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侃“丑”的流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3:43:26

 

这是由跟佩玄先生的争论引出的想法。佩玄论文人画,我不以其论为然,留字如下:

 

画与人品无关,典型者如康生。

写画无法。我周边有两位女先生晚年学画,一位画牡丹,酷爱苦禅,至京城拜苦禅弟子;一位同学入京城国画研习班,今已至高级班。最典型的乃高尔泰。此前,西安美院敦煌研究院专家,早期临摹颇大气,创作则不见佳构。高尔泰不如是。我这辈子读画,有震撼感的,惟其耳。

 

留言引来佩玄撰文《文人画的实质:答木头先生》

 

文章对我喜欢高尔泰评价:木头先生被高尔泰的画震撼也不足为奇的,先生一直的从事的研究工作和发散性的命题探究,其实骨子里还是很有悲壮英雄主义情节的。

 

当天,佩玄还有两个实例以为其答文证据:其一,慈禧《牡丹图》;其二,黏贴康生字、画各一,并以齐白石蚂蚱画、郭沫若字各一以为对比。我在其答文后留下评语:

 

我读字,是从淳化阁帖开始的,甘肃博物馆藏,影印出版。此前柳颜岳飞欧阳何绍基赵孟頫(特别说明,赵字为我之最爱,恰为人品有问题者,颜,乃世所推举,却无法喜欢)等,算不得识。帖内帝王字为主,个个写得漂亮。与山岳讨论字的好坏,一句话震撼了我:写得漂亮就是好字。
近读文字,一篇介绍范曾新作《后现代主义的没落》也给人启发。

 

文章是刘梦溪的,题做《有性情的文字》。关于范曾文章评价:两篇新作(另一篇《书道法自然》),实为姊妹篇。他痛恨后现代主义艺术家以无休止的乖张亵渎了神圣的“自然大秩序”。他说上帝已经在云端向他们讪笑,并“抛下了诘问”。他无法容忍杜尚把蒙娜丽莎这位“文静而恬淡、高雅而质朴的古典美人”,变成“长出翘起胡须”的“神经质的达利”。他称杜尚是“打开那带给人类无休无止的疯狂、罪恶、嫉妒、和疾病的潘多拉魔盒”的始作俑者。

好了,此文转卖到此为止。

 

还有一篇,网上文字,是黄奇逸关于极端白话文主义批判,被之拎来批判的,都是五四大家早期白话诗。如今看来,那些文字罗列在一起,的确不忍卒读。黄的结论,这些文字垃圾,要害在于:背离的美的要求。

 

继而,在慈溪牡丹图后留言:

 

我想说什么呢?

符合了形式美要求的表现形式,譬如慈禧这幅画,讨大众喜欢,应当确定无疑。

刘梦溪的文章,题做《有性情的学术》。

 

佩玄以为慈禧画媚世,给我留言说:康生的书法和绘画,里面是有才气的,但是这种才气却被一种显摆和可以张扬局限着。所以无论他的字也好画也罢都浮躁和浅俗,没有思想内容空洞,读来乏味,不会有震撼之感,所以在国画史上是不足为谈的一个小人物,没有推动国画半点进步作用。所以把慈禧的画也搬来做个类比。先生说的无法度,我不认同法度是可循的。规律是永恒存在的。在艺术上也是一样。

 

并在康生书画后,以之不喜为据、评价、归结:思想修养格局决定艺术成就,于是,我针对佩玄之论:“康生显摆和张扬”,在其所贴康生书画那儿留言:

自我张扬,不过是性情的必然流露。至于流露程度,和读者的感受不无关系。

 

这是6月10日《中华读书报》,与那篇刘梦溪介绍范曾狂批杜尚文字所载5月20日报,相隔21天。

 

这天《200位最伟大艺术家》短讯内,杜尚、达利赫然在列。文字不长,不妨全文照抄:

 

本报王胡报道《泰晤士报》6月8日公布了读者评选的20世纪200位最伟大的艺术家名单,毕加索位列榜首。

 

在4个月的投票期内,该报共收到选票140万份,毕大师得到21587票,塞尚和克里姆特分别以21098和20823票居后。

 

前十名中依次还有莫奈、杜尚、马蒂斯、波洛克、沃霍、库宁和蒙德里安。

 

达利仅排在第26位。

 

没有中国艺术家上榜。日本摄影师杉本博司位列第200位。

 

比较范曾文章,对比这份名单,我们不禁惊呼:这个世界怎么了?

