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将进酒》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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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将进酒》赏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赏析一】
  
  李白咏酒的诗篇极能表现他的个性,这类诗固然数长安放还以后所作思想内容更为深沉,艺术表现更为成熟。《将进酒》即其代表作。
  
  《将进酒》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题目意绎即“劝酒歌”,故古词有“将进酒,乘大白”云。作者这首“填之以申己意”(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名篇,约作于天宝十一载(752),他当时与友人岑勋在嵩山另一好友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为客,三人尝登高饮宴(《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霄。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人生快事莫若置酒会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萧士赟)之际,于是满腔不合时宜借酒兴诗情,来了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抒。
  
  诗篇发端就是两组排比长句,如挟天风海雨向读者迎面扑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颍阳去黄河不远,登高纵目,故借以起兴。黄河源远流长,落差极大,如从天而降,一泻千里,东走大海。如此壮浪景象,定非肉眼可以穷极,作者是想落天外,“自道所得”,语带夸张。上句写大河之来,势不可挡;下句写大河之去,势不可回。一涨一消,形成舒卷往复的咏叹味,是短促的单句(如“黄河落天走东海”)所没有的。紧接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说前二句为空间范畴的夸张,这二句则是时间范畴的夸张。悲叹人生短促,而不直言自伤老大,却说“高堂明镜悲白发”,一种搔首顾影、徒呼奈何的情态宛如画出。将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过程说成“朝”“暮”间事,把本来短暂的说得更短暂,与前两句把本来壮浪的说得更壮浪,是“反向”的夸张。于是,开篇的这组排比长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衬作用──以黄河的伟大永恒形出生命的渺小脆弱。这个开端可谓悲感已极,却不堕纤弱,可说是巨人式的感伤,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同时也是由长句排比开篇的气势感造成的。这种开篇的手法作者常用,他如“弃我去者,咋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沈德潜说:“此种格调,太白从心化出”,可见其颇具创造性。此诗两作“君不见”的呼告(一般乐府诗只于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诗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强。诗有所谓大开大阖者,此可谓大开。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悲感虽然不免,但悲观却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来,只要“人生得意”便无所遗憾,当纵情欢乐。五六两句便是一个逆转,由“悲”而翻作“欢”“乐”。从此直到“杯莫停”,诗情渐趋狂放。“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行乐不可无酒,这就入题。但句中未直写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对月”的形象语言出之,不特生动,更将饮酒诗意化了;未直写应该痛饮狂欢,而以“莫使”“空”的双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陈,语气更为强调。“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似乎是宣扬及时行乐的思想,然而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诗人“得意”过没有?“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玉壶吟》)──似乎得意过;然而那不过是一场幻影,“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又似乎并没有得意,有的是失望与愤慨。但就此消沉么?否。诗人于是用乐观好强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一个令人击节赞叹的句子。“有用”而“必”,一何自信!简直象是人的价值宣言,而这个人──“我”──是须大写的。于此,从貌似消极的现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内的一种怀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积极的本质内容来。正是“长风破浪会有时”,为什么不为这样的未来痛饮高歌呢!破费又算得了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又是一个高度自信的惊人之句,能驱使金钱而不为金钱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们咋舌。诗如其人,想诗人“曩者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是何等豪举。故此句深蕴在骨子里的豪情,绝非装腔作势者可得其万一。与此气派相当,作者描绘了一场盛筵,那决不是“菜要一碟乎,两碟乎?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而是整头整头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决不甘休。多痛快的筵宴,又是多么豪壮的诗句!
  
  至此,狂放之情趋于高潮,诗的旋律加快。诗人那眼花耳热的醉态跃然纸上,恍然使人如闻其高声劝酒:“岑夫了,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几个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诗歌节奏富于变化,而且写来逼肖席上声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对手,不但“忘形到尔汝”,诗人甚而忘却是在写诗,笔下之诗似乎还原为生活,他还要“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以下八句就是诗中之歌了。这着想奇之又奇,纯系神来之笔。
  
