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个人思想解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7:25:40
毛泽东是中国人的宿命,是现当代的一座高山,我们要想活得景气一些,历史要想前进,就必须翻越这座山。清理不惟清算,知古只为鉴今,臧否方明得失,回眸更为前瞻。
关于毛的评价,已成沙龙学界一个持续高热的牛皮癣,但很多论者,无论颂毛还是非毛,多喜欢在道德激情的漩涡中戏水,使用着庶几文革式的语言。笔者以为,如果老是流于少男少女式的低吟浅唱,则这种撒娇的成本似乎过于昂贵了。
我不是学者,对各式章句之学,无论东方还是西洋的,都素无兴趣。对毛的兴趣,只与经历有关,也与当下的疼痛有关。我最早的记忆,是关于饥饿的,整个少年加一部分青年时代,全拿来给毛陪葬了。一个纯情少女去赴第一次约会而遇人不淑,这种伤害是终生性的,所以我对毛无法释怀。当然,我早就超越了所谓的愤激,并尝试着理性地端详这座山。毛的遗产举目皆是,其中之一便是给太多的人留下了隐痛,就像一位名医给人拉肚子,最后把剪刀落在了里边,而医院却不给人任何解释,甚至宣称手术做得很漂亮。我想搞明白他为何做了如此蹩脚的一个手术,而剪刀至今还在我腹中锈着。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剪刀取出来,并放进历史博物馆。
不揣浅陋,率尔抛砖,哪怕这砖头最后只准确地击中了自己,也是情愿的。
笔者以为,评价毛,须把准四大要素。
一、 古今第一帝王
解读毛,其诗作是一把不错的钥匙。这也是中国的一个传统,在朝堂之上多是应景之言,而诗词酬唱中往往更多真性情和“内部消息”。在毛所有诗词中,有三首是须倍加留意的。其一是著名的《雪》,据说在重庆谈判时为“养在深闺”的毛赢了个满堂彩,王芸生当年即嗅到了陈腐的帝王气息,可见那一代报人的政治和文化敏感,对此无须我饶舌。
第二首是贺新郎《读史》,全词如下:“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硚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这首词的主调,与《雪》相近,但有两点差异,一是此作没有自然而只有人文,二是《雪》止于中国历史,而《读史》似乎有放眼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意味。这首词,全面而凝炼地阐释了毛的历史观,它是这样一幅图景:人跟猴子分手后,经石器铁器等时代,只有杀杀杀,没有别的。史书上没有真事,全是骗人的把戏。出路呢,当然是像陈王那样揭竿而起,自然就“东方白”了,与《雪》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同义重复,如出一辙。
《雪》作于1936年,彼时毛离那把椅子还非常遥远;《读史》作于1964年,毛在椅子上已经坐了15年。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但毛的历史观没有变化。
历史除了血与欺骗,什么也没有。这种愤激,在五四那批人中具有相当的普遍性,鲁迅的结论是“吃人”。大量论者喜欢把毛对鲁迅的推崇仅仅理解成利用,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甚至是皮相的,更根本的契合点应是他们对传统的绝望。出路在哪?鲁迅选择了打破这“铁屋子”,推倒这“人肉筵席”,并救出那些“还没吃过人肉”的孩子,这是精神和灵魂的层面,而到了这一层,也就弄不了中国政治了。毛选择了传统的方向,且是传统中那个最坏的方向,也就是以毒攻毒。李斯见到厕鼠的那番感慨,差不多也是毛的;而黑旋风的“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无疑更合毛的胃口,当然那是乡野版,而毛会打造一个豪华的现代版。进口的阶级斗争理论,奴隶创造历史的唯物史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造反有理的铁血逻辑,其中不排除某种道德激情,但对于深受传统文化和帝王术浸染的毛来说,华丽的理论最后都要落脚到工具层面。观毛一生的治国理念与实践,屡屡印证了这一点,因为所谓的道德,不能只是一种口红或者时装,至于是进口还是土产,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第三首更经典,诗题叫《读〈封建论〉赠郭老》,抄录如下:“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多行秦政制,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这首七律作于1973年,是批林批孔的序幕。孔家店在五四时期就给推倒了,毛却为何又在晚年抑儒扬法?人生已是夕阳,诗写得平易了,话也说得实在了,而椅子坐得既久且牢,也更率性了,于是和盘托出。
