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神分析学---方迪

　　方迪著　　尚衡译

　　目录

　　中文版序…………………………………………………１
　　一九八八年版序…………………………………………２
　　一九八一年版序…………………………………………４
　　引言………………………………………………………１
　　
　　第一章　　虚空能量组织
　
　　第一节　　虚空…………………………………………３
　　一、　　　物质虚空……………………………………３
　　二、　　　心理虚空……………………………………２２
　　第二节　　虚空能量组织………………………………４０
　　一、　　　虚空中性动力………………………………４０
　　二、　　　伊德（Ｉｄｅ）……………………………４５
　　三、　　　尝试…………………………………………６９
　　第三节　　冲动－共冲动………………………………７８
　　一、　　　死亡冲动－生命冲动………………………７８
　　二、　　　共冲动………………………………………９１
　　第四节　　伊德过度心理学……………………………９８
　　一、　　　从本我到潜意识……………………………９８
　　二、　　　象……………………………………………１１６
　　三、　　　压抑…………………………………………１２０
　　
　　第二章　　人的三项主要活动
　　
　　第一节　　睡眠－梦……………………………………１３３
　　一、　　　睡眠…………………………………………１３３
　　二、　　　震颤睡眠……………………………………１３９
　　三、　　　梦……………………………………………１４６
　　四、　　　睡眠－梦的活动……………………………１５９
　　五、　　　梦与发明创造………………………………１７５
　　第二节　　过激行为……………………………………１８３
　　一、　　　子宫内的战争………………………………１８３
　　二、　　　童年期战争…………………………………１９７
　　三、　　　成年期战争…………………………………２１０
　　第三节　　性……………………………………………２２５
　　一、　　　性与过激行为的关系………………………２２５
　　二、　　　从尝试本能角度看性活动…………………２４２
　　三、　　　性高潮………………………………………２５３
　　
　　第三章　　人的心理生物现象
　　
　　第一节　　心理状态……………………………………２６９
　　一、　　　心理带………………………………………２６９
　　二、　　　正常状态……………………………………２７３
　　三、　　　神经症………………………………………２７８
　　四、　　　精神病………………………………………２９４
　　第二节　　身心关系……………………………………３０３
　　一、　　　人体微精神分析……………………………３０３
　　二、　　　精神病与癌症………………………………３０９
　　三、　　　人体的孔窍…………………………………３１４
　　四、　　　人体的排泄功能……………………………３２１
　　五、　　　人体的消化功能……………………………３２９
　　六、　　　人体的泌尿功能……………………………３３７
　　第三节　　老年…………………………………………３４５
　　一、　　　前衰老期与衰老期…………………………３４５
　　二、　　　衰老期性心理………………………………３５７
　　译者的话…………………………………………………３７１　　　　
　　
　
　　
                             中文版序

　　我住在瑞士的一个村子里，能够通过本书，在这个小小的瑞士的、小小的村子和无边无际的中国的无边无际的北京之间架起一座桥，这使我感到非常幸福。
　　其实，很多年以前，在我的精神里，在我的心里，这座桥早已建成。一九六一年，我受瑞士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的邀请去过中国，在两个月内跑遍了这个辽阔无际的国家。
    目前，虚空的思想日益深入科学领域，它是微精神分析学的基础。我甚至觉得，是那些在中国度过的日日夜夜和在中国的亲身感受使我最终确立了虚空的思想。人都是由虚空－能量构成的，正是它把我们联在一起，把东方人和西方人联在一起。我们都来自虚空－能量组织，这一共同的来源使那些人类至今仍然死死抱住不放的所谓区别成为幻影。
    借此机会，谨向本书的中文译者尚衡女士表示感谢。
　　　　　　　　　　　　　　　　　　　　　　　
　　　　　　　　　　　　　　　　　　　　　　　　西尔维奥.方迪
　　　　　　　　　　　　　　　　　　　　　　　　一九九二年八月七日
　　　　　　　　　　　　　　　　　　　　　　　　瑞士　古外

