国民的主权社会。我特别想强调的是，1945年之后日本已经成为了一个有自己主权的社会，民众有自己的话语权。所以在如今，我们把日本国总理所作所为及其影响都归咎于政治家，归结于政府，这是不全面的，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状，我认为是因为日本社会民主主义制度还不成熟、不健全，还有很多缺点和问题。无论是靖国神社问题、历史认识问题还是历史教科书问题，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日本人民都要认真去思考，去反省自己应承担的责任。这不仅关系到今后日本的去向，而且也关系到今后日本的发展。因为不管我们有多么完美的《宪法》《教育基本法》，如果我们每一个日本国民的思考和行动是不成熟的，那么我们的新型社会也只能停留在形式上，而不能从本质上有所改变。

外表看上去很漂亮，人心却存在着严重问题

    在日本的名古屋，有一座雄伟、美丽的古老城楼，名为天守阁。在这个城楼顶上有个用纯金制成的光芒四射的日本鲭鱼，它也是天守阁的象征之物。这条鱼不仅是日本的国宝也是世界文化遗产，它曾在世界博览会上展出。在天守阁的下面，有一条用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石头铺成的独具特色的石板路。

    我之所以谈到天守阁是想用它做一个比喻。天守阁雄伟壮观，纯金的鲭鱼也光辉四射，然而在城楼下面的石板路却并不坚固，甚至有些摇晃。这与日本的现状十分相似。虽然日本表面上有《宪法》和《教育基本法》这些健全的法律制度，外表看上去很漂亮，但是人心却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就像天守阁下面用石头铺成的路面，虽然看上去很坚固而实际却不然。从这个角度来说，宏伟的天守阁和美丽的鲭鱼也不过是摆设而已。

要教会儿童尊重别人的人格，理解别人

    众所周知，日本《宪法》第九条规定日本国永不拥有军队，日本国永不再战，而且根据日本《宪法》制定的《教育基本法》的目的是要培养符合宪法精神的年轻一代。但是不管《宪法》说得如何动听，实际上日本并非没有军队。无论《教育基本法》怎样强调要尊重儿童的个性，怎样强调保护儿童的发展权利，然而在高度竞争的社会和学校中还是存在欺侮的现象。无论《宪法》和《教育基本法》有多么完美，如果百姓不能从自身的体验中去真正理解和体会民主主义最基本的精神，不知道如何去尊重别人，那么这样的法律也只能是没有多大作用的摆设。这就是日本的现实和现状。

    每当各种教育问题和社会问题大量涌现的时候，如果民众不能从内心真正反省自我，不能真正从内心去尊重别人，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不会有真正的进步。从这个角度来看，教育肩负着极为重要的责任，因为教育的任务就是要教会儿童尊重别人的人格，理解别人，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良好的社会关系。

每棵树都与众不同，每个人都存在差别

日本有许多古迹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日本有个地方叫奈良，那里有座古庙叫法华寺。我不仅非常了解法华寺的结构，而且与一位一直参与寺庙维修和保护的老木匠关系很好。在我们的一次交谈中，他说到为了保护和维修法华寺，使其成为世界上重要的木结构寺庙，首先要考虑这样一件事，就是在购买木材之前要买下一座山，这样才能买到真正的好木料。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我们只买木材的话，就只能根据木材的情况来建造期望的房子。虽然这样做未尝不可，但是要建造能留存千年的文化遗产，只买木材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可以想象，在一座山上由于位置的不同，可能生长着各种不同材质和特点的树木。并且这位木匠特别强调，在一座山上树木的个性是不同的，有的树需要抵御南风，于是就形成了抵御南风的特点；有的树需要抵御严厉的北风，那么就形成了抵御北风的特点。每棵树都有各自的特点，只有发现每棵树的与众不同之处并在建筑过程中适才所用，这样才能建成能抵御千年风雨的寺庙。

非但每棵树与众不同，而且我们每个人由于遗传基因的不同也都具有独特的相貌和个性。我来北京后也看到有很多种树，而且每棵树都不同。动物界也是如此，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特点。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每个人、每个动物、每棵树都存在着这样大的差异呢？这个问题我们向科学家请教，向造物主上帝请教都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是我们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推测，如果每个人、每个动物、每棵树都不存在差别，那么当发生自然灾害或者疾病流行时，人类就会彻底消失。但是如果每个人、每个动物、每棵树存在差异，其中就会有一些因战胜了灾害或疾病而生存了下来，这样就保持了物种的延续。

    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生活和命运的幸存者。就我自己而言，是二战的幸存者，而各位是当今混乱交通中的幸存者。说我们是幸存者，难免显得有些夸大其辞。但我想强调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担负着发展生命、延续物种的重大责任和神圣使命。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我们幸存下来了，所以我们就已经而且也有可能去承担这样的责任。

