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载·朔南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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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9-06-15
来源: 广州日报 2007-12-9

暨南大学造型现代的图书馆。
这是一间命运多舛的大学。
它生逢乱世,从金陵古都的薛家巷一路走来,辗转至上海风景如画的小镇真如发展壮大。抗日的烽烟中,它不得不在福建建阳荒草弥漫的文庙里韬光养晦,又最终来到广州曾经荒无人烟的石牌村继往开来。
101年的时间里,它三落三起,五次搬迁。
101年之后的今天,回望来路,历史的尘埃湮没了它的足迹,可是却没有办法阻却它的声名,远播至世界的几乎每个角落。
因为,只要有华人和华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它的声音。“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出自《尚书 禹贡》)
它的名字叫暨南大学。
中国第一侨校
 
宏教泽而系侨情

暨南大学的第一个家,位于南京。
那是在19世纪中叶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内外交困的形势下,清政府不得不顺应时势,废科举,兴学堂,开海禁,改变侨务政策。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时任两江总督的端方上书光绪皇帝,请求允许“南洋各岛及檀香山、旧金山等处侨民”回南京读书,以“宏教泽而系侨情”。
经过筹备,校址被选在南京薛家巷妙相庵。该处地居南京城中央,鼓楼之南,唱经楼之北,西北紧邻金陵大学,闹中带静,颇可以进德修身。校舍虽为旧式,但景致清幽,诚得天独厚之“华侨学府”。
“暨南”二字,取《尚书·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之意。所谓“暨南学堂”,意为将中华民族的道德风范和文化教育传播到南洋等海外各地。
1907年3月23日,暨南学堂正式开学。首批学生21人,全部是爪哇归国的侨生,原籍大部分为广东。
1907年8月28日,巴达维亚中华会馆董事潘立斋、梁映堂又护送10名侨生到达南京学习。1908年5月,南洋各岛第三批46名侨生抵达南京。至此,由国家兴办的华侨教育事业迈开了艰难的一步。
1908年,新加坡华侨学生林邦彦被当地侨会选派到暨南学堂读书。

据他的回忆,那个时候,暨南学堂的老师都属“饱学之士”,有满清举人、贡生、秀才,还有日本留学生。教体育的老师也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
有某位老举人任国文教师,上国文课的时候讲得口沫纷飞,遭受到印尼侨生的反对,几乎闹成罢课风潮。
学生的校服全用黑色,黑革履,黑呢帽,帽边镶金丝线。出门旅行,威风凛凛。当地的贫苦孩童常常跟随其后,口喊:“洋少爷,给我一个铜钿!”
早期的暨南学子年龄一般在十三四岁,远离家乡和父母,远涉重洋,负笈祖国,本来年龄幼小,生活自理能力不足,加之来到语言习惯和生活环境相当陌生的地方,当然会难以适应。因此,学堂采取“家庭学校制”,所有设备,均仿家庭之布置,管理学生,亦按各生之习惯,视其不良者,矫正之。师生的关系也像一家人一样亲切。
两江总督端方对侨生多方照顾,极为优待,规定侨生除了自备衣物和零用钱外,学费和食宿费一概豁免。每年另外发放冬夏两季制服。学堂还为侨生免费医病。
第一任堂长郑鸿年回忆当初的情景说:“侨生之来学者,如至家室,而吾亦以家人待之。居未安,授馆以安之;餐未适,治庖以适之。时或时气不节,土宜不调,延医以调之,选药以节之。”可见学校对待侨生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
没有“辫子”的学堂
端方当时曾向闽海关、粤海关和江海关申请拨助医药费一千两,理由是:“该堂学生名额增而医药各费自应与之俱增,且该生等生长南洋诸岛,性质与西人相近,遇有疾病,多延西医诊视,所费较多,核实计算,自本年起,每年需另添医药银一千两。”由此可见,端方对这些来就学的青年人关切的真情了。
学堂在教学上力行因材施教,区别对待。针对侨生各自特点及学业水平之差异,为其延聘教员补习功课。如不会讲国语的就补习国语,对不同层次的学生,分班授课。侨生学成后要回居住地发展,学校特别为其开设英语课程。在体育活动方面,由于侨生主要来自印尼,体格粗健,性情好动,并且家境宽裕,学堂为此专门修建篮球场、足球场、秋千架和铁环等运动设施,以利于其身心全面发展。
侨生年龄较小,在暨南学习的过程中,免不了顽皮和淘气。对此老师总是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1910年进入暨南学堂的陈维龙,是来自吉隆坡的侨生,在回国前,念过几年私塾和半年新学堂,经学很熟悉,英文、算术却很差。回国后又发现自己缺乏中国历史知识,为此,陈维龙特意向国文老师请教,老师回答说,“那很简单,你把《纲鉴易知录》看一看,就能应付裕如。”当时南京书店无存货,陈维龙赶紧向上海商务印书馆订了一套,“收到时把我吓昏了,原来它一套书一共有一百几十册。”
陈维龙英文不好,却又碰到一位留学日本的英文老师。他一直记得这位老师教的英文对话:
“请问先生贵姓?”(What is your honourable sirname?)
