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手记——高考，可以不是这样吗？

南方周末记者手记——


高考，可以不是这样吗？

记者 朝格图

“松原很出名”，东北师大附中一老师的语带反讽，言下之意松原考场松散高考成绩浮夸不实。当我向松原一高三班主任抛出起这个问题时，他寻思了一下沉吟道：“不可能都是抄的吧，省高考状元能抄出来吗？”

紧逼松花江上游的长春和吉林，松原城依靠油田喷涌带来的热量腾飞而起，如愿发展成吉林省内第三城，去年中旬迎来的奥运火炬为它增添了荣光。也正是那个时间前后，08年的高考榜单公布，吉林省理科状元再次诞生在松原、整个城市的高考成绩昂首进入吉林省第一方阵，280万人的城市再度给教育硕果结满，逐级庆功，喜气洋洋。

考场周围的房租日益看涨，夜里九点半放学前，比平时多得多的高三家长们拥堵在门外。今年高考日不足两周气氛日益炽烈，五月下旬的10天里，接到举报我们受命调查松原高考乱象，因此陷入一个鲜明的悖论：一方面松原的教育盛名在外，一方面来自松花江上游吉林和长春的指责经久不息。好像需要一个答案嗳，我们四处瞎打听。

一些高三老师班主任的通讯册上都密密麻麻登记着每一个学生们的手机号码，但松原城里的孩子不怎么爱玩手机了。他们痴迷于那种叫“设备”的东西，交头接耳时颇有少年余则成的气质。在在几家高中附近甚至在松原大道的台球厅，都有年轻的面孔老气横秋地向我们兜售这种神秘物件。仔细打问，叫卖者中不少是高中学生。松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孩子们都很会做买卖。

我的年轻同事处事慎重且充满好奇心，从网上花几百块钱买了一个“设备”，4块黄豆那么大的黑色无线耳机藏在一个黑色假钱包里、简陋的包装里还有几根线、一个对讲机。他装上电池塞上耳机走出宾馆房间走到走廊尽头，我低声对着对讲机耳语“傻逼回来”，他那边兴奋地回来了，“听得听清楚楚啊！”

这套设备是从北京邮购买来的最差的一种，因为松原的精密设备我们买不起，动辄两千，贵则近万，能在学校的大门口、布告窗甚至厕所看到各种各样的设备广告，高考魔术眼睛、魔术钢笔、魔术橡皮，不一而足，代理者众，据说市场前景相当可观。

用微型摄像机将试题传出考场是视力的扩展，而通过微型无限耳机将答案传入则是听力的延伸，通过“设备”连接考场内外是科技发展应用于高考的最新案例。你能鲜明得感受到人类的进步的同时不太能感受到人心的进步。一个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前些年他还是个赌徒时见过类似的设备，四人牌局中他们三个熟人作局，外加“设备”辅佐，一晚上能赢第四个人十万八万的。后来他用同样的方式被别人给做了，发誓戒赌从此靠开出租养家糊口。

“高考不就是一个局吗？”听上去他不仅为自己的经历鸣不平。

向前追溯设备史，松原的考场外能找得到的有新式小纸条，正宗打印店产品，方方正正，掌心里刚好藏下，三五块一科，我们买了一本历史，里边能找到中共一大、十一届三中全会、和科学发展观的详解。一位多年来巡考的松原老师不止一次看到，高考后遍地小纸条被风吹走。

此后流行起来的是方便投掷的巴掌大的橡皮，写满abcd在考场内扔来扔去。06年屏蔽机上马，后来流行起来的手机落伍了，今日高考进化到“设备”时代。一个复兴生带着艳羡告诉我，一个学习中等的学生去年“设备”运用得当，破天荒考了603，进京上大学去也。今年一个高三理科应届生花了三千弄了一套，他跟他的同学都拿不准是否管用，心怀忐忑地反问我们：“能行吗？”

一些事情远远不是“设备”能解释清楚的，如果设备只意味着一个物品的话。买设备需要花钱，但花钱不一定买设备。对松原的人们来说，高考大戏有很多出，比如“买场”，即花几千元买通监考老师；“买人”，重金买通学习好的同学的答案。晚上九点半放学时你站在高中门口，跟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们聊，在网吧或台球厅跟高中生聊，保证很快进入该行业。

是的，一些人不用设备且不用进考场照样能上大学，比如保送。今年年初，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详尽披露了过去几年松原的高考保送者及其家庭背景，保送学校无一不是名校，而家庭无一不是本地高官显贵。当地几位教育系统资深人士的说法，孩子背后的家庭官阶高深几许，便有多大作用，比设备好使多了。

私下里我们接触的举报材料却触目惊心。经过核实，这些材料来自松原向吉林省上报的高考招生数据库。过去两年替考、高二参考的人数不在少数。古希腊的哲人说不能同一个时间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亘古不变的道理在松原被推翻了：2007年同一个男生“张旭”在同一时间走入两个高考考场，获得了两个成绩，除了舞弊替考，很难找到别的解释。

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咨询一下瞭望东方周刊的记者，发掘一下松原市教育系统的丑闻，他能马不停蹄地说完一个下午，晚饭的时候还能跟你探讨几个来回。窃以为各地招生办，这个独立财政、人脉活络的肥缺中，隐藏着不亚于驻京办主任一样的超级剧情，严重建议编导们拍它以拍，差不多就是中国教育的剧情。

从理论上来说，除了高考，教育系统也应该为这个城市的自考、成人高考的历史负责。我们听到的一个最极端的案例是，在多年前的成人高考考场上，考到一半监考老师发现了奇异的场景，一个女人的准考证前居然坐了一个大老爷们奋笔疾书。上前追问，那男人大叫：我老婆怀孕了，我不替谁替？

“千万别走”，很多人劝我们留到高考前一周大戏上演，他们说那时候考场信息甫一公布，学习好的同学和监考老师就会被频繁公关，高考那天蹲守在考场外可供摄像机秘录的新闻题材取之不尽。

历史不断发展，严打绵延而来，高考设备业、替考业和保送业毕竟是一个充满风险的行当，每虽重罚仍有勇夫权贵当道，每次考毕都有岁岁年年人相识之感。当地人尚且如此，我们何必瞎操心呢，赶紧写稿撤啦。

世界是平的，说实话我很看好松原这座致力于被高速公路环绕的城市，报道对它来说显得那么那么不公平。它只是向我们露出我们这个时代成功者脸颊上最亲切的笑脸，整体上它拥有线性的、荷尔蒙似的、像余则成一样让人生厌的表情，但人们就是好这口，咋咋地？

有时我们自己暗自思量有时编辑也会追问：“为什么是松原？赶紧搞搞清楚。”截稿日那天编辑仍然紧催不舍。我承认那个答案我们没找到。我们往其他省份其他城市打电话追问，得到的答案，跟接触下来的大部分松原人是一样的：哪儿都这样，不是吗？

问题被消解了，没有答案好像也不需要回答。换个思路借句小沈阳的话：高考，可以不是这样吗？基本上这就是我们将视线聚焦松原的动因。

高考一两天后就来了，网络上已经很难看到我们这篇叫做《有多少罗彩霞可以重来》的稿子。相反输入“吉林”“高考”，排在显著位置的是：“据新华社电：吉林省公安厅1日通报，公安机关成功侦破一起预谋利用无线通讯设备进行高考作弊案，现已抓获3名犯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