每个人要认识到自己的生存价值和人生尊严

    我举些例子，谈一谈我的想法。我曾在日本的都留文科大学担任了六年校长。在那六年中，每周我都会拿出一个到一个半小时与一名学生谈话。有一次，我遇到了这样一名学生，他每天都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医院从事义务劳动，照看一位卧床不起的老人，这位老人已经成了植物人。他每天去给老人擦洗身子，活动活动手脚。有一次，他推门进去后，感到老人好像看了他一眼，并且那眼中充满了特殊的光辉。这位学生对那位已经失去思想和知觉的老人的这一举动感到非常地惊讶。当他向我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非常惊异。于是我对他说，你看到了人身上特殊的、伟大的力量，看到了人身上真正具有的光辉，而这可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东西。他还对我说，他毕业后想成为一名乡村教师。我对他说，希望他在成为一名乡村教师之后能注视班上孩子们的目光，去看他们眼中的光辉，那时也一定会想起那位已经成为植物人的老人眼中的光辉。当这两种光辉重合时，就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有发展前途的教育工作者。在毕业之前的庆祝会上他又跟我说，他改变了看法，打算照顾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和社会上的伤残者。我鼓励他说他一定能找到自己可以为之献身的工作，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我为这名学生深深地感动了。为什么呢？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正是那位老人眼中一瞬间的光辉使这名学生看到了希望，所以他选择了照顾弱势群体这项工作。在这里我想强调的是，人即使丧失了工作能力，被看作社会的包袱和负担，他们仍然可以发挥自己人性的力量。无论每个人的处境如何，他们都可以做出自己的贡献。只要是社会中存在的人，即使是那些曾经犯过罪的人都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为社会的发展做出贡献，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促进社会发展和进步的可能。这是人民主权社会最根本的理念和思想。

    在大日本帝国绝对集权统治的时候，我们没有谈论生存的价值，没有谈论人生的尊严的权利。只有我们每个人认识到自己的生着存价值和人生尊严的时候，认识到自己发展的可能性的时候，才可能有真正的市民革命，社会才能发生质的变化。

    1953年发现了遗传因子DNA,这使我们从生命科学和生物科学的角度看到每个人的遗传因子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和特点。然而我要强调的是，早在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人们就已经从社会革命中认识到了每个人生存的价值，认识到了每个人的个性都应该得到社会的承从和尊重。社会的革命和思潮发生在先，这之后的科学也印证了它的正确性。

每个人都有内在的价值，都有内在发展的可能性

    如何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内在联系？第一个前提就是我们要承认每个人内在的价值，每个人都要学会宽容别人和尊重他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内在联系。我认为，日本要实现真正的民主化，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民主主义社会就需要每个人的努力。要完成这一巨大的历史使命，就要承认每个人的独特价值，就要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真正的内在联系。

    第二个前提就是要承认每个人都有内在发展的可能性。在我的家乡广岛县，我曾捐建了一所儿童图书馆，那里有很多儿童读物，其中有一本很有意思的连环画，名叫《肚子饿了的青虫子》。这本书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条饥饿的青虫，从小的时候就吃了很多水果和点心，后来结成了茧，最后他突破茧的束缚变成了美丽的蝴蝶。漫画家通过美丽的图画是想传达这样一个道理：所有的生命物质都可以通过内在的力量发展变化，而我们人也是通过内在的变化不断发展的。

    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从0.1毫米的受精卵成长起来的，一个60公斤的人有多达60兆个细胞，每个细胞都有自己独特的位置和功能。大脑的细胞是为了维持大脑的活动和思维，心脏的细胞是为了循环系统的正常运转。如今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变化，人们可以乘坐宇宙飞船登上遥远的月球。然而这些由高科技制成的结构复杂的航天器与蟑螂的结构相比，哪一个更为精妙呢？当然是蟑螂。甚至大肠菌的结构都比高度精密的航天器复杂。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拥有的高科技还不能制造一个细胞，而多年来日本政府却提出要培养一代新人，这种提法不仅是十分可笑的，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正是因为每个生物体都存在着内在变化的机理，所以每个生命体才具有内在成长的可能性，每个人才能不断进步，社会才能够发展。如果没有这个前提的话，教育就无从发展。

每个生命内在的力量、内在发展的要求是推进素质教育最基本的前提

    我对中国的国情不是很了解，对中国实施的素质教育的背景、内容和措施也不是很清楚。我谈的只是日本的情况，是我根据日本的国情做出的一些思考。但我想强调的是，每个生命内在的力量、内在发展的要求以及发展的可能性是推进素质教育最基本的前提和保证。只有时机成熟，因材施教，因势利导，才能真正达到目标。用学术化的语言来说就是“选择意志”，它代表着人内在发展的要求和需求。比如，在座的各位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就不得不选择是早起一会儿还是晚起一会儿，吃什么，去哪里，是否来参加今天的报告会，等等。对这些大家都进行了选择。在我们的生活中对每个细节都要不断选择。人的一生其实就是根据自己的意志、需求和愿望不断进行选择的一个过程，选择是人的一种能力，然而人的选择能力与动物相比要更为复杂、更为周密、更为深入。更为完整，即便是那些错误的选择也是我们能力中的一种。