                           一九八八年版序

　　一九五五年末，在开始构思本书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思绪难平，反复起草纲要，有了想法就写，写后又扔，好象不是很情愿完成它，几年后，当草稿终于初具雏形时，我不无惊奇的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对它非常重视，而且已经开始全面设计伊德或曰尝试本能（Ｉｄｅ）的概念。
  　当时，我已经开始隐约感觉到虚空的存在，感觉到虚空是世间万物的载体，但是，无论是它的存在，还是它负载万物的功能，都那么令人难以相信和接受。怎样才能与这个历来被人诅咒的虚空沟通？如何表述一个完全产生于人的内心活动的认识？我必须解决这两个问题，才能尽快确立虚空与尝试本能之间的关系。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重读了自己的作品《在……之后》。我一直认为，这本书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几十年探索虚空的显示器。与此同时，我仔细重新阅读了几十份我为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进行精神分析时所做的记录。本书中引用的精神病医生、物理学家、医生和女精神分析学家的话，就是我从这些分析记录中摘出的片断。做这两件事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很快发现了虚空的一般规律（这一发现是在坚持进行长分析的基础上获得的）然后又顺利地发现了死亡－生命冲动，进而发现可以用神经突触表述虚空的创造作用，这一模型既适用于生物现象，又适用于心理现象。
　　同时，我确立了微精神分析的三个基本要素：一、我的细胞甚至血液不源属于我；二、我的尝试本能及其能量不源属于我。三、我所有的梦构成一个梦，这个梦不源属于我。于是我才明白：
　　　
　　很少、
　　甚至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源属于我：

这正是我曾经拒绝、怀疑、犹豫的原因。

　　　　　　　　　　　　　　　　　　　　　　　　　　　　　　　　　　　                                            西尔维奥.方迪　
　　　　　　　　                        　　瑞士　古外　　

                       　　一九八一年版序

　　不时有人问我：“……精神分析医生也像其他人一样，有欢乐和痛苦吗？……也做梦吗？……一定要目光淡漠才能作精神分析医生吗？……精神分析医生真的是自己有问题吗？……”
  　如果对弗洛伊德其人有更多了解，回答这些问题会更有意思。弗氏一定是冷笑着，把他的个人手记几乎销毁无遗。他这样做，不但不会给任何对他感兴趣的人提供方便，而且丧失了自己作为科学家本应保持的中立态度。分析弗洛伊德通信（不仅仅是他与弗里埃斯的通信）可以发现，它不但没有任何超人的地方，而且和你我一样，也有与他人分享幸福与不幸的需要。
  　至于我自己，我拒绝以精神分析为借口抱怨生活。我喜欢人，尤其喜欢和我一起工作的、接受微精神分析的人和精神分析学家，无论他们是不是医生。所以，在分析场合以外，我平易近人，并为此感到很幸福。
    我可以举一两个例子，都是我在构思本书过程中经历的情感状态（我们作什么事不需要情感？）。二十多年前，在开始构思本书时，我感到思绪难平。总是胡乱涂写一些要点和纲要，然后又扔掉；各种各样的想法不断产生，形成新的要点和纲要，其结局当然是被扔掉，好象是我自己不愿意完成本书的构思。其实，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一件我拒绝接受的事情。终于，十五年前的一天，草图变成了原型；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对它很重视，而且已经在全面设计尝试或曰尝试本能“伊德”（Ｉｄｅ）这一基本概念。
  　于是，我全力以赴，开始寻找恰当严谨的表达方式，不久，神奇的睡眠不断被来自尝试本能的闪光照亮，渐渐离我而去。我不再接受新的被分析者，并把那些坚持要我做分析的人介绍到我培养出的精神分析学家那里。
　　正是在这个时候，虚空，令人难以接受的负载万物的功能开始若隐若现、崭露头角。当时我非常累，常常在最意想不到的时侯感到精疲力尽，在办公室呆上一小时便疲惫不堪。而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肯定虚空的存在，离不开它，却又不能说服别人接受它。其实，关键在于设法与历来被人诅咒的虚空沟通，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表述一个完全产生于人的内心活动的认识。
  　在必须确立能量中继站（即虚空中性动力〔Ｄｎｖ〕－尝试本能）的那些日子里，我的睡眠越来越不好，常常突然惊醒，时而在纽约地铁里，时而在东京的街头，时而在巨大的岩洞里——洞穴中回响着我的尝试本能连接不断涌现时发出的声响，还有不知来自何方的、震耳欲聋的嘲笑声。就像当年弗洛伊德面对死亡冲动一样，我感到尝试本能和虚空中性动力是某种不祥之兆。在那种不安和混乱的状态中，我完全维护中世纪教会烧死预言家和其他穷思竭虑于精神活动的做法。
  　我甚至不再接电话，信件也让秘书处理。我不再接待任何来访，甚至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见，我和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竟从此失去了联系。我粗暴地对待自己的本能，使我的自我－超我完全失去了重要性，我和这个世界上存在的随便什么物体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最坏的事情发生了，即对职业的怀疑。对于我来说，这就意味着对一切的怀疑。精神分析学是不是把我引入了歧途？若如此，我有没有权利组织精神分析学家按照我的方法去工作？我重读了一九三九年以来我的私人笔记和工作纪录，研读了各国的精神分析学著作，多么不幸！不知道是传统派坚持视而不见，还是我在异想天开，从形式上看，我们确有相同之处，但是，从内容上看，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是那么大。
      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地打开了卧室里的柜子，那里面放着我学生时代的纪念物：拉丁语和西腊语的翻译练习、大学毕业论帕斯卡尔和博絮埃的论文、一篇在恩基登本笃会修道院用德语写的文章。我突然想起伊尔德封神甫，我的哲学老师。为了这篇文章，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对我说：“你的作业本来不合格，但我给了你最好的分数，因为你将在生活中经受很多磨难。”在这一夜之前，我从来没注意到生命在流逝，也从来没重新琢磨过伊尔德封神甫的话。我在自己的文章中读到：