秦政是什么?几十年来,据说因为“统一”之功,秦始皇给抹得满身油彩。但稍稍翻一下历史便知,秦政是十足的暴政,中国的专制马车,就是按照法家的设计图纸,由秦始皇一手打造的。焚书坑儒是统一脑袋,奖励耕战加严刑峻法是统一肉体,一个五六百万人口的国家,竟能举百万之兵,在冷兵器时代,会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军事帝国!再看看那些浩大的土木工程,让我不仅想到了“全民皆兵”,也想到了“全民皆役”,如果给秦政下一个最简洁的定义的话,大约只有四个字:耕战奴隶。
据说在毛的领导下,中国人民不仅站起来了,而且做了主人。发明一种美丽的说法是容易的,我也可以给我的狗带上一个纸糊的王冠。检验的唯一方法是循名责实,也就是孔夫子的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土改完成后,奴隶们或许主人了一小会儿,全面的公有制完成后,国家实现了对全民的经济剥夺,社会完全消失,每一个人都是赤贫的,也就是变成了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经常的状态是一只饿狗。精神上呢,只就大的脉络而言,延安洗过一次脑子,57年来了一记闷棍,知识界从此噤声并渐渐消亡。59年彭为民请命,给一脚踢下庐山后,党内从此没有了不同声音。这就是“六亿神州尽舜尧”吗?从百姓到高官,从肉体到精神,每一个人都成为闪光的螺丝钉,除了一个主子,余者全是奴才。朕即国家,国家即朕,把一个国家玩弄于股掌之上“若烹小鲜”,如果加上精神的高度统一(文革时期甚至连爱情都给消灭了),毛实乃古今中外第一帝王也。
二、 浪漫诗人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士,差不多相当于欧洲意义上的骑士。咱们这个“士”,后来走了一条人格分裂的路,其上限在苏秦张仪的时代,精神上的彻底完成大致在魏晋时代。玩剑的先是成了游侠,到秦汉之际渐渐消失。在帝王眼里,玩文字的还有些用处,甚至可以给帝王搽搽美容霜,便留了下来,但代价是雌化甚至太监化了。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深层的原因在于他们没有牙齿了。然而,真能造大反的,却还是要那些没有分裂的主儿,所谓“下马草军书,上马击狂胡”是也。
得天时地利之赐,毛没有分裂,且软件硬件都很发达。这份文化遗产,应该主要是王船山的,包括后来的湘军。王船山是大儒,但很爷们儿,知行是宋明之际一个争论不休的东西,王更强调行。岳麓书院的文化浸润,加上湘人的山野悍烈之气,杂交出一种刚柔相济的入世精神,使湘人在咸同之后,成为中国的一个政治军事文化重镇。毛青年时代最崇拜的人,便是曾国藩与胡林翼,润之便是胡的字。这种独特的地理文化深远地影响了毛,当然他跟曾是迥然不同的。曾是典型且出色的士大夫,头巾气很足,而毛是个实用主义大师,当然,这其中也有时代背景的差异。
一个搞政治的人,只会写诗大约是个病人,比如瞿秋白,但饱读诗书的诗人,玩起刀子来又不比黑旋风逊色,再能懂点厚黑之道,这个人就不同凡响了。中国式的传统政治,也就是所谓的“汤武革命”,老百姓的说法叫“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爷”,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这样的人。所以毛最终坐上了椅子,没有任何侥幸,全是实力较量的结果。
在走向椅子或坐椅子的过程中,诗人起了什么作用呢?在我看来主要有两点。
其一,中共元老中,饱读诗书又能舞文弄墨者,陈独秀与瞿秋白之后,数量不是很多。周恩来早年的诗是相当不错的,后来或许没了激情,或许有了忌惮,金盆洗手了。毛喜欢跟陈毅论论诗,其实陈的诗是不入流的,毛无非是雅玩一把而已,一如乾隆与其弄臣。大家都知道,除了高层,中共的基本队伍是农民,都是一把菜刀起家的,但这些粗人秉承了耕读的古老传统,对斯文是相当崇拜的,再加上毛的一手狂草书法,给毛增色实多,这些对树立他的威信和权威乃至于后来被神化,功莫大焉。
