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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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的艺术》

作者:安德烈·莫洛亚/金凤(译)


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老了。——拉罗斯福哥⒈

衰老是件颇为离奇的事,以致我们不敢相信它也会像其他事情一样降临到我们头上。在《重新获得的时光》一书中,普鲁斯特曾淋漓尽致地描述了我们在经过三、四十年的分离之后,偶然见到童年时代的朋友时所感到的惊诧之情。他写道:“最初,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敢认男主人和那些客人。每个人似乎都化了妆,脸上像抹了粉,这么一来,完全变了样……王子似乎也像他的客人一样装扮起来:胡子花白,步履艰难,好像穿着铅底的鞋子。雪白的胡须就像《小拇指》里描绘的树林中结冰的针叶,看上去与他不灵活的嘴极不协调。一旦产生这种情况,他就应该把胡子拔掉。”

后来,普鲁斯特又谈起另一件事。有一次,他碰到他青年时代的一位朋友。他说:“对我来说,他曾经是我的伙伴,我们从小就认识,从那时起,他就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而我却悠闲自得地活着。别人都说,他看上去与他的年龄相符。可是,当我发现他脸上那只有老年人才具有的特征时,我非常惊异。后来,我明白了,他实际上确实是到了垂暮之年。随着年华的流逝,人们也都老态龙钟了。”

是的,只有当我们衡量时间给我们的同龄男女造成的影响时,我们才像是照镜子一样,发现了自己容貌和心灵上的变化。因为,尽管岁月流逝,但在我们的眼睛里,我们仍然停留在童年时代。我们仍然保持着青年人的腼腆和希望。我们从未设想过,在辈分上,那些年轻人是怎么看我们的。有时,一句话就能震动我们。一位年轻的作家称呼我们为“亲爱的老师”,可我们却觉得自己是他的同辈,几乎是和他一样 的年轻人。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我们听到别人这样议论一位姑娘:“她真是疯了!嫁给了一个五十五岁的自发老头子!”我们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五十五岁,满头白发,然而一颗心并不愿意衰老。

  生命的阴影

衰老何时开始?我们一直以为可以逃脱它。思想还是这样活跃,精力依然如此旺盛。我们不妨作几个尝试:“我还能用从前的速度爬上这个我年轻时经常攀登的山坡吗?能!当然,快到山顶时,有点气喘,不过,速度却不减当年。再说,年轻时,也不见得就不气喘吁吁阿!”

从青年到老年,变化是极其缓慢的,以致自己都觉察不到。这样,夏去秋来冬又到,平常的细微变化常不为人所注意。如同麦克佩斯的军队一般,秋天来到了,布满红棕色斑点的夏叶覆盖着大地。忽然,到十一月的早晨,狂风大作,吹去了秋天金色的衣裳。冬季的凄凉景象骤然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以为新绿的树叶还依然生机勃勃,然而它已经枯黄,只靠几丝纤维连着树枝。狂风揭示了病患,然而,它并没有造成病患。

人类的疾病就是森林中的狂风暴雨。见到某位女人,某位男人,尽管年龄很大,但仍然显得年轻,我们就会说:“她身体好极了!”“他真精神!”我们赞叹他们行动灵便,思想敏捷,语言流畅。某一天,他们劳累过度病倒了。如果换上个年轻人,顶多是头疼脑热,可他们不行,一下就导致了中风或肺炎。几天时间,面容憔悴,两眼无光,背也弯了。一会儿的工夫,我们就老了。其实,我们早就老了,只是没有感觉到、没有意识到罢了。

对于人类来说月时是衰老的开端呢?康拉德(2)说,从四十岁开始,“所有的人都会在他面前发现一道阴影,他战栗地穿过它,感到青年时代的美好时光永远离他而去了。”而今天,一般是把五十岁作为衰老的开端。无论你手脚多么灵活,身体多么结实,在穿越这道生命的阴影时,都会感到康拉德所描写的那种轻微的战栗和短暂的绝望。

一天,司汤达在他的腰带上写道:“我快五十岁了。”

(多么奇怪,他也选择了五十岁这个年龄。)然后,又仔细地把他热爱过的女人的名字一一列在单子上。虽然,他比世界上别的男人更成功地用珍贵的钻石首饰来打扮她们,可是,这些女人还是显得很平庸。二十岁时,他曾为自己的爱情生活梦想过许多理想的奇遇。由于他对爱情的敏感和极重感情,他的这些想法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他心中的偶像却一个也没有来到他的身边。

他只是在他的小说里,在他自己创造的人物中,才见到了他梦想的女人。穿越生命的阴影时,司汤达为以前没有遇到、今后也不可能遇到的爱人哭泣。

“我刚过五十岁”,我们的作家这样想。他做了些什么?表达了什么思想?在他看来,要说的事情太多了,他刚刚发现自己该写的书。然而,他还能工作几年呢?心脏跳动已不再那么有力,晚上一看书,眼睛就难受。十年?十五年?“艺术长久,生命短暂”,这句从前他认为正确然而平淡的警言,忽然间充满了哲理。他能否像普鲁斯特那样,有闲暇去《追忆逝水年华》呢?

衰老是一种比苍苍白发和道道皱纹更严重的一种感觉,它使人感觉一切都为时过晚,时光永远消逝,生命的舞台从此将属于下一代。衰老最大的悲哀不是身体的衰弱,而是心灵的冷漠。在穿过生命的阴影的过程中,我们要求行动的愿望消失了。在经历了五十年的磨难与失望之后,我们还能继续保持青年时代那种好奇心,那种求知欲,那种对新生事物所抱的宏伟的希望,那种毫无保留的爱,那种确信真、善、美自然统一的想法和对理性力量的信心吗?

在生命阴影的另一头,思想进人一个光线柔和稳定的领域。希望之光再不会使你眼花缭乱,你会客观地看待人间的事情。当你爱过一个漂亮女人之后,你怎么还会相信女人们具有良好的品德?当你在艰难的一生中,发现没有任何深刻的变化能战胜人的本性,只有最古老的习俗和陈旧的仪式抑制着文明的产生,你怎么会相信人类会进步呢?老人会这样想:“这又何必呢?”这也许是他最危险的口头禅,因为说完“何必要斗争呢?”之后,他有一天就会说:“何必要走出家门呢?”