    “所有的学者都是神奇的人。他在生活中，在坚持不懈中，在研究中（当年我用的研究versuch一词就是尝试的意思！）产生的未知和所犯的错误都是神奇的……
    这就是灵魂的学者！他比别人要多问自己一千次‘为什么’，他比别人要多怀疑一千次，那怕只是问自己有无必要问‘为什么’……
    灵魂的学者自认无知，也不为人所知。他是精神的乞丐；他回避人。人们也回避他。除了灵魂与梦，他没有任何其它标记。人们拒绝给予他鼓励和理解，拒绝与他对话。灵魂的学者不会获诺贝尔奖金，甚至没有奖学金……
    真正的灵魂学者已经全面地考查了自己的灵魂，对它了如指掌，因而不再囿于对灵魂本身对探求。但是他的灵魂却朝着某一方向继续前进、飞翔、繁殖、解体、死亡、再生？甚至重新开始一切？那还是他的灵魂吗？或已是另一个人的灵魂？这个人是朋友还是敌人？或是而者兼而有之？其实，灵魂的学者已经没有灵魂；也许，灵魂是人忘掉、丧失一切，乃至物质后，所剩的东西；也许，灵魂是虚空之精华……”

    在经过了数月的痛苦之后，那一夜，我第一次恢复了所谓儿童般的睡眠。第二天，我决定重新回到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去。这样做的原因并非由于我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完美无缺，而是因为，凭依着弗氏的理论，我至少可以表述自己的思想，享受超越虚幻后的简单与中立。
    于是我集中精力做了两件事情：一、反复阅读我的小书《在……之后》，我越来越发现这本书是我探求虚空的第一个显示器；二、重新阅读几十份对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的人进行微精神分析时保留下来的个人及教学档案。在研究这些材料的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俄狄浦斯和恋母情结这两个不同的心理结构后面，确确实实有一条共同的主线，即尝试。我越了解存在于心理物质组织不同层次的虚空，这一点也就越明显。更重要的是，我发现神经症结的消散、与其相伴的高强度心理活动及其伤痕（不再以核的状态存在）在潜意识中的沉积最终会导向对下面三个要点的认识：一、我的细胞、甚至我的血液都不源属于我；二、我的尝试本能及其能量不源属于我；三、所有我做的梦构成一个梦，而这个梦不源属于我。我称这三点为微精神分析学三要素。
  
        在发现
          我身上
            很少、
              甚至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源属于我