 

范曾,是中国古文化的虔诚守卫者,特别崇奉老庄。那么,荀子言,老先生也当耳熟能详: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个人的愤怒,丝毫不会左右它的运转。

 

关于“丑”的流行,一般美学教科书都会讲:这是形式美的表现。事情果真这么简单?答案,怕也不会那么肯定。

 

木头是马克思的虔诚崇奉人,只要一有机会,马克思论便不由自主从脑袋里冒出来。不过,此时想到的则是恩格斯。他说:“费尔巴哈就没有想到要研究道德上的恶所起的历史作用。历史对他来说是一个令人感到不愉快的可怕的领域。”(《马恩选集》第4卷第233页)恩格斯的敏锐犀利,但是,他所揭示的,他们自己依旧:历史,对于马克思们同样是一个令人感到不愉快的可怕领域。

 

好在,马恩和中国古人一样,辩证法时时都在心中。譬如古人云:“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这话出自商君列传其论辩对手赵良之口。同样,譬如论恶,恩格斯自然不忘其积极作用,甚至恶的负面作用里,也有积极意义。

 

恶的积极意义,在于它对于神圣的颠覆。这是历史真正的进步。恶的负面作用是指:人的恶劣情欲,如贪欲和权势欲,等等。这种负面作用的积极意义则是指: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

 

人是矛盾的复合体。人是意义动物,但是,正是意义、价值理念,造就了人生的负担、沉重。于是逃避意义、放弃价值追寻,成了人生追寻意义过程里必要的部分。必要的放纵恰是人生五彩缤纷所由、所以成就耳。恰如,范曾和自己喜欢的女人一起出行,自谓“爱江山,也爱美人”之理由一般。

 

任何伟大,都是从颠覆过往、神圣开始的。

 

越是伟大,越是懂得其中奥秘。

 

譬如,革命者总是懂得矫枉过正道理的,叫做:“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唯有站在革命的立场上,才会对于革命中的“过分”、“痞子运动”有一个客观正确的理解,对于“好得很”、还是“糟得很”做出准确估计。

 

要知道“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绝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绝不能打倒绅权。”

 

“农会权力无上,不许地主说话”,“这等于把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反对农会的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

 

“须知: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一切革命同志都要拥护这个变动,否则,他就站到反革命立场上去了。”

 

与此相应,在革命的不同时期都需要如是。再譬如,其后的:“山沟里出马列主义”,“谁说鸡毛不能上天?”

 

颠覆在他的诗里:“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在他的题词里:“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这些,跟马克思有多少关系:“暴力在历史中还起着另一种作用,革命的作用;暴力,用马克思的话说,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马恩选集》第3卷第223页)?

 

唯有懂得颠覆神圣不过是创造的同义词的人,才能够深刻体会到恶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

 

颠覆过往,是创造性的标志,不止伟人懂得个中奥秘,凡人也不乏高眼。

 

北岛,一个时代的风向标。

 

《网》,且不说那是对于诗歌的颠覆;即使他那最有名的《回答》,起首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那不正是对时代主流话语,即对神圣的调侃?

 

北岛不喜欢“朦胧诗”的定义,宣称:“今天派”,或者“废墟文学”,但是,阅读这些句子:“爱不是遗忘”,“苦难也不是记忆”,“一切都不会过去”,“谁也不知道明天”,你会发现英雄情怀和对未来拥抱的期冀。

 

对过往的颠覆,有时是庄严的,有时则不禁恶作剧式;后者,是孩童般的天真抑或成熟?譬如撒谎,小孩子常用的一手:观察那些上当的行为举止后的得意。

 

这是香奈儿女儿小麦语录中的一段:

 

麦:妈妈,我今天用拳头打了杨心儿!
香:真的假的?
麦:真的!这样子!这样子打!(摆动作)
香:有没有把她打倒地上?她有没有哭?
麦:倒地上了,她没哭,然后储金城和大宝帮我一起打她的!
香:啊?这么多人打一个人啊?要不要紧啊?
麦:我把草塞她嘴里了!大宝还踩她的肚子!她嘴里冒出的血像番茄酱一样!
香:到底是真的假的?是做梦吧?!
麦:是做梦的!
香:做梦!!

