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美学的三种标本(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9:43:27
权力美学的三种标本(上)(2005-11-10 20:51:01)   分类:学术探索 第一标本:嬴政和朱棣的权力美学  两千多年以来,在中国版图上崛起了两座建筑大碑,那就是阿房宫和紫禁城。这两个建筑物分别座落在中国专制史的两端,成为漫长的权力叙事的开端和结尾。 秦始皇嬴政对宫室建筑的狂热爱好,显示了其疯狂的永无止境的权力欲望。在统一六国的政治进程中,每征服一国,他就要求绘制该国的宫殿宝图,在咸阳附近仿造六国宫殿,据说共有宫室145处,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信宫、甘泉宫、兴乐宫、长扬宫等。公元前212年,嬴政征发刑徒70多万,在渭河南岸上林苑区域内,打造更大规模的阿房宫。它是嬴政指挥下的建筑大合唱的最高音[i][1]。 司马迁在《史记·始皇本纪》里宣称,嬴政建造的阿房宫前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殿中可以坐一万人以上,甚至可以树起五丈高的大旗。《汉书·贾山传》称,阿房宫规模“东西五里,南北千步。”唐朝诗人杜牧则形容它覆盖三百多里地,几乎遮蔽天日,从骊山的北面建起,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通往咸阳;长廊如带,屋檐高挑,亭台楼阁象蜂房那样密集,巍峨连绵,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几千万座[ii][2]。还有传说称,阿房宫大小殿堂700多座,各殿的气候同一天里都不尽相同;珍宝堆积如山,美女成千上万;嬴政一生巡回各个宫室,每处仅住一天,而至死时都未能把这些宫室住遍。在西安西郊三桥镇以南,东起巨家庄,西至古城村,至今仍然保存着约60万平方米的宫殿遗址。但这还只是宏大规划中的很小部分。由于嬴政之死和秦帝国的迅速覆灭,这个庞大的工程被迫终止,随后,它的建筑物就和蓝图一起,消失在流氓项羽点燃的熊熊火焰之中。 中国历史上唯一能够跟阿房宫实施对偶的,是明朝第三个皇帝朱棣所建的紫禁城,它以南京宫殿为蓝本,据说征用了上百万名民工,耗费14年之久,在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1421)正式启用。它占地72万余平方米,拥有各式木结构的殿宇楼阁9900多间,以琉璃瓦为屋顶、青白石为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绘,建筑面积达15万平方米,其空间的宏大性超过凡尔赛宫而名列世界第一。越过化为焦土的阿房宫废墟,帝王美学在华北平原爬升到了历史的顶点。 朱棣是篡位者和残暴的屠夫,在颠覆建文帝的政权之后,他虐杀了前朝皇帝的忠臣及其家属一万多人[iii][3],又大规模起用宦官,开设东厂和恢复锦衣卫,形成太监政治和特务政治的双重体制;他还是历史话语的篡改者,三次修撰《太祖实录》以伪造自己的身世,证明自己是皇太后所生而不是后妃的子嗣。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伟大的权力美学的缔造者。他在这方面的建树,超过了包括嬴政在内的所有专制主义领袖。尽管如此,历史学家还是对这个邪恶的天才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埋葬朱棣的定陵石雕 在权力美学方面,朱棣为我们留下了六个令人惊叹的杰作――北京皇宫、长城、运河、郑和航海远征、永乐大典和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iv][4]。其中,皇宫是证明其正统性的核心,寺庙是他为过度杀戮而忏悔赎罪的地点;长城是国土的坚硬屏障;运河是贯通新旧京城(南京和北京)的政治血管;郑和下西洋是他的权力在全球范围内的巨大延伸;那部仅仅缮写了一套的《永乐大典》,深藏于他的私人图书馆内,实现了他对于信息的彻底垄断。耐人寻味的是,上述六大杰作,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宏大多样的“形象工程”,直到今天,我们都能闻到篡位者身上散发出的狂热气味。 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永乐十三年(1415)。郑和舰队在非洲东岸发现了长颈鹿,在郑和的精心策划下,非洲麻林国代表团把它当做神兽“麒麟”进献给了皇帝。朱棣在奉天门亲自主持盛大的典礼,以迎接这个代表国家吉祥的巨兽,籍此证明其权力的合法性[v][5]。“麒麟”是一个身份性记号,象征他和上天之间的神圣“契约”。这个“契约”可能只拥有一种语义,即朱棣是上天之子。