之后，我才明白，不久前，在我的身上，不可动摇的虚空－虚空中性动力－尝试本能曾经和我的令人同情的本我－潜意识进行了一场力量悬殊的博斗。与此同时，我还发现，对于精神和肉体来说，超越潜意识进行探索，很有可能不无危险。
    在我“康复”期间，在确立了微精神分析学三要素之后，我着手设计虚空的能量组织模型。我坚持以长分析实践为基础（这一点很重要），终于发现了虚空的一般规律，进而顺利地发现了死亡－生命冲动，最后，我通过神经突触证实了虚空所具有的创造作用，这一模型既实用于生物虚空（细胞、分子及原子等不同层次）又实用于心理虚空。在这以后，我知道尽管自己的命题在阐述与表达上仍有某些不足，但它是成立的。这一点从精神分析角度也可以得到证实，因为，该命题给我带来的不是狂欢的欢喜，而是一种平静的自足。
    正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我着手从从分析记录中摘出一些片断，准备在本书中引用。主要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一位物理学家、一位医生和一位女精神分析学家的分析片断。关于本书中引用的这些分析片断，我想提出四点声明，其中若干点，我已经在《反婚姻》一书中的引言中有所阐述：一、用来说明本书理论阐述中某一点的一段分析摘录可以出自不同的场次；二、某些摘录带有本书作者的风格，那是作者将原记录从英文、德文或意大利文译成法文时留下的痕迹；三、在本书的第二部分，读者会觉得某些引言过于长。作者故意保留分析记录的原始长度，以使读者了解在一场长时间精神分析中出现的高强度心理活动的过程；四、引用这些原始材料丝毫不说明作者赞成其中表达的科学、社会学或哲学的观点。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弗洛伊德曾与朋友们津津乐道的心灵感应在起作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接受过我分析的人从世界各地来到古外。他们就在我家里或村里及附近的小旅店里住下来。数月间，二三十位贫富不等、不同年龄的男女使我的家里充满生气，他们中有医生、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企业家、银行家、商人和大学生。
    他们有的整理我的笔记（大约有两万页，本书的每一章至少涉及五百页笔记），有的整理我过去关心的问题并把它们按主题编目，有的整理我弃置一旁的《精神分析学和微精神分析学词典》的数百个条目，有的把我过去写的书译成英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日文……
    他们每天都高效工作十六个小时。我很少见到他们，但是我能听见打字的声音，听见他们在我窗下玩滚球。有时，碰巧和他们一起进餐，我不时会因为他们过于殷勤而小题大作发脾气，他们总是很理解地微笑，表现出精神分析移情后所具有的宽厚与超燃。我敢说，这种移情既平静又强有力。对于他们来说，我已成为一种“在场”，一种母性吉祥有益的在场；而我自己，尽管不断增长的体重严重妨碍我的行动，却在收获生活中随意播下的爱结出的果实。
    他们中有一位物理学家。一天饭后，为了给我一些他曾经从我这里获得的力量，他对我说，“依我看，你大大缩小了神秘的范围，和你的发现相比，剩下的未知都是次要的。”我早已过了专爱听奉承话的年龄，不过，听了他的话我相信，无论他说得对不对，这个我曾深入其灵魂的人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这样说的。
    法朗索瓦兹也来了。自从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从头说起吧。那天，我刚刚向一位女士说过“再见”，她站起来，打开门出去。还没等门重新关上，另一位女士走了进来。她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四十五公斤，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左肩右挎斜挂着一个小手提包。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缩在沙发里，穿着厚厚的运动衫，好几天没有刮过脸。我已经连续进行了十个小时的分析，而且还准备继续进行。我没站起来，仿佛透过云雾看着她，我听见她说：“我从美国来。古外的人告诉我您在米兰，米兰的人告诉我您在尼尔维，原来你在这儿，我来了。”我听懂了，对她说：“我们明晚十点开始。”她低声说：“得谈谈钱的事，因为……”我重复道：“明晚十点”！
    她工作得多么出色！法朗索瓦兹，她在这儿，她又回来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读校样，轻轻放好磁盘，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听不到声音，除了听见她说：“我给您送来了这个……，我给您送来了那个……”可爱的、轻盈飘逸的法朗索瓦兹。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有时她看着我，美丽的面庞上挂着晶盈的泪珠。
    他们中还有十三岁时接受过我分析的阿尔贝蒂娜，我的“小仙女”。她在十六岁的时候，曾面对图兰大学三百多心理学教授和大学生，就“什么是微精神分析”这个题目，即席发挥，做了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讲座。在不知疲倦地用打字机打了又打本书的手稿后，一天，她对我说：“我不知为什么，过去我还有些情怨，现在一点也没有了。在我身上出现了一种不可打破的平衡，一种平平静静生活的幸福感。”说这话时，她脸上露出一种几乎让我心酸的平淡和超然……
    阿兰也在我家里。他十二岁时在我这里接受了精神分析。一天下午，他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他刚刚完成的图腾与禁忌一览表（这个表的对照部分简直可以说是出自一位经验丰富的精神分析行家之手）。看到我呼吸不太顺畅，他说“先生，您可以平静地死了。您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光明。”孩子口中无谎言，他的话简直哭笑不得。借这个移情的话题，我反驳道：“蠢才！你为什么把禁忌放在左面，把图腾放在右面？重做这个表。记住没有人强迫你颠倒一切！”出去时，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调皮地说“人不可能一次把什么事都做好……，对吗，尝试本能先生？”他关上门走了。我仿佛看见弗洛伊德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看着我，他似乎觉得这一切很好笑。

