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人 与 宋 词 的 故 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9:55:13
(1)、司马光
司马光(公元1019-1086年),字君实,夏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著有《资治通鉴》、《涑水纪闻》等。他的词,很少被人提到,《宋词300首》和《宋词精选》等大众普及本,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但,这并不表示他的词写的不好,怪只怪两宋是词的黄金朝代,写得一手好词的牛人实在太多。
先看看司马光的这首《阮郎归》吧: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虽然还是延续五代十国的伤感风韵,但却没有过于颓废。
司马光名字的来历比较有趣,据说,他出生的那一年(真宗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十一月,父亲司马池正担任光州光山县令,于是便取名为“光”。对此,吾友“新开铺掌柜”深以为憾,说:要是司马光出生在南山就好了,他定会取名为“南”,--那么,名垂青史的一定是“司马南”,而不是“司马光”!
少年的司马光,就是个冷静机智的厉害角色,“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宋史 司马光》记载了他砸缸救友的先进事迹:“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其后,京、洛间画以为图。”一时间,7岁的司马光名动京华;15岁时所写文章,时人称许之“文辞纯浑,有西汉风”;20岁时中进士甲第,可谓功名早成。
但司马光并不“矜夸满志,昆明于物,如谓大下莫己若也”,只是谦虚地说:“贤者居世,会当履义蹈仁,以德自显,区区外名何足传邪!”这首《西江月》的文风,依稀可见他的低调作风: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好一个“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司马光早期的词,是这般清新自然、朴素典雅,犹如素面朝天的大家闺秀,不施粉黛,不着红裙绿袄,依然“天生丽姿难自弃”!
都说官场是个大染缸,但司马光为官多年,人品却无可挑剔,即使政治对手王安石也心悦诚服。《三朝名臣言行录》在评论他时,曰:“公忠信孝友恭俭正直出于天性,其好学如饥渴之嗜饮食,于财利纷华如恶恶臭;诚心自然,天下信之。退居于洛,往来陕洛间,皆化其德,师其学,法其俭。有不善曰:君实得无知乎!博学无所不通。”
中年的司马光,不可避免地卷入到“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旋涡中去了。关于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友谊和交恶、王安石变法的是是非非,不是本篇重点讨论的内容。司马光为何成了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拗相公”?我以为,这可能与他看到了变法的一些弊端有关,也与他保守耿介的性格有关。
司马光拒绝纳妾、严厉教子的故事众所周知,另一则小故事更能戏剧性地体现他的性格为人。嘉祐七年上元节,仁宗赵祯率后妃、百官驾御宣德门看戏,看到半裸的女相扑士们闪亮登场、激情表演时,众人大乐,惟独司马光大惊失色。司马光愤然不已,立即挥笔上书《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旁侍,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裸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但是,这篇强烈呼吁严禁女子相扑的奏章,一旦送到仁宗那里,就象他那些反对变法的奏章到了神宗那里一样,“杳然若投沙砾于沧海之中,莫有知其所终者”,令司马光非常伤心、失望。我猜想,赵祯大概瞥了一眼他的奏章,随即扔进了垃圾箱,还坏笑了几声:“禁你个头!朕要的就是这美女裸扑的效果,懒得理你!”
虽然司马光连连上疏,决心以丢官和效死来竭力议争,王安石变法还是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司马光不得已沉默下来,主动申请离开京城,担任西京留守御史台的闲差,退居洛阳。这段时间的失落、郁闷心态,可以从《锦堂春》中窥见一二:
红日迟迟,虚郎转影,槐阴迤逦西斜。彩笔工夫,难状晚景烟霞。蝶尚不知春去,谩绕幽砌寻花。奈猛风过后,纵有残红,飞向谁家。
始知青鬓无价,叹飘零官路,荏苒年华。今日笙歌丛里,特地咨嗟。席上青衫湿透,算感旧、何止琵琶。怎不教人易老,多少离愁,散在天涯。
政治上的失意,却成全了一个杰出的历史学者。司马光呕心励血编著的《资治通鉴》,是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被赞为“除《史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一部可媲美的史著”。他通过编纂史著,从历史的成败兴亡中,提取治国的借鉴,“使观者自责善恶得失”。他恳切地希望皇帝通过观览此书,能够“鉴前世之兴衰,考古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是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果能如此,他也就“虽委骨九泉,志愿永毕了”!
然而,我想说的是,司马老先生的良苦用心,和孔老夫子欲以《论语》重建道德纲纪、鲁迅先生欲以《狂人日记》、《阿Q正传》来救中国的思路如出一辙。这些忧国忧民的大师们,总是天真可爱地以为,在历史进退的搏弈中,文人和文学作品的力量强悍得很,拼得过利益集团的子弹和尖刃!
今年春节,我给7岁的小外甥讲历史故事,特地讲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本想教育启发他,却遭了他一顿抢白:“咳,姨妈,你懂不懂?这故事已经过时了!”
小外甥跑开了,还挥挥胖手,学着好莱钨影星的动作,给了我一个飞吻,大声道:“在现代都市,哪里还会有那么大的缸?即使有,谁会舍得砸掉自家的宝贝大缸?”
我骇然而悟,不禁莞尔:是啊,在现代都市,哪里还会有那么大的缸?即使有缸,又哪里会有司马光?
滚滚长江东逝流,宋代衣冠成古丘!
作者:李蓉蓉
(4)、宋徽宗赵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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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赵佶(1082-1135),神宗第十一子,在位二十五年。靖康二年(1127),为金人所俘,绍兴五年卒于五国城。
赵佶爱好书画,人称“书画皇帝”,至今有价值连城的书画流传于世。他创造的“瘦金体”独步天下,今日的“仿宋字”就是仿他的字体。他曾在宫里建成了中国第一个画院,亲自给学员们上课和批改“作业”,《清明上河图》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完成的,并在图上亲笔题写了“清明上河图”五个字。至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水浒》语),实乃天生的艺术家。
可惜,赵佶聪明绝顶,甚么都会,就是不会做皇帝。
赵佶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昏君。他笃信神灵,为求长生不老之术,还自号为“教主道君皇帝”。他行为荒唐可笑,据说嫌一万余的后宫佳丽不够,还从皇宫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妓院,去私会名妓李师师。最重要的是,他治国无能,挥霍无度,穷奢极欲,大兴土木,直接导致的“花石纲”的全国大劫难,为国家的灭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赵佶在位时,不仅从不认为自己是追逐声色犬马的昏庸天子,而且自我感觉是“圣人天子”!他与同样精通棋琴书画的宰相蔡京惺惺相惜。讲究生活享受的蔡京非常鄙视历代那些节俭的帝王将相,常常推心置腹地对赵佶说:天子就要有天子的气派,敢于花钱,敢于纵情享乐,不必拘泥于世俗之礼,不必理会别人的说三道四;皇帝如过分节俭,就和那些土得掉渣的小民一样,肯定会遭人嘲笑,“所谓人主,就应该以四海为家,以太平岁月娱乐自己。人生几何,岂可徒自劳苦?”(李亚平《帝国政界往事》语)
赵佶点头称是,视蔡京为知己,但还是有点心虚。一次在宴会上,一番声色享受后,又对太监梁师成感叹道:“皇帝确实应当为天下欢乐,也为天下忧愁。如今天下繁华,四海太平,朕才有机会喘口气,放松片刻,与民同乐啊!”
梁师成立刻翘起大拇指:“就是嘛。范仲淹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陛下您可谓达到了这种境界啊。”一席话,不仅将皇帝的最后一丝顾虑解除掉,还将皇帝的行乐挥霍提升到圣人境界的理论高度,皇帝不享乐倒是有悖“圣人境界”了!
赵佶太喜欢这些“善解人意”的大臣宦官了,他兴奋地赏赐了这些“精英”,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享受着夜夜笙歌。蔡京等人则乘机把持大权,打击忠良,又与西夏战争,连金灭辽,并不忘搜刮民脂民膏,大发横财,搞得民不聊生,直到将北宋的江山断送,也断送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靖康之难”后,赵佶被金人俘虏,北行途中见杏花飘落、燕子南飞。他长叹数声,涕泪俱下,一种“国破山河在,恨别鸟惊心”的凄凉油然而生,挥笔写下了《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这是他所有词中最好的一首:
“裁翦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老实说,我十年前在《宋词选读》里看到这首词,感觉很是稀疏平常。后来词读得多了,对宋史了解得多了,才真正理解了后人对它“相思极苦,哀情哽咽,令人不忍卒读”的评价。繁华褪尽后的凄惨,令赵佶格外怀念故国与往昔岁月,“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但是往昔的一切,“和梦也、有时不做”,其悲怆可以想见。这首词准确地表现了作者的悲怆与真情,王国维《人间词话》称:“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亦略似之”。
“书画皇帝”赵佶的人生经历,总会让人想到另一个“词人皇帝”李煜。他们俩太多的相似之处:在艺术上都颇有成就,擅长书法、绘画、诗词,很多作品被后世称为艺术奇葩;在政治上都是亡国之君,不务政事,沉迷酒色;连最后结局也同样悲惨不堪,都被敌国俘虏,不得善终。李煜被宋太宗毒死于开封,赵佶在囚禁中病死五国城。
因此,一个故事渐渐地在后人的文学作品种流传开来:赵佶原来是李煜转世的!《养疴漫笔》很生动地记载了这个“转世托生过程”,弄得像真的一样:“神宗幸秘书省,阅李后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而徽宗生。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彩风流,过李主百倍。及北狩,女真用江南李主见艺祖故事。”
“靖康之辱”也被说成是因果报应:北宋灭亡后,赵佶几乎所有妻子女儿都遭到女真人瓜分,沦为姬妾、奴婢。这简直就是当年李煜被俘后,眼睁睁地看着小周后被宋太宗赵光义召去侍酒侍寝的翻版。文人们对李煜的凄惨结局,大多抱有同情怜悯悲愤,因而对赵光义后代赵佶的结局,多少有一点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野获编》说,宋人画了《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作蹙额不胜之状。”元人冯海粟还在画上奋笔疾书:“江南賸有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怪底金风吹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盖指靖康之辱,以寓无往不复之意。
因果报应之说,虚渺荒诞,权作笑料!