“敝姓陈。”(My humble sirname is Chen。)
让陈维龙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教经学的江先生,背后被学生称为“江道德”。他最喜欢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为人确也规矩中正。遇有学生犯错,他并不责罚,反而约他们到家中喝茶,细声细气地讲道理给学生听,让他们记起自己的抱负和父母的期望。往往学生都“痛哭流涕,声明要痛改前非。”
暨南学堂的学生是没有了辫子的一群,全校学生都剪了发。当时有一名叫刘延复的学生尚保留了辫子不肯剪,后被同学强迫剪去,他伤心地放声大哭,并说其父将不承认彼为子矣。这是当年的一桩趣事。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各省纷纷响应。驻守南京的张勋领着“辫子军”攻进南京城后,曾运来大炮对着暨南学堂。学堂赶紧把学生送到上海避难,大部分侨生返回南洋,小部分参加了革命军,而暨南学堂也因此停办。
“末代状元”手书校训
民国初年,袁世凯窃据大总统宝座,由于惧怕革命党威胁其政权,担心“暨南都是些革命党”,因而对暨南复办一事态度消极。导致当时的大多数华侨青年或失学海外,或滞留内地,或流离失所。
当时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和海外华侨强烈要求政府尽快恢复暨南学堂。不但暨南的侨生发出复校的要求,就连任职于交通部航政司的司长雪兰莪和华侨代表叶兆菘等人也于1912年联名具呈教育总长,他们认为,光绪末年开办的暨南学堂功不可没,“自丁未南京有暨南之设,侨情始与内地相洽,迄今五年,而荷政府之对待我侨民者与昔遂异:昔之不准立小学者今亦听我立小学矣;昔之不准设中学者,今且听我立中学矣。”
1917年,战事稍停。11月1日,教育部终于批准恢复暨南学堂,并委派江苏教育司司长黄炎培为筹办员。黄炎培邀请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中华学校校长赵正平共同筹划恢复暨南。
他们很快拟定了《暨南学校章程》和《暨南学校规复宣言并招生启》。“招生启”介绍了暨南学校创办的缘由:“今将原有之暨南学校重新恢复,扩充规模,改良办法,分设专科,并经营有利于华侨教育之各种事业,总以华侨子弟回国者得受适宜之教育,造成有用之青年,以增进华侨文明程度,发达华侨实业为宗旨。”
1918年3月1日,暨南学校补习科正式开课。学校正式更名为“国立暨南学校”。校长为赵正平。
按照原来暨南学校章程规定,学校是只招收华侨学生的。不过,后来爪哇三宝垄商会建议,暨南学校兼收若干内地学生,这样有利于侨生与国内学生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学校研究后,决定变通章程,并于1918年5月呈报北洋政府教育部:“凡国内高等小学毕业,其父兄或保护人现在南洋经营商业者,又师范科华侨学生有缺额,而国内学生有赴南洋为教师之志愿,且具有相当资格者,均得适用入学手续,准予入学试验。”
9月9日,暨南学校举行开学典礼,侨生70人,内地生40人。
暨南学校将“忠信笃敬”作为校训,并由清末状元张謇亲笔书写匾额,取意孔子的《论语》:“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1923年,为了适应学生的增多,并创建大学部,暨南学校从南京迁到上海的真如。真如是宝山县下的小乡镇,离上海十余里地,有沪宁火车经过。
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小乡镇,暨南迎来了自己最辉煌的“真如时代”。
辉煌的“真如时代”
由于身处郊区,真如较少受到大城市的污染,一片绿水环绕,鸡犬相闻的景象。
1925年10月,著名学者曹聚仁被聘到国立暨南学校大学部做教授。他从上海请来一名女佣,下车的时候,女佣还以为自己被拐卖到了什么地方。
同样是这名女佣,她的亲友们一直弄不清楚,“济南大学”为什么不在山东而在上海的乡间?曹聚仁对她们讲了好多回,“可又是《尚书》,又是《尧典》,又是什么‘朔南暨’,太不容易搅了。”