                           引言

    精神分析学产生于无数次连接不断的尝试，弗洛伊德的著作就是很有说服力的证据。他的全部著作由“不断的、往往是令人失望的、缺乏正确引导的尝试”所组成（E.Jone），这些尝试意味着“发现若干假性真理，随即将其推翻”进行修正和改进，使其复杂化“。（J.Laplanche）
    弗洛伊德医生度在不知疲倦地进行尝试。一九三八年，他讲话的声音中流露出脑力的衰竭，他自己称之为“赛马前的试跑”。几个月后，他告别了人世。可以设想，假如弗洛伊德没有去世，他的研究将向什么方向发展。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弗洛伊德不会把潜意识视为心理现象的圣龛而止步不前。
    超越潜意识，探求心理物质现象的本源与基础，这个愿望最早产生于我攻读医学和精神病学时期，它在我接受精神分析训练期间变得更为明确。后来，当我坐在沙发里，听接受分析者述说时，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我已经开始在实现这一愿望。我逐渐意识到：
       
        人，
        从肉体到精神，
        是一个
        由很多尝试组成的  
        尝试。
  
    三十多年间，我在世界各地进行精神分析，与五洲四海的人接触，慢慢地、不厌其烦地对比他们的感受，证实了尝试的概念，并确立了它的普遍性。当我像在组织学实验室里学会切片一样，学会对人进行细致入微地进行分析后，我发现：

        尝试
        是
        中性动力的
        一般单位；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到生命结束，始终在尝试。
    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儿活跃动作，试这试那，就像一个单细胞或一个白细胞，先向一个方向伸出一只伪足，然后把它收回再伸向别处。最初，婴儿在身体两侧进行的尝试是无组织的、不协调的、尚未适应外部环境的。他盲目地活动一只手、一只脚、一只眼睛和头；这一切毫无目的，但确是必需的。
    出生后的前几个月，幼儿同时进行其它尝试：触觉、嗅觉、视觉、听觉、味觉、语言与行动。他的身体就是一个试验场，任他“无目的地”考验自己的器官及其性能。这些尝试紧密衔接，相互交错，尽最大可能超越已经取得的经验。
    进入成年期后，人不断进行大量的生存尝试，有意无意地将尝试与过去—现在—未来结合起来，构成尝试最常见的主题。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伊斯兰教的礼拜寺和天主教的大教堂是这一主题的体现，战争和革命是这一主体的体现，科学发现与社会新闻同样是这一主题的体现。
    什么是艺术？难道不是以追求永恒为目的的尝试之梦？这就是为什么，今天，在世界各地，仍然有无数艺术家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艺术，耗尽生命赋与他们的尝试之库以获得瞬间突发的完美。所以，在完成《地狱中的一季》之后，兰波只得彻底休笔。艺术上的“成功”是死亡的近邻，我对此有过特殊的体验。一天晚上，我坐在克拉拉.哈斯基尔旁边听她演奏，突然，她那超然自如的表演使我感到她再也没有什么可尝试的了，她生命的日子不多了。
    尝试使人类的活动既神奇又脆弱，外科学的情况足以说明这一点。外科学每时每刻都在证明，生命依靠的是极弱小的尝试，外科技术本身完全建立在这些微乎其微的尝试中的某些尝试之上。我的一位朋友是外科医生，他从费城给我寄来这样一张照片：他靠在手术室的墙上，双目无神，脖子上吊着口罩，工作服上和皮鞋上的都溅满了血。？照片后面有这样一段话：“我打开了。扩散性膀胱癌。听任患者死亡，装体外排尿器？装体外排大便器？我试试。”  
    医学研究不必嫉妒外科学，因为它的主要方法也是尝试。下面四个例子出自医生每天收到的科研资料：
    一、法兰西癌症研究学会简报上的文章题目：《试论细胞运动的合理组合》、《试论同期细胞再生》、《试论淋巴急性白血病的免疫疗法》……
    二、美国的FDA（食品与药物组织）使用下列术语对治疗实验进行分类：“非限制开放性试验”、“限制性试验”、“限制开放性试验”、“单向限制性实验”、“双向限制性实验”、“外围性实验”、“体内试验”、“多元试验”、“定量试验”、“序列试验”。
    三、一本药理学小册子上有这样一段话：“国际药典中的若干有效配方均是数百万次试验之结果，其中最有效的配方均为科研计划外的偶然发现。”
    四、一份实验报告这样介绍一个用于治疗精神病的安眠药的产生：“在进行了四万次试验后，我们保留了五种产品，其中唯一商品化了的产品产生于我们的实验计划之外，而发现它对精神起作用则完全出于偶然。”
    通过最后两个例子，我们可以发现尝试具有运动性，其特点可以用偶然两个字来概括。尝试从本质上讲是中性的，它的向量轨道极具相对性。总之，尝试是偶然的。某一已知尝试的预定性只是表面的，当我们将这一尝试分解成若干基本尝试时，其预定性随即消失。因此，以中性为基础，以相对性为调制，
    