赵佶和李煜的人生经历,无非再一次证明“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的老话是多么正确!而浪漫的艺术家从政,又是多么危险:误人又误几,祸国又殃民!
(5)、苏轼苏辙的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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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1036-1102),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苏辙(1039—1112年),苏轼之弟,字子由,号颍滨遗老。两人皆为唐宋八大家,连同他们的父亲苏洵,世人尊称“三苏”,归纳他们的特点是“凝炼老泉,豪放东坡,冲雅颖滨”。
苏轼苏辙俩的性格生来就大不相同,苏轼热情奔放,苏辙沉静恬淡。少年游玩之际,但凡有山可登,有水可浮,苏轼未尝不急急撩起衣裳,率先而行,苏辙却要查看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跟上;苏轼如得到一副书画佳作,立刻欢呼雀跃,真以为乐,而苏辙总是淡漠地看着,不甚经意,但跟在哥哥身后读书习字,未尝一日相舍。
二苏的名字很有意思,都与“车”有关,名字里大有乾坤:“轼”是车上的前列扶手,是车的最显眼处、最易惹祸处;“辙”是车轮压出的痕迹,有功而不赏、有难而不担。在苏轼十二岁、苏辙八岁那年,苏老泉作了一篇《名二子说》,颇见取名的良苦用心: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知子莫若父”,苏洵是深知两个儿子的脾气性格的。他见“大苏”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立刻“如蝇在口,吐之而快”,无意中得罪不少人,就取名为“轼”,“轼乎,吾惧汝之外饰也”,故再取字“子瞻”,希望他做事能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对于沉静内敛的“小苏”,老苏取名为“辙”,“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再取字“子由”,希望他能适当“动辄由他”,自由洒脱,大可不必担心福祸。
有人说,“名字决定命运”,绞尽脑汁地想个好名字来谋取人生的大富大贵、时来运转。我不知道“取名术”到底有无道理,但我知道,好名字并没有给苏轼的仕途带来好运!苏轼一生大起大落,尝尽世间悲苦离愁,做事并未“瞻前顾后”;而苏辙谨慎一世,未尝一日“由着性子”去。
虽然个性文风截然不同,苏轼苏辙兄弟俩的感情却丝毫未受影响。相反地,并肩携手、患难与共的手足亲情,几乎贯穿他们的一生,苏辙说哥哥“扶我则兄,诲我则师”,苏轼认为弟弟“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还常常说自己实不如子由,“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宋史·苏辙传》说:“辙与兄轼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几十年间,兄弟二人诗文词往来,从未间断。苏轼几乎每到一个任所就给子由寄信赠诗,仅以“子由”为题的诗词,诸如《示子由》、《别子由》、《和子由诗》等,就超过100首。
先来看苏轼的这首《沁园春 孤馆灯青》吧: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有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此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十月。当时,“王安石变法”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苏轼跟变法派唱反调,在朝中难以立足,就申请到密州就任。十月的清晨,野鸡时鸣,月尚未落,朝露漙漙,苏轼向密州急行。他勒马站立,凭鞍无语,思绪万千,在马上挥笔作就这首《沁园春孤馆灯青》。面对碰壁,苏轼直抒胸臆,告诉子由,虽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的壮志未酬,但自己十分旷达洒脱,“用舍有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乐于“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的诗酒人生。
这首词较之苏轼后来的词,尚有不太成熟之处,但全词由景入情,由今入昔,波澜起伏,脉络清晰,层次井然,而且这种超旷豪逸的磅礴气势,开始了词风的悄然转变。
当然,苏轼写给弟弟的词,最著名的当属《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时值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苏轼欢饮达旦。他大醉之后,举怀邀月,拍手狂歌,起舞徘徊,清影风露之中,今夕不知何夕。猛然想到千里之外的弟弟,苏轼顿时生出无穷无尽悲欢离合之感,一时难以自已,神来之笔,潇洒挥舞,作成千古绝唱之《水调歌头》。
全词构思奇幻,豪放旷达,情韵兼胜,境界壮美,卷舒自如,颇有“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全篇皆是佳句,在格调上则是“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此词自诞生之日起,大家都是推崇备至,《苕溪渔隐丛话》尤其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余词即或不必尽废,而苏轼此词自当高出一头。
一年之后的中秋,苏辙来到徐州,与苏轼相聚。兄弟俩七年未见,自然十分欢喜,一起登楼赏月。苏辙特作一首《水调歌头徐州中秋》相和,缓缓吟唱: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虽有“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州”的重逢之乐,但苏辙想到中秋一过,两人就要再度分开,宦海沉浮,变幻莫测,再聚不知何时,心中满是眷眷不舍。“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他忧伤地想:我们现在是“剑外思归客”,但千万不要像怀才不遇的王粲那样,后半生流落天涯,登楼望故乡,归期终未卜啊!一时悲从中来,苏辙无语凝噎,忍不住转过头,青衫泪湿。
苏轼见了,摇头微笑:“子由,‘明月不胜愁’,‘依旧照离忧’,词是好词,但何苦太悲!”为了开解苏辙,在分手之时,苏轼再和之以《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击掌唱道: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该词上阙借谢安事,作为“不及时引退”的鉴戒;下阙设想兄弟二人“退而相从之乐”,以安慰对方,尤其“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两句,温情脉脉,又让人忍俊不住。苏辙仿佛已经看到两兄弟相互扶持在路上走得东倒西歪了,不禁一扫离愁,绝尘而去。
可惜,天若有情天易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没过几年,即元丰二年(1079年)7月,文字狱“乌台诗案”爆发,苏轼被捕入狱,不仅不可能与弟弟“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而且连能否活着都成问题。
关于这著名的“乌台诗案”,来龙去脉一言难尽,但总而概之,纯是恶龊的政治斗争,是当时“变法派”对“守旧派”的陷害,“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尔,自然做了首遭打击的“出头鸟”。
常言道,“患难见真情”。苏轼入狱,平日里的好友人人自危,大多不敢出头为他说话。苏辙也因受牵连而日子难过,但他不仅未有丝毫怨言,还将哥哥的家小接到自己家中安顿,并一再上奏神宗皇帝,欲学汉代“提萦救父”典故,愿免一身官职为兄赎罪。
苏轼无辜下狱,时不时地被拉出去严审,感到“变法派”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前半生风调雨顺、风光无限,哪受过这等罪?自觉前景黯淡,心理严重受伤,对形势估计十分悲观,甚至一度差点自杀!
《孔氏谈苑》记载,苏轼与送饭的长子苏迈约定:如风声不妙,便送来一条鱼。某日,苏迈出城,托人送饭;那人不明就里,特地送了几条熏鱼。苏轼一见,惊出一身冷汗:“完了,完了,我死定了!”一阵伤心,一阵恐惧,顿时跌坐在地。
摸到身下又凉又硬的地板,苏轼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家小的凄凉情景,心头蓦地一痛,潸然泪下:“闰之和孩子,可怎么办?只能跟着子由了……”
想到子由,突然“哎呀”叫了一声,情不自禁的站起,在牢房里来回走动,心中怦怦乱跳:“子由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罪?我为甚么只想他来救我,却不曾为他处身设想过?可怜我们兄弟一场,到死不能见面,少年时还约好要‘对床夜雨听萧瑟’呢……”悲痛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子由,我先走了,你的情谊,我只有来世报答了。”随即写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的绝命诗,叮嘱狱卒转交苏辙。
看着狱卒的背影离去,苏轼长叹一声,慢慢陶出藏在胸口的青金丹,那是“有尊严地死去”的备用药物。他望空中拜了两拜,祈祷菩萨,保佑弟弟及家人健康长寿。这时,他想到苏辙以前对自己“谨慎择友”的忠告,今日果然栽倒在一些“好友”的身上,顿时对子由洞悉人情的能力深表佩服。自己曾经得意地说,“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泛爱天下之士,无贤不肖欢如”,如今又如何?思来想去,不由得苦笑:“放眼望去,只觉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此乃一病。今日之死,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他无意中暼到一旁的饭菜,登时觉得肚子饿得干瘪,干渴更是难忍,毫不踌躇地端起就吃,心想:“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怎好进了阴间地府,向阎王陛下讨饭吃!”