  “钟鼓馔玉”意即富贵生活(富贵人家吃饭时鸣钟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诗人以为“不足贵”,并放言“但愿长醉不复醒”。诗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转而为愤激。这里不仅是酒后吐狂言,而且是酒后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当位至卿相,飞黄腾达,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说富贵“不足贵”,乃出于愤慨。以下“古来圣贤皆寂寞”二句亦属愤语。诗人曾喟叹“自言管葛竟谁许”,所以说古人“寂寞”,也表现出自己“寂寞”。因此才愿长醉不醒了。这里,诗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了。说到“唯有饮者留其名”,便举出“陈王”曹植作代表。并化用其《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古来酒徒历历,何以偏举“陈王”?这与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开,他心目中树为榜样的是谢安之类高级人物,而这类人物中,“陈王”与酒联系较多。这样写便有气派,与前文极度自信的口吻一贯。再者,“陈王”曹植于丕、叡两朝备受猜忌,有志难展,亦激起诗人的同情。一提“古来圣贤”,二提“陈王”曹植,满纸不平之气。此诗开始似只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实全篇饱含一种深广的忧愤和对自我的信念。诗情所以悲而不伤,悲而能壮,即根源于此。
  
  刚露一点深衷,又回到说酒了,而且看起来酒兴更高。以下诗情再入狂放,而且愈来愈狂。“主人何为言少钱”,既照应“千金散尽”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后一番豪言壮语:即便千金散尽,也当不惜将出名贵宝物──“五花马”(毛色作五花纹的良马)、“千金裘”来换取美酒,图个一醉方休。这结尾之妙,不仅在于“呼儿”“与尔”,口气甚大;而且具有一种作者一时可能觉察不到的将宾作主的任诞情态。须知诗人不过是被友招饮的客人,此刻他却高踞一席,气使颐指,提议典裘当马,几令人不知谁是“主人”。浪漫色彩极浓。快人快语,非不拘形迹的豪迈知交断不能出此。诗情至此狂放至极,令人嗟叹咏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犹未已,诗已告终,突然又迸出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与开篇之“悲”关合,而“万古愁”的含义更其深沉。这“白云从空,随风变灭”的结尾,显见诗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观全篇,真是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笔不办。
  
  《将进酒》篇幅不算长,却五音繁会,气象不凡。它笔酣墨饱,情极悲愤而作狂放,语极豪纵而又沉着。诗篇具有震动古今的气势与力量,这诚然与夸张手法不无关系,比如诗中屡用巨额数目字(“千金”、“三百杯”、“斗酒十千”、“千金裘”、“万古愁”等等)表现豪迈诗情,同时,又不给人空洞浮夸感,其根源就在于它那充实深厚的内在感情,那潜在酒话底下如波涛汹涌的郁怒情绪。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写法,又有鬼斧神工、“绝去笔墨畦径”之妙,既非?刻能学,又非率尔可到。通篇以七言为主,而以三、五十言句“破”之,极参差错综之致;诗句以散行为主,又以短小的对仗语点染(如“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马,千金裘”),节奏疾徐尽变,奔放而不流易。《唐诗别裁》谓“读李诗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远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此篇足以当之。(周啸天)
  
  【赏析二】
  
  杜甫盛赞李白的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自己也十分自负地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他的诗极富浪漫主义色彩,想象丰富,极尽夸张之能事,一旦诗兴大发之时,豪情便喷薄而出,一泻千里,但又收放自如,达到了极高的艺术境界,《将进酒》即为明证。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首句就凭空起势,不事铺陈,写得大气磅礴,状黄河之水于天际滚滚而来,如海雨天风,势不可挡,既是夸张亦为写实。诗人远眺黄河,思接天际,才迸发出“天上来”的妙想;接着诗人又顺流东顾,目送黄河,想到黄河入海不回,由此而生出孔子般“逝者如斯”的感慨,但是比之孔子的感慨更强烈,更直接,更形象;“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人的一生浓缩在朝暮之间,从而表现人生苦短、壮志难酬的主题。诗人连续使用呼告〔“君不见”〕的修辞手法,更添说理气势,感情色彩十分浓郁。同时写黄河之水用了扩大夸张,写人生旅程用了缩小夸张,使人更觉光阴之宝贵,岁月易流逝,功业更难就,自然引出下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正因为人生苦短,壮志难酬,所以很多人因此陷入悲苦而不能自拔的境地,但李白的性情却不属于悲观一类,这时的李白虽已被赐金放还,为朝庭所弃,但其并未因此而沉沦颓废,与友人岑勋和元丹丘登高宴饮,酒酣赋诗,在他看来,只要“人生得意”就“须尽欢”,因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这种肯定自我,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已跳出了一般读书人或士大夫的顾影自怜、怀才不遇的情结,大有“君子坦荡荡”之风;“千金散尽还复来”,更进一步拓宽了中国古代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在他眼里,千金何足贵,散尽还复来,何必斤斤计较一餐贵贱,更不是假惺惺地装出“金钱乃身外物”的嘴脸来,让人生厌。他在诗中表现出来的豪迈之气令人叹服,只“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一句,就足令天下才子精神为之一振。
  