其二,诗人角色在革命事业中的功过,在打江山与坐江山时代是迥然不同的。毫无疑问,任何政治集团中的成员,在逐鹿过程中是合作关系而非主奴关系。刘邦在楚汉之争的过程中,一点脾气也没有,甚至像个二皮脸。毛一直以专横著称,这种性格在革命早期曾让他吃过不少苦头,逐渐取得支配权乃至于坐上椅子之后,则另当别论,甚至成为帝王的必备品质,诗人气质与此相似而且二者要结伴而行。在内外交逼的严酷环境中,在操作层面毛从来都是最务实的,吟诗作赋只是一种精神保健操,但在椅子上坐稳之后,不仅脾气见长,浪漫的诗情也会随着环境变得歌舞升平而日益膨胀。显然,当年的诗情只是在纸上涂抹,如今便要在真实的大地上涂抹,而一般要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数一数毛发动的运动吧,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文化的,几乎年年花样翻新。“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帝王的霸道加诗人的超越欲望,杂交出种种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使朱元璋与斯大林望尘莫及。
要过饭的朱元璋也很有些道德激情,但他不是诗人,所以他的作为是平实的,大不了就是诛功臣杀贪官设厂卫之类,最大的浪漫,似乎是自编大诰并搞普法教育,并允许草民结队到京城上访。以毛的个人魅力和魄力,这样的粗活他是不屑的,他只玩别人没玩过的大手笔,所以,他的子民也就要为其浪漫情怀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三、 道德激情
大约与毛的诗人气质有关,也与20世纪庶几席卷了全球的“红色风暴”有关,毛有着丰沛的道德激情,这与传统帝王或山大王是很不同的。在共运史上,大约只有列宁与格瓦拉,与毛有些相似之处,而毛的诗人气质应该更是鹤立鸡群。
马克思的学说越过西欧一路东行,越走越具民粹色彩,到中国便成了一场农民革命。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国,按马的理论或照着俄国革命的样本画葫芦,你找不到革命主体,所以早期共产党人在城市的革命越闹越尴尬,后来终于渐次放下本本而向现实靠拢,其实也就是渐渐走向毛。马的学说只能是火种,干柴是不能进口的,从来不信本本的毛第一个走向农村,因为那里有着中国最大的火药库。毛身上几乎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与道德激情,是点燃这座火药库的最好导线,所以在这场东方革命中,历史与毛相互寻找,最后在古老的土地上邂逅并忘情地拥抱了。
东方道德资源很丰厚,但质量很低,就哲学意义而言,它只是服从的道德,奴隶的道德,一如鲁迅所言,草民一旦做稳了奴隶,就皇恩浩荡了。等富贵,均贫贱,耕者有其田,这样的大同梦,奴隶们已经做了几千年,也曾经是山大王们招兵买马的旗号,但本质上是驯兽员用一把炒豆训练猴子,或者一个农民养猪,尽管猪会做一些天真的梦,但主人显然有他的想法,在人本主义与吃肉之间,所有的主人显然更热爱吃肉。
毛把土地分给农民,这是石破天惊的。在对原土地所有者的剥夺问题上,毛与在上海遥控的中央开始是有分歧的,毛当然是无条件的剥夺,不管是否劣绅。土地对农民的意义,或者土地争夺战对于阶级斗争的意义,直至土改对革命胜利的意义,我以为怎么估计都不会过分。在欧洲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由民主政治和市场交换取代了等级制,但在中国的这场争取平等的革命中,却依旧是原始的奴隶造反。毛诗云:“红旗卷起农奴戟”,“分田分地真忙”,读上去是饶有诗意的,但这场剥夺对于历史的意义,看看当下的农村和依旧高悬在天空的土地所有制,便知为这种诗意所支付的代价,直到今天还没有支付完。
