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佳:寻人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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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佳:寻人启示 2009-05-14 13:23
分类:追思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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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人问我:“你是学什么的?”他就会在我的脑际出现,瘦削的身影,倔强的下巴,腼腆的微笑,诚恳的神情。
他是个幸存者。
令人眼花缭乱的一九六八年。还没定下神,他已经落在广阔天地里,接受子弟兵再教育了。南海边上有一片海涂,涨潮时波光粼粼,退潮时是赶海人的乐园。后来几万军队在这里筑堤坝,拦海水,洗盐碱,造稻田,办“大学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五七指示”的发源地——
一到夏天,太平洋台风常袭击东南沿海。接受再教育的大学生们第一年便碰上了百年不遇的天灾。六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特大强台风在汕头地区正面登陆,台风中心掠过汕头市,暴风骤雨夹着海啸,横扫牛田洋。围海造田的几十里长堤告急,留守的军队和大学生开始还拼命与自然抗争。当长堤崩溃的时候,来不及撤退的都被海潮卷走,那惨烈啊,九死一生。他,属那十分之一。
我没有目睹这“七.二八”台风在汕头肆虐,也没有尝过风雨中站不住脚,睁不开眼的滋味。但我知道海水在我家楼下墙上一米多高的地方留下了清晰的印记。我知道牛田洋房屋平了,稻田没了。
那年冬天,我认识了他。
那会儿念中学,要参加劳动,为“重建牛田洋”出力。我和几个同学给分去一个大学生连,跟他们一块儿挖水渠。我就去他那个班。台风过后,大学生们只剩几个连。东西都冲走了,一无所有,换上清一色的国防绿。谁都尽量避免提到刚过去的劫难。
他不显眼,既不是班长,也不是干活的把式。话不多,但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主动搭理我们这些小辈,可亲。每天一早,扛铁锹,挑竹筐,走几里路到工地,脱鞋袜下水,南方的冬天也能冻得人没处躲。大学生们挖泥,我们搬到两边堆起来。我喜欢和他合伙,他挖的泥块不大不小,又不逞强猛干。我也吃过他给的苦头:一次接过带尖利贝壳的泥,手掌划破了,鲜血直流;一次他不小心,铁锹打中我的鼻梁,从此突上来一小块,正是现在架眼镜的地方。
休息时,大家围坐在稻草堆上,我们爱躲在他们身边避风,听他们聊天,谈家乡,说方言。有天,班里的大个子要走了,说是去北京,到外交部报到,我们听了半天合不上嘴巴,原来这可很是一班人物。听说大个子是念国际关系的,讲一口漂亮的英语。我忍不住向草堆上发问:“你们都是学什么的?”那天带队的兵不在,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清华精密仪器,哈军工无线电,北航自动控制,北二外法语。轮到他了,还是那腼腆的微笑,略带踌躇地说,“我是学数学的。”我想我们这些小辈脸上一定有点异样,他边说边扫了我们一眼,那神情,诚恳,带着几分执着,又透出一丝无奈,似乎为那数学象牙塔和牛田洋反差太强烈而抱歉。我很想知道,那有时让人挠破头皮,有时使人特别难堪的数学,到底是什么玩艺儿。好几次,我们一起迎落日走回住地竹棚,他告诉我他眼里的数学是什么。我只记得我总问他,数学到底有什么用。是啊,在那时,数学有什么用呢。
几个月后,我和另一位同学曾步行十几里路去牛田洋看望他们。他们还住竹棚。好些大学生已离开了,据说是工作需要,都去了要害部门。他陪我们到处走走,执意要我们乘车回家,把我们送上车,看着车开动才回营房。从那以後,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只知道他当园丁,教数学。
没想到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竟然也沾上数学。到了美国以後,每结识一位新朋友,总得说一句:“我是学数学的”,而得到的反应大多是象见到星外来客似的,“天哪!数学?我的数学是最差的”。我突然想起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当年说那句话时那种诚恳,执着,又透出无奈的神情,我相信我找到了那感觉,我们共同的感觉。
我有时想,说不定正是他,使我在潜意识里埋下对数学的钟爱。这或许是缘份。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那件事,那句话,会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留下这样深的印记。每当这时候,朦胧幻觉中我们又重聚在草堆上,这回喝的是酒,不是行军壶里冰凉的水。身後是山,不高,只长着石缝里钻出来的小灌木;面前是田,碧绿,微风中翻卷着波纹;可既不是在美国,也不是在牛田洋,既没有楼宇车流,也没有拍岸惊涛,宁祥,沉寂;而我们手里,确确实实是长长的高脚玻璃酒杯,和……,荡着冰块的茅台酒。
你,“学数学的”,你在哪儿?
原文刊美国肯塔基州《未名》杂志第二期(WM9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