再接着就是:“何必要起床呢?”最后,他就该说:“何必要活着呢?”这就敲开了死亡的大门。

人们大概已经发现,衰老的艺术就是保持某种希望的艺也不过,在论述它的可能性之前,我们必须首先了解衰老的自然状态。

  衰老的自然条件

除了非常简单的生物能够通过分裂成两个新的个体而免除死亡以外,所有生物,根据种类不同,到了一定年龄,都要进入衰老期。为什么蜉蝣只经历两个小时的发情交尾期,而乌龟和鹦鹉却能活两百年呢?为什么白斑狗鱼和鲤鱼能高寿三百,而拜伦和莫扎特只活了二、三十年便夭折了呢?“谁能探寻上帝那深不可测的思想?”一个世纪以前,人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岁,而今天,在文明高度发达的国家,可达七十岁。这个变化是异常迅速的。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战争和革命来影响保健学的发展,那么,到了下个世纪,人的寿命达到一百岁就不足为奇了。这对其他方面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越是处于原始状态的动物,它们对衰老越是残酷。一只老狼,只要它还能捕杀到猎物,便会受到尊敬。在《丛林故事》中,吉卜林曾描绘了一群幼狼在听说一只年老无力的狼要带领它们打猎时的愤怒之情。

老阿克拉(3)没有逮住羚羊的那天,它的末日便来临了:一只幼狼吞噬了它。像动物一样,原始人也这样对待老人。一位旅游者在非洲遇上了一位惊恐万状的头人。头人乞怜地对他说:“请你把我的白发变黑吧。如果他们看见我满头白发就会杀死我。”在南部海滨的一些部落里,老人都得被迫爬上椰子树,然后,人们使劲摇晃。如果老人能够抓牢树干不掉下来,他就有权继续生存;如果掉到地上,他的末日就到了,就会立刻被杀死。

这种方法,在我们看来是很粗暴的。然而,我们也有这样的椰子树。公开演讲,报告会,演出,这一切都是对我们的考验。谈及某位国家领导人、某个作家或某位演员,观众有可能忽然会说:“他完了。”在许多情况下,这是个死刑判决,也许是由于退职后生活拮据,也许是因为失望引起了疾病。

战争是将军们的椰子树。年轻女子是放荡男人又沿又险的椰子树。一个国家首脑,为了检验他手下的部长们关节是否灵活,就让他们跳火圈,他也是采取了椰子树政策。比较开化的民族虽然不把老人置于死地,但是,对他们也是很残酷的。蒙田曾记述过不少可怕的故事。例如:有一大,父亲看到儿子正在做一个木盆,就问他有什么用途。儿子回答说:“这是为你准备的,等你像爷爷一样老的时候就用来装你。”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儿子抓着父亲的头发一直把他拉到门口,忽然,老人叫起来:“住手! 我也不过就把我父亲拖到这儿!”

对于接近原始状态的农村,在许多情况下,仍然是力量决定着人们的关系。在城里,人们往往重视人们的年龄。在革命时期,年轻人的胜利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们接受事物快,反应迅速。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期间,年轻人懂得要发动广大人民群众起来参加斗争,而老人们却还停留在战争是军人的职责这一观念上。昨天,年轻人驾驶着汽车奔跑,今天,他们又驾驶着飞机在大空翱翔。在这个危机严重的时代,年轻人再也找不到那种在完全建设好的文明社会里的既得条件——年龄和金钱的力量。他们代表着惟一的力量,并支持着为他们提出了简单的目标和宏伟而又天真的希望的预言家。

与此相反,旧日的富裕社会总倾向于老人政治。

在这种社会中,老人把持着议会和国家领导机关。因为在一个长期没有变化的世界里,经验变成了无价之宝。像英国这样一个被传统习惯所统治的国家,长寿就等于德行。在古代中国,老人受到骑士般的爱戴。中国人这样说:“不能让白发的老人负重行路。”能够让 自己的父母安度晚年,是他们最大的心愿。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儿女不能为父母送终。在所有会议上,只有老人才有发言权。他们居住在自己儿女家中并受到极大的尊敬。他们干涉青年夫妇的生活,被认为是极其平常的事情。一本中国所有的学校都必备的教科书中写道:“夏月侍父母,常须挥扇于其侧,以清炎暑,及驱逐蚊蝇。冬月则审察衣被之厚薄,炉火之多寡,时为增益;并候视窗户罅隙,使不为风寒所侵,务期父母安乐方已。”(4)


在现代中国,这些感情和关怀已不复存在。在所有新的国家制度中,较之祖宗的智慧,力量是更为重要的。不过,任何一种制度都不能永存青春。当这种制度开始衰老时,对老成的人的尊重便会产生,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老人的尊重。以年轻人的思想建立起自己事业的首领自己也不再年轻。像一只衰老的狼一样,他一直想尽办法来掩饰自己的老态。他身体依然是那样健康,还是那样有胆略,也不失青年人的偏激。他装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激昂情绪。可是,或迟或早,时间会让他成为议员,然后,寿终正寝。

伴随着自然的节奏,年轻人政治和老人政治交替占上风。我们希望什么呢?一切愿望都是徒劳的。然而,现实要求我们回答。迅速的变化,奇特的发明象征着青年人的胜利;而四平八稳、一成不变的传统则代表着老年人的威信。也许,各个时代最好的统治方法应该像荷马史诗中描述的军队里一样:几位年轻的将领担任指挥,在他们身边是国务大臣--贤明的长者内斯多。

  衰老的苦恼

这里谈衰老问题的社会方面。对于个人来说,这个问题尤为复杂。随着衰老的到来,困难也接踵而至。它们是无法克服的吗?我不认为如此。然而,要战胜困难,则必须正视它们。现在我们就来勾画一幅表现衰老全部苦恼的完整而阴暗的图画。当这幅悲哀的画面展现你们面前时,我请求各位不要害怕。医生在给一位身染急病需要采取预防措施的病人看病时,常常会说:“你要是不治疗,就会怎么样怎么样。”然后列举一大串一个比一个可怕的偶发症。“不过,”他会接着说,“你如果采取这样或那样的预防措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现在我们也效仿医生的做法。以下就是衰老可能导致的苦烦。不过,如果你知道如何预防,苦烦便不会缠扰你。