待到吃饱喝足,连那鱼骨头都嚼着吃了,苏轼精神振作起来,随手将青金丹扔掉,心想:“即使要死,死前也可能跟子由见上一面。反正在劫难逃,他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悉听尊便!”心里更加无所谓了,忽然摸到脸上的泪痕,忍不住自嘲:“苏轼啊苏轼,你这人忒也无用,适才竟然吓哭了,要是给人知道,脸往哪里搁去?”
他再不去想那些生死攸关的事,倒头便睡,鼾声如雷。这是苏轼在困境中的唯一一次自杀念头,自那以后,他彻底豁然,即便后来被贬到海南儋州,也不再绝望苦恼,总是设法寻找乐趣,开慰自己。
元丰二年(1079年)12月,“乌台诗案”终于结案,苏轼死罪赦免,但活罪难逃,被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苏辙也被贬为筠州监酒。《蓼花洲闲录》记载,苏轼出狱时,苏辙来接他,特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提醒他对这次“口舌之祸”引以为戒。随后,苏辙在小客栈里为他饯行。时值隆冬,寒风凛冽,苏辙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条,心中凄苦,难以下咽,连连停下。而苏轼重见天日,早将入狱的悲痛扔到爪哇国去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完了拍拍肚皮,大呼“好,好”。苏辙脸色一变,一边向仔细四周查看,一边急忙暗示苏轼要“三缄其口”,不要深谈。苏轼喏喏点头。
饭毕,霜色仍浓,苏轼带着儿子苏迈骑马离去,回首看到子由拉着家小几十口人,站在郊外远远地望着自己。他心里一酸,想停下来,想再跟弟弟叙叙旧,马却飞跑起来,苏辙的乌帽渐渐淡去,终至不见。
苏轼微叹一声:“此生,还能实现与子由“对床夜雨听萧瑟”的约定吗?”
原来,苏轼少年时,读到韦应物“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的诗句时,十分欢喜,立刻与弟弟约定,年老后,一定要“夜雨对床听萧瑟”。“夜雨对床”的约定,后来在两人的互答诗词中不断提起,如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任颖州知府时,还作了《满江红 怀子由作》寄给苏辙: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 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 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 无限事,从头说。 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 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 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然而,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二苏兄弟的“夜雨对床”之约终成画饼。1102年,苏轼在常州逝世,葬在河南郏县小峨嵋山。其后,苏轼儿子苏迈、苏迨等生活艰难,虽然当时苏辙遭到贬官减薪,日子也甚节俭,但他毫不犹豫地倾力相助,两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一处,终于度过难关。1112年,苏辙临终时,命子孙将其遗骨安葬在兄长身边,此墓地逐有“二苏坟”之称。如此,兄弟二人庶几成“夜雨对床听萧瑟”之约?
古今中外的历史,数不尽、道不明的是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手足相残故事;如果人类的发展尽是这些“血淋淋的吃人史”,岂不是太令人悲哀、绝望?幸好,历史并不全是如此,我们还有苏轼,还有苏辙,他们的兄弟深情,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以温暖,给人以希望!
苏轼活着时,追逐崇拜他的“粉丝”数不胜数;他死之后,“苏迷”人数更加扩大了,崇拜者赋予了苏轼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传说,甚至还有神话。如宋朝有流行歌谣说:“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眉山草木尽都枯萎失色,原因是草木之色全加诸于三苏身上了;还有如“蜀有彭老山,东坡生则童,东坡死复青”之类。
还据说,在三苏祠的古井旁,那棵苍劲的荔枝树就是苏轼亲手种植的。当年,他一边植树,一边祈愿说:但愿自己退休后,能回到这里,和弟弟一道在树下乘凉赏月、弹琴论诗、听风观雨、饮酒欢歌。
苏轼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但当年的荔枝小苗,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绿荫婆娑,仍在千年后迎风招展,笑对游客,笑对风雨!
  *.*.*.*   2008-5-20 22: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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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首苏轼精词赏析
文章提交者:雨蝶梦 加帖在闲话国粹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最近为写苏轼,看了几大堆资料,再草草地将300多首词看完,竟不知该写什么好!他留下的一首首词,仿佛是中国历史上的一粒粒珍珠,随便抓起一粒,都是光彩照人。我这个半罐子“苏迷”,忍不住想把这10首苏词再唠叨一遍,以便与朋友们同赏:
1、《念奴娇 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王国维之言:“东坡之词旷”,即说“旷达”是苏词的主要风格。这首《念奴娇 赤壁怀古》就是一首非常典型的“旷达词”。这首词意境开阔,感情奔放,语言生动,种种精妙之处已经被无数“苏迷”热烈谈论过,我就不再哆嗦了。但凡有点文化的,如果还不知道这首《念奴娇》,肯定不是中国人!
曾有一位音乐才子邻居,想找一首古词来歌咏长江,挑来挑去选中《念奴娇 赤壁怀古》,但觉得词较长,想压缩几句。当他兴致盎然地讲述计划时,我好半天作声不得,最后大笑:“什么?压缩几句?这是千古绝唱,别说压缩几句,谁能改得了一个字?谁又敢改一个字?”
他呆了一会,叹息道:“如此,就谱不成曲了!”
我也糊涂了:《念奴娇 赤壁怀古》本就是宋朝的流行歌词,当时风行一时,关西大汉可以手持铜琶铁板,高唱“大江东去”,到了千年后的今天,却反倒无法谱曲演唱了?
亲爱的,聪明如你,能告诉我缘由吗?
2《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水殿风来暗香满”,孟昶与花蕊夫人纳凉的摩河池,简直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刘熙载说:“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自是天仙化人之笔”,黄庭坚称苏轼与李白为“两谪仙”。
此词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唱!让我们再喊一次:“坡仙,您辛苦了,党和人民会永远感谢您!”
值得注意的是,花蕊夫人本是孟昶的宠妃,后蜀灭亡之后,花蕊入宋,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的诗句令赵匡胤大为绝倒。不久,孟昶暴亡,花蕊成了太祖的贵妃,据说跟太宗赵光义也有一腿。对这样一个与三个皇帝有绯闻的“亡国之妃”,苏轼坦然地把她描写得几近仙女,且毫不避讳地写她与孟昶的爱情。此词在宋朝广为传唱,还没有一个道学家跳出来说三道四。
那些闭眼说什么宋朝风气保守的人儿,要么睁开眼睛,要么去死吧!
3《江城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老夫聊发少年狂”,“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英雄豪气干云,让我大滴口水。陆游云:“试取东坡诸乐府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信然!“自东坡以浩瀚之气引之,遂开豪放一派”,苏轼因此与辛弃疾并称“苏辛”。
苏轼对此词也颇为得意,特令全体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大呼过瘾。我如在场,呵呵,也一定觉得过瘾啊,过瘾!
4《永遇乐 明月如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白居易这厮,自己风流好色,却像所有那些道学古董一样,希望女人为自己“殉节尽忠”。盼盼本是一歌妓,张建封死后,能念旧爱而不嫁、独居燕子楼十余年,已是很不容易了,白老匹夫还嫌她没有“一朝身去不相随”,害得盼盼绝食而死。东坡感于盼盼的凄凉,写了此词,又说“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是的,“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我现在就对这电脑,为苏轼浩叹!也不知我死后,可有人为我浩叹?
5《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实在是描写杨花最美的词了。我们第一次知道,那毫不起眼的小花,竟像是庭院深深中的怨妇。苏轼的随意几笔,区区几字,就让我们仿佛听见了杨花的叹息,写意,太写意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韵。”步韵填词,从形式到内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约束和限制,但苏东坡的“和韵”却举重若轻,在“原唱”已经达到很高水平的情况下,轻松地超越了“原唱”。
苏轼,没说的,I 真服了YOU,--不服能行吗?
6 《水调歌头 快哉亭作》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在这首精彩的苏词前,我的任何评论都显得苍白无力。还是让名家说话吧,如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所云:“此等句法,使作者稍稍矜才使气,便流粗豪一派。妙能写景中人,用生出无限情思。”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每读此词,也嘻笑一声,快哉,快哉,不亦快哉!
7《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阳春三月,苏轼前去沙湖道中遇雨,身边没带雨具,同行的人皆现狼狈,唯他“吟啸且徐行”,只觉得“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也无风雨也无晴”。看哪,人家苏轼,神定气闲,笑看世间云卷云舒,一根竹杖、一双芒鞋、一件蓑衣,就成了行走江湖的“三种兵器”!
蓦然想起,自己也曾遭遇了“2007年的第一场春雨”,当时全身淋湿,惊惶躲藏,还大骂气象预报员。汗,狂汗啊!读了这么多苏词,怎么就没学到东坡的半点豪迈、大度?
8《行香子 清夜无尘》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苏轼仕途不顺,多次想“几时归去,作个闲人”,盼望过那“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日子。可是,菩萨果真如了您心愿,我们今天还能读到如此美妙的词了吗?
所以,我想说:我们应当感激上帝,感激他给苏轼制造了许多灾难;我们还应该感谢那些搞“乌台诗案”的人们,是他们创造了苏轼……
“苏迷”们,可别砸我呀!