  酒宴至此,渐入高潮,诗人已有八九分醉意,竟变客为主,殷勤致意,频频劝饮,“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并手持酒杯,高歌助兴,“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诗中有歌,真是神来之笔,怪不得大诗人杜甫连连惊叹“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了!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钟鼓馔玉”指的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古时大贵之家宴饮时,鸣钟列鼎,美食如玉,歌舞助兴,以示富贵,而在诗人眼里却“不足贵”,他所渴望的是“但愿长醉不复醒”,这简直就是醉话,是无奈之语,是激愤之语,决非真言。李白年青之时就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之志,所以在天宝元年〔公元742年〕,也就是在他四十二岁时,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李白竟欣喜若狂,写下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言壮语。而此时的李白,因受到朝中权贵的排挤,不得不放弃官宦生涯,在他的诗作《行路难》中写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长久积郁在胸的不平之气,一下子喷发出来,这才是李白的真性情。如果把这一句和“但愿长醉不复醒”两相对照,不难看出李白此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沮丧,而在沮丧之余,又无可奈何地为之找来一些依据和借口,聊以自慰:“古来圣贤皆寂寞”,只有善饮的陈王〔曹植〕才留下了千载美名。言外之意,自己善饮,也必将传名于后世。就是在这种极度的痛苦之时,他的那种自信,那种狂傲,依然故我,真是千古一人。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宴饮至此,又出现了一个高潮。此时的李白恐怕已有十分酒意了,竟然一边埋怨主人钱少,饮酒不能尽兴,一边又提出了建议,让主人把“五花马、千金裘”典当买酒,大家一醉解万古之愁,真是醉人快语,语惊四座,凭这一句就足可名传后世,令古往今来的酒徒们瞠目。李白一向有一掷千金的饮酒习惯,在他的《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就曾豪迈地写到:“曩者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如此豪情,确实少见,更何况是以客人的身份劝主人典当千金以买一醉,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恐怕千百年来也只有李白能偶一为之。
  
  全诗气势雄伟,有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诗情豪迈,言语狂放,却又沉着抑郁,决不悖谬。诗句长短变化,节奏徐疾有度,用典清楚明白,首尾呼应自然,堪称名篇。
  