首先,除了某些特殊情况之外,一个衰老的人体就像一台疲倦的发动机。假如检修及时,它就能继续工作。当然,毕竟不如从前了。不应该对它太苛求。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行动日感不便,干体力活儿时常会觉得力不从心,脑力劳动的质量也时好时坏。当然,有些艺术家直到生命之火熄灭之时都能保持其创作大才。

譬如,伏尔泰在六十五岁时写成了《老实人》;维克多?雨果在垂暮之年创作了大量优美酣畅、激动人心的诗章;歌德也在晚年出色地完成了《浮士德》第二卷;瓦格纳(5)作毕《帕西发尔》之时,已届六十九岁高龄。在我们的时代,保尔?克洛岱尔(6),又以七十一岁的高龄,重写了他二十五岁时所作的《给圣母的受胎告知》。与此相反,也有一些人在年轻时代,就已经江郎才尽。他们的创作才华往往来源于青年时代痛苦的经历。他们对外界漠不关心。对他们来说,心灵的沉寂,决定了思想的沉寂。

拉罗斯福哥曾经说过:“衰老如同暴君一般,剥夺了一切青年时代的生机和欢乐。”首先,最大的欢乐——爱的欢乐。年轻人是不会爱上一个老头或老太大的。不管这个老人的心灵多么纯真,面容多么年轻,身体多么健康,他们的结合也很难像一对年龄相当的青年男女那样和谐美满。当然,人们可以举出一些著名的例子——如歌德和贝蒂娜,然而,歌德并非贝蒂娜的情人。另外,在这种爱情之中,有多少是属于崇拜、赞美和自我牺牲的成分呢?你们可曾记得波德莱尔那美妙而残酷的诗句:

    美丽的天使,你可曾看见岁月给人脸上留下
    的犁沟?
    我们的身体衰老了,然而,眼睛里却依然充
    满着对爱的渴求。
    你可曾有过对衰老的恐惧,你可曾知道堕入
    情网的老人心里隐痛悠悠?
    美丽的天使,你可曾看见岁月给人脸上留下
    的犁沟?

巴尔扎克经常描写堕入情网的老人的悲剧。这些老人不明白以前自己在爱情上的成功归功于他个人本身,而现在则需要每日花样翻新的礼物和殷勤。只要某个聪明女子给了他一点点希望,他便可以为她倾家荡产。为了乞讨某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像奥罗特男爵一样,不顾名誉,甘心情愿受侮辱。经受了爱情的极大痛苦之后,夏多布里昂写下了一部可怕的著作《爱情与衰老》,这是一位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衰老的情人无尽的呻吟痛苦的哭泣。“对于那些热烈爱恋女人的男人们来说,他们得到的惩罚就是继续爱她们。”而对于过分钟情于男人的女人来说,她们得到的惩罚就是听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年轻小伙子说:“从前她好像很美。”

许多人的心灵是衰老的。到了老年,心灵更奇特地枯竭了。也许是由于身体的衰弱而不能给予情感天然和有力的支持,抑或是人生短暂的念头冲淡了他的欲望和爱情?总之,老年人的自私令我们吃惊不已。阿菲勒与厄妮丝共度了一生。在她二十岁时,阿菲勒就成了她的情夫。他怂恿她离弃了自己的丈夫。然而,他没有娶她。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妻子。厄妮丝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名誉和朋友。她为他的幸福、他的工作、他的事业操尽了心血。继他们的爱情之后,是长久的友谊。他年过八十;她也七十岁了。可是他们仍然每日相会。后来,她与世长辞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深深地同情阿菲勒。他们预测:“阿菲勒也会因痛苦而不久于世的。”然而,他们完全错了。转眼之间,阿菲勒青春焕发。这是因为他太老了,不会再去爱别人了,也不会再痛苦了。

老年人的这种自私使他们失却了很多朋友。年轻人从他们身上再也感受不到那种令人陶醉的热情,这种热情是与个人的经验息息相关的。吝啬是老年人的一大弊病。傅与一种害怕失去的心理有关。老年人知道他今后难以挑起生活的重担,甚至维持生计也会有困难。于是,他便紧紧抓住他手中已有的东西不放。他设想了一切他所能遭遇的意外。他把钱财分别藏到许多不同的地方,以防万一。当然,吝啬不仅仅是由于害怕。因为每个人,无论年龄大小,都需要有一种情感作为寄托。清点、 玩弄钱财、观察钱价和宝石价格的变化,保持某些权势(尽管身体虚弱),这一切似乎都能给人以极大的乐趣。

吝啬鬼会玩一种游戏,在一个接一个地把要花销的项目去掉之后,他便会陶醉在一种极大的满足之中。关于这一点,读读《欧也妮·葛朗台》,就会更清楚了。

拉布吕耶尔(7)曾经指出:“并不是由于害怕缺少金钱,老人才变得吝啬。有些人腰缠万贯,根本无此后顾之外再说,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省吃俭用,攒下钱,以满足其吝啬,他们怎么会害怕生活枯据呢……?这种恶习主要是年龄和老年人的性格所致。老年人自然而然地愿意继续享受青年时代的乐趣,他们像从前一样雄心勃勃……无论年轻、年老,身体好坏,每个人都可以变得吝啬。只要把钱都锁在柜子里,一个子儿也不花就行了。这正符合老年人的习惯。因为他们是人,所以必须寄托于某种情感。”

随着岁月的流逝,如同脸上的缺陷一样,精神上的不足也不断增加。由于没有能力理解新思想,老年人会固执己见,他站在经验的高跷上,认为自己完全可以主宰一切。一切与他的思想相违背的东西都令他气愤,他认为这是对他不尊重。他像孩子般固执和易怒。

他会说:“我们那时候,根本不允许这样反对老人。”可是他忘了,他年轻时,他爷爷恰恰是向他说这句话的。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他只能没完没了地重复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确,这些故事在青年时代,给他带来不少乐趣。可是他总是无休止地重复,晚辈们就烦了。年轻人边打哈欠边互相交换着讥笑。过不了多久,就一个个完全离他远去了。于是,衰老的最大不幸——孤独——就会来缠扰他。生活中的伙伴,一个个都谢世了,没有人能代替他们。渐渐地,寂寞的沙漠在老人身边延伸、扩大。由于他觉得死神已近,而且觉得死是异常可怕的,所以,他竟希望死亡早日到来。