有没有头盔,借我一顶!
9《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这样悲凉的词,竟真的是苏轼写的?
当然没错,苏轼,可以有“明月几时有”的豪迈旷达,也可以有 “酒贱常愁客少”的苦闷和凄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兄弟之情见于末句之间矣。这才是真实的苏轼。
10《浣溪纱  麻叶层层檾叶光》
麻叶层层檾叶光。
谁家煮茧一村香。
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
捋青捣麨欠饥肠,
问言豆叶几时黄。
读了这首词,我才终于搞明白苏轼仕途失败的原因了!你想想,他竟然亲自到农村,去询问农民“豆叶几时黄”,结论是老百姓“捋青捣麨欠饥肠”,这岂不是扰乱官场潜规则、自找罪受么?那些通过数字游戏升官发达的人们,毫无疑问,肯定会对苏轼恨之入骨:“我们都上交了“亩产上万斤”、“全年无安全事故”、“公司业绩良好”、“形势一派大好”报告,皇帝那里也通过了;苏轼你个傻冒,脑子有病,‘一肚子不合适宜’,竟要来一番实地考察,想让我们下不了台?我们也是花了钱才坐到这个位置的,我们,我们容易吗?再说了,你以为皇帝陛下真的就不知道实情啊,你都是一成年人了,还象那个无知幼稚的小孩,叫嚷什么‘皇帝的新装是假的’?我们不整你整谁?”
苏轼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林语堂说得最精彩:“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一个厚道的法官,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大文豪,一个创意画家,一个酒仙,一个小丑,但这不足以道出他的全部……”。
苏词是什么样的词呢?我说,苏轼写出来的词,或豪放,或旷达,或缠绵,或悲伤,或恬淡,或空灵,形式不拘一格,有时放笔直书,便成为“曲子缚不住”的“句读不葺之词”;题材也极为广泛,男女恋情、离愁别绪、吊古伤今、述电咏怀、感叹时政,描绘山川景色、农村风光,以至谈论哲理等题材,“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统统溶化到词里。但,我胡扯的这几句话,举例的这10首词,还不足以道出苏词的全部…… 。
  *.*.*.*   2008-5-27 11: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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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苏轼的妻室和“春娘换马”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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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一任妻子王弗
王弗,眉州进士王方之女。新婚时,王弗16岁,苏轼19岁,少年夫妻,琴瑟和鸣,嗣后出蜀入仕,恩爱情深。
王弗“美而贤”,“敏而静”,知书达礼,侍翁姑恭谨,刚嫁给苏轼时,未曾说自己读过书。婚后,每当苏轼读书时,她便陪伴在侧;苏轼偶有遗忘,她便从旁提醒;苏轼问她其它书,她都约略知道,顿时让苏轼又惊又喜、刮目相看。苏轼豪爽,喜交朋友;王弗比他细心,在他与访客谈话的时候,王弗经常立在屏风后面倾听,事后告诉苏轼她对访客性情人品的看法,结果无不言中。
可惜“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恩爱夫妻难到头,王弗活到二十七岁就殂谢了。东坡丧失爱侣,心中的沉痛,可想而知。父亲苏洵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要苏轼将王弗安葬在她婆婆的墓边。我想,苏洵大约是想找个人陪着亡妻吧!第二年,苏洵也死了。于是苏轼兄弟护丧回家,将父亲和王弗都葬于家乡的祖莹。苏轼在王弗的山头亲手种植了三万株松树,同时也种下了一丝牵挂。
自此以后,由于宦海浮沉,苏轼南北奔走,“尘满面,鬓如霜”。10年后的熙宁八年,东坡在密州任知府。这一年正月二十日夜里,他梦见了王弗,醒来异常伤心,便写下了这首凄美绝艳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里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思量,自难忘”两句,看来平常,却淡而弥永,久而弥笃,且发自肺腑,十分诚挚;梦中的夫妻相会,“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似乎在倾诉生离死别后的无限哀痛。生死虽永隔,感情却永存。王水照先生高度称赞此词,说它“含悲带泪,字字真情,将满腔思念倾注于笔端,创造出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感人意境”,实为定评。
二、第二任妻子王闰之
王弗病逝三年后,苏轼娶王闰之为第二任妻子。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原叫二十七娘,因出生于闰正月,苏轼给她改名为“闰之”。结婚时,苏轼33岁,而闰之22岁,我一直怀疑,闰之到了如此大龄还不嫁人,莫不是从小就暗恋姐夫、非苏轼不嫁吧?
闰之是传统的家庭妇女,才干见识也许比不上王弗,在苏轼“乌台诗案”被捕入狱时,她又惊又怕,负气之下,竟将苏轼的诗稿焚毁。但闰之也是一个贤淑的妻子,在她跟随苏轼共同生活的25年里,历经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官任,历经著名的“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几起几落,巅沛流离,在生活最困难时,毫无怨言地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可谓与苏轼同甘苦、共患难。
苏轼曾记录了他们夫妻生活中的几件小事,可见闰之的性格为人。一天晚上,堂前梅花盛开,月色鲜霁,润之叫苏轼请朋友到花下饮酒作诗,说:“春月胜如秋月,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一次,苏轼郁闷呆坐,偏偏小孩还要来牵衣哭闹,惹的他几乎要发火。闰之就取笑他:“你怎么比小孩还痴,为什么不开心点呢?”言毕,又洗涤好酒杯放在他面前,令苏轼十分感愧。
在闰之过生日之际,苏轼放生鱼为她资福,并作《蝶恋花》纪事,“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是称赞她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疼爱不分彼此:
“泛泛东风初破五。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闰之去世时,苏轼痛断肝肠,“泪尽目干”,亲自写了祭文,承诺“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在她死后百日,苏轼请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在一边让和尚为她诵经超度时,一边将这十张价值连城的画像烧给了闰之的亡魂。
闰之的灵柩在京西寺院里停放了十多年,直到苏轼死后,苏辙将两人合葬,才实现了苏轼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
三、爱妾朝云
中国古代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妻高于妾,妾高于婢。苏轼中年以后养了歌妓,也纳了几个侍妾,但他的侍妾人数远较同时代的文人少。这其中的缘故,一则如他自己说的,“性不昵妇人”,“惯眠处士运庵里,倦卧佳人锦瑟旁”,没有耐心与女子纠缠,二则也与一桩小事有关。
《挥麈后录》记载,苏轼迁谪黄州时,曾得到知府徐君猷的多方帮助。君猷后房甚盛,极宠一个叫“胜之”的小妾,两人在苏轼面前俪影双双,誓同生共死,苏轼还为胜之作了几首词,极力称赞她的美貌和多情。后来,君猷去世,东坡作祭文,挽词甚哀。几年之后,苏轼北归,过南都时,得到好友张厚之的热情款待。酒过三巡之后,苏轼突然发现胜之出现在这里,登时惊喜不已。他连忙站起来,想和胜之打个招呼,张厚之却拉住他:“子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胜之,我新纳的爱妾!”苏轼张大了嘴巴,正不知说什么好,胜之却似不认识他一般,敛衽施礼,然后依偎着张厚之撒娇发痴。
苏轼怔怔地坐下,看着胜之和张厚之打情骂俏,听到她说那些对徐君猷说过的绵绵情话,心里颇不是滋味,脸色很难看。胜之暼了苏轼几眼,心里也觉厌恶:“徐君猷为我花大钱,我自然也尽职供他欢心;他死后,我当然也会投奔另一个出大钱的男人。你大苏这等表现,岂不和程颐那些腐儒无异!简直可笑之极!”嘴角扯过一丝冷笑,最后放声大笑。苏轼本是一豪爽洒脱之人,此时却联想到君猷,十分看不开,竟悲从中来,掩面泪下。
苏轼越伤心,胜之笑得越响;胜之笑得越响,苏轼越发难受,终于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张厚之及在座宾客,惊愕不一,又莫明其妙,皆面面相觑,低头议论。
这是苏轼在人前的一次严重失态,对他刺激很大。以后,他常以为戒,劝弟子不要纳妾蓄婢。
苏轼晚年再度陷入新旧党争,仕途上一贬再贬。眼见他不可能东山再起,那几个识时务的侍妾,四五年间,相继或者主动开溜,或者被苏轼劝走改嫁,唯有朝云终身跟随。当苏轼被贬往荒凉的惠州时,他想到朝云才三十出头,漂亮聪慧,没必要跟着自己受罪,就劝她也离开另嫁。朝云生气了,第一次对他发起了脾气,然后收拾行李,毫不犹豫地跟着他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
《林下词谈》说,朝云初到惠州时,见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苏轼就做了《蝶恋花 花褪残红》,让她歌唱一乐: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朝云歌喉将啭,依然泪满衣襟。苏轼见了,询问其故。朝云答道:“我所不能歌者,正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苏轼翻然大笑,道:“瞧瞧,我正悲秋,而你又伤春矣。”
从苏轼后来写的《悼朝云诗》、《朝云墓志铭》来看,朝云是杭州钱塘人,“敏而好义”,十二岁进入苏府做小丫头时,“始不识字”,跟着苏轼学字画和歌舞,后来成为苏轼的侍妾,成为晚年苏轼生活上的助手、精神上的知己。苏轼对她既怜爱又感激,称其为“天女维摩”,晚年给她写了许多诗词。
但是造化常常弄人,两年之后,朝云突然得了一种瘟疫,不治身亡。临终之际,朝云握着苏轼的手,念着《金刚经》上的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意思人生如梦,自己死了就死了,要他不必太伤心,倒要多多保重身体。
按照朝云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惠州西湖孤山栖禅寺大圣塔的松林里,在墓边筑“六如亭”,撰写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副亭联,不仅是他对一生坎坷际遇的感叹,也饱含着他对朝云这位红颜知己的深情。
朝云逝后,苏轼一直鳏居,再未婚娶。
四、无中生有的“春娘换马”和私生子事件
一年以前,网上盛传一篇《苏东坡的待妾之道》。作者如发现新大陆般,激愤地宣称:苏轼在前往黄州时,曾想用一个叫春娘的小妾,与蒋运使换马,结果春娘不肯,触槐而死,足见苏轼是何等薄情、何等无行,云云。
我初看此文,也是大吃一惊:看了那么多研究苏轼的书,怎的就无人提到这件“轰动新闻”?后来才被朋友告知:这则轶闻,作者原来是从冯梦龙编的《情史类略》(冯抄自钟惺编的《名媛诗归》)里挖掘来的!
