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倾情回忆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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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辞世。

 

王小波,晚上能来喝酒吗?

 

已故作家王小波

 

上世纪80年代,王小波和李银河在北京宿舍楼前

■刘心武

北京有三座金刚宝座塔。打个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而西黄寺则类似根本无发表的人士。

北京有三座金刚宝座塔。一座在蜚声中外的风景名胜地香山碧云寺里。碧云寺的金刚宝座塔非常抢眼,特别是孙中山的衣冠冢设在了那里,不仅一般游客重视,更是政要们常去拜谒的圣地。另一座金刚宝座塔在五塔寺里,虽然离城区很近,就在西直门外动物园后面长河北岸,却因为不靠着通衢而鲜为人知,一般旅游者很少到那里去。五塔寺,是以里面的金刚宝座塔来命名的俗称,它在明朝的正式名称是真觉寺,到了清朝雍正时期,因为雍正名胤禛,“禛”字以及与其同音的字别人都不许用了,须“避讳”,这座寺院又更名为大正觉寺。

所谓金刚宝座塔,就是在高大宽阔的石座上,中心一座大的,四角各一座较小的,五个石砌宝塔构成一种巍峨肃穆的阵式,攀登它,需从石座下卷洞拾级而上,入口则在一座琉璃瓦顶的石亭中。北京的第三座金刚宝座塔在西黄寺里,那座庙几十年来一直被包含在部队驻地范围内,不对外开放。打个比方,碧云寺好比著名作家,五塔寺好比尚未引人注意的作家,而西黄寺则类似根本无发表的人士。

五塔寺的金刚宝座塔前面,东边西边各有一株银杏树,非常古老,至少有五百年树龄了。如今北京城市绿化多采用这一树种,因为不仅树型挺拔、叶片形态有趣,而且夏日青葱秋天金黄,可以把市容点染得富于诗意。不过,银杏树是雌雄异体的树,如果将雌树雄树就近栽种,则秋天会结出累累银杏,俗称白果。此果虽可入药、配菜甚至烘焙后当作零食,但含小毒,为避免果实坠落增加清扫压力以及预防市民,特别是儿童不慎拣食中毒,现在当作绿化树的银杏树都有意只种单性,不使雌雄相杂。但古人在五塔寺金刚宝座塔两侧栽种银杏时,却是有意成就一对夫妻,岁岁相伴,年年生育,到今天已是夏如绿陵秋如金丘,银杏成熟时,风过果落,铺满一地。

至今还记得十九年前深秋到五塔寺水彩写生的情景。此寺已作为北京石刻博物馆对外开放,在金刚宝座塔周遭,搜集来不少历经沧桑的残缺石碑、石雕,有相当的观赏与研究价值。但那天下午的游人只有十来位,空旷的寺庙里,多亏有许多飞禽穿梭鸣唱,才使我摆脱了灵魂深处寂寞咬啮的痛楚,把对沟通的向往通过画笔铺排在对银杏树的描摹中。

雌雄异体,单独存在,人与银杏其实非常相近。个体生命必须与他人,与群体,同处于世。为什么有的人自杀?多半是,他或她,觉得已经完全失却了与他人、群体之间沟通的可能。爱情是一种灵肉融合的沟通,亲情是必要的精神链接,但即使有了爱情与亲情,人还是难以满足,总还渴望获得友情。那么,什么是友情?友情的最浅白的定义是“谈得来”,尽管我们每天会身处他人、群体之中,但真的谈得来的,能有几个?

人生苦短,得一“谈伴”甚难。但人生的苦寻中,觅得“谈伴”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一位曾到农村“插队”的“知青”和我说起,那时候,生活的艰苦于他真算不了什么,最大的苦闷是周围的人里,没一个能成为“谈伴”的。于是,每到难得的休息日,他就会徒步翻过五座山岭,去找一位曾是他邻居,当时插队在山那边农村的“谈伴”。到了那里,“谈伴”见到他,会把多日积攒下的柴鸡蛋,一股脑儿煎给他以为招待,而那浓郁的煎蛋香所引出的并非食欲而是“谈欲”。没等对方把鸡蛋煎妥,他就忍不住“开谈”,而对方也就边做事边跟他“对阵”,他们的话题,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环境下,往往会显得非常怪诞。比如:“佛祖和耶稣的故事,会不会是一个来源两个版本?”当然也会有犯忌的讨论:“如果鲁迅看到《多余的话》,还会视瞿秋白为人生知己吗?”他们漫步田野,登山兀坐,直谈到天色昏暗,所议及的大小话题往往并不能形成共识。分手时,不禁“执手相看泪眼”,但那跟我回忆的“知青”肯定地说,尽管他返回自己那个村子时双腿累得发麻,但他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那甚至可以说是支撑他继续存活下去的主要动力。

人生苦短,得一“谈伴”甚难。但人生的苦寻中,觅得“谈伴”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谈伴”的出现,又往往是偶然的。

记得那是1996年初秋,我懒懒地散步于安定门外蒋宅口一带,发现街边一家私营小书店,有一搭没一搭地迈进去。店面很窄,陈列的书不多,瞥来瞥去,净是些纯粹消遣消闲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过终于发现有一格塞着些文学书,其中有一本是《黄金时代》。

“又是教人如何‘日进斗金’的‘发财经’吧?怎么搁在了这里?”顺手抽出,随便一翻,才知确是小说,作者署名王小波。书里是几个中篇小说,头一篇即《黄金时代》。我试着读了一页,呀,竟欲罢不能,就那么着,站在书架前,一口气把它读完。

(本文来源:文汇报 作者: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