像描写其他事物一样,托尔斯泰对衰老的描写也是非常深刻的。在《战争与和平》的末尾,他为我们勾画了一位不招人喜欢的老妇人的形象:“她的儿子和丈夫相继死去之后,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被遗忘的人,没有生存的目的,也没有生存的乐趣。她吃、喝、睡觉或醒着,但是并未生活。生活不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除了安静之外,她对人生一无所求,而只有死亡才能给她那种安静。不过在死亡到来之前,她不得不活下去,也就是说,不得不使用她的生命力。我们在很小的孩子身上和很老的人身上看到的一种特征,在她身上看得格外明显。她的生活没有外在的目的——只显示出一种运用她各种机能和才干的能力。她需要吃,睡,思想,哭泣,说话,工作,发脾气,以及诸如此类,只是因为她有胃脏,有大脑,有筋肉,有神经,还有肝脏。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是由外界引起的,她不像生命力旺盛的人们那样在为一个人心所向的目的努力的时候,并不注意别人的力量。她说话不过因为她生理上需要运动她的舌头和肺部。她哭,正如一个孩子,因为她必须擤鼻子。

“因此,在早晨——尤其是假如她昨天吃了油腻的东西——她感到需要发怒,于是就把别罗娃太大的耳聋选作最方便的借口。

“她的另一个借口就是她的鼻烟,不是似乎大干,就是似乎太湿,或是磨得不够细。无理取闹之后,她的脸上流露出恼怒,于是她的使女们由确定不移的征兆知道别罗娃又聋了,鼻烟又湿了。正如她需要排遣她的烦闷,她有时得运动她那还存在的思维机能——那样做的借口是玩纸牌。她需要哭的时候,死去的伯爵就是借口。她需要着急的时候,尼古拉及其健康就是借口。她感到需要侮辱人的话,那就该玛丽伯爵夫人倒霉。她的说话器官需要运动的时候,经常是在快到七点钟,她餐后休息完以后,借口就是对同一听众一遍又一遍地说同一个故事。

“老太大的状况全家人都了解,虽然从来没有人提到,他们都尽可能满足她的需要。只有尼古拉、彼尔、 纳塔莎和玛丽伯爵夫人之们交流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和难得的眼色表现出对于她的状况的共同了解。

“但是这些眼光还表示了另一种意思:即,她已经演完她在人生中的角色,他们这时所看到的不是她的全部了,我们都要变得像她一样呵。他们都乐意顺从她,乐意为这一度出类拔萃的人(先前充满生机,但此时非常悲惨)克制他们自己。这眼色似乎在说死亡预告。

“在家人中只有那些心怀恶意和呆头呆脑的人们和小孩子们不了解这一点,避开她。”

综述衰老的危险有以下几点:它使我们衰弱;一个接一个地剥夺了我们享受欢乐的权利;它使我们的心灵同肉体一起衰竭;失却了爱情和友谊;最后,死亡的念头,给我们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呈现出一幅黑暗的图画。

  人可以永不衰老吗?

衰老的艺术,就是同衰老带来的烦恼作斗争的艺术;就是把人生最后的岁月变成幸福的晚年。

与疾病作斗争……当疾病侵人肌体时,这可能吗,难道衰老不是我们应该接受的一种自然的生理变化吗?我们已经把衰老同秋天的落叶作了比较。难道就不能写一个名叫《一棵想留住叶子的树》的童话吗?一切都是徒劳的。虽然,你想尽办法想把叶子拴住、粘住或缝上,然而,待到冬季的风暴到来之时,它仍会像其他树一样,变得光秃秃的。

然而,文明和经验教会了人们与衰老,至少是与衰老的表面现象作斗争的方法。这就是化妆的一大部分作用。年老的妇女比年轻姑娘更注意她们的裙子和首饰。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了。耀眼的首饰能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使之忽视了容貌的缺陷。看到月亮般明亮的珍珠项链,你就不会注意那干瘪颈项上的皱纹;明晃晃的戒指掩盖了粗糙的手指,手锡掩饰了手腕上的老相。冠冕形发饰和耳环,如同原始部落人的文身一样,先让对方眼花缭乱,以致影响他去仔细观察额头的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

所有用来消除青年和老年差别的手段都是文明的表现。历史上最礼貌的世纪发明了假发,它是头发对秃发者表示的一种敬意。扑粉和口红能使老妇人变得同她的孙女一般年轻,病人和健康人一样难以区分。

所有的裁缝和美容所都遵循这样一条宗旨:创造一种使老年妇女能够保持希望的办法。到了一定年龄之后,穿着的艺术旨在掩盖自己失却了的风韵,也是一种礼貌的象征。面纱是用来避免暴露本来面貌的最绝妙的发明。它能使所有丑陋的女人变成迷人的美女。其实,所有的首饰都像面纱一样,能够掩盖岁月的摧残。

有朝一日,科学能够阻止衰老来削弱和破坏我们的身体吗?它能为我们引来一股喷涌着真正的青春之波的泉水吗?人们常说某某人老了,这不是指他何时出生而言,而是指他的动脉和关节。一个五十岁的人可以比七十岁的人还老。用把他的细胞移植到另一个生理状况更年轻的人身上的方法,按理说是应该使其焕发青春的。生物学家已把这种方法用于低级动物身上。把一个简单的有机体,譬如,生活在大西洋里的尾索类,把它放在一小盆海水里,并让它吸收自己吐出的残渣,很快它便衰老了。如果每天给它换新水,衰老的进程就会立刻停止下来。人体细胞的老化也可能是由于残渣积累过多所致。如果能够进行适当的清理,人的生命就有可能延长。

人类也试验过通过移植人或动物的某些器官或注射激素来使其恢复青春。受到这种处置的老猫就重新焕发了生机,变得像从前一样,又有了健力,有了活力,有了欲望。大约一个月之后,效力便会消失,但手术可以重复四次。这样一来,猫的生命就延长了一半,它会感到更快活。然而,手术的效力是短暂的,衰老降临的速度则要快得多。我们都知道沃罗诺夫医生在绵羊身上进行的试验。对于人类来说,这种手术的后果如何并没有什么把握。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在今天,只要有良好的卫生保健条件,人就可以活到八十岁,甚至更长。谁还希望活得更久呢?