作者辛苦了,竟拿《情史类略》、《名媛诗归》之流当历史教课书,还信誓旦旦地,真不容易!
好在已有“苏迷”站出来,为苏轼清洗“罪名”,作了一篇《居士本来无垢-驳网上流播的苏轼 “春娘换马”的传闻”》,对《苏东坡的待妾之道》全文作了逐条反驳,有理有据。我这里就不再重复了,只是提醒大家思考一下:
稍懂苏轼历史的人都知道,苏轼是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的。在前往黄州时,是如同犯人,被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随同的除了长子苏迈,哪还有妻妾家小?再说了,如果苏轼真的做了“以人换马”、酿出人命的勾当,押送的差人会放过他吗?那些千方百计想置苏轼于死地的政敌,会放过他吗?最绝的是,整个宋朝都无人知道这事,钟惺记录的“春娘换马”故事,究竟来源何处,实在是“查无凭据”!
对于钟惺编的《名媛诗归》,《四库总目提要》的评价是:“其间真伪杂出,尤足炫惑后学”;而冯梦龙,本就是一个擅长《三言》故事、恶搞历史人物的才子,“小说家之言”岂能当真实历史?现在戏说历史的电视剧也很多,莫非400年后,也有人理直气壮地大声疾呼:“纪晓岚真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女杜小月,依据就是《铁齿铜牙纪晓岚》!!!”
还据说,苏东坡贬官之时,将身边的姬妾一律送人,据说有两妾已经身怀有孕,宦官梁师成以及翰林学士孙觌就是苏轼的私生子。有人说,梁师成“自谓东坡遗腹子”,连苏轼儿子苏过都默认了,并保持亲密往来,梁师成还对宅库有令:只有苏过用钱,使一万贯以下,不须回复自己等等;这些,足以证实梁师成确实苏轼私生子。
但是,让我们看看《朱子语录》的这则原文记载:
“苏东坡子过,范淳夫子温,皆出梁师成门下,以父事之。又有某人亦然。师成妻死,温与过欲丧以母礼。方疑忌某人,不得已衰绖而往,则某人先衰绖在帷下矣。师成自谓东坡遗腹子,待叔党如亲兄弟,谕宅库云:‘苏学士使一万贯以下不须复。’”
确实,梁师成这个附庸风雅、权势倾天的大太监,一直在鼓吹自己是东坡的“遗腹子”,也在热烈地拉拢苏过,生活艰难的苏过确实也被他拉到了门下,但苏过真的承认了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吗?梁师成说的“苏学士使一万贯以下不须复”,苏过真的用了他的钱吗?为什么,有人只愿看到梁师成的自说自划,而没有看到苏过的默然反对呢?苏过用“以父事之”的方式对待梁师成,“丧以母礼”的方式对待梁师成的死妻,不正是向世人宣告:“梁师成根本就不是我的弟弟,我不得已和他来往,但对他敬而远之,对他施以父亲之礼!”
至于孙觌自称是苏轼后人的荒唐传闻,一些研究苏轼的论著也早就进行了驳斥,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春娘换马”的故事和私生子事件,已经在网上大肆流行,以讹传讹。直到如今,借“春娘换马”来评析、诋毁、唾弃苏轼人格人品的,依然大有人在。
如果苏轼从地下醒来,来一番“故国神游”,得知自己又被网罗了“春娘换马”的罪名,且多出了几个私生子,惊叹之余,一定会哈哈大笑:自己在生前就被人网罗了种种罪名,到了21世纪,关于自己的谣言还是层出不穷,没想到,想不到啊!
“蓉蓉,月明多被云妨,何必气恼!”他肯定会捋捋胡须,拍拍我的肩膀,劝道:“吾平生遭口语无数!何况,你们21世纪,生活紧张,也需要折腾几下古人,来娱乐一下!”
《苏东坡的待妾之道》引来一片喝彩,符合娱乐时代的精神需求。
甚么时候,我们能将诸葛亮“考证”成女子,曹操“考证”成女真人,才真正符合娱乐精神!
(8):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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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公元937-978),初名从嘉,即位后更名为煜,字重光,江苏徐州人,世称后主。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祖父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
将南唐君主李煜归于“宋人”,可能会有很多人反对。但我以为,李煜后期的词,意境深远,凄凉悲壮,感情真挚,开创了一代词风,为两宋词的广阔发展开拓了眼界。最主要的是,他最有成就的词,都是在亡国之后、生活在宋朝时写的。
例如这首《浪淘沙令》,此词作于宋太平三年 (978),临终前不久: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首词“言梦中之欢,益见醒后之悲”,自然率真,直写观感,直抒胸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绝也;“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抒写自已的真切感受,自然明净,含蓄深沉,哀感动人。
李煜降生于一个神奇的日子,公元937年的七月七日。在古代,七月七日是传说中的织女和牛郎相会的日子,是一个很吉祥、很神秘的日子。更神秘的是,李煜还天生异相,生有所谓的“骈齿重瞳”:宽宽的天庭,丰满的双颊,两颗前门牙并二为一,有一只眼睛有着两颗瞳仁。按照相面人的说法,他有旷世罕见的富贵相。在旧史书的记载中,周武王就是天生骈齿,舜、项羽则都生有重瞳。因此,李煜的降生,为李府带来了吉祥富贵的征兆,尤其令他的爷爷李昪喜出望外。
李昪出身贫寒,从小父母双亡,生逢乱世,沦为一个要饭的小沙弥,但他奋力进取,南征北伐,审时度势,逐渐混到了齐王、太师,老年时已经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夹天子以令诸侯”,把持了朝政。孙子李煜的降生,使他预感到某种大吉大利的征兆,坚定了称帝的决心。李煜出生3个月后,李昪毅然地逼迫吴王禅位,自己称帝,一手创建了繁荣昌盛的南唐国。
李昪非常喜欢这个皇孙,见李煜幼时聪颖,7岁时就能背诵、理解曹植的《燕歌行》,就为南唐后继有人而欣喜。但李昪去世后,儿子李璟继承了皇位,南唐国势就一天不如一天地衰微下去。
中主李璟,聪颖风雅,精通诗词歌赋,可惜风流有余而王气不足,在政治上昏庸无能,不堪当守成保业的大任。后周崛起后,南唐战败,李璟只得臣服于后周,改称国主,贡纳大量的金银布帛,还将江北14州割让给后周。几年后,李璟在无限惆怅、无限悔恨中抱病而亡。由于前五个儿子都早死,六子李从嘉,就成了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当时,25岁就继承大统的李从嘉,确实是很想有所作为的。他上任后,立刻改名为李煜,字重光。煜,是“光明耀世”之意,出自西汉杨雄的《太玄元告》中的两句话 :
“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 。”
他要借这新取的名字,寄托自己重振南唐雄风、恢复祖宗基业、成为耀眼君主的美好心愿。
但是,事实很快就证明:改名不过是一场“喊大话、表决心的形象秀”,这位年轻的南唐第三任君主,不仅豪无重振乾坤的宏大气魄,反倒会将大好河山葬送得干干净净!