  【赏析三】
  
  《将进酒》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警句,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向脍炙人口。但这首诗,有时却被人们看成是表现及时行乐,宣扬饮酒的作品。在内容上,并不很容易把握。它的主导倾向,究竟是什么呢?值得我们认真加以体会。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这是诗的第一段,由西北高原奔腾而下,仰望上游,如同从云端倾泻,所以说“天上来”。不过是仅仅是这样依据客观自然景象加以解释,又未免简单而肤浅。其实,诗中包含着诗人李白特有的感受,是李白雄伟的气概和飞扬的精神,附丽于黄河形象所产生的神来之笔。而一开头,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前面,又用了“君不见”这样提示性的语言,就更显得深情激荡。有人认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用意在于引起下文,抒发岁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但诗人开口便说黄河,想来不是凭空想像,很可能是眼前所见。试想,如果眼前是长江九派,或者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诗人的脑海里大概就不会飞出黄河的形象。因此我们不妨想像李白是在黄河边的一座酒楼上,与朋友酒过数巡,心潮起伏地望着黄河,慨然落笔,写下这气势豪放的诗句。那直奔大海的黄河,它的非凡的气势和李白浪漫不羁的性格之间,自然产生了一种契合。使诗人自觉不自觉地在黄河身上感到有自己的影子。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堂前明镜照出的容颜,早晨还是少壮华年,发如青丝,到晚上,就已经是满头霜雪了。这当然是极度的夸张,但在瞬息千里的黄河之水面前,一刹那间,对于过得极快的人生,有这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感觉掠过心头,又是很自然的。而且由于黄河形象的衬托,更显出似水一样华年的可贵。慨叹人生过得快,诗人在“高堂明镜悲白发”的句子中,用一个“悲”字来概括这种心理感受,很值得注意。“志士惜日短”,有志之士对于光阴迅速,人生有限,最容易动感情,这种感情又多半是沉重的。自从孔子在河水面前说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后代许多人,便常常由去而不返的流水想到人生,想到一生的事业和前程,发出各种感慨。宋代的大词人苏轼在赤壁矶边面对着大江东去想到三国英雄,慨叹自己早生华发。李白此时也同样是由奔流的黄河引起感触,发出了“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叹。而对于这,我们如果不加深思,也许认为仅仅就是感伤岁月易逝。但联系李白一生怀抱壮志而未能如愿的遭遇去加以理解,就会感到这里的“悲”,已经揭示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抒发了由于种种社会阻力而使光阴虚掷的愤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两句紧接着上面年华易逝的慨叹。既然光阴易逝,那么人生每逢得意的时候,就应该尽情欢乐。这里的“得意”和上文的“悲”既矛盾又统一,在这种矛盾统一中,显出“得意”只是在对着美酒和知己时才会有的意兴飞扬。而所谓“悲”,也并没有把诗人的精神压倒,他仍然胸襟开阔豁达。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时光虽然像黄河之水一样去而不归,但天生我材却不应默默消逝,必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因此要烹羊宰牛,痛饮尽欢。“天生我材必有用”中的“我”,首先当然是诗人自己,但又不只限于诗人自己,而应当是大写的,他代表着封建社会中许多类似李白那样的既有才识有胸怀大志的人。这样,“必有用”的信念就更显出力量,更显出决心,似乎要一举扫去那“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凄。李白诗中经常有这种现象,就是从感叹光阴虚掷抒发满怀积郁中突破愁闷,引出对前途的追求和自信。像在《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那首诗中,一度排开烦恼忧愁,而“欲上青天揽明月”;像在《行路难》那首诗中,在堪念前程倍觉艰险的时候,他突然把思路引向辽阔无垠的境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理想的阳光冲破浓厚的阴霾,这正是现实社会压制人才,但终究不能阻止人们对理想执着追求的一种反映。而归根结蒂,是由时代条件决定的。天宝年间,唐帝国虽然走了下坡路,但盛世的余霞残照,仍然没有完全消逝,它还具有相当的魅力,让人们还能够振奋精神,觉得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第一段由年华易逝的感慨激发起来的对于“天生我材”的充满信心的歌唱,可以说是,李白不肯动摇自己对于人生信念的豪语。然而诗人抒发的这种豪情,表达的这种信念,又是针对什么的呢?这便把深一层的抒写对现实的愤懑,留给了第二段。
  
  “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岑夫子,指岑勋。丹邱生,指元丹邱。两人都是李白的好友。这一节完全是宴席间频频劝酒的口吻,作为前后两段的过渡,在穿插中使诗显出了层次和变化,同时给诗增加了深切真挚的气氛,让读者感到,诗人在酒酣之际,激情难以自抑,需面对知己,把胸中的积郁尽情吐出方才痛快。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是第二段的正文。“钟鼓馔玉”指富贵生活,诗人根本不以为可贵,他只愿永远沉酣于醉乡。要是从表面去理解,追求长醉,似乎也可认为是颓废。但联系诗人“天生我材必有用”那种高度自信和远大抱负,联系诗人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就会感到话中带有愤懑。“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腐朽的统治者就是这样践踏人才,甚至就连古代圣贤孔子和孟子都凄惶奔走,生前也没有找到知音,实在悲凉寂寞。相反的,那些煊赫于世的钟鼓馔玉者,却往往是一些庸才或奸邪之徒。对于这种时世,倒是像阮籍、嵇康那样的佯狂傲世的酒徒,能够引起震动,容易成名。“一醉累月轻王侯”,诗人要用长醉对权贵表示蔑视。这段话,非常愤激,它反映那个社会不容人们去效法圣贤,反而被逼得发狂,去做放诞的酒徒。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成王指曹植,这里李白把曹植划出钟鼓馔玉的范围之外,而引为同调,并以他在平乐观与宾客尽情豪饮作为效法对象,要主人莫管少钱,只管沽酒。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有人认为,对于五花马、千金裘不必拘泥,因为这毕竟是写诗。然而此处也并不排斥五花马、千金裘有实际存在的可能。它虽然未必是李白的,但在盛唐社会风气之下,一向重义轻财的李白,也想必会视之如同自己的一样,觉得朋友自会赞成他的主意的。尤其是当李白醉酒的时候,更有可能如此。但值得注意的是,酒意越浓,语言也就越能传达心声。诗人不再用“得意须尽欢”等理由来劝酒了,而是强调此番痛饮要消除压在心头的“万古愁”。这就显得胸中的积郁无限深广,不喝酒不成,喝少了也不成,非得把宝马轻裘押上不可。诗的最后一段“愁”字,几乎可以调转全篇,它呼应了开头的“悲”字,使那“悲”的内涵显得更深,同时也使得前面的“得意”、“尽欢”,分明只是在想到才能仍能值得自豪时的一种自我庆慰,而不是樽前月下的寻欢作乐。这种深广的“愁”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犹如波浪汹涌的黄河与擎天的砥柱,砥柱因黄河的冲击而愈显其雄伟。在失意的环境中仍然能保持自信,自信心在考验中就获得更有力的表现。
  
