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叶至善一起唱古诗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6 17:00:56
跟叶至善一起唱古诗词 邵燕祥
    我和叶至善先生相识很晚。第一次找他,记得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位写儿童诗的评论家,替一家外省的儿童刊物求叶圣陶老人题签,不知为什么,说让我帮忙,我贸然答应下来,就恭恭敬敬写了封信给至善。很快回信来了,叶老的题签也来了,我当即转去。心中有一种顺利完成任务的快慰,由衷感谢叶老对儿童刊物的关切,也感谢“小叶老”的玉成。谁知过了些日子,诗人通知我,那个刊物改主意了,叶老的题签没有用。但也没退回。我无话可说。也不知该怎么告诉至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请求原谅。于是我成了驼鸟,尽量避免跟至善先生打照面。幸好本来不在一个圈儿里,照面的机会原就不多。我只是汲取教训,往后再不敢冒冒失失揽这类差事了。
    不过,可能因为我和另一位“小叶老”叶至诚的过从多些,至善也把我当作他的弟兄辈看吧,每有新作,往往给我寄一本来。我们就成了“通讯朋友”,更确切地说,是偶尔互寄印刷品的朋友。朱正兄在北京的时候,因他和至善兄走动较多,有时也就成了“传书带信”的人。
    1995年岁尾,收到至善兄赠我的,由他编配的《古诗词新唱》50首一书,我才知道他爱唱歌,中学时代唱过不少古诗词配上欧美曲调的歌,大多出自弘一法师(李叔同)之手,“我很喜欢唱这样的歌,因而记熟了不少古人的诗,同时记熟了不少欧美的曲调,有各国的民歌,也有名家的传世之作;可谓一举而两得,遂常生效颦之想”。他后来说,“四年前(1993)的春节,我心脏发病住院,躺在床上无聊透了,只好背记得的诗词,哼唱熟的歌。哼到前苏联的《遥远的地方》,觉得有些词语不太熨帖,正推敲间,忽然想起了范仲淹的‘碧云天,黄叶地’,于是背一句词,哼一句曲子,配在一起轻轻哼了两三遍,居然像一回事,当时拿铅笔记了下来,又作了些修改。没想到从此一发不可收。”这就是《古诗词新唱》直到它的增订本(开明出版社1998版)的缘起吧。
    《古诗词新唱(增订本)》增加到150首,每一首都附了或长或短的“校后琐记”,可作小品读。如关于这首范仲淹的《苏幕遮》,至善写道:据说《苏幕遮》是波斯语的音译,意译该是手帕或头巾。“此话如果当真,很可能是波斯的一支舞曲,在盛唐就引进了,宋代是没有这样的气魄的。‘先忧后乐’的范仲淹当过陕西经略副使,任务是防御西夏入侵。他留下的词只剩五首,倒有三首写镇守边关时的凄苦心情,因而被后人称作穷寨主。词和曲子都表现边防将士怀念家乡,配在一起容易合拍。诺索夫的《遥远的地方》似乎被遗忘了,在‘文革’前经常有人演唱,电台也经常播放”。
    现在我把范词写下来,请记得《遥远的地方》曲调的朋友不妨试着哼唱一下: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如果中青年的朋友对《遥远的地方》曲调不熟,卡普阿《我的太阳》却是至今红遍天下,听熟了的男高音,几乎人人能哼的。至善兄给配了一阕《沁园春》。不是每个人填词的《沁园春》都适合这一曲,而刘克庄的《梦孚若》简直像是天造地设,倒是这词有些读者可能感到陌生,但请一试歌喉: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馀子谁堪共酒杯?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材。
    饮酣鼻息如雷,谁信被邻鸡催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推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至善兄说“但愿歌唱爱好者不要放过这一首新配的旧词,因为这一首句句合拍”。只是经他处理,一开头变成了“啊……何处、何处相逢”,这样的处理,在配歌时在所难免,不但无伤于词、曲,弄好了反能有更积极的效果。比如,另一首,舒曼有名的《梦幻曲》,正好配李清照的《渔家傲·记梦》,词短曲长,就把词重复一遍,恰也曲尽那梦魂缥缈,回肠荡气之妙。
    词曲的相配,一是内容和情调,一是词的声调和曲的旋律间的合榫。
    我猜至善兄为词寻曲或为曲寻词,最初想必是先从题意着眼的。我们这一两代人大概小时候都唱过“(外国名曲)101首”的歌,因此知道美国作曲家福斯特。拿福斯特《美人还在梦中》配冯延巳《蝶恋花(谁道闲情抛弃久)》,拿福斯特《故乡的亲人》配叶清臣的《贺圣朝·留别》,前者缱绻情深,后者不胜沧桑,词曲都极相契。