李煜从父亲李璟那里继承了全部的文学艺术才能,且较之乃父,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尤其是对于填词一道,更是炉火纯青。但在政治上,他也继承发扬了父亲的全部缺点:轻佻治国,沉迷声色,不谙国事,忠伪莫辨,宠信佞臣,致使本就国力大减的南唐终成奄奄待毙之势。
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 ”,“黄袍加身 ”,自立为王,建立北宋。之后,他就开始实行“统一中国、先南后北”的军事计划,在收拾了后蜀、南汉之后,目光自然就瞄准了南唐。面对北宋的强大势力,李煜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以图苟且偷安,建隆二年,奉宋正朔称臣,后又降称江南国主,贬损仪制,改变朝服,降封子弟。
但是这种屈辱日子也不能持久。开宝七年(公元975年),赵匡胤要求李煜降宋,回归一统。李煜无可再退,也就作困兽犹斗状,开始筑城,戒严抗敌,慨然对大臣们道:“一旦宋军南来,孤当身披战袍,亲自督师,背城一战,以保社稷。如果兵败,便自焚而死,绝不作他国之鬼。”
这话传到汴梁,赵匡胤听了哈哈大笑,掷杯于地,对左右大臣说道:“这不过是文人的气话罢了,李煜空有那张嘴!假使他真有这番壮志,孙皓、叔宝也不会作降虏了!”立刻派遣大将曹彬、潘美等,出兵进攻南唐。
开宝八年(公元976年)冬天,宋军轻而易举地便取了池州,南下采石矶,架上浮桥,迅速渡江;再一鼓作气,长驱直入金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金陵城关,将金陵城团团围住。城中的李煜君臣,顿成瓮中之鳖,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得魂不附体。
战鼓咚咚,人喊马嘶,宋军震天欢呼。曹彬执行赵匡胤“和平取城“的命令,先后几次致书给李煜,要他限期开城投降,否则大举攻城,到时生灵涂炭,别怪手下无情,云云。李煜受了恫吓,六神无主,又看连续兵败,实在抵挡不住,犹豫再三,终于召了近臣亲眷,齐聚宫门,自捧玉玺,肉袒出降。
出降后,李煜踽踽行向宗庙,去向供奉在那儿的列宗列祖辞别。他不敢仰头看祖父的眼睛,稍微磕头,就仓皇出逃。李昪乃一世英豪,如见这个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孙子如此不争气,肯定会怒吼一声,气得从坟墓里跳起来的!
教坊的乐人宫娥们纷纷向李煜辞别,此别经年,或成永诀,都泪珠涟涟地对视,奏起了别离歌。李煜感慨万千,填下了悱恻凄凉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试干戈?
一旦归来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惶辞朝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见李煜去宗庙拜祭久久不归,大宋的将领们坐不住了,纷纷议论,急躁的潘美担心李煜会自杀,曹彬却神情自若,安抚大家道:“你们没见到李煜投降时的懦弱模样!假如他敢于自杀,又何必投降?我保他活得好好的!”潘美性不耐事,为防不测,急忙召李煜来船中饮茶。李煜走到岸边,见船与岸间架有一块独木板,他就徘徊数次,不敢登那块独木板。曹彬见了,摇头叹息,只得命左右前去扶持,李煜这才颤缠唯唯地上了船。曹彬微笑着对身边的将士道:“你们看看,如此贪生怕死之人,怎么会有勇气自杀?”
当年腊月,也就是公元976年,四十岁的李煜做了俘虏,被押送到了北宋首都开封。赵匡胤没有杀他,封了他一个“违命侯”,享受高级亡国奴的待遇。
君王降虏,人间天上,李煜一下子从九五之尊的帝王沦为阶下囚,简直是从天堂掉进地狱,心境之凄苦,可想而知。历来“愤怒出诗人”,“诗欲究后工”,李煜的这些切身体会,都被他融进了词中。在对昔日君王生活的追忆中,在对今日臣虏生活的感慨中,他的词终于渐远渐深,提高到一种深邃开阔的境界。如这首《乌夜啼》: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 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气呵成,益见悲慨。“人生长恨”,不仅仅是抒写一已的失意情怀,而涵盖了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
然而,李煜虽然愁肠百结,寝食难安,但还吃喝不愁,且能尽情地在自己的院落里发呆、醉酒、唱歌。因为赵匡胤对李煜的行为,并不在意,还哈哈大笑一声:“卿真乃一翰林学士也”,特地每日给他供酒三石,随他饮酒哭唱“往事只堪哀”什么的。等到赵匡胤去世,宋太宗赵光义继任后,李煜的日子才真正惨痛得无以复加。
赵光义登上龙座时,按惯例大赦天下,李煜也由“违命侯”进封为“陇西公”,但实际待遇反而下降,还差点停了供酒。而李煜自幼奢华挥霍惯了,常常搞得自己入不敷出,赵光义不得已增加他的月俸,另赐铜钱300万,脸色却十分难看。后来,赵光义看上了李煜的妻子小周后,给她封了个“郑国夫人”,再以皇后的名义屡屡召她入宫,强迫她陪宴侍寝,往往一住就是数天。
小周后与李煜患难与共、相濡以沫,遭遇赵光义的流氓行径而无可奈何,身心极为痛苦。她每次从宫中回来,都要捶胸顿足,大骂赵光义禽兽不如,也大骂李煜是个窝囊废物。李煜见了,哪能不痛断肝肠、羞耻惭愧?可除了与小周后抱头痛哭外,又还能怎样?他痛恨赵光义,但敢怒不敢言,又不堪面对小周后的唾骂,只好忍气吞声地“婉转避房栊”了。
十几年前,我刚刚迷上宋词,最开始接触的就是李煜的词。那时候少女心情,血气正旺,追逐的是那些跃马江湖、快意恩仇的剑客侠士,对李煜这样的男人,说真的,常常恨铁不成钢,扼腕长叹:“男人到了如此地步,既没有自杀,也没有杀人,还有脸活着!”
唉,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太自以为是、太残忍了!
李煜的满腔悲愤和苦闷,“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只能写些愁苦的词来寄托哀痛。可这种仰人鼻息、任人侮辱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赵光义看到李煜词中尽是些“ 故国梦重温,觉来双泪垂”、“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类怀念故国、对生活不满的句子,很不舒服,很是生气。
皇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公元978年的七月初七到了,这是李煜42岁的生日。似乎有某种预感,这一天晚上,李煜原来那些入宋的嫔妃、宫娥们都不约自到,来为他祝寿。大家吹笙抚琴,歌舞助兴,轮流举杯向李煜祝酒。李煜强颜欢笑,作了这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作完后,交给宫娥们演唱,自己也击节相和。“春花秋月”无穷尽,“雕栏玉砌”依旧在,只是“朱颜”变苍颜,“往事”成云烟,执手相看泪眼,悲悲切切愁不断。唱着唱着,每个人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泪花。
深夜时分,皇宫的太监来了,送来赵光义赐的一壶“美酒”,说是给李煜祝寿。李煜又惊又喜,感动得两眼模糊,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酒刚入肚,他就全身痉挛,抽搐不止,头脚屈曲在一起,砰然倒地而死。
有人说,赵光义用牵机毒酒杀死李煜,是因为词中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句子,似有恢复故国的念头,李煜实乃不识实务。但我以为,以赵光义之才,难道还看不出李煜是毫无收复江山社稷的壮志和才能的吗?他杀李煜的真正目的,大概还是想独占小周后吧?可惜了,连天都不想遂“天子”心愿,李煜死后不久,小周后也悲伤过度而死,赵光义“用心良苦却成空”。
哲人云:“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作为皇帝的李煜死了,但作为词人的李煜却永远地活了下来。他那些“用血和泪”写成的《乌夜啼》、《虞美人》、《浪淘沙令》等词,语言自然精练,境界开阔,词风疏朗,成为了辉煌宋词的先声。
李煜前期的作品大多写宫廷风月和闺阁心事,摇曳生姿,但亡国之后,词风从往日的柔媚婉约而变为深厚沉重,题材也从过去的风花雪月、笙歌舞遍的“花间派”巢臼中拓荡开来,转而为更宽更广的关于人生、国破家灭的感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煜,而眼界始大,感慨骤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李煜的词还极少用典,绝不晦涩,不掉书袋,卖弄文采,词语自然天成,没有丝毫的雕琢痕迹,可谓鬼斧神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李煜则粗服乱头矣。”说的正是这种“唯大才能本色”的气度。
对于历史学家、历史爱好者而言,李煜是昏庸无为的亡国之君,他内无用人治世之能,外无御敌卫国之力,断送祖宗基业;但对于文学家和诗词爱好者来说,李煜是词中之帝,中国诗词有了他,更加绚丽多姿,博大精深,他留下来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词,将永远为后人所传颂。清代才子袁枚曾引用《南唐杂咏》中的话,评价李煜说:“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这些,都由得后人评说,是非功过,盖棺未有定论。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煜这个“失败皇帝”,其实和秦皇汉武那样的“成功皇帝”完全一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改变了历史,影响着文化,既流芳百世,又遗臭千年!