 

成人戏弄孩子是常事。陈洁的《妈妈成长记》,记下自己戏弄儿子的报应一段。那是她还没有做好当妈妈准备时的一件事,才刚刚两岁的儿子学会造句,“惊世骇俗的一个词:调戏。句子是:‘为什么大人总喜欢调戏小孩?做小孩真没意思。”(《中华读书报》20090610第16版书摘《被孩子雕刻,妈妈成长记》)

 

其实,成人和孩子之间,孩子扮演的角色,不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在小麦语录里,小麦,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则反过来成了戏弄成人的恶作剧者。一个小小的谎言,被母亲看作真事,并真的反问。于是,一个编造的故事有了合理进程:这个样子;打人凶手在进展里有了帮手:两个男孩;可怕的后果;(妈妈觉得上当了,开始警惕,给了孩子下台的台阶)做梦吧。过程进程里,孩子撒谎被成人当真,不过是孩子戏弄意识初萌付诸实施的满足。那个著名《狼来了》的撒谎故事的意蕴,和春秋千金一笑成语典故,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没有资格讨论:杜尚;毕竟,我不是艺术家。但是,我想说,艺术,不是艺术家的圣殿,不是不懂得艺术的人不容置喙的地方。在这里,我拒绝马克思:对于不谙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第79页)

 

在谈杜尚之前,我这个不自量的,先来给艺术定义:它是人作为形式动物的最高标志。艺术,乃形式即内容的最一般表现。譬如:音乐,不过是声音的排列组合,无论高低强弱快慢延长还是短促;绘画,则是色彩的组合,最自然态上,不过是光的折射;而文学,则是语言,包括文字的构筑。

 

正因为,形式组合本身构成了艺术,因此,艺术才成为创造本身的同义语:这里拒绝一切既定规范,为艺术家们不守规矩、充分体现个人意志提供了无限广阔空间。

 

形式的欣赏,在于愉悦,正所谓赏心悦目。中国人的老祖宗最懂得形式欣赏的意义,于是,音乐之乐和快乐之乐,是同一个字。

 

但是,赏心悦目,作为形式欣赏的功能,在艺术创作中被固定下来,这,可是艺术作为独立化人类活动领域以来,个中多数从事者不愿意深入思考的。于是,最具有创新精神的人类行为,却最容不得创新,成了格式化的同义语,成了规范、范式、桎梏……。杜尚的存在,就是为了艺术向创新回归。这,才是杜尚惊世骇俗根本所在。

 

创新,在这个连续性文字序列开始,我们已经给出界定:颠覆过往。杜尚,用自己一生,最完全彻底地践行了。这里,我们不谈杜尚生活本身的艺术,即不谈其生活本身如何践行创新,仅就其几件作品(舍弃其中现成品)胡侃几句。

 

杜尚的艺术观念,概括的讲,叫做拒绝规范。他认为,所谓美丑之间的界限,是相对的。把已有边界固定化,正是人类思维愚蠢的标志。从《下楼梯的裸女》开始,他就成心和人们固有的欣赏习惯过不去:它不是为了“赏心悦目”。

 

读画,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形成了一个固执见解:读原作。我最初看画,记得是渐江,其后读过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钱松喦、李苦禅、林风眠、亚明、刘海粟、靳尚谊、吴冠中、陈逸飞、陈丹青、王铎等,包括范曾原作,其他,还有一些不甚出名者,还是在佩玄那里留言所说:唯有高尔泰有冲击力。

 