“麒麟”的巨大体量,温和的容貌和奇异的长脖,它是“神兽政治学”和权力美学的奇妙结合:天然混成,身材高大,具有不可思议的宏大性,并且跟神话叙事中的麒麟图式基本吻合,令心存疑虑的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感到无比震惊。他们终于意识到朱棣的夺权和迁都,都是上天意志的表达。 这场著名的麒麟闹剧,只是朱棣庞大的形象工程中的一个章节而已,但它暴露出篡位者的合法性焦虑。嬴政是帝国土地的征服者,他的伟大性融合在广袤的大地上,犹如他所安睡的卧榻。朱棣是嬴政的模仿者,他们在外表上有着相似的容貌:残忍、暴虐、充满政治智慧,对征服广阔的土地有着强烈嗜好,以及对权力美学,尤其是建筑美学的巨大贡献。但朱棣的最大心结,却是作为阴谋家的身份。他一直置身于非法篡位的指责之中,这种声浪直到他死都未能完全平息。朱棣对民间舆情、国际视线和历史叙事的恐惧,达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在夺取王位之后,他把下半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抹除篡位踪迹的事业之中。篡位者的羞耻感转成了强大的精神推力,逼迫暴虐的皇帝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他超越了嬴政,把权力叙事扩展到建筑以外的各个领域,以重绘他本人在世界橱窗里的肖像。 朱棣的政治叙事包含了三种基本形态:用砖木构筑的“建筑叙事”(皇宫、长城和运河)、用宝船及其全球化航线构筑的“地理叙事”(以“厚往薄来”的方式建立夷邦朝贡体系,显示其作为中央帝国领袖的至高无上的权能),以及用三亿七千万个汉字及其纸张所构筑的“历史叙事”。其中“地理叙事”因文官的长期抵制而销声匿迹,“字纸叙事”则因官吏偷盗、战争纵火和外国军队焚掠而散佚殆尽。只有“建筑叙事”的成果――长城和故宫,继续屹立在600年以后的世界,成为民族主义的伟岸象征。这不仅是建筑和纪念碑,而且也是朱棣本人的巨大雕像。经过这些宏大的权力建构,朱棣完成了他本人的历史叙事和偶像塑造。古典权力美学也完全露出了它的全部本性:第一、对土地征服的渴望带来了建筑空间的广阔性、宏大性和扩张性;第二、基于空间的扩散,它必须拥有一个权力的中心,这种中心在室内通常被皇帝的宝座所占据,而在室外则由主体建筑本身来充当;第三、它必须用各种既定的权力符号来充填叙事的细节。皇帝籍此向公众炫示权力的品质:阔大、崇高、威严和令人生畏。 朱棣整合与统一了历史上所有的权力符号。麒麟、门前石狮(舞狮)、牌楼、华表、日晷、圜丘、九龙图式、琉璃瓦顶、弧形的挑檐、高大的石阶、层叠的雕栏、镶有巨型铜钉和门环的大门、广袤的广场、伟岸的红墙、等等,等等。其中一部分权力符号被郑和的舰队带往南洋,成为此后中国海外移民(“华侨”)构筑“唐人街”的核心元素,而另一部分则被留在本土,继续为皇帝的家族所垄断。 在北京“十三陵”的长陵里,长眠着这位中国历史上最疯狂的建筑师。被用于举行死后追穰仪式的祾恩殿仍然那么宏大,那些由郑和舰队从南洋掠夺来的巨大楠木柱子,默然无语地支撑着老皇帝的权力信念。 但这种权力美学的打造,因其宏大性而成本过高,令朱棣在生前就陷入了类似嬴政的财政危机之中。征集民夫打造长城和阿房宫,激起严重的民怨和民变,成为秦帝国灭亡的逻辑动因。而朱棣的大兴土木和六下西洋,同样大肆消耗了明王朝的资源,引发严重的铜钱荒和白银荒,宫廷财政亏空严重,经济危机爆发,从1405年起到1421年,仅仅过了16年,物价就飞涨了三百多倍。民众的怨恨、抗议和反叛事件(如白莲教叛乱)洪水般包围着紫禁城,甚至文官集团都开始私下议论永乐大帝的过错。朱棣的权力美学和宏大叙事付出了高昂的政治代价。
 第二标本:毛泽东的权力美学  1949年是个不同寻常的历史时刻。经过一场酷烈的战争之后,北京再度成为政治叙事和权力美学的中心。但它的主题却发生了变异。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天安门及其广场空间,突然成为新政权举行重大权力仪式的地点,由此开始了“天安门叙事”的红色历史。 新国家主义美学指导下的建筑叙事,无疑是一场折衷主义的运动,混合着希腊-罗马寺庙风格、以中山陵为代表的民国风格、斯大林式的集权主义风格、以及设计师张开济等人的微弱的个人理念。但这些建筑风格有着一种共同特征,那就是对建筑体量、尤其是空间广度的无限热爱。华北平原拥有平展的地貌。跟莫斯科的红场一样,它的一览无余的地形,以及广袤阔大的属性,迎合了权力美学的基本尺度。 中轴线是权力空间的辩认基线。正如冯原所描述的那样,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是空间的中心,它镶嵌在南北垂直的中轴线上,其北端是天安门,南端是正阳门(后来被毛泽东纪念堂所取代)。以它为轴心,还可以拉出一条与“中轴线”相交的水平轴线,它向西延伸到人民大会堂,向东延伸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在这个十字坐标系里形成了新国家主义的权力意象。