          尝试
          是
          偶然的孪生兄弟。
   
    当人被迫突然面对原始自我时，在全面开始严密的、训练有素的、有条件的系列尝试以前，他首先进行盲目尝试。于是，我们发现，在人的社会外表下，在社会契约的控制范围之外，人是由其所进行的尝试创造而成的；形势越严重，尝试越是以残酷的中性安排着人的命运：
    一、我曾经目睹过一家大商场失火的情景。很多顾客拥在一个出口处，在绝望和混乱的尝试中丧失于烈焰。其实，他们只需拉开而不是推出口处的门就能够逃生。
    二、我经历过数百次有数百架轰炸机的空袭，成年人和孩子们，正常人和不正常的人，还有动物，大家都在街上跑来跑去，一半人盲目地奔向死亡，一半人盲目地奔向生存。
    三、在日本、智利和墨西哥，我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地震。这里，十三层楼上的一位工作人员冲进正在倒垮的建筑物的电梯，那里，昏乱的人群朝着海啸登陆的海岸狂奔。
    下面是一位精神病医生在接受微精神分析时说的话（本书中凡引用他的话，我将只注明“精神病医生”）：
    ……真奇怪，很少有人研究恐慌……个人的恐慌和恐慌状态中表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恐惧……粗野的恐惧，……集体的恐慌和那害人的、丧失了体面、道德和责任感的溃逃……
    ……这时候，那些著名的理论都到那里去了？……那些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的杜撰出来的理论呢？……那些理论有什么价值？……反射学、行为主义、现象学、结构主义、格式塔心理学……为什么在恐慌状态下，所有这些理论什么也解释不了？……一点用处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大群固执的思想家与另一大群古执的思想家进行斗争，在他们为自己的理论献出毕生心血后，他们的理论也一个个先后消失了……
    为什么至今没有发现一种能在尝试突然彼此间失去联系或以另一种方式相联系时仍然有效的理论？……
    （两分钟沉默，然后）
    ……尝试在偶然中产生，……依照它自己的志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哲学和思想意识在尝试之后形成体系……得到确认，而那个时候，尝试早就转移了……
    从繁文缛节的说教和诡辩中，人学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尝试的概念却可以使人为自己找到适当的位置；……首先，它可以使人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人的存在只是各种各样尝试中的一个尝试……”
    的确，偶然中的尝试、求生尝试、死亡尝试、爱的尝试、杀的尝试，各种各样的尝试造就了人。尝试的中性动力原则公正地支配着人，它对人、动物、植物、矿物、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它作用于人就像它使分子、原子或粒子发生振动一样。
    的确，今天，人已经能够在宇宙中行走，能够移植心脏、头和灵魂，如果愿意，人甚至已经能够使自己长生不死。在当今之世谈什么
       