印刷品,无法替代艺术作品欣赏。视觉冲击力,唯有原作才能带给你。杜尚原作,我无缘得识,但是,我相信它们都有视觉冲击力,因为,杜尚不仅颠覆传统,更要命的是,颠覆旧我。

 

杜尚的实验作品,最有代表性是《大玻璃》。从1915年开始创作的《大玻璃》,1923年完成,耗去8年光阴。它类似机械制图。这张抽象画,题作:《新娘甚至被光棍们剥光了衣服》。

 

杜尚用玻璃来代替画布。这个主意来自他偶然用一块玻璃当做调色板的经历:在这种透明的材料上,颜色极其纯净,经久不变,两面都可以看到。接下来在玻璃上固定颜色,成为他最困难的课题。试验,使得他在创作中变成了科学家。杜尚不懈追逐,终究成就,最后用铅线作边丝,然后沿铅钱框填颜色,终于镀上铅膜。过程烦难,费工费时,但杜尚不厌其烦,从不害怕进入任何未知的领域,又不急功近利,试试、停停、想想,不急不燥,在八年后,兴尽而止,没有完成搁笔了。《大玻璃》这张机械制图,没有我们期待的表现激情的笔触、色调,更没有刻意优雅的形式。这正是杜尚要达到的效果:它是对“所有美学的否定”,是一张不像任何画的“画”,这是耗费八年之功的用心所在。


作品由画面和文字说明组成。读画,因为杜尚为这张画配了:他的《绿盒子》,那是他在1934年编辑出版的一件特殊的作品,其中收集了他在创作《大玻璃》时作的笔记,但是,笔记不作任何修改,也没有逻辑上的联结,只是一片片的纸散放在盒子里:他的画不像画,书不像书。观众通过画面去读文字,又通过文字去读画。在这种文字和画面结合着互相解读的奇怪方式里,杜尚使得他的画成为他想要的服务思想的工具,不再是取悦视觉的东西。他自己也说,他的这张作品是由可视的和不可视的两部分组成的,它仿佛像一个目录或说明书——这类东西并不期待人注意自己,只是通过自身,向人指示一些另外的东西,指向画背后的观念。杜尚,不肯让任何定义“逮”着自己。


《大玻璃》一开始归爱伦斯伯格所有,后来归德赖厄太太(杜尚的朋友,现代艺术的支持者和收藏者),最后,德赖厄太太把它捐给了费城美术馆,和杜尚的其他作品放在一起,作为永久展品。此前,《大玻璃》在一次被借出去展览的途中损坏,玻璃被震裂了。当杜尚在电话中听到德赖厄太太抽泣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相当镇静,甚至有些儿无所谓。后来,他看到被震裂的《大玻璃》,高兴地说:“不错嘛,这些裂痕真是神来之笔。”现在费城美术馆的《大玻璃》上布满了裂痕。

 

杜尚最具有创意的作品“门”,是两面墙的夹角:夹角立柱充作门框,门框上仅仅镶着一扇门,推开门,自然是夹角另一面门洞的关闭。如是,对立的两面:门的开关变成了一回事:这边门开,同时就是那边门关。

 

更神奇的晚年,杜尚花费20年成就了最后一件作品。想知道吗?你去搜索吧。(本节文字,摘自王瑞芸文章《美术观察》1997年第2期)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范曾,最为推崇老庄的狂士,为何忘记了老子的“大象无形”。

 

前面,我们谈到了这样一些内容:丑之审,不只是形式美的表现。

 

人作为形式动物,致使人的需要表达扭曲。这表明,形式和人,——即作为动物的人、及其自然本性——是相背的。恶作剧,即形式的颠覆,或者,去掉伪装,不过是人的自然本性的真实表达。

 

以往,在别的文字里我们谈过“伪”字,即人为的意思。《广雅·释诂二》:“伪,为也。”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他还说:“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荀子·性恶篇》)伪,为也。还表明“伪”字,通“为”,就是行为,作为。还是荀子,《儒效篇》说:其衣冠行伪,已同於世俗矣。

 

人为,即非自然。人造,即伪,别于天生物品,并由是生出虚假含义。人的行为,做事的方法,固定化,也叫作为,范式、规范等等。遵守行为方式,谓之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人是形式动物。人的真实需要的表达,必须合乎规范,即不能够直接表示出来。但是,人之本性,即自然性,所谓的率性而为、性情中人等,便有了颠覆规范、形式的要求。新时期,人们称君子为伪,宣称要做真小人,不就是这种自然本性的追逐?