八十年的岁月,一切都经历了:爱,爱的终结;雄心和雄心所带来的虚荣;几次疯狂的想人非非,几次又重归正途。死亡的恐怖已不再那样强烈。内心的感情更多地是追恋逝去了的人和事。歌德说过:“独自一人,我似乎到了神话世界中一般。”在电影院里,当影片还放着时,观众有权从早到晚地呆在里面。可是,当银幕上又重现了他看过的镜头时,他便会感到厌烦,就会自动站起来走出去。生活也像一部影片,每隔三十年,同样的纪录片就会重放一遍,观众会厌烦,就会一个接一个退场。

在英国作家为庆祝威尔斯(8)诞辰六十周年所举行的仪式上,威尔斯发表了一篇演讲,谈到这个仪式令他回想起过去的一种感情。小时候,他的乳母对他说:“亨利,该上床睡觉了。”尽管到时候了,他还是不肯去睡。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已感到睡意朦胧,他也知道,床正是他所期望的休息场所。威尔斯接着说“死亡是位亲切而严厉的乳母。时间一到,她就会来叫你:‘亨利,该睡觉了。’我们总要反抗一番。实际上,我们很清楚休息的时间已到,而且,在内心深处,我们渴望得到这种休息。”

人能够安度晚年吗?

如果我们不无忧伤地承认,人的生命是有限的,那么我们至少希望在生命终止时能够身心健康。这是可能的吗?完全可能。

衰老并不一定伴随着如前所述的一系列疾病和烦恼。请我们来观察一下动物吧:许多动物从生到死,并没有经历什么深刻的变化。经过良好锻炼的体魄会长时间保持其灵活和魅力。秘密就在于永远不要松懈。

昨天能做到的事情,今天也同样能办到;半途而废的事业将永远付诸东流。锻炼和恒心能够创造奇迹。许多七、八十岁的老人每天舞剑、打网球、游泳、练拳击。他们的明智之处在于坚持锻炼身体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而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阻止已经开始的衰老是不可能的;但是,禁止衰老进人人的肌体却比较容易,也是完全可能的。蒙田曾说过:“使身体的不适延长或提前开始都是异常容易的。我宁愿长久地衰老,也不希望未老先衰。”

所以,不要过早放弃身体的锻炼。不要放弃感情。就心灵和身体一样,都需要锻炼。当然,并不是让你故意去萌生感情。可是,当你真正感受到爱情时,为什么只是因为年龄大了,就压抑自己呢?是因为暮秋之年的恋人可笑吗?可是,只有当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老人时,才是可笑的。在一对真心相爱的老人中间,没有任何可笑之处。关怀、柔情、爱恋和倾慕是没有年龄的。最重要的是,在动荡的感情过去之后,那些并不十分美满的爱情会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朴实无华,醇美清香。

感情的误会随着肉欲的减退而消失;嫉妒之火伴着青春的流逝而熄灭;一点即着的暴躁脾气也随着力量的削弱而日趋温和。青年时代常常发生摩擦的男女,老年时能变成一对恩爱夫妻。一对夫妻的生活很像是一条河流:源头处,狂涛拍岸,惊险异常;到了河湾处就变成了一条条平静而清澈的小河。平静如镜的水面倒映着河边的杨树和夜空的星辰。

老年人的爱情也可以像年轻人的爱情一样动人,一样真挚。这里包含着纯洁的友谊,充满了焦虑和柔情。维克多·雨果曾讲过,当看到双目失明的雷卡米 埃夫人在瘫痪的夏多布里昂身边的情景时,他非常感动。他写道:“每天,一到三点钟,夏多布里昂便被抬到雷卡米埃夫人的床边。这种情景真是激动人心!双目失明的妇人摸索着失去知觉的夏多布里昂。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了。感谢上帝!他们马上就要告别人世了,可是他们仍然爱着。”

忠贞是不怕衰老的。狄斯累利(9)每天晚上都要到世界上去寻找布雷福德夫人。国家的信使成为他心上人的奴仆。他对她说:“他们可以整天在您这里听您吩咐,他们是您的意志的奴隶。”诚然,布雷福德夫人让他受了不少苦,但是,对于一个没有浪漫生活便过不了日子的人来说,她是他浪漫梦想的又一机遇。这就是女人的作用。她们用自己的妩媚风情唤起老年人的幻想,并把他带到童年时代天真的烦恼之中,使其静静地死去。我们曾有多少回看到那充满浪漫爱情的生命之火似乎永远熄灭了,忽然,它又出人意料地猛烈燃烧起来;就像那森林中的大火,我们觉得它熄灭了,可是,转眼之间,它又一下子歌唱着熊熊燃烧起来。

再说,感情生活并不只局限于爱情,远远不只是爱情。老年人对于儿女的爱,对于孙儿们的爱也同样足以充实我们的生活。看到自己的儿女也踏上了人生的旅途,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我们为他们的欢乐而欢乐,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我们爱他们所爱的人,我们同他们一起斗争。看到孩子们代替我们又在人生这幕戏中扮演角色时,我们怎么可能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呢?

当孩子们享受着人生乐趣时,我们怎么会认为自己与这些乐趣无缘呢?当我们第一次尝到了去角斗场的欢乐之后,我们最大的乐趣不就是也带孩子们去那里吗?

当我们从自己喜爱的诗人那里感受到幸福之后,我们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期待着孩子们在读了我们为他们选择的书籍之后脸上洋溢出的赞美之情吗?当财富由于我们年龄的关系不能再给我们带来乐趣时,有什么能比用它来照亮我们所爱的人的眼睛更愉快的事情呢?