         人，
         像其它尝试一样， 
         是一个尝试，
    
    似乎不太合适宜。然而，假如人是全能的，那么所谓全能就体现在他的尝试中。人的强大来自他所进行的尝试；人常常怀疑自己的力量，不知道自己能够在多长时间内成功地维持这种强大，总之，
  
         人
         从没有比他能够创造生命以来  
         更必然要死亡，
  
    因为，人并非有意识地进行尝试，他所进行的尝试和反尝试是一种完全不以其意志为转移的、自动的生理蠕动。

    因为，
  
         人的存在离不开尝试，
         但是，
         尝试完全独离于人。

    很少有人这样理解尝试，这并不奇怪，因为在没有学会捕捉尝试时，一般人很难意识到它的表现。此外，人的潜意识中有自我保护条件反射，在它的作用下，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个脆弱而且瞬间即逝的中性尝试。
请看下面这一段分析记录（这段话出自一位接受微精神分析的物理学家之口，本书中我将以“物理学家”为名继续引用他的话）：
    “……开始接受微精神分析时，……我有时觉得……您对我格外重视，……我觉得自己在您这里享有某种特殊的待遇…………觉得您想把我培养成您的继承人……我承认，当时我很难接受您的态度，……您的态度让我很吃惊，我倾向于回避您……
    ……我由其不能理解尝试理论，……当您反复强调‘日常生活是由尝试编织而成’的时候，我反感极了……真想走了，让您一个人去异想天开吧，……我当时认为，承认尝试理论等于将人异化，……把人看成是一个可以随意使用消耗的物体……
    ……不！我当时不同意您的观点，拼命试着不接受您的观点，……停止分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可我又绝对不能接受您的观点……我真想发作，大喊‘疯了’！‘救命’啊！……
    （三分钟沉默，然后：）
    ……我曾经多少次尝试推翻您的观点！……当我自以为达到目的时，我真的高兴极了！……唉！……要做多少次尝试才能推翻尝试的理论，反尝试性尝试的惊人数目迫使我一次次回到您的身边……
    ……这是六个月前的事了……
    （两分钟沉默，然后：）
    今天，我不再认为尝试是一种狂想，……离开了尝试我什么也弄不懂……我成了尝试的俘虏，尝试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十五分钟沉默，然后：）
    ……噢，我用了六个月时间理解您……或者确切地说，理解我自己……换句话说，我用了六个月时间才终于进入了我生存于其中的那个茫茫的尝试之海。……这些尝试在不断地组成和分解着我……
    ……我终于明白，我是否同意您的观点，对于您来说实在无所谓。”
    尝试的概念有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东西，多少年来我对这一点已确信不疑。我已证实，个人和集体对精神分析的抵抗，首先表现为在潜意识中抵抗尝试和尝试的两个特点——中性和非目的性，随后才固定为口腔欲、肛门欲、尿道欲、生殖器欲和恋母－阉割情节；这些潜意识性欲的表现由大量可塑性极强的中性尝试组成，它们大大加强了个人和集体对精神分析的抵抗；因此，儿童期性欲只是个人和集体抵抗精神分析的第二道防线。
    下面是一位医生接受微精神分析的记录摘要（本书中我还将以“医生”为名引用他的话）：
    “……自从开始微精神分析以来，我对人的举手投足、眼神、想法和感觉进行了研究……发现所有这些都是儿童期性欲满足尝试的重复……我还发现每个性区域都是由一组细胞组成……这组细胞……请您原谅我冒昧……就像中性尝试的心身微型发电站……
    ……对于口欲期的儿童来说，重要的是嘴，……儿童试着通过嘴获得食物，……进入肛门期后，儿童感兴趣的是肛门，……他试着保留或排出一部分吃下的食物。……进入阳物崇拜期后，潜意识提示儿童在他两腿之间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儿童试着在自己身上或父母和同学那里证实这个东西的存在，了解它的功能……
    （两分钟沉默，然后：）
    ……根椐尝试的观点，我终于完全把握住了儿童性活动发展不同阶段的动力学原理，其实，这些不同阶段相互竟争存在……它们不仅各自分别构成一个既可以成功，也可能失败的尝试，……而且，随着尝试对不同发展阶段关注程度的变化，它们之间相互跨越，……直到成年期……或者说假成年期……人的一生都在重复儿童期的性活动内容……”
    尝试的观点逐渐在我进行的精神分析中产生了奇特的影响，从一九五三年开始，我确定了一个专门捕捉、包围、解剖尝试的技术：微精神分析。所谓微精神分析，就是按照下列标准进行的精神分析：
    一、每一次分析都要进行数个小时；
    二、每周至少五次；
    三、每周平均分析时间不能少于十五个小时。
    我称这种分析为长分析，它主要包括下列内容：一、接受分析者根据自己的生活材料（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进行自由联想；二、接受分析者根椐日常生活材料（两次分析之间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事情）进行自由联想；三、接受分析者依靠电子放大镜分析自己及家人的照片；四、接受分析者分析自己的音像资料：电影、磁带……；五、接受分析者分析自己的私人通信（可含工作通信）；六、接受分析者分析自己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画的草图；七、接受分析者分析自己的家谱（包括自己描绘的家谱）；八、接受分析者分析自己的分析录音，这些录音是分析者在接受分析者不知道的情况下录下的分析片断；九、接受分析者分析与自己有关的其它材料。
    此外，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微精神分析强调：一、分析者与接受分析者共同生活；二、当分析者需要到其它国家去时，接受分析者一同前往（他们在那里继续进行分析。下面是我从记录中整理出的，在一次微精神分析过程中，我与接受分析者到过的地方：古外、纽约、波多黎哥、新奥尔良、洛杉矶、火奴鲁鲁、菲济岛、悉尼、新加波、曼谷、加尔格达、古外；另一次的途经之地是：古外、罗马、雅典、开罗、亚的斯亚贝巴、约翰内斯堡、阿比让、里斯本、古外。）；三、分析者与被分析者同访后者生活过的地方；四、分析者对一个或几个接受分析者的亲属、朋友和同事进行分析……
     微精神分析为接受分析者提供彻底自我解剖的可能（即使由于某种原因，接受分析者不可能满足上述全部条件），接受分析者能够仔细研究自己过去及现在所进行的尝试，超越潜意识追踪或再现这些尝试的轨迹。这远远超过了瑞克（H.Racker）所谓的“精神分析的微观方法”，因为，
       