    拿舒伯特《小夜曲》(雷尔斯塔甫作词那一首),配秦观《鹊桥仙》,也仿佛天衣无缝: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至善兄说,这首小夜曲非常有名,“我在中学里唱的是英译本,才唱曲子的头三句,就联想起‘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隔了六十年,居然把这支曲子给秦观的《鹊桥仙》配上了。”这是舒伯特和秦少游的缘分,也多亏至善兄给搭桥。他说:“咏牛郎织女的诗词很多,秦观这一首所以出名,可能因为他跳出了描摹痴男怨女的框框,抓住了相聚相别两个场合,形象地阐述了他对真挚爱情的价值观。为了跟曲子相配,我重复了下片的好句子。一般说来,重复会产生强调的作用;可是最后(反复咏唱)的那个‘朝朝暮暮’,好像给添了一层意思:此情果真久长,不必求朝朝暮暮,可免不了朝暮思念。想不到无意中犯了个妄改原作的错误。”其实编配者并没有“妄改”,词的抒情主人正因为断不了朝思暮想,这才用“又岂在朝朝暮暮”来说服自己呀。
    秦观的《踏莎行》,配了爱尔兰民歌《即使你青春(美丽都)消逝》,原歌词是表达对爱人的忠贞不渝的。我小时唱这支曲子,是国人另配的词:“正日落秋山,一片罗云隐去……”写秋夜“万种情怀安排何处”的莫名惆怅,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吧。现在至善兄以秦词配歌,从“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脉古典的旅愁与相思,正合着一个孤独的歌者在心中默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阕《踏莎行》,据说今天在郴州立了诗碑。郴州一直是我心向往之的地方,然而近年那里官场恶行频发,叫人望而却步了。
    托赛里的《小夜曲》,我似乎只听过器乐,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至诚兄拿它配了苏轼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他说:“托赛里这首《小夜曲》,担心往日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春梦,呼唤恋人快回到自己身边。曲子的情调跟苏轼的这首《洞仙歌》很不相同,配在一起却还过得去,只要在唱的时候控制点音量就成了。”其实,苏轼这首词固然说是足成蜀主孟昶的佚词,内容是写孟与花蕊夫人摩诃池避暑的,但到了诗人笔下,却并不止于写“钗横鬓乱”,恰恰是“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贯串着苏东坡上天入地在寥廓时空中的沧桑感,跟《小夜曲》中追怀旧梦的情调还是相通的。况且,有时一支曲子,既能配伤感的词,也能配欢快的词,的确只要在节奏上有所变化,或音量有所控制;这是因为乐曲旋律的抽象性,便具有某种不确定性,就如文字的多义性,提供了意义多指向的接受空间。
    由于东德影片《英俊少年》的推广,古老的爱尔兰民歌《夏天最后的玫瑰》在我国成了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它的原词,是以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为寄托,对往昔的生活和爱情不胜依恋,一首挽歌或准挽歌,却能够唱得倜傥潇洒,大概也符合“以乐笔写哀”的规律。等唱罢了,余音悄然,才会泛上余味的微苦。这首曲调配上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盅”),正唱出这种繁华落尽的冷落,然后更珍惜重逢的温馨:
    彩袖殷勤捧玉盅,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至善兄津津有味地配歌,出歌本,全无功利之心,不过既以自娱,亦以娱人,如他所说,“希望有机会听到您的歌声,唱的是我配的歌”。我的想法却俗得多,还在初版本问世时,我就琢磨着,如果开个演唱会,海报上不但列出曲目,还大书特书:屈原、曹操、陶潜、李白、杜甫、柳宗元、李商隐等词,亨德尔、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威尔迪、格里格、比才等曲,那是何等令人震撼的阵容!
    当时我有个小朋友正在北京音乐厅打工,那里承包经营的老板,是个热爱音乐又懂得市场操作的年轻人,没多久就把音乐厅弄得红红火火的,受到听众也受到有识之士称赞。我曾想借助于他们办这件好事,但还没等我找那个小朋友,中央乐团一换届,就在合同未满期时,断然收回了音乐厅。我不是从事音乐的人,在有限的朋友中,原来还想找找像姜嘉锵这样的歌唱家,一商演唱的事,知道他肯定会支持,但那想望转眼成了泡影,我也无心去“串联”了。
    我还是不死心。因为想到自己小学时就在音乐课上和课外受到包括李叔同、李抱尘、汤鹤逸这些先生编配的诗词名曲的熏陶,受用不浅,在我前面至少还有至善兄和于浩成兄他们那一代,无不如此。老于去参加了童年母校师大附小为陶淑范老师举办的敬老活动,会上大家放声唱的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唱熟了的抒情歌曲!