  如果说诗的前一段是豪迈之言,那么后一段就是愤慨之语了。豪言正是从愤慨中激发出来的,而深沉的愤慨又衬托出豪语并非空说大话。
  
  诗由眼前的黄河起兴,由于感情发展也像黄河之水那样奔腾激荡,不易把握,而通篇都讲饮酒,如果只拘泥于字面,似乎也可以说,诗人是在宣扬纵酒行乐,而且诗中用欣赏肯定的态度,用豪迈的气势来写饮酒,把它写得很壮美,也确实有某种消极作用,这如同他在另一些诗中宣扬求仙一样,都不免是以一种夸张的庸俗气来代替平凡的庸俗气,要借助酒力来销“万古愁”,不过反映了诗人当时找不到对抗黑暗势力的有效武器。酒是他个人反抗的兴奋剂,有了酒,像是有了千军万马的力量,但酒,也是他的精神麻醉剂,使他在沉湎中不能做正面的反抗,这些都表现了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今天即使是对于像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没有必要曲意加以维护。不过在此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这些毕竟不是诗的主要方面,诗人在强调要饮酒的言辞下,有着内在的、很深刻的思想感情,或是悲年华易逝、岁月蹉跎;或是慨叹圣贤寂寞而夸耀酒徒,都暗示着才能不为世用,而豪迈地呼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并且要“烹羊宰牛且为乐”,又表现了诗人的乐观、自信和放纵不羁的精神。无边的愁并没有淹没诗人的自信,他不能忍受压抑,不甘于才能的毁灭。他的这首诗歌,就是一曲努力排遣愁闷,渴望伸展才智,在悲感中交织着自信的乐章。
  
  读这首诗,我们会感到封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怀才不遇的矛盾,在诗中激起了像黄河之水那样汹涌澎湃的情感波涛。诗让人听到一位天才因被压抑而发出的强烈的抗议、愤怒的吼声,它击动着人们的心弦,使人感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向封建黑暗势力,冲向黑暗势力加在人才头上的像磐石一样的重压。这不禁又使我们想到苏轼,他和李白同样具有浪漫的气质。苏轼对着大江东去,虽然向往着古人轰轰烈烈的业绩,但在回念自己的时候,只有黯然神伤,无何奈何地认为要被古人嘲笑。而李白在黄河边,尽管高声喊着销愁,却仍然使人感到他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概而没有丝毫示弱。苏李之间的这种差别,自然也只有到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里去寻找根源。
  
  这首诗和《蜀道难》可以代表李白乐府歌行的主要艺术风格,就是豪迈、奔放,但也各有特色。《蜀道难》主要刻画了蜀道山川峥嵘不凡的形象,格在豪迈奔放中偏于奇险。而《将进酒》则着重塑造诗人的自我形象,风格在豪迈奔放中显得自然。读这首诗,仿佛嗜酒昶气、热血沸腾的李白,仿佛这位傲岸倔强,要用酒去冲销“万古愁”的诗人就在眼前。产生这种艺术效果,与诗人抓住酒酣时的精神状态加以表现很有关系。因为此时,便于深入揭示内心的激荡和矛盾,展开精神世界的各个侧面。
  
  严羽说:“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李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这评论是很精到的。因此如果认为《将进酒》这个乐府旧题应要求处处言不离酒,对表现理想与现实冲突这一主题或许有不便的一面。那么李白正是抓住列士对酒的契机,突出表现当时的百感交集、心潮激荡,而这对诗人塑造自我形象构成豪放而自然的艺术风格则极为有利。这里体现了一种辨证关系,和一切艺术传统一样,乐府古题对于后人既可能形成束缚,同时由于它们经过前人的探索和开拓,又往往积存着某些对创作的有利因素,指示着某种途径或方向。李白这首诗,正是在运用乐府古题时善于因势利导,借酒作为引发诗情的触媒剂,从而使《将进酒》这一诗题得到最好的开拓,注入了深刻的思想内容,并获得完美的艺术表现。
  