我们有时发现爷爷、奶奶对孙儿们的感情要比对儿女更深厚。这是由于在摆脱烦琐的事务之后,老人重新找到了童年时代的轻松自在和无拘无束的生活。

他们愿意玩、编童话,也愿意听别人的悄悄话。甚至小孩们的力量也与老人的力量差不多相等。如果说他们已经跑不过自己的儿子,那他们却还可以和孙子们比试比试。孩童脚步的节奏与老人的是一样的。孩童和老人散步的路线也都在相同的范围之内。

老人并不一定是孤独的。当然,如果他们自私、吝啬、好训人、罗里罗唆,他们就会孤独。然而,如果他能够注意到老年人常见的毛病,同它们斗争,并在它刚一出现时,就抑制它,如果他永远保持慷慨谦虚的美德,永远是那样和蔼可亲,那么,正相反,青年人就会主动与他交朋友,向他请教生活的经验。对年老的人来说,困难之处就在于,如何能够在不伤害年轻人热情的情况下,把经验传授给他们。(因为经验嘛,如果不是教人看破红尘,至少也是教人醒悟、使人幻想破灭。)然而,不管怎样,经验并没有告诉人说一切热情都是荒谬的。它只是告诉人们不要仅仅发表长篇演讲,喊空洞的口号,而要等待重要的结果,要付出艰辛的劳动,要具有高尚的品德。这就是年轻人从可敬的老人那里得到的教诲。在八十岁的利奥泰身旁,总有一群年轻人在向他请教人生的经验:为什么要希望,为什么要信任。

这种场面真像一幅美丽的图画。与麦芮狄士 (10),与马拉美和柏格森的交谈也同样总能给予年轻人智慧与高尚的启迪。一个没有烦恼的老人并不是没有朋友的老人。

每年十二月中旬,沿着拉图尔比峭壁的山路,我走向一座酷似罗马农民居住的房子,加布里埃尔?阿诺多(11)就住在这里。在凹凸不平的道路旁边,有一棵两百年的橄榄树。看到它不禁令人想起维吉尔(12)作品中所描写的田园风光。橘树下,我见到了八十五岁高龄的果园主人。他登花园里坚硬的土坡时,比年轻人还要快。

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异常动听。他说:“我说的是我祖母教给我的路易十五时代的法语。而她的法语则是她家里人传授的。”

阿诺多的道理同他的声音一样既古老又年轻。他说:“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几条简单有益的格言。每当你们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就请重复它们: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遗忘的……一切都会解决的……没有人无所不知……假如每个人都能听到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那么,谁也不会再与别人讲话了……”

有好几次,当我听到别人对我的诽谤时,这最后一句话,都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他又说:“尤其是,永远不要惧怕。敌人逼你后退的同时,他也惧怕你。”这就是对历史的研究和长期生活的经验给予老人的启迪。这种启迪不是失望和冷漠,而是泰然和信心。在八十五岁高龄,他制订了许多宏伟的计划:长途旅行,建筑、栽种。在殖民远征结束以后,利奥泰元帅也像阿诺多一样问我:“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我回答道:“元帅先生,政府将找到让你为国效劳的工作的。”“将找到!”他喊起来,“将找到!我的朋友,话倒是很动听。可是,我快八十一岁了;我要干一番事业,现在就必须开始!”

人都应该像他这样对待衰老。我们已经谈过,“衰老是一种感觉:是感到一切都为时过晚,时光永远消逝,人生的舞台将属于下一代。衰老最大的不幸不是身体的衰弱,而是心灵的冷漠。”然而,为了防备这种冷漠,我们必须斗争。那些老的最慢的人是保持了生活目标的人。人们往往会觉得那动荡不安、充满了奋斗艰辛的生活会消耗人的精力,其实,正好相反。克列孟校和克拉斯多诺,两人都年愈八旬,仍然担任着内阁总理职务。他们充沛的精力令人惊叹不已。衰老只是一种恶习,整日繁忙的人是不会染上它的。

然而,怎样才能繁忙起来呢?难道工作不是常常躲避老人吗?再说,对于一个国家,一个企业,把老人留在领导岗位上,究竟是不是一桩好事?答案是肯定的。许多情况下,老人比年轻人更善于领导。正是老法比尤斯(13)拯救了罗马。一九一四年战争中,敌我双方都让年长的将领担任最重要的指挥职务。“阿伽门农并不希望阿客流斯这样的战友,而是需要内斯特这样的。不容置疑,如果他有内斯特这样的人作为战友,特洛伊城就会立刻陷落。”成长的外交官和年长的医生一般都经验丰富,智慧超人。摆脱了青年时代的狂热,老人会更加客观、更加泰然地看待世间的一切。西塞罗说:“伟业的成功并非依靠强大的力气和灵活的身体,而是依靠主意、权威和成熟的智慧。所有这一切,老年人都一一具备” 。

  两种不同的安度晚年的方法

总之,有两种安度晚年的方法。第一,是不让自己衰老。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过。即用行动来避免衰老。这就是《浮士德》的神话,歌德在长诗的末尾补充进了这一内容。虽然,年老的浮士德恢复了青春,可是,这是徒劳的。因为爱情、快乐和雄心都背弃了他,最终只有工作解救了他。双目失明、濒临死亡的浮士德致力于把臭池塘的水排干的工作。他要解救那些生活在臭气冲天的沼泽中的人类和牲畜。他说道:

    是的!我完全献身于这种信念,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得到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我愿意看见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自由的土地上住着自由的国民。
    这时我要这样说: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在这崇高的预感之中,
    我享受现在难以言喻的幸福时分。

说完,浮士德倒在地上与世长辞了。一切都结束了。梅非斯特非勒斯这个魔鬼准备把浮士德的灵魂带到地狱,可是,大使们下凡了,他们把这永远孜孜不倦和被希望拯救了的灵魂救上了大。
第二个正确的方法是接受衰老这个现实。人生的暮年也可以安宁恬静、与世无争,从而得到幸福。斗争的年代已经逝去,人生的戏剧已落下帷幕,死亡这个避难所近在眼前,不幸再也不能把我们压垮。当有人问起素福克勒斯是否还享受着爱的欢乐时,他说:“上帝保佑,再也不要让我经历爱情了。我已经超越了激动和狂热的阶段。”我曾遇到过几位不同寻常的老人,他们就像我们梦想中的智者一般。不仅摆脱了爱情的狂热,而且还摆脱了对长远未来的责任。他们并不嫉妒年轻人,而且一想到年轻的一代还要越过这波涛汹涌的人生海洋,他们会同情年轻人。尽管失去了某些欢乐,但并不遗憾,他们依然强烈地感受到生活留给他们的欢乐。这些老人明白提建议是多余的,每个人都应该走自己的生活道路。我们很愿意聆听他们的回忆,以免听他们的责备。在事情变得困难重重时,我们会请他们给我们以指导。人们知道老人并不愿意指手划脚,因此就更希望他们来给我们提出建议。