    在这里,我向中小学校特别是语文和音乐老师建议,可能的话,不妨从叶至善先生编配的曲集里找一些合适的,试着推广一下,既帮助孩子们体会古诗词的内涵,提升音乐审美的格调,同时也丰富了校园文化活动。于是我眼前跳出了一连串的曲目:
    李白的《关山月》,配意大利科特劳的《桑塔·露琪亚》(见上图)。小时候唱这支歌,咬字是“桑达露西亚”,似为西班牙地名,以为是那里的民歌,那时配词为“你来看,你来看,浮云多灿烂……”现在唱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一样的辽阔无垠,一样的莽苍苍,犹如歌唱在西班牙的腹地或意大利的海滨。
    上世纪50年代唱俄罗斯民歌“草原大无边……”,是赶脚的马车夫临终唱给远方爱人的;现在拿来唱李白的《春草》,“燕草抽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仿佛出自同样的机杼。唱了李白代闺中人寄远,明白了俄罗斯那首《草原》也不过是假托车夫将死,来打动人罢了。你问,这样的歌小学生唱合适吗?我想,半世纪前的孩子们能唱《草原》,能唱《兰花花》,道理不是一样吗?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小学生,都迎风奔跑着唱过“好大的西北风……一二三四呼呼呼”,原是由美国G·F·鲁特作曲的《音乐在空中回荡》,旋律简单流畅,极易上口,现在配上杜甫平生唯一欣喜欲狂脱口放歌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简直就紧跟着诗人下三峡奔洛阳了。
    50年代我们从话剧《保尔·柯察金》中由导演孙维世配词的“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熟悉了乌克兰民歌《德涅伯河》的曲调,却不熟悉乌克兰大诗人舍甫琴珂的原词。这回以杜甫的名作《登高》来唱,也弥补了这一遗憾。德涅伯河赋予原来词曲的浑厚悲壮,与长江边诗人的沉郁顿挫,浑然而一了。
    如嫌这些曲子负载的感情和思想分量太重,想唱点轻快的,可以唱白居易《湖上春行》,用门德尔松《听,天使在歌唱》的曲子:“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可以用我国云南民歌《小河淌水》的曲调唱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为了配歌,三字尾适当重复,另有一种一唱三叹的韵味。古诗配中国民歌的,还有吴文英《玉楼春·京市舞女》,配上我国维吾尔族民歌《阿拉木汗》,简直就像量身制作似的。想见婆娑伴舞,就不知是在古之西安、汴梁,还是今之乌鲁木齐或北京等地了。
    我们小时候就唱过英国T·H·贝利《多年以前》,至善兄说他是吹口琴吹熟的,后来才知道是久别重逢时唱的一首歌。那反复吟唱的“Long long ago ,long long ago”(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就像《遥远的地方》中那“Длего,длего”(远方,在远方)一样,都是词短情长。现在配上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以孩子们的口吻唱,那是在一片彩色光景前不识愁滋味的欢歌,若干年后,比如到中年以后老同学聚会时唱它,就会像叶至善以至我这样的人似的,从中得到一缕怀旧的慰藉。
    至善兄做这件“古诗词新唱”的配歌,我以为无非是出于怀旧,我几乎收束不住的这篇文字,其实也是由于怀旧。怀念旧时唱过的歌,旧时念过的诗词,旧日时光中的亲人,老师,同学,朋友。是老境必然会有的心情吧。
    跟今天的年轻人、中小学生说怀旧,似乎太早,有点文不对题。但怀旧、念旧,总归是人性的一种表现。不是一般的追怀往昔,而是要找回值得珍藏的美好记忆。只要不是“恶性怀旧”,不是排他的,即不是强迫别人跟你一样想,一样做,甚至跟你一块回到从前去……那末,本也没有什么不好。
    至善兄去世3年了。我早就想写这篇文字,但不敢率尔动笔。你想,他在增订本出来后,又校出简谱中53处差错,亲笔列出勘误表,这不仅是资深编辑的严谨作风,且见出其平生为人的踏实负责。增订本出了11年,想已销完。今后如再重印,当可一一校正。至善兄还在书边寄语,“您唱过之后,觉得某一首还可以,请把它介绍给喜欢唱歌的朋友;觉得某一首配得实在不像样,请写信告诉我”。我说,“配得实在不像样”的,一首也没有。不过,有少数几首,如圣诞歌曲《宁静的夜》(现通称《平安夜》),似不必再配《尚书大传》里的《卿云歌》,因前者已深入人心,而后者过于冷僻,又在民国初年一度颁为国歌,也有过另外的曲谱了。再如选自捷克德沃夏克《新世界交响乐》的一段黑人风小调,大家从30年代或更早就熟悉了可能是李抱尘配词的“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也是有华人处就传唱不歇,同样深入人心,似也不必拿来改配曹操的《龟虽寿》了。
    谨以此文纪念叶至善先生,让他欣慰地听到我们老少几代人在唱他配的歌。
文汇报2009年7月6日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