 

其次,我们还分析了形式颠覆,既是恶的表现,同时也是人的创造性的标志,个中典型,便是杜尚。

 

下面,我们分析:丑,自然存在的一种必然状态。客观描绘这样一种自然存在,我们或可把它概括为自然主义。但是,一旦解释这种状态所以出现的原因,那么,它的描绘或者真实再现,便有可能获得两种表现形式:科学小品或者现实主义作品。

 

以往,关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我们常引用恩格斯的一种概括,叫做,“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恩选集》第4卷第462页)恩格斯以为,哈贝马斯作品还不足以称为现实主义:人物本身足够典型,但是促使其行动的环境不够典型。

 

所谓典型环境,无非揭示人物所以如此行动原因的具体社会生活状态。如同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到奴隶制时,为理论提出的任务一样:“这种制度是怎样产生的,它为什么存在,它在历史上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同上,第3卷第220页),典型环境,无非典型人物特殊个性所由的必然性。

 

作为艺术品的文学,不可能不关照丑这种自然存在。形态的丑陋和行为的丑陋,一旦在作家艺术品内形成鲜明对比,便呈现出强烈的戏剧甚至喜剧色彩。

 

言及此,想必大家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是的,我要说的就是《巴黎圣母院》。被副主教克洛德收养的驼背聋哑人,那个敲钟的怪人,卡利莫多,和道貌岸然的神父,以及美男子卫队长弗比斯,形象和行为的鲜明对比,才反衬出集完美于一身的埃斯美娜达。

 

丑,是一种存在,那么,艺术作为生活的反映,便不可能对“丑”之存在无动于衷。换句话说,对于丑的描摹,应当和人类社会一样古老。

 

对丑的描摹,也和对美的描摹一样,也会有赞颂、歌唱;其不同,或许在于揶揄、调侃、嘲讽,以及对这种存在状态那种拿它无奈、无助、一筹莫展;于是,这种描摹在艺术品里便有戏剧色彩,给我们带来数不尽的快乐、欢笑,乃至于和着泪水苦涩之开释、开怀;尤其戏剧中的丑角。

 

对美的描摹,一定是切近对象的:真实地再现真实本身。或许,美的描摹结果,譬如艺术品,它比较对象,具有更加动人心魄力量,更完美、更符合人类内心向往和希冀,但是,它不会是失败的虚假、粉饰;

 

对丑的描摹跟美的描摹不同,它不会原原本本的获得再现,它应当是实在的夸张。惟有夸张、无限制地夸大、放大、张大,我们才会对丑之实在那种无可如何,获得更深刻的感受。丑角,无论中外喜剧、杂耍,那种把我们缺陷夸张至极的表达,都会更强烈地撞击我们的灵魂,促使爱的情感从被禁闭灵魂的深层,如同烟雾从突然打开的窗户那样猛地扩散、升腾。由此,我们对于丑角的扮演者,不仅充满着无限的爱怜,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

 

人类社会,所有的现象,统统相伴而生:有主流,一定有另类。

 

丑,在艺术的再现里,便会具有和美好相似的意义,尽管我们对其描摹、摹写,不同于美好的再现,个中感受,跟我们对于大美观感,多有异趣,并且无法用言语说清楚这种差别,但是,它带给我们的愉悦里,我们体验到的,应当是一种唤起我们内心深处恻隐、怜悯情感的、与对美的感受并不完全相同的神圣力量。

 

上面,我们没有从批判的意义上,表述丑的描摹。也就是说,无论揶揄、嘲讽,对于丑的再现,都属于略具正面、客观地抒写。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还得说:一反常识,故作丑态,既是人之天性的释放,也是人之幽默本性的表达。这,便是艺术上的自嘲、自恋乃至自虐。