曹聚仁却很喜欢这里。他后来回忆:“那时的真如,可说是十足的乡村,环绕暨南四周围的村落,都是平房,和我自己家乡的农村差不多;因为海风大,绝少有楼房。散散落落,有几处园子,连带也有几座楼房,那都是上海大户人家的郊外别墅,假日消闲之地,并不出租的……当我们厌倦于上海尘嚣生活的时候,这是很好的环境。”
1927年6月,在赵正平和姜琦之后,郑洪年继任暨南校长。
在曹聚仁心目中,真正能体现暨南精神的正是姜琦、郑洪年两位校长主政的时期。“那便是侨生最多,富有青春活力朝气蓬勃的时期。”
郑洪年曾师从康有为,1927年起历任国民政府财政部、交通部、工商部、建设部次长等各种职务,对教育问题也非常重视,以教育救国为己任。1907年首次归国的21名侨生到达上海后,也是由郑洪年接到南京。
担任暨南学校校长后,郑洪年力主将商科改为商学院,并在此基础上增加农学院、文哲学院、自然科学院、社会科学院和艺术院五门,将暨南学校扩充为当时唯一的华侨大学——国立暨南大学。
郑洪年希望从质量上完善华侨之最高学府的创建,“使华侨子弟得享受世界高深的知识,与祖国优美的文化,以为他日参加祖国一切运动,及提高华侨地位之准备。”他主张“知行并进,实事求是”,将应用技术课程作为大学的必修课;强调华侨的需要,开设《南洋概况》为全校的必修课;还规定每个本科生要掌握两门外语,第一外语为英语,第二外语从法、日、德、荷兰、马来五种文字中选一种。国内生则必须从荷兰、马来文中选一种,以便毕业后派到南洋服务。
郑洪年曾说,“余任事之初,以集中人才为先图,其学有所长,德行足为学子表率者,无远近皆以礼先之。”在他主校期间,采取“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聘请了当时许多知名的专家学者来校任教。鲁迅、蔡元培、马叙伦、胡适、郑振铎等都曾应邀到校讲演。夏丐尊、周谷城、周建人、曹聚仁、潘序伦、潘光旦、叶公超、梁实秋、许德珩、洪深、黄宾虹、陶冷月、孙大雨……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曾经站在真如时期的暨大讲台上,熠熠生辉。
那个时候的暨大学子,几乎没有几个不认识那个经常叼着烟斗,西装革履的叶公超。这个“新月派”的骄子不仅仪表堂堂、举止优雅,而且说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英语也讲得极为传神,上课时滔滔不绝,倾倒学生无数,是当时的“明星教师”。
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在暨南讲授“文艺批评”。他喜欢穿“花旗服”,脸上总是一团和气的神情,说话慢条斯理。以散文闻名于世的他,讲课时的遣词造句也是绝佳的散文味儿,说话文雅的同时不失豪迈与幽默。
洪深是30年代名噪一时的戏剧大师,在暨大,他教的不是自己最擅长的戏剧,而是必修的英语。但他教课仍然脱不了老本行,念起英语来抑扬顿挫,如同在念台词。不仅表情丰富,而且动作夸张,把一本正经的英语课上得像演戏一样趣味盎然。
有这么多的大师级人物,可以想见,当时在暨大教书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要说一些虚有其表的教授站不住,就连一些名教授都不免吃亏。博学如夏丐尊先生也常常感到压力大,写下“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的对联。据说这对联在当时极为有名,深有同感的人为数不少。
真如时的暨南大学,学生最多时已有1700多人。侨生占了学生总数的95%以上,“每逢假日,真如车站一眼看去,都是戴着形形色色的帽子、近于‘小黑炭’型的小伙子。”真如乡间的农民把暨南师生看作另外圈子中的人,学生被当成从海外回来的王子,“腰缠十万贯,骑鹤来上海”。“因此,他们的鸡也特别值钱,鸡蛋也比上海的贵。”曹聚仁在回忆录中说。
“一·二八”事变后,暨南大学的师生积极参加救亡图存的运动,引起了国民政府和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广泛关注。1934年1月23日,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以“视察教育和筹募基金”的名义,调郑洪年前往南洋。校长职务由沈鹏飞代理。
策划:赵  洁
撰文:金  叶
摄影:黎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