对待衰老的错误方法就不仅两种了。最糟糕的莫过于对已经失去了的东西留恋不舍。大家都见到过这样一些年老的商人:他们死死抓住手中的权力不放,使孩子们处于受束缚的地位。这种做法引起了晚辈人的恼怒。

其实,如果老人明智一些,放手让孩子们掌权,就会得到晚辈人的爱戴。还有些吝啬的父母,为了给自己颤抖的双手留下一些。快乐的印迹,捏着钱,死不放手,不惜让儿女过拮据的生活。也有一些老人,尽管死期将至,但依然野心勃勃。他们的晚年生活因为嫉妒和遗憾之心而变得烦恼不堪。衰老的艺术,就是成为下一代支柱而不是障碍的艺术;就是成为年轻人的知己而不是敌手的艺术。

至于退休后的生活,要谈的有很多。有的人对这种生活难以忍受。他们不知道怎样安排。对于一个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的人来说,退休后的日子其实是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光。怎样才能过得愉快呢?首先要看透一切荣耀都是虚无的,甘愿过默默无闻的宁静生活。保持求知欲,在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家里、自己的花园中继续从事几项自己喜爱而活动量不大的活动。

智者为自己的事业花费了许多时间之后,只把时间留给自己用来陶冶情操。如果在他进行伟大事业的同时,能够与诗人、与美、与大自然结下缘分,他晚年的生活就会更加美满顺心。对我来说,最最美好的晚年生活便是有朝一日能隐居在一个远离城市的乡村。在那儿,我重新捧起我最喜爱的书籍,一边阅读,一边用笔记下我的评注。蒙田说过:“要让思想之花像枯橡树上的寄生懈一样纷繁盛开。”

死亡无法把我们与已过世的朋友分开。伟大的作家是我们不朽的伙伴。他们在青年时代唤醒了我们,并给予我们无限的欢乐,他们同样也会使我们的暮年变得美妙无穷。音乐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忠实的朋友。对于那些怀疑人类情感完美性的人来说,音乐便是每日换新颜的世外桃园。那天晚上,在歌剧院,贝多芬《第七交响乐》演奏完毕之后,我仔细观察了周围观众脸上的表情。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沉浸在激动和幸福之中。这些人当中,肯定有那乖戾、疲倦和厌世的灵魂,可他们同其他人一样,都被这美妙绝伦的音乐所打动,思想随着乐曲的波浪畅游,心灵在旋律的爱抚下沉醉。音乐家的智慧和热情把他们从悲观中解脱出来,忘记了年龄,忘记了遗憾,他们陶醉在无限的幸福之中。正是在这种与他们一起享受的几乎是神圣的幸福中,我懂得了以前那些伟大的人物为什么希望在他们最最喜爱的音乐声中死去。

帕斯卡说过:“幸福的人生是以爱情始,以雄心终。”而在我看来,最最幸福的人生莫过于实现了自己的雄心后,安静地死去。在穿过五十岁的阴影之后,再过一、二十年,人类就要穿越光明线。衰老最初的打击会使人感到痛苦。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如今却要让位于新的思想和新的主人,他会感到一阵难过。可是,做一个已不属于自己的时代的灵活而公正的旁观者,他会感到一种静静的幸福。从他那平静的面容,那闪烁着微笑和坦荡光亮的眼睛,能看到其灵魂。不,衰老并不是一座地狱,门上写着:“入门者,请放弃一切希望。”分析了老年人失望的原因之后,我们发现任何一种原因都是可以避免的。真是如人所说,老年人缺乏力量!然而,这只是个身体问题,而不在于年龄大小。

许多人年事已高,但仍精力旺盛;也有人年纪轻轻,便萎靡不振。老人与欢乐无缘吗?不是,他们有自己的乐趣,由于知道这些乐趣是短暂的,所以他们备感妙趣横生、其乐无穷。老人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吗?在许多情况下,老人工作、领导、统治起来比年轻人强。老人缺少朋友吗?正相反,如果他是个令人尊敬的人,朋友就会云集在他的身旁。老人惧怕死亡吗?信仰和达观是消除这种恐惧的灵丹妙药。

死亡的艺术

    我等不知死亡能否合人心意,
    至少生活不是如此。
    天下人亦如我们
    哀痛地站立。
    眼望着同一大地,
    同一海际。
      ——斯温伯恩(14)

有两种正确对待死亡的态度:一种是伊壁鸠鲁学派的看法。他们认为,死是虚无的;另一种是基督教的看法,认为死便是一切。伊壁鸠鲁曾经说过:“你要习惯于这样想:死亡对我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善与恶只存在于我们的感知之中,而死亡把感知剥夺了。弄明白死是虚无的,就是死后生活欢乐的源泉。对于真正理解在死亡的另一头是一片虚无的人来说,他就会在生活中无所畏惧。死亡并不存在,因为只要我们活着,就没有死亡;而当人死了的时候,他便停止了生存。”基督教哲学家并不畏惧死亡;因为对于他来说,死亡不过是一条通道。他知道在通道的另一头,他可以重新见到他所爱的人,而且他将会享受一种比尘世生活美好无数倍的生活。
让圣人和英雄幸福地死去,这并不会使人惊奇,且不谈这些崇高的灵魂。忠于职守的工人也能壮烈地以身殉职。那些念念不忘自己的事业而死去的人是伟大的。

人们还记得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的临终时刻,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各自创造的人物,一个呼唤着比昂松医生,一个潦草地写着福尔什维勒的名字。你们知道语法学家布普尔老头临终前的遗言吗?他说:“我要死了,或者我将要死了。这两种说法都对。”英国查理二世以皇帝和绅士的身份谢世了。他是这样说的:“我费了很多时间来死,请原谅。”宰相黎塞留说:“你们能原谅你们的敌人吗?除了国家的敌人,我没有其他敌人。”画家科罗说:“我真想在天上作画。”音乐家肖邦说:“请弹一支莫扎特的曲子作为纪念。”统帅拿破仑说:“法兰西……军队……军队统帅。”解剖学家居维埃说:“头颅正在解剖。”自然主义者拉塞佩德说:“我要去见布封(15)了。”皇帝的女儿路易斯夫人说:“到天堂去!快,快,快马加鞭!”