 

讲一件我自己的幽默故事吧。那是友人大寿,还有一位老哥未及,众宾客或坐或站等待着贵客莅临,女服务生在人群中穿梭来往,上茶水,递毛巾。我与俩小老弟挤在长沙发上,一个服务生在我的脚尖牵绊了一下,即刻道歉:对不起。答曰:该道歉的是我嘛。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哎!语罢,升腾起一片笑声,连那些没有参与我们这一片神聊的,也惬意地笑着跟我点头。

 

中国文化,留给世界的,是一部伪饰的历史。因为,其主流意识形态,即我们每个人最能够耳熟能详的所谓儒家、法家,尊奉伪饰。

 

前者宗奉隐和讳。隐是对至亲而言,正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讳,是对至尊来说,为帝王讳。如果,前者只是一种倡导的话,那么,后者则成就为第一等的法律:首先,是史书书写第一规则。比如二十四史第一部,被鲁夫子称做“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的《史记》,便成就了避讳的榜样。我们都知道的周代分封制度,就应当叫做“封邦立国”。自打《史记》流行,“封邦”一词,立刻消失,就象从来没有在人们的口头流传、并且在历史上存在过一样。这,就是避讳,司马迁践之于自己《史记》写作过程的功劳,那里,凡遇到写作“封邦”的事情,因为要避汉高祖大名之讳,统统改作“封国”一词了。

 

至于法家,把本来跟自己为一丘之貉的儒家,嫌其不够“流氓”,予以贬低,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谓其蛊惑人心,自商鞅始,便强调“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开始了焚书创举,倡导“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韩非子集解》《诸子集成(八)》第246-247页),算是把道家绝圣弃智,推向了极致。奉尚兵家“兵不厌诈”,只问结果,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不讲假话成就不了伟人”,成了中国所谓政治家的普遍信条,不懂权术、奸诈、阴谋诡计,竟然被冠名为“不懂政治”。政治学,研究政治本质之科学,竟然堕落为李宗吾讽刺中国黑暗制度新创词语“厚黑学”的同义词。你说,奇也不奇?

 

文化本身这种奇特的是非颠倒,必然导致全社会谎言充斥,乃至普遍堕落。于是,审丑,便是与谎言充斥的现实伴生现象,从古至今,历禁不绝。
 
这是《抱朴子》记录下的社会事实:
 
灵献之世,阉宦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夫选用失于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于下则秀孝不得贤矣。故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行,父别居。寒清素白浊如泥,高第良将却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盖疾之甚也。于时悬爵而卖之,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犹市人也。有苴者无分而径进,空拳者望途而収迹。其货多者其官贵,其财少者其职卑。故东园积卖官之钱,崔烈有铜臭之嗤。上为下效,君行臣甚。

 

对社会崇尚、世风遗存之伪饰,有识者代不乏人,直斥为“假道学”、“伪圣人”,以至流行时语高度概括,叫做“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整整一部红楼,不过是一本与主流意识形态、时尚流风唱对台戏的作品。所以作者才要明确标榜“贾雨村言,甄士隐去”,把人间世看作“太虚幻境”,把这样一幅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写在这个人间世入口的大石牌坊上,为作者自己写作题绝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这类颠覆时尚之举,必然反映在艺术上,这就有了以丑怪为艺术宗旨的八大山人、扬州八怪。八大山人朱耷,画坛最有代表性的怪异晦涩风格的画人,怪石、枯枝、变形鸟兽及其翻白眼的姿态等等。作为画坛怪杰,还是由专家品评。我想说说郑板桥字的丑怪。

 

宋徽宗的瘦金体,是否怪字第一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这类字体风格。我读字最早的参考书,是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的一本小册子。那是对传统书法理论笔笔中锋的彻底颠覆。按照他的说法,譬如“横”的尖头圆尾,是毛笔侧锋非常自然产生的。乍一看,的确就是那么回事。周先生自己的字,就有瘦金体味道。问题在于,能否自成一家,并不由看似成理的论说决定。就我自己读字经历,可以结论:剑走偏锋,或许成就大家,但是,绝对不能成就主流。

