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精神领袖正在相继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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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
大众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生活的安逸与舒适,但对于其原因却一无所知,也没有这个兴趣。他们认为自己的角色只限于对文明成果的不容分说的攫取,就好像这是他们的自然权利一样。——奥尔加特
精神领袖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光说大话远远不够!我们得瞧瞧世界和我们的精神是否已经败坏,这种败坏到底是由政客造成还是由富翁造成……等等,有人说,“精神领袖只会带来灾难!”这个我们不能肯定,但政客和富翁的危害性还算有限,这倒是事实。人们都喜欢骂政客和富翁,至少还能骂虽然不管用……精神领袖却不容冒犯,因为他是一个虚无的神。一切神圣之物都同时是虚无之物,为了神圣和虚无,人们甘愿为之浴血和牺牲——时代变了……政客和富翁填补了神圣和虚无的空位,灾难和诗意一起消逝……人们怀念有精神领袖的日子,他们中的有些人开始跃跃欲试……
精神领袖在哪儿?我们得瞧瞧你的模样,我们能识别,以前我们见过不少,我们知道精神领袖的魅惑力何在。气度非凡修辞锋利远远不够!没有谁能掐住今天时代的咽喉,没有谁能提供新的世界愿景,没有谁能因为他的伟大幻想而让我们的理智丧失判断力,甚至没有谁能告诉我们明天将发生什么……重复历史上有过的大话已不配做今天的精神领袖,谁还被迷惑,还甘做这种大话者的信众,谁就十足愚蠢——除非为了纠集起一群人,以大话者做旗帜为他们的特殊利益而战斗。
那些声称站得比我们高的,多半是些飘飘然的人。“但他并不比我们知道得更详细,他只说大话!”有人抱怨。是啊,因为站得高,看不详细就是理所当然的了。站得高的人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观看身边的事物,这显不出他的与众不同。站得高的人总是向我们报告他看到了远方,我们仰望他的身影,那个瞭望者……没法验证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大家只好相信他。我们没有反对他的证据。他已经占据了那个位置,信使站立的位置……那个飘飘然的人,在无关紧要的时候,不过是一种无害的偶像欺骗;一旦危险来临,他多半会躲藏起来……
“远方的消息”,可能是一种哲学或一种宗教,也可能是一个理想社会。“精神鸦片!”马克思这么说的时候,他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将把他看成了另一个先知:在那个空缺的神圣位置上,总要有点什么才行。只要给人们慰藉,尽管它不能证明它们的最终实现和绝对真理性——这不但出于逃避之需,也是幸福之源。幸福不必证明其合理性,它只承诺并提供一种幻觉:比酒精持久,比疯狂短暂。
尼采鼓吹“超人”,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担当的……别以为那是摇奖人人有份,“只要轮到机会,我也成!”对某些醉醺醺的“自以为超人”的凡夫俗子,尼采尖刻地指出,“若有人试图将他同别人比较甚至估价更低,揭露其作品的缺点,便狂怒不已。由于他停止了自我批评,他羽毛上的健羽终于纷纷脱落:迷信掘断了他的力量的根,在他失去力量之后,甚至可能使他变成伪君子”。
不要尝试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人们只有从自己实际拥有的能力出发才可以去论述那些比较抽象比较高级的精神命题,除非你真的相信别人都比你愚蠢。如果你居然以为思辨的掌握如同写连载小说一样轻而易举,只是件可以模仿可以信马由缰的便宜事,那就大错特错了。人们对你的妄言保持沉默的原因是:那些比你笨的人没有看出你错在哪里,而另一些比你聪明的人要么没有在意你,要么看过你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发现的微笑。观棋者勿语,不过是一种礼貌……
仅仅陶醉于言词还不够,神圣修辞不足以掐住时代的咽喉。我们得瞧瞧你的气质、体魄和胸怀……不仅仅是言词!犹为重要的是,谁需要精神领袖?整个世界?某块土地?一片村落?一所学校?甚至只是一群失魂落魄的人?让我们瞧瞧你背后是些什么人在追随,也许就真相大白——还是算了吧,不必惊吵别人的美梦。有谣传说“大难将要临头,需要救主”,众人最终信了它,这样的谎言不可能被揭破。你若问:灾难为何一直没有降临?他们会告诉你,“因为救主出现了”;你再问:你们为何信他是救主?他们必幸福地回答:“因为灾难被他阻止了。”
对精神领袖的渴望,一直存在于时代的裂缝之中,存在于那些需要精神慰藉的人们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满足的匮乏之中——那是一种激情的转移——当政客和富翁,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吧,当权力和金钱在忙于它们自己的角逐时,那些被遗弃的人们就会去寻找超世俗的精神领袖——但在当今,谁能在权力和金钱之外建立精神之邦?仅仅是言词,仅仅是几本书,仅仅是某些可疑的名字?谁仅仅靠有限的智慧和眼光,靠不可测知的想象、预断以及对事物进程的瞬间把握,就抓住了人们的灵魂?如果精神领袖不具备一种颠覆的潜能,一种从根本上颠倒现有价值的蛊惑力和描绘足以令人晕眩的远景蓝图,一种野蛮人才能做到的现实权力分配之翻转,精神领袖就会成为一个空谈家——他提供迷幻药物的真正作用是:让世界分裂的状态继续保持,一半由权力和金钱支配,一半由精神幻相支配,而精神领袖则以这种分工得到权力和金钱所支配的世界给予的回报。
为了免使精神领袖影响力的增长将对权力和金钱构成威胁,必须约束精神领袖的活动,和他们做交易,防范他们利用他们……最好的办法是,精神领袖应该是个亡灵,换句话说,应该由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做精神领袖,省得让一些人为一种异已力量而不安,让另一些人争夺精神领袖的空位而争吵……除非能控制精神领袖,让他成为摆设。
至于不再迷信任何精神领袖的那部分大众,也许有福了——他们相信政客,是因为政客的具体承诺,它判然可见;他们相信富翁,是因为富翁的目标就是利润,它赫赫在目——精神领袖送给他们的只是空无!精神领袖摆出先知或人类之友的架势,要人们无视权力和财富的价值,放弃现实斗争从而将权力和财富统统拱手相让……所谓大众,就是那些跨越了地域的精神差异,在争取免于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上达成共识的人们……他们不追究世间万物背后的原因,他们对身体经验的看重远远超过对精神幻觉的看重……精神领袖正在相继死去,他们的言说越来越局域化,他们各持已见的立场早已成为一种形式主义的表演……一种精神幻觉没法解释另一种精神幻觉,供奉某种特殊信仰的精神领袖在“有效局域”之外获得的不过是“尊重”而绝非内心“认同”……所有的精神领袖都无一幸免地处在被“脱魅”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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