职业对人的影响非同小可。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甚至比人的寿命还要长久。哲学家贺尔从前当过医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为自己诊脉,他对同事说:“朋友,动脉停止跳动了。”这便是他最后的遗言。数学家拉尼在十八世纪初,曾发明了一种“异常新奇”而简练的求平方根和立方根的方法。他在临终时,似乎失去了知觉,连朋友都认不出来了。一位助手向他俯下身去问道:“拉尼,十二的平方是多少?”“ 一百四十四。”说毕,便与世长辞了。

蒙田曾写道:“如果我是个作家,我就编一部评述各种死亡的书。”两位英国作家(16)完成了他所希望的著作。读毕这部奇特的著作,掩卷沉思,我们会油然产生一种对于人类勇气的崇敬之情。从这部书中,找不出半点怯懦。“死亡便是睡眠,再没有什么更多的意义……然而,在死的长眠中,梦又是怎样的呢?”如果哈姆莱特提出的这个可怕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那么,知道下面这一点并非没有意义:国王。演员和不幸的人,许多人都毫无气馁地提出过这同一问题。

致青年朋友的一封信

    微笑送与爱吾者,
    叹息留给恨吾君。
    无论上苍意何在,
    此心付予诸命运。
          ——拜伦

你们的生活始于艰难之时。历史上,曾有涨潮之水推动着最笨拙的游水者到达成功的彼岸。而你们这一代,却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逆流前行。困难是不言而喻的。刚一开始,你们便会感到窒息,以致没有信心游到彼岸。放心吧,在你们前面其他人遇到的风浪同样凶猛,但是,他们并没有被吞没。只要机智、勇敢,你们就能坚持下去,直到风平浪静。
胜利者们,请不要忘记:人类的胜利从来都是局部的,瞬息即逝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一劳永逸的。任何成功都不能决定遥远的未来;任何协约都不会长久地决定民族间的关系和它们的国界;任何革命都不可能建立一个永久的幸福社会。不要奢望某个人或某一代人,在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便有权懒洋洋地享福。生命的旅程只有在黑夜降临时方才终止。

切忌急躁。财富和名利时起时落。我希望你们多遇到些障碍,多经历些斗争。斗争能锤炼你们的意志。

等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你们就会像暴风雨冲击下的礁石一般坚强粗扩。世间的困苦将雕琢你们的精神。

你们将成为性格坚强的人。面对舆论的浪潮,你们将报之一笑。人在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很可怕。最初遭到的挫折,如同挑战一般;人类的劣性令我们恐惧。在与人世间的残酷抗争中,你们应当建立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每个人都可以在他的思想深处,建立一个可以抵御重型炮弹和恶语中伤的隐蔽所。一个心境平和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论是迫害,还是诽谤,都不能削弱他内心深处思想之壁垒。

对待爱情要严肃,但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少年时代,女人们的琐碎、轻佻、谎言和残酷会使你们震惊。

不过,你们应当明白,这些表现了她们天性的举止,虽然都是真的,但却只是些表面现象。观察她们也要像观察大海一样:大海的表面虽然变化无常,然而,对于那些热爱大海、真心想了解大海的人来说,它是个可靠的朋友。在那些轻易委身于人的女人后面,寻找那些迟疑不肯表露柔情和给予信任的腼腆的灵魂。向你认为值得爱的女子表示你的忠贞吧。不要羡慕堂·璜,我很了解他,堂·璜是世界上最不幸、最不安、最软弱的人。

对任何事情都要忠贞不渝、始终如一。我知道,在事情被搞糟时,人总是爱灰心泄气,愿意寻找另外一个女人,另外的朋友,在另一个环境中重新开始生活。不要走这条表面看来容易的路。在某些情况下,对难以忍受的不幸者双方,新的选择是完全必要的;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把现有的爱之舟修补好。能够在同自己一起成长和战斗的人中间死去,这是最幸福的事情。

最后,你们要谦逊,有胆略。爱情、思维、工作、领导,所有这一切都是困难的。在尘世生活中,你永远不可能把它们中间的任何一项完成得与你少年时所梦想的那般圆满。尽管这些很困难,可是,并不是不可能的。在你们之前,无数代人都完成了这些工作,而且,不管怎样,都通过了两个黑暗的沙漠,找到了那有限的生命之光。你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你们所扮演的角色是短暂的,观众也同你们一样并不是长生不老的。

注释:

⒈    拉罗斯福哥(La Rochfoucauld,1613-1680),法国作家。作品有《随笔集》,代表作为《箴言集》。——译者

⒉    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英国小说家。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吉姆爷》等。——译者

⒊    阿克拉,吉卜林《丛林故事》中领队的老狼。——译者

⒋    林语堂《生活的重要性》。——原注

⒌    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帕西发尔》是他的一部歌剧。——译者

⒍    保尔?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法国诗人、剧作家。曾任驻日、美、比利时大使。作品有诗集《五大颂歌》。《战争诗集》等。剧本《城市》、《受火刑的贞德》等。——译者

⒎    拉布吕耶尔(Jean de la Bruyere, 1645-1696),法国作家。擅长散文,著有《性格论》一书。——译者

⒏    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作家。——译者

⒐    狄斯累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英国政治家及小说家。于1868年及1874-1880年任首相。——译者

⒑    麦芮秋士(Owen Meredith,1839-1891),英国政治家和诗人。——译者

    阿诺多(Gabriel Hanotaux, 1853-1944),法国历史学家及政治家。——译者

    维吉尔(Publius Wergilius,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 人。写了《牧歌集》,描绘田园生活。——译者

    法比尤斯(Fabius,?-203),罗马帝国大将。——译者

    斯温伯恩(Algeron Charles Swinburne, 1837-1909),英国诗人和评论家。——译者

    布封(Georges-Lords Lecherc Buffon,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进化思想的先驱者。著有《自然史》,共36卷。——译者

    即俾雷尔(Aujustine Birrell, 1850-1933)和卢卡斯(Edward Verrall Lucas,1868-1938)。——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