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青”再考

一、 “一丈青”原来也是首饰名

翻看《红楼梦》，到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中写道：“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坠儿疼的乱哭乱喊”。读书不求甚解，不知此处“一丈青”是何东东，只道在稍前的小说《水浒传》中，一丈青是巾帼英雄扈三娘的诨号，两者是否有着某种联系？不得而知。

近读清嘉庆林苏门撰写的诗集《邗江三百吟》，林苏门用诗的形式来咏写世俗之物，包括 “新奇服饰”、“趋时清赏”、“适性余闲”等十卷。诗的格调一般，难说佳品，但《邗江三百吟》中对世俗之物的描写，为我们了解清代江南一带民俗，打开了一扇天窗，也让我找到了前文所提到的《红楼梦》五十二回中“一丈青”所指的答案。原来诗集中有《长耳挖》一题，其序云： “此即俗名一丈青也。金银不一，妇女头上斜插之。”

丰度堪嗤窈窕娘，用同消息制偏长。
斜簪雅鬓雀生角，低亚云鬟星有芒。
侍婢若来蛮互触，檀郎猝遇戒其伤。
或虚乎右或虚左，时世工为半面妆。

 诗的序中清楚地告知了我们一丈青是当时一种末端带耳挖的长发簪，知道了一丈青是长耳挖发簪的俗称，《红楼梦》一节中的疑问就可迎刃而解了，“用同消息制偏长”这种发簪在同时的发簪中一般偏长些，前端尖锐，能伤人，“侍婢若来蛮互触，檀郎猝遇戒其伤”，耍蛮的侍婢，和猝然近身的情郎，都要小心被伤到，晴雯用这种长耳挖发簪来戳坠儿的手，难怪坠儿疼得乱哭乱喊。“或虚乎右或虚左，时世工为半面妆”，插长耳挖发簪定是当时一种时尚，如编撰于清末的升平署岔曲“风流大姐”唱词道：“风流大姐打扮一绝……粉脸桃腮白白似过雪，斜戴着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儿在鬓边别。”

 明白了《红楼梦》中“一丈青”所指， 但《红楼梦》中的“一丈青”和《水浒传》中的“一丈青”又有什么关系呢，著作年代相距不远的两本小说，为何同一个名称，一者为发簪的俗称，一者为女英雄的诨号呢？依然是个疑问？还得继续求解。

二、“一丈青”名考的主要观点：

对于《水浒传》中扈三娘诨号“一丈青”名称的由来，早有学者涉及，并有不同的观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列举一二：

1：胡斌（《中华文化论坛》 2007年第01期 ）认为：““一丈青”最确切、最原始的含义，应该是指人物身材“长大”，并非某位好汉固定的绰号。今本《水浒传》中一丈青扈三娘及王英的形象，是民间“丑夫俊妻”型故事与早期水浒故事中流传甚广的绰号“一丈青”相结合的产物。”

2：著名文献学家余嘉锡在《宋江三十六人考实》（1953）中解析道：

凡人之绰号，必当时民间有此流行之语，然后取以名之。一丈青三字，自是宋时俗语，不独不始於《水浒》，亦必不始於李横及马皋之妻也。翟氏、梁氏、俞氏皆以龚圣与《燕青赞》中有一丈青之名为疑，不知圣与自用俗语入文，并非实有所指。就‘太行春色，有一丈青’二语推之，盖青为春色，一丈青者以喻春色之浓耳。是必闾里浪子相传俚语，以此指目男子妇人之年少美色者。而李横及马夫人，遂皆取以自号。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九举临安私名妓女有一丈白杨三妈，正可与一丈青作对。一丈白者，盖亦时人调谑之语，讥其年华老大，秋色已深尔。《武林旧事》卷六记诸色伎艺人名，有乔相扑人一条黑、一条白，是亦一丈青之类，可知为当时俗语矣。

3：佐竹靖彦是日本研究中国历史的著名学者，他的《梁山泊——《水浒传》108名豪杰》是研究《水浒传》的重要著作，其中对“一丈青”的由来，有专章论述，他的主要观点是，“青”是唐宋时期流行于行伍和市井中的“刺青”风俗。《元史》还有文字暗指“青”对应的是“蛇”。因此“一丈青”则是刺在女英雄扈三娘身上长达一丈的蛇（龙）纹。