(9)、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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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1125-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浙江绍兴人。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升宝章阁待制。著有《渭南词》、《老学庵笔记》等。
越剧《钗头凤》这样评价陆游:“至死不变心许国,一生痛苦是婚姻”。确实,陆游的婚姻是一场悲剧:他本与唐婉两情相悦,可是陆母非常不喜欢唐婉,强迫他们离婚。随后,陆游另娶了四川的王姓女子,而唐婉也改嫁了皇室贵族、江南名士赵士程。
数年后的春日,陆游独自到沈园游玩,无意间竟遇上了也来游园的唐婉和赵士程。两人猛一碰面,陈年往事再涌心头,不胜伤痛,也不胜尴尬。赵士程乃一开明谦和的男人,知道他们的往事,便对唐婉道:“你表哥也来了,何不去聚一聚、谈一谈呢?”借口走开。
唐婉低头思索,终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已,就带了一个丫鬟、一壶酒,走向陆游,亲手敬给他一杯酒。陆游将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在沈园壁上题了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罢,搁下笔,掩面而逃,终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唐婉强作笑颜,扑到墙壁,在旁边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强撑病体,也掩面回去,不久卧床不起,抑郁去世。
十年前,我有一位“林黛玉”型的同学(现居美国)极爱读这两首《钗头凤》,经常 “泪痕红邑鲛绡透”,唏嘘不已。她每次读完,必然一边痛骂陆母这个恶老太婆,一边痛骂陆游:“陆游,你还是个血性男人吗?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还有什么伟大之处?”时时为唐婉哀怨落泪:“唐婉啊,空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付与了薄幸郎君!”我也跟着大骂陆游,同时为唐婉不值:放着好好的赵士程不爱,却去钻牛角尖,爱上那个“混蛋陆游”,要死要活的,爱谁谁谁!
陆游终生无法忘记唐婉。中年之后,他偶遇一驿卒之女,才色俱佳,曾作《生查子》:
“只知愁上眉,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逗晓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连住。”
陆游仿佛从她身上找到了唐婉的影子,纳伊为妾,开始了“锦瑟和鸣”的第二春。但是,陆游的妻子王夫人却恼了,这位刚烈的“四川辣妹”,行事比王熙凤更果断,立刻毫不犹豫地将此“尤二姐”驱敢出去。事后,陆游尽管多方寻找,却再没见到此女的踪影。
爱情、婚姻上不顺,陆游仕途上也同样不顺。陆游两岁时,就遇上 “靖康之难”,不得不随着家人四处逃难,经历了北宋灭亡、战火纷飞、南宋建立的艰难岁月,父亲陆宰是朝廷高官,也一直教育他要不忘国耻、收复家园。陆游幼时聪慧过人,“十二能诗文,荫补登仕郎”,20岁时,陆游在一首诗中写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因此,他的人生理想,首先是“驰骋战场、杀敌报国”,其次才是吟诗作词。
然而,满怀壮志的陆游,刚走上通往仕途的科考,就遇上了大麻烦、摔了个大跟头。
公元1153年,28岁的陆游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才惊四座,但是那年,秦桧的孙子也来考试了。主考官陈子茂不理会大丞相秦桧的频频“暗示”,坚持把陆游列为第一名。秦桧十分不满,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主考官处罚了一通。第二年复试,礼部的主考官依然“拧不清”,坚持要把陆游的名字列在秦孙的前面。秦桧勃然大怒,暗中插手,使陆游彻底名落孙山,断了仕途。一直到秦桧死去、宋孝宗继位后,陆游才被皇帝赐进士位,步入政坛。这时,陆游已经年近四十了。
在政治上,陆游主张坚决抗战,要求“赋之事宜先富室,征税事宜覆大商”。他在川陕南郑军中襄理军务时,曾和幕僚们登高兴亭赏月,作了这首《秋波媚》,“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抒发抗击金军、收复失地的豪情: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但是,陆游的政治主张,与朝廷“主和派”格格不入,不久,他即被挤出朝廷庙宇。乾道八年(1172)底,范成大帅蜀,陆游也被派遣到成都做参仪官,两人“以文字交”,顿成好友,时有诗词往来,“主宾酬倡,人争传诵之”。但这种徒有虚衔、无所事事的闲职生活,与陆游“杀敌报国”的理想完全两样,对他无疑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折磨。激愤之余,陆游开始放荡形骸,将大把时光都打发在酒肆、歌楼里,有时甚至包下一座酒楼,与朋友们一起纵赌豪饮,通宵达旦,企图麻痹内心的苦闷和寂寞。
三年后,陆游遭谏官们上奏“燕饮颓放”的罪名,不仅得不到升迁,反而降了职。由于一直希望自己得到朝廷重用,以改变“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风气,陆游自然对这个罪名十分气愤: “我‘燕饮’,你们就没有夜夜笙歌了?我‘颓放’,难道你们就振作了?”受了处罚,陆游更加玩世不恭了:“得了吧,你们‘正派上进’,我陆游‘燕饮颓放’!‘颓放’乃我本色,我乃大宋一放翁!”,写诗给范成大,要他“贺我今年号放翁”。从此,他在诗文中开始自称放翁,后人也用“陆放翁”作为他的别名。
陆游晚年回到临安,编辑国史,收复故国的理想彻底破灭。他常常独自凭栏,抚今追昔,感慨年轻时的豪情壮志,感叹“中原机会嗟屡失”,抒发报国无门的悲愤,如这首《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由于缺少知己,陆游经常到沈园独自徘徊,将自己生活上、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心绪向九泉之下的唐婉倾诉。他见墙壁上的《钗头凤》墨迹已被风吹雨打去,怅然不已,又在壁上题诗留念,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名句。他甚至在84岁时,也就是临终前一年,也坚持让儿孙们携扶到沈园,再作诗悼念唐婉:“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从识字开始,陆游和杜甫一样,都是作为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载入史册,他那种“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爱国精神,感动过无数仁人志士,激励过一代又一代的热血青年。陆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词稍逊于诗,杨慎谓陆游词“纤丽处似秦观,雄慨处似苏轼”。但在陆游所有的诗词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钗头凤 红酥手》,这首词深沉委婉,真实地表达了他“爱恋却难遂愿、后悔却又无奈”的复杂感情。只不过,曾经令我伤感的《钗头凤》故事,最近来看,却有了新的认识。
人说:“十对婆媳九不和”,婆媳都爱着同一个男人,本就潜意识里都视对方为“第三者”,加之为一些生活琐事“是可忍,孰不可忍”,频频地开展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而被她们都爱着的那个男人,常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左右不是人,只能仰天哀叹:“做个好儿子难,做个好老公更难,既做好儿子又做好老公,简直比登蜀道还难,难于上青天!”类似陆游个性的男人,在一番左右摇摆、痛苦挣扎后,最后不得已选择“亲情”牺牲“爱情”、顺从“老妈”委屈“老婆”;而在抛弃“老婆”后,也大都心怀愧疚、终生抑郁、终生悔恨。
陆游已经去世800年了,但类似“陆游和唐婉”那样的婚姻悲剧,还在源源不绝地上演。几天前,我看到一份社会调查,说:中国目前每8对离婚夫妇中,有4对是由婆媳矛盾造成的;50%的夫妻因婆媳关系无法调和,长期冷战、分居甚至离婚;其中30%的女性称,如能排除婆媳矛盾的干扰,自己与前夫可以复婚……
看来,婆媳这对天敌,倘若同居一屋而和平共处,这对婆媳和她们中间的那个男人,都应该得“诺贝尔和平奖”!
(10)、范仲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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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公元989-1052 年),希文,唐代宰相范履冰之后,苏州人,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卒赠兵部尚书,谥文正,有《范文正公集》,《全宋词》存词5首。
范仲淹二岁时,父亲范墉因病去世,母亲谢氏贫困无依,只得改嫁给山东的一位朱姓大户,他也改名为“朱说”。范仲淹成年后,从傲慢的朱家孩子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激愤之下,发誓“男儿当自强”,要自立门户,重振范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求学。
虽然应天府是“公费读书”,但范仲淹生活费用还得自理,“依戚同文学”,过得十分艰难。他只能吃薄粥,深夜困倦打瞌睡,就用冷水洗面,激醒自已,继续攻读。一个同学是应天府留守(官阶相当于今日之“市委书记”、“市长”)的儿子,看不下去,便好意送了些美食。他却一口不尝,听任食物变坏。同学怪罪起来,他长揖致谢,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谢谢!但我只怕自己一旦学会享受美餐,日后再也吃不得苦!”