耕者有其田的大同梦,在毛的手里完成了,他是第一个给东方奴隶圆梦的人。他不仅做,还要不停地发宣言,以配合他的实践,比如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奴隶们创造了历史,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农民革命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唯一动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统滚蛋,工农兵要占领一切领域,诸如此类。至此,道德激情已经转化为一种彻底的民粹激情,并把这种意识形态变为现实。只有参破了这一点,才能解释毛为何赢得了大众那样真诚的拥戴,也才能理解那场朝鲜战争,百姓为何表现了历史上所罕有的火山喷发一样的热情。大约秦汉以后,中国军队表现出如此惊人的忠诚和勇敢,这是第一次,但也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对毛的道德激情该如何评价,是个相对令人困惑的问题。我以为,一个最根本也最平实的标准,便是人民的生活质量,具体言之便是物质上是否有了相当的改善,精神上是否有了更大的空间和自由。检点毛时代,结论是令人遗憾的,国家对百姓从物质到精神的全面剥夺是空前的,大家成了平等的奴隶,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似乎只有秦帝国和斯巴达庶几近之。中国历史,自秦以后一直有一种消灭贵族而走向平均化的冲动,毛终于借助于世界性的浪潮而彻底完成。大同梦圆了,但它并不能创造文明,当然这个梦也就很短命。
迷人的道德激情为何会结出如此酸涩的果实?根本问题端在毛对近现代世界文明是相当隔膜的,他与朱元璋并无本质上的差异。他是雄才大略的,更是自视甚高的,看看《雪》中对历代雄主的数落,便知他是多么自负。当全中国只剩了一颗脑袋时,哪怕这是颗伟大的脑袋,它的归宿也只能是打一通醉拳后碰得头破血流。
四、 与苏俄的恩怨
要理解毛的许多言行,还有一把隐秘的钥匙,这就是他与苏俄长达数十年的恩怨。
中国革命,从一开始到最后与苏联闹翻,始终都在莫斯科或紧或松的操控和影响之下,这是大的时代背景决定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从最初的惊喜到亦步亦趋学步,到逐步开始走自己的路并最终反目,这其中的是非恩怨多如牛毛。这层关系的微妙,很像情侣间的关系,在抓破脸皮前,经常是很缠绵的样子,但各自的小算盘谁也没闲着,而当事人对外人包括自己人也讳莫如深,是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这不会是一种诗意的朦胧,对毛而言,这场球打得很无奈又不得不打,所以对毛的影响不可小视。打一个不伦的比方:最能改变一个人的,经常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亲人尤其是情人。
莫斯科对中国革命的支持,与情侣间的关系相近,早期是浪漫而真诚的,越往后便越多利害的权衡而流于同床异梦。如前所述,在中国复制马克思理论上或苏俄实践上的革命,注定找不到力量主体,于是中共前几任总书记便飞在城市的上空做没头苍蝇。毛没有喝过洋墨水,对中国历史又有相当研究,这使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现实主义大师,于是抛开本本主义一头扎进了乡村。无产阶级政党竟成了农民党,无论在党内还是在莫斯科,都曾经为人诟病,但我们知道,东方革命党人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实用主义者,所以毛红色根据地的理论与实践,随着城市革命的无望而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理解和肯定。
这时毛的麻烦也来了,因为革命的重心实际上已经移到了根据地,领导权的问题当然就尖锐起来了。在当时唯莫斯科马首是瞻的氛围中,毛是个土老冒儿且作风专横,被渐渐架空也就在情理之中。自己一手开辟的阵地就这样给人拿走,不用说毛那样的个性,就是温和如朱德,大约也没法心平气和。比如博古,一个黑瘦的青年,既无政治斗争经验,更不会带兵打仗,却仰仗莫斯科的青眼便高高在上并颐指气使,对毛的刺激和伤害都是无可名状的,而所有诸如此类的支出,最后自然都要记在莫斯科的账上。当然,深谙政治斗争韬略的毛,不会输在此辈手下,况且在“创业艰难百战多”的沙场上,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实力。毛的政治韬略和军事才能,在中共高层无出其右者,丢了根据地后,在令人绝望的长征中,毛又一步步地回到了权力中心,最终在延安确立了自己当仁不让的地位,并通过延安整风完成了全党意识形态的全盘毛化。至此,无论政治军事还是精神,毛已经全面控制了中共及其军队。