  最后,我们把这首诗再完整地欣赏一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余恕诚)
  
  【赏析四】
  
  作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他的诗如其人,以飘逸闻名天下,丰富奇特的想象,雄健奔放的风格,瑰玮绚丽的色调,清丽自然的语言。令多少文人墨客掷笔长叹。然而,这些都是李白诗歌的外在表现,要想当真领略诗人的绝对情操和内在风骨,非得探索诗人的思想发展的轨迹不可。《将进酒》是诗人的名篇之一,完全体现了诗人的创作风格,从中我们可以窥睨到一些什么呢?
  
  《将进酒》这个题目是乐府《鼓吹曲辞·汉铙歌》的旧题,主要是表达喝酒放歌时的情感。李白将之运用到诗歌中来,表达他喝酒时的愁绪,却能挥酒自好!淋漓尽放,这和他广泛吸取民间文学的营养有关。民间文学特别是乐府时,由于是广大劳动的人民的口头文学,因而显有浅显易懂自然,不受羁绊的特点、而李白情感是如此激昂,律诗的那种严格的韵律、平仄要求严重地束缚了他的发挥,因此李白用《将进酒》来表达情感,真是天马行空,随兴新欲,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同是表达人生短暂的愁思,任何其它诗歌格式都无法象《将进酒》这样尽兴尽意,“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首诗的情思跳跃性比较大,有时前后两句根本是相对的,但读来却没有突兀的感觉。整体上看,按照情感的波动我们可把诗歌分为三个层次:从起首到“莫使金樽空对月”为第一层;第二层从“天生我材必有用”到“会须一饮三百杯”;其余的为第三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多么憾人的宽广、深邃的意境啊。诗歌一开始就把读者置放到了一个高古深远的意韵中去,诗人还没有表达他的思想,但不管是什么思想,悲哀抑或高兴,这样的意韵都能把这种思想扩大到一个无限深远的背景中去,展现出思想的高古深夺取之美。诗人马上又用下面的一个对比来表达出他的思想,“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强烈的对比,强烈的夸张将诗人对人生短暂的喟叹推向极限,以至诗人自之都无法经受这销金蚀骨般的无奈,油然抛出一句“人生得意尽欢,莫休金樽空对目;”何必!何必!算了吧!
  
  但是,获如忽临万丈绝壁,诗人的情感陡转急迴,立刻以那种消极无奈中挣脱出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极其强烈的反差简直令人受不了,刚才还是那般无奈,现在却猛地将调下一拖万丈。了解李白的经历和心情的人却不得不为这句诗拍案叫绝,这正是要白的傲骨精神最潜在、最自然的表现,显现出一种瑰伟雄奇的奇崛美。胸怀大志的李白,由于受权贵的排挤,今天却落到如此光景,白发令人凄凉,那是历史无奈的见证,但我李白就此罢休,就此拉倒了吗?不,不,不,孤傲的心理使诗人不悲反笑,进而狂歌:“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丁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呢?来,先喝三百杯再说,诗人那种狂傲放肆的形象在这句诗中表达得栩栩逼真。
  
  且听之诗人的歌词吧,在第三层中、以李白一连吕激昂奔放的表白直抒胸臆,什么金银宝贝,我都不要,只要整日里沉浸在酒的醇青中,真正的圣贤能人都是会喝酒的,看看当年的陈王是何等倜傥风流,尽情地欢娱戏蟾。满腔的悲愤哀愁如同洪水泄闸,一倾万里,几多波澜,几多涟漪,尽在不言中。然而,感情的长何能向河处流呢?作者最后一句描写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同一曲经久不衰的苦哙长叹,久久萦绕于天地间,李白这个愁,可真是愁煞了千古愁人,万种悲思,本是一句无奈的愁怨,读来当真荡回肠,隽永无尽,高旷久远。
  
  很久地沉浸于那奔放奇特绚丽的诗境中,苏醒过来,我却不禁要问,李白的愁到底解决了吗?没有,那是一种万古悲,要经过万古的沉寂后方能消去。李白的悲实际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差,即远大的社会理想和黑暗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反差。诗人在这种反差间找不到出路,而流露出一种人生短暂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但李白太伟大了,能把这种复杂的思想表达得如此富有魅力,这就是李白留给后人的无奈!(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