学习权是人的基本权利

    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人通过肢体的改变和发展得到了进化。尽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更主要的是人通过思考制造了各种工具，工具的使用不断扩充着人类的活动空间，增加了人的机能，使我们能够在更高的层面上构建生活。人制造工具并将其应用于生产实践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的体现。通常我们在谈到文化的时候，将其理解为是一种哲学、一种思想、一种价值观，其实从根本上来说，文化是人们在改造和创造生活的过程中对工具的创造、使用和改进。一把斧头、一把镰刀其实都蕴藏着人类深层次的文化。人们有改造自然、创造自然的愿望和要求，也正是在这种要求中人们创造了各种工具从而构成了文化的内涵，基于此人们进行了各种文化、艺术创造和其他种种活动，所有这些都构成了社会的文化。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文化的包围之中，这也是我们成长的前提和特征。

    学习文化、掌握文化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学习权，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发展，生命才会有价值，才能完成人的使命。人们需要学习并不是出于要办教育的需要，恰恰相反，学习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一个特点，而教育是为了协助人们更好地去学习。人特有的这种学习权在日本的法律中还未得到确实保证。几十年来，日本的教育工作者一直在努力，以求得这种权利得到切实地保证，我们曾经通过市民游行、法庭辩论等各种形式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在一次国家法庭判决中宣布了学习权是属于人的基本权利。这与1989年联合国通过的《儿童权利公约》保障儿童学习权的价值理念以及几十年来世界各国为了争取学习权而斗争的精神和使学习成为文化一部分的趋势是相一致的。

    我认为，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利己的，社会是不会发展的。只有当人与人之间建立了良好的内在联系，社会的基础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社会的外表及其他各方面才会进步。尽管在日本有《宪法》和《教育基本法》等重要的法律，但是仅仅有这样的法律还远远不能完成日本社会真正民主化的使命。要真正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内在联系，需要注重以下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第一，尊重他人、尊重每个生命内在力量。第二，承认每个生命体内都具有内在发展的可能性，是其内在的力量导致了生命的成长。当今日本的社会存在着种种危机，而这些危机归结起来都是人的危机。而要克服这种危机，就要加强与中国等国家的交流，与之建立良好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为和平社会的发展提供新的思路，提供新的视角。今天我的演讲在内容和思想上都不成熟，不揣冒昧谈了我的看法，欢迎大家指正。

与听众互动

    问：日本在推行“宽裕教育”之后，又强调要提高学习能力。这对韩国的教育产生了影响，使其又恢复了考试，恢复了英才教育。这是公平教育在实施二三十年后发必然要出现的阶段性问题，还是日本教育自身的问题？

    大田尧：首先，我想告诉大家日本的“宽裕教育”并未取得应有的效果。现在日本文部科学省正在考虑建立全国统一考试。日本在战后教育发展过程中曾数次出现加强统一考试的政策性举措。每当出现这种动向的时候，我都表明了我的看法。其次，我认为如果考试的方向和目的明确的话，实施必要的考试还是需要的。考试的出发点应该是为了了解学生在学习的过程存在的误区和错误，并帮助他走出误区，提供学习方法上的帮助。如果考试的目的是使一个班、一个学校或者一个地区考出高分，为了所谓的了解学生学习状况，那么它与考试的初衷就不一致了。考试在教育制度中存在的缺点就是它在问与答之间忽视了人的思考。有什么样的问题，就有什么样的回答，如此模式化的学习能力的测定方法不符合人的生命特点。因为人本身最大的特点就是人是有思考能力的，是要进行选择的。如果考试忽略思考的过程和必要性，就变成了僵化的、没有意义的考试。

    问：在教育发展的过程中，如何在保持传统成绩的同时，解决新的课题？

大田尧：非常理解你对此问题的兴趣。人所有的生活都是活生生的，人所有的经验和学习只有融入到活生生的生活中以后，才能对人的成长发挥出真正的价值。现在我们即使利用各种高新技术，我们也不可能脱离各种各样的机器，但是我们不能被机器束缚。我们也看到由于科技的发展，人们失去了很多直接获得鲜活经验的机会。如果我们不注重人自身的特点和需求，很可能就会被科学技术捆绑住手脚。大家都知道，孩子是爱玩耍的，各种游戏对孩子的成长很关键。他们在与自然接触的过程中，不仅丰富了自身的社会经验。而且有助于增进与他人的联系。玩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而这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在当今的日本被忽视了、被淡化了。孩子们丧失了玩耍的空间。

（李建忠、丁晓娜根据录音整理，文中标题为整理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