 

毛字,可以算做大家。自谓“行书连笔带草,容易入门”,不喜章法。结果,幼年楷书功底不够,其后专攻草书,遍览草书各家,且以怀素狂草临摹为主,晚年草书风格一变,早年那种好走偏锋,从字之结构求工稳迹象略有收敛,大器初有。

 

中国书写工具,是由刀走向毛笔的。刀法,现在篆刻承继,无非冲刀切刀,都是中锋为主,偏锋辅助。至简文,所谓篆文,恐怕侧锋绝对写不出来。汉简书法,称做汉隶,发展出章草,据说由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得名。如果不能保证持笔中正,锋从中来,如何保证钩线粘连?正是锋从中来,运笔间,启承转折,自然停顿,构成了横折方圆、勾连细若游丝、竖如垂露和锥尖等。把这些草书效果规范化,便形成了楷书的不同笔画起收模式,字才有了漂亮的视觉效果。

 

书法理论,当不得真。这是我浏览名家书论心得后一点体会。

 

提倡宁拙毋巧第一人,是否算黄庭坚?我不敢肯定。姑且把他算作第一,也好开篇。黄之论,叫做书须“拙多于巧”。问题,论家口是心非,因为他对自己的评价,还不够丑,说:“余书姿媚乏老气”,已经算不得诚实,毕竟,其字离漂亮太远。启功先生论书(言及此,想到我的一位老师,不喜启功、中石,独推王铎):“笔姿京卞尽清妍,蹑晋宗唐傲后贤。一念云泥判德艺,遂教坡谷以人传。”

 

宋人以意入字,改晋唐以法为字书风。然,后代人并不买宋代人帐。即使宋人自己,好象也称不得狂。米芾,在后人眼里最少受诟病,看看他对时人评价。他认为,蔡家书法,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但是乏逸气。蔡襄勒字,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刷字。这里的评鉴,依旧漂亮为美,飘逸者,还在蔡京,尽管他“不得笔”。自我评价,好象在蔡襄、庭坚、苏轼字上,毕竟“勒”、“描”、“画”字之调侃味道,在“刷”字以下。在明范明斋《米襄阳外记》中引过米对自己书法评价:“余书海岱诗,写三四次,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一难事。”

 

大力提倡丑拙者,乃清初大家傅山。这就是其书论,所谓“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率真毋安排。如此提倡,那他的字一定不堪入目了。其实,傅山是一个说归说,做归做的人,说得行不得也,字写的一样漂亮,上述四宁四毋,没有一项真正实践过,特别其篆书对联,那般刻意经营,每字不有。再如,他对赵孟頫字最多刻薄,谓其“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有诗贬低:“插花竟云鬓,美艳终女郎。曹家无靡语,何尝少辉光?”如此深恶痛绝,傅山自己的字,一定跟赵没有关系了,是不是?恰好相反。字写到飘逸洒脱境界,太难。追晋,宗法二王,需要天分。傅山早年,师法二王,终不得其门径。“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

 

其时,赵孟、董其昌大行其道。董其昌总结赵孟頫,以为结字惟在“巧丽”二字,拙则无变化,特别称道赵孟頫,谓其“五百年来第一人”。飘逸的捷径,竟然如此简单,行之更易:“遂欲乱真”。原来,其后鄙薄赵孟頫,在于卑视其做人:“行大薄其为人,遂病恶其书浅俗。”他要做明逸民,耻于媚清,高倡“做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于是乎,少年最不喜欢的颜鲁公,成为师法榜样。

 

彻底践行以丑为美者,应当是郑板桥。为此,列扬州八怪之首。

 

读字有了一点歪道理:凡字写得不漂亮的,才会对漂亮字说三道四。譬如,傅山,是颠覆早年自我第一人。他对赵孟頫厌恶,可以算作心不由衷。

 

郑板桥恶心赵孟頫,好象打心底如是,没有见他夸过。郑处处推崇黄庭坚,自然心仪苏东坡。有论自己书法的评语在此:“既无涪翁之劲拔,又鄙松雪之滑熟,徒矜奇异,创为真隶相参之法,杂之以行草。”其中涪翁,乃黄庭坚晚年自号,松雪,是赵孟頫斋名。

 

心仪黄庭坚,好话便说不完。他说:山谷写字如画竹,东坡画竹如写字。引黄山谷诗:“世人只学兰宁面,欲换风骨无金丹”。可见骨不凡天然,面不可学。还说:山谷书飘飘有奇侧之势,风乎云乎,玉条瘦乎!