列举以上三种观点，基本可以概括流行的观点了，胡斌先生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讲文学形象塑造的对仗性，以为“一丈青”是用来反衬身材长宽比例失调的“矮脚虎”王英，而塑造的身材高大女英雄形象。无论是否正确，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思路。余嘉锡则从历史文献中找到了与“一丈青”结构相似的绰号，如“一丈白杨三妈”、“一丈黑”等，来类推“一丈青”是指“男子妇人之年少美色者”。而日本学者佐竹靖彦从历代文献中关于“青”的论述，找到“青”也指“刺青”、“蛇”来断定“一丈青”是刺在美女身上的一条长一丈的蛇（龙）。谁对谁错，扑朔迷离。

历史学家的考究方法多依据历史文献资料，沿着文献顺藤摸瓜，往往有所得，也为后学者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但也有其局限性，盖一些民间俗语，不登大雅之堂，难见于历代文献，如只求于文献，则如缘木求鱼，对“一丈青”的考究就是一例。

换种思路，或许有益。以下说说我从旁门歪道出发，所得的观点。

三、“一丈青”原来是一条蛇

首先我要借用胡斌先生的研究方法：从文学形象塑造的对仗性出发，并作一些假设。《水浒传》成书于明晚期，而水浒故事流传于宋的话本和元曲中，版本现今可查的不下几十种，《水浒传》的作者，正是利用了这些流传的故事和戏曲，二次或多次创作而成小说，人物的形象和故事的线索在再次创作中趋于严谨和完美，人物形象塑造的对仗性，一定是在再次创作中，被认真考虑和修改过，来达到完美的文学效果。如此，“一丈青”和“矮脚虎”这对诨号中，就一定存在着一定的对应关系，这种对应是“反衬”，“矮脚虎”的形象特点是矮，那“一丈青”的特点就一定是高大，这种推理的逻辑是正确的，但反衬“矮脚虎”还会有其他的可能，作者也有可能是想用“矮脚虎”来对应其他动物，如蛇或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龙虎是对应的。伟大小说的严谨性，或许可以从多方面来考虑，如我们将《水浒传》中仅有的三位女英雄的诨号放在一起来对应一下，问题就真的迎刃而解了。

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

（恶鬼）    ——   （虎）   ——   （<蛇/龙 ）

矮脚虎（矮）——一丈青（高大）？

矮脚虎（虎）——一丈青（蛇/龙）√

这两个等式就像填字游戏，我们稍加思考就会在“一丈青”后面的（  ）中填上“蛇/龙”，因为只有这样，两个等式才会完全工整。所以可以由此推断《水浒传》中的“一丈青”实指的是一条长蛇。

而佐竹靖彦先生所引的《元史》“吕思诚传”中“青”就是指“蛇”的记载，也很好地佑证以上的观点。

再者，回到《红楼梦》中“一丈青”所指的长耳挖发簪，我们再来思考一下，到底“一丈青”在小说成书的时代是什么东西？余嘉锡先生在《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中说，“凡人之绰号，必当是民间有此流行之语，然后取以名之。”“一丈青”必定是当时民间流行的对某一物的俗称，因为物体形状或者其他特征的相似性，而被冠于另外一种物体这一特定的绰号。长耳挖发簪也一定是这样，我们找到流传下来的长耳挖发簪实物，仔细端详，就会发现长耳挖发簪形制很像一条蛇，耳挖端就像扬起的蛇头，发簪的前端尖细则像蛇尾，更因为它可以防身并带有攻击性，用蛇来比喻就再恰当不过了，这正是民间对物和人起用绰号的智慧。

当然这种结论，还只是一种推断，而真正的答案还需要找到宋元以来，民间是否真的有一种叫“一丈青”的蛇，才能最后确认。

 [参考文献]

[1]周密 《癸辛杂识》中华书局，2004．
[2]余嘉锡．《宋江三十六人考实》 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63．
[3]胡 斌　《中华文化论坛》 2007年第01期
[4]张岱 《陶庵梦忆》海古籍出版社，2001．112—113．
[5]佐竹靖彦 《梁山泊——，<水浒传>108名豪杰》中华书局， 2005
[6]杭海  《妆匣遗珍》三联出版社 2005

文/欧群叶     图/欧金匠    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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