        在微精神分析学中，
        潜意识
        不再是精神分析的
        终级。

     事实上，在长分析过程中，潜意识不仅看起来像心理尝试的调车站，而且它本身就可以作为一个尝试或一系列尝试成为分析研究的对象。
    下面是一位女传统精神分析学家接受微精神分析的记录摘要（本书中我将以“女精神分析学家”为名，继续引用她的话）：
     “……如果我没有弄错，……精神分析学是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桥粱……而微精神分析学则专注于生命开始之前及结束之后的事情……包括受精、……胎儿期及出生……儿童期和成年期……衰老和死亡……
    ……潜意识和意识就在这一切之中获得意义……！
    （十分钟沉默，然后：）
    通过对我自己生活中每一个细节进行反复推敲和慢慢研究……通过不断建立和发现新的自由联想的触发点……我获得了自己的微精神分析素描……它就像我的尝试的断层摄影……
    ……当我分取一个纵剖局部……而不是一个横剖单位时，就可以看到从出生到今天的自己：尝试的沉积……这些尝试的总和以其持续时间长短和独特的印记造就了我的个性。……尝试随时可能改变前进方向，假如我生活中的这些尝试曾经改变它们的方向，它们也许会造就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物体……这真让人难以想像……
    （十分钟沉默，然后：）
    ……长分析和尝试的概念使我发现，我生命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次尝试……是无数尝试的出发点……但是，这些尝试和产生它们的尝试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和由它们而产生的尝试之间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回答这两个问题也许可以解决复因决定问题……
    （五分钟沉默，然后：）
    ……噢！……我浑身发抖……什么是这些无限微小的尝试的发源地？……
    ……这些尝试来自潜意识以外的什么地方？……
    ……它们依附在什么上面？……
    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是微精神分析学的基础，也是本书主导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