 

当然,写丑字,亦然自视颇高。高倡“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领异二月花”。自己给自己定原则:“写得芝兰满幅春,旁添几笔乱荆榛”,关键,依然在于取法黄庭坚:“黄山谷长撇如荡浆气势,兰之花姿叶态,逆锋取势,中锋取劲,侧锋之妍,方圆兼融,疾涩相济,乱石铺街,雨夹雪点,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矫揉造作,刻意经营。六分半书。十分学七要撇三。非不能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有人说,所谓六分半书,因为,隶书被称作八分,真隶兼半,算作六分半。此论也算一家,录之备查。

 

郑板桥是否画字第一人,看他对别人画字评价,可以看出其深得画字个中三昧。字的好坏,漂亮第一,洒脱飘逸第一,叫做冰清玉洁出天然。写字风骨,用板桥自己说法,不可学也。造作,自然便减了几分姿色。无论板桥自我评价,还是他人吹捧,造作,已经深深嵌在他的骨子里了,尤其他那仿黄山谷之撇,波折之势,由中锋起笔,转而侧锋出头,更见刻意。蒋士铨评诗:“板桥写字如写兰,波磔奇石形翩翻。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华见姿致。下笔别自成一家,书画不愿常人夸。颓唐偃仰各有态,常人尽笑板桥怪。”

 

上面,我们谈到的,还是一般社会或者正常社会里的颠覆,导致了丑的流行。那么非正常社会丑的流行,则是这类社会里特有的现象了。

 

譬如,陋规统治,导致了社会普遍的是非颠倒: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环境中,一只白乌鸦出现,肯定会遭受群起而攻之的待遇;一旦人们对法律信任普遍丧失,那么,水浒传里替天行道行为必然泛滥,受害者用暴力制裁犯罪,自然是这个社会守夜人监守自盗的必然报应,法律遭受羞辱,这社会还会有治?

 

正是陋规统治,导致了所谓的酱缸文化。家里家外成为两个世界,集体原本是个人生存条件,但是,现在的个人把集体及其财产看作撒泼的对象,唯恐天下不乱,要做真小人,不作伪君子,成为全社会的口号,当满大街小人充斥时,除了亲情家门以内这点地方还受到尊重,你在这个世界上,会顺心吗?

 

于是,全社会普遍的审丑,就会成就声势。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用认真来概括世界观,一点也不逊于五千年中华文明,颇得真传。于是,新时期世风,就是跟真传对着干。

 

胡侃够长了,抄一段网上的丑诗作为结语:我为它题名《未来,你在哪里?》

不要怜爱那些正咿呀学语的婴儿

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成长为一颗毒瘤 

等着瞧吧!若干年后的世界 

杀人者一定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吸毒者一定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偷窃者一定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乱伦者一定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腐败者一定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卖国者一定就出现在他们中间

    无伦把多美好的事物灌输进他们的头脑 

无伦如何苦口婆心的对他们谆谆教诲 

但等着瞧吧!

他们间总会有人身心腐烂成为坏人  

在这世上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在这世上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在这世上干些六亲不认的勾当 

在这世上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  

在这世上干些无耻至极的勾当  

在这世上干些贪赃枉法的勾当

     不是危言耸听 

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把纳粹的焚尸炉再次插上大地 

谁能保证他们不会造出比原子弹更可怕的武器 

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用它把这世界炸成一片废墟 

这些现在我们辛勤培育的祖国未来的花朵

有朝一日 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我们的掘墓人

 

                ——丁目:《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