它是一组被精心策划的政治象征符码,代表着新兴政权的权力意志。 纪念碑是权力美学的第一象征。它为广阔的广场空间提供了视觉和能量的聚焦点。但它同时也是时间坐标的中心。在对红色亡灵的缅怀和悼念中,过去的时间得到了再现,而未来时间也得到了含蓄的暗示。就在纪念碑底座四周,朝拜者陷入了对共产主义天堂的集体憧憬之中。1976年4月,天安门广场爆发了周恩来纪念运动,纪念碑再度展示了它作为政治叙事中心的伟大功能。花圈、诗歌、悲愤的人群和如临大敌的民兵紧密环绕它,仿佛是整个民族的巨大涡流。 从地理分布的角度观察,天安门城楼是奇特的中介,它的金水桥是真正的桥梁,接驳了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空间――其背后是朱棣打造的历史空间――旧王朝的宫殿群落,而它的面前则是巨大的新国家主义广场。古典权力空间和现代权力空间发生了戏剧性的链接。但它们能够彼此对接的真正原因,正是它们使用了相似的美学规则。这个规则的核心就是要求尽其可能地展开空间扩张,籍此表达政治上伟大光荣正确的语义,并把人民引向对权力的服从。更耐人寻味的是,旧王朝宫殿的高大院墙是红垩色的,而这种红色同时也是社会主义政治的象征色。这种色彩上的同一性,为它们之间的精神联盟奠定了广泛的视觉基础。从中南海的红色高墙,到天安门的的红色城楼,再到纪念碑和大会堂的红色语义,这些空间上彼此分离的建筑,连接成了一个红色的逻辑共同体。 粱思成关于在古城之外重建政治新城的建议,遭到最高当局的拒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旦失去宫式建筑的声援,新国家主义建筑便会暴露出其苍白无力的本性。由于历史过于短暂,新美学还来不及获得足够的象征符号。那些装饰在纪念碑底座上的浮雕,成了唯一可资关注的细节。尽管它审慎地借用了少量斯大林式符码,新建筑意象还是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之中。 以首都为样板,各个省会都打造了尺度降低一个等级的区域性权力意象。江西南昌市的“八一广场”是这一等级的范例。这是天安门广场的粗陋的复制品。空空荡荡的广场中心矗立着八一纪念碑,而它的旁侧则座落着酷似人民大会堂的纪念馆和政府行政大楼。由于没有古典宫式建筑的支撑,它露出了新国家主义建筑的全部马脚――单调、呆板、沉闷和乏味,犹如一堆毫无生气的混凝土废品。这组建筑直到九十年代才得到拆卸或改造。在此之前,它一直堂而皇之地座落在南昌市中心,成为这座城市最丑陋的记忆。 北京的情形完全相同。如果没有天安门的参与,广场周围的新国家主义建筑都将暴露出其单调乏味的面容。只有天安门的魅力四射的红色宫式意象,削弱了朝拜者对新建筑单调性的感知(见图7)。后者的这种丑陋性是致命的,它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原罪。在八十年代以来的新建筑浪潮中,五十年代的新国家主义建筑遭到灭顶之灾。除了北京(如民族文化宫)、上海(如曹杨新村)和一些高等院校还保留了个别建筑外,它们几乎遭到了彻底的铲除。几乎没有人对这场视觉大清洗运动提出异议。 但是,缺乏美学细节的天安门广场及其附加建筑,却成功地示范了人与建筑物之间的权力关系。广场是从事检阅、规训和革命的地点。个人在其间显得如此微渺,仿佛是一些细小的沙砾,滚动在纪念碑式的巨大建筑物脚下,发出歌唱般的吟哦。只有大数量集结起来,汇入集体主义的洪流,并且从天安门城楼上接受检阅和最高指示,人才能摆脱这种个体细小的焦虑。这正是集体主义的权力美学的特征。在某种意义上,它蔑视那些冗余的细节。并且要求民众把全部的忠诚和激情,投射于天安门领袖的遥远身影。这是至高无上的细节,它照亮了无数心潮澎湃的灵魂。 毛泽东为国家主义的权力美学制订了新的规则。他对广场广阔性的诉求超越了嬴政和朱棣。不仅如此,他还开启了时间征服的大门。他发动“大跃进”运动,试图在工业和农业两个方向迅速实现伟大的政治信念。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毛显露出了严重的时间焦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还多次公开表达在有限时间内赶超英美的渴望。但他的大跃进尚未来得及转向建筑领域,就已出现灾难性的后果。大饥荒年代接踵而至,使毛泽东及其同僚失去了扩大叙事领域的契机。 毛泽东的大跃进美学最终被限定于他的不朽诗篇之中。他在宣纸上不倦地书写着这样的信念:“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vi][6]这是建筑师式的野心,隐含着对空间(广度和高度)和空间改造的全部诉求。但这种浪漫主义蓝图只能停栖在单薄的纸卷里,被后人所诵读和收藏。毛的权力美学不过是一种粗线条的政治梦想,休眠于纪念堂的地下室里,等待着被历史所重新唤醒。(作者:朱大可,原载《同济大学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