在某种意义上讲,毛的胜利是现实主义对莫斯科洋八股的胜利,是阶级斗争理论在中国的必然实践结果。但在二战后的冷战格局中,苏俄在大家庭中的老大地位,斯大林在二战中建立的声望,苏联在经济和军事上的强大实力,都是毛望尘莫及的。此外,毛的帝国之梦,在很多方面还要仰仗大哥的帮忙,所以斯大林有生之年,哪怕毛万分不情愿,他未有大的越雷池之举。但斯大林去世之后,尤其是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之后,兄弟的反目便提上了日程。人们可以列举很多恩怨来说明反目的必然性,比如意识形态的分歧,赫鲁晓夫之反斯大林,苏俄高层对中国“高烧”的负面评价,两国经济尤其是军事合作中的不快,但这些其实都是皮毛,最根本者在于毛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毛是从来不甘屈居人下的,美国人在他眼里也是纸老虎,另外他是好斗的,所谓与人斗其乐无穷,以这样的性格在苏俄的压抑下忍气吞声几十年,其实是埋下了一座火山,当制约这座火山的斯大林归西后,它的喷发随时都可能发生。毛不可能真心维护斯大林,与苏俄的意识形态之争本质上是在抢正宗和旗子,赫鲁晓夫要与英美和平共处的开明倾向,当然更令毛怒不可遏,所以反目便发生了。在毛心目中,他扮演一下老大的时代来了,看赫鲁晓夫访华的情形,可以明显感到毛的某种傲慢甚至是不屑,虽然他几乎在所有的方面都有赖于苏俄的帮助。
理清了这一条隐秘的线索,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毛的那些激进和浪漫。赶英超美,大炼钢铁,高产卫星,所有的口号和举措似乎都是在与帝国主义叫劲,其实绝不能排除那个似乎还在缠绵着的“弟兄”。毛从来都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可以让子民坚信英美也没什么,但他自己是否自信我以为是要打折扣的,但在他看来,赶超苏联经过努力是可以实现的。
然而,毛不懂经济,他的全部经济思想,不出一部《资治通鉴》,秦国的做法应该是他最欣赏的,他其实也是这样做的,所以终其一生,中国的经济始终带有战时军事供给制的色彩。基础的经济细胞已经死掉,你就是把全部财富都抓在手里,也还是个穷国。不懂经济却拿了经济来作诗,其后果当然是灾难性的,面对累累白骨,毛从此似乎失去了弄经济的兴趣,而一头扎进了文化和精神。
这是毛的长项,也成为他最后唯一的突破口。看看把昆仑裁为三截的气概和豪情,只在这片黄土高坡上做大救星,对毛来说不仅是乏味的,甚至是不能忍受的。成吉思汗的铁骑曾在古罗马的地盘上横行无忌,朱棣的船队曾六次远航,康熙爷的文治武功也好生了得,相形之下,莫说与英美见个高下,就是一个莫斯科都压了他几十年,一世雄杰的毛泽东又岂能咽下这口鸟气?所以,只有把诗人的浪漫与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才能解释毛的那些思想文化运动:把这块土地和亿万生灵作为试验田,用精神的方法种了又种,成本是可以不计的,因为他坚信奇迹会在他手上产生,一如他用实践证明了他比莫斯科高明,就是退而求其次,他也应在共运史的交椅座次上,有资格坐在列宁之后。当然,打天下时他要审时度势,现在已经不用了,因为他不会输,大不了就是个不成功,而历代帝王都是这样做的。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理解毛的那些“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冲动,并真正理解文化大革命,他其实是又一次萌生了“重上井岗山”的浪漫诗情。很多论者把文革归之为权力之争,这就太小瞧了毛而把他降到了朱元璋的水平。
结语: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个五百年,是春秋时代的历史节奏,如今或许是五十年甚至更短。
毛是一位罕见的天才,在千年风云际会之际,他凭借超人的胆识韬略和诗人的道德激情,为东方奴隶圆了梦并通过朝鲜战争表现了一把阳刚。然而,毛的一切都是传统的,甚至不是传统中那些优秀的东西,更没有汲取人类近现代文明的营养,所以,这个奴隶式的道德理想国只能是昙花一现。一个古老的文化要生新枝,吃春药不仅不是救济之道,而是一种可怕的透支。看看当下的自然和文化生态,这种透支还在继续。
解读毛泽东,其实也是在解读我们自己,这样才能知道脚下这块土地正在上演着什么,它的下一个剧目会是什么,从而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