范仲淹在应天府读了五六年书,成绩优异,便有了一个远大的人生理想。据《能改斋漫录》记载,范仲淹应试前,特到祠堂求签,咨询能否当宰相,签词表明不可以。他又求了一签,暗中祈祷:“如果不能当宰相,希望能当良医”,结果还是不行。于是,他恼火了,掷签于地,慨然长叹:“男子汉大丈夫,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还有什么活头!”这就是“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名言的来历。
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中了进士,得到真宗赵恒的接见,还荣赴了御赐的宴席。在此后的几十年间,范仲淹政绩斐然,如安抚江淮的蝗灾、修建“范公堤”等,但由于喜欢给高层“挑刺”,仕途就像乘电梯般,上上下下,几起几落。章献太后刘娥当政时,他一会儿指责仁宗赵祯不该率领百官给太后祝寿,一会儿要求太后还政,被贬到苏州;待得赵祯亲政后,他本受到重用,但又接连上书议论国事,讥切时弊,要求改革,结果得罪宰相吕夷简,再贬饶州。
范仲淹是一个锐意进取、热烈执着的人,眼看自己年已五十而碌碌无为,未免有点灰心、有点牢骚。一天晚上,他看着《三国志》,突然觉得十分没劲:这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只得三分天地,“人世都无百岁”,还不如“刘伶一醉”!第二天,他叫来好友欧阳修。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手拉手到大街上唱歌,那是他新作的《剔银灯》。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他到乡间散心,看到百花洲四周鲜花盛开,莺蝶飞舞,就自嘲起来:“我是到了桃花源吧?我也做做陶渊明!好笑的是,当年的理想竟是什么良相、良医!”又作了一首《定风波》,节缶高歌: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悲无欢绪。”
但这种颓废消极的状态还没有持续多久,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就发生了,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宝元元年(1038年),党项族首领元昊,突然另建西夏国,自称皇帝,并调集十万军马,侵略大宋。两年不到,宋朝延州北部的数百里边寨,大多被西夏军洗劫或夺去,元昊气势嚣张,扬言要灭了大宋。国难当头,范仲淹立刻忘了那个“桃花源”,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强烈要求上前线。大宋朝廷对这场战争措手不及,有的主攻,有的主守,吵成一团,赵祯也举棋不定,莫衷一是。危难之际,赵祯匆匆召见了范仲淹,先给他恢复了“天章阁待制”的职衔,再荣封一个“龙图阁直学士”,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防御西夏。
康定元年(1040)秋天,五十二岁、满头白发的范仲淹,紧急挂帅,风尘仆仆地赶往西部战场。秋天的边塞,与繁华似锦、车水马龙的京都宛如两个世界:万物凋零,到处都可见断壁残垣、尸骸废墟、难民流离。范仲淹登高一望,但见斜阳下,寒霜满地,孤城默然矗立,长烟寥寥,连大雁也不想停留,呜咽着向南飞。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深夜失眠,挑灯填了几首《渔家傲》,寄给在京城的欧阳修,开头都是“塞下秋来”,现流传下来的却只有下面这一首: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五代宋初,盛行的都是柔婉绮丽的“花间词派”,范仲淹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气势悲壮苍凉,意境雄健刚烈,可谓是“大宋第一首边塞词”,一扫“花间派”柔靡无骨的词风,为苏辛豪放词导夫先路。欧阳修非常欣赏,赞叹之余,又戏谑道:“希文,你动不动就是‘塞下秋来’,真个穷苦的边塞主儿!”欧阳修到底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文人,无法体会“孤城闭”、“归无计”、“征夫泪”的苦难、凄凉和悲痛,以为取胜真的是“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竟然羡慕朋友上战场“真乃大元帅之事也”,还急切地祝贺他,“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
在戍守边塞的三年期间,范仲淹思念千里之外的家人,还作了另外两首流传千古的好词:
一首是《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上阙描绘深秋景色,绚丽多彩,宛如中世纪的油画:碧空、白云、黄叶、寒烟、斜阳、芳草。下阙笔锋一转,“黯乡魂,追旅思”,抒写思乡之情、羁旅之思,“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乡思旅愁写得奇丽深切。全词低徊婉转,而又不失沉雄清刚之气,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范希文《苏幕遮》一调,前段多人丽语,后段纯写柔情,遂成绝唱。”
另一首是《御街行》: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全词情中有景,景中透情,奔放雄壮,深沉激越,“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洋溢缕缕愁情,可谓情极之语,宛如缠绵入骨的相思小词,许昂霄说范仲淹是“铁石心肠人亦作消魂语”, 真是“无情未必真豪杰”。
在范仲淹等人的苦心经营下,宋朝边境局势大为改观。宋夏边塞上受尽战乱的百姓,都渴望尽快停止战争、重建家园。双方议和的使节,也开始往返于兴庆府(今银川市)与汴粱之间。到庆历四年(1044年)双方正式达成和议,西北局势得以转危为安,范仲淹在边塞树立了极高的威望。后来,范仲淹去世之时,边塞百姓自发给他立祠供奉,羌人派出数百首领,象哭父亲一样的祭奠他。南宋朱熹在《名臣录》中说,西夏人敬畏范仲淹,相互告诫道, “小范老子(范仲淹)腹中有数万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前任范雍)可欺”,书中还记录了一条流传在边塞的民谣:“军中有一韩(琦),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仲俺),西‘贼’闻之惊破胆。”
但这句民谣,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却莫明其妙地成了某些偏激文人责骂范仲淹的藉口。台湾著名作家、大师、学者柏杨先生,在《中国人史纲》一书中,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搏出位”姿态,硬将这句民谣栽倒在范仲淹头上,诬其为“到职只一个月,就自己宣称”的“特有的对内宣传技巧”,还振振有词地声称“范仲淹是军事门外汉”。
《中国人史纲》原文如下,短短几行,就将范仲淹写成了一个昏庸无能的虚假小人,真真了不得:
“中央政府任命两位知名的文职大臣韩琦、范仲淹到西境主持军事,并命范仲淹担任延州州长。范仲淹对军事是门外汉,但他有宋王朝士大夫特有的对内宣传技巧。到职只一个月,就自己宣称,西夏帝国已警告他们国人:“小范老子(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不似大范老子(范雍)可欺。”
My god! 见过诽谤名誉的,没见过这样诽谤别人、但还俨然正史的!柏杨大师,你太有才了,I 真服了YOU!
嘻,当浮一大白!
关于范仲淹的军事才能,我这里简单说明一下。范仲淹一到延州,便立刻全面检阅军务,改编军队,开展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并加强防御工事,在宋夏交战地带,构筑堡寨;对沿边少数民族居民,“号令明白,爱抚士卒,诸羌来者,推心接之不疑”,诚心团结,慷慨优惠,严明赏罚。他看到了宋朝军队的弱势,主张以守为主,认为“选兵练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西夏)不数年间,可期平定”,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完全正确可行的。他提拔和培育了一批有勇有谋的将领,如狄青、杨文广、种世衡、郭京、周美、雷宗简、姚嗣宗、马怀德、张信等人,训练出一批强悍敢战的军队,直到北宋末年,这支西北军队仍是宋朝的一支劲旅,在边塞屹立起一道坚固的屏障。
自负的柏杨大师,不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事门外汉,而且还是一个历史的胡说八道者!
由于宋夏战争,宋朝的军费开支急剧膨胀,国内矛盾加剧,小型暴动与骚乱纷然而起。庆历三年(1043)末,赵祯急于稳定政局,待战争一结束,就立刻将范仲淹调回朝廷,升他为参知政事,支持他搞改革。范仲淹提出十条建议以革新朝政,重在整顿吏治,限制公卿大臣的子侄荫官。但这些改革措施,触及了保守官僚势力的利益,这些人强烈不满,攻击他引用朋党,制造阴谋诡计,阻扰“庆历新政”进行下去。庆历五年(1045年)初,在反对派的大肆攻击下,参加“庆历新政”的富弼、欧阳修、膝宗谅等人,纷纷被贬职;范仲淹不得已急流勇退,自请罢相,出守邓州。
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范仲淹收到好友膝宗谅派人送来的一幅岳阳楼图,说自己被贬到岳州后,已将岳阳楼重新修葺,想把历代著名的诗词歌赋篆刻在楼上,希望他也写一篇文章以做纪念。于是,为鼓励困境中的好友、也为鼓励“壮志未酬、屡遭挫折”的自己,范仲淹挥毫,一气呵成,写出了千古传诵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几句名言,由此广为传颂,成为了范仲淹思想的象征。
范仲淹可以含笑九泉了,尽管他只做了一年多的“宰相”,但后人敬仰他,还是把他载入了中国“良相”的史册。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国朝人物,当以范文正为第一,富韩皆不及”。《宋史》:“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元朝人说他,“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作为一种人格典范,范仲淹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可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无数后来者从他那里受到了感染和鼓舞,苏轼还提到过一件自己“与范仲淹相识十五年”的趣事。
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的《渔家傲》、《苏幕遮》已经风靡全国,也传到了四川。当时,苏轼还只是一个束着羊角小辫的男孩,蹦蹦跳跳之际,听到乡村老师的谈论,又从旁边窥视一二,就能背诵这些词。一天,京城来了几个书生,和老师们聚在一道,嘀咕什么《庆历圣德诗》,小苏轼便也凑过去,问这问那。乡村先生大不耐烦,呵斥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少来罗嗦!”小苏轼很不服气,大声嚷道:“难道他是天上的神仙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不敢问了;但如果他只是一个与我一样的凡人,我来问一问,有何不可!”老师们听得十分惊奇,就将有关范仲淹的故事,全部告诉了他,还说:“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此四人者,皆人杰也!”
嘉佑二年(1057年),苏轼入京赶考,中了进士,想去拜访“偶像”,却得知范仲淹已经去世,心里十分失落、遗憾。不久,范家举行祭祀,苏轼也前去吊唁。他抚摸着范仲淹的墓碑,读着碑文,泣不成声,叹息道:“我与先生,相识已有十五年矣,而终不能亲见您一面,岂非命耶?”
(11)、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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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主持编修《新唐书》,又自撰《新五代史》,有《归田录》、《六一词》、《醉翁琴趣外编》传世。
欧阳修是个苦孩子,四岁不到,父亲欧阳观去世,母亲郑氏只能带着他,依靠他叔父艰难度日。小欧阳修“敏悟过人”,过目成诵,但家贫无法上学,且买不起纸笔。郑氏就用芦荻为笔,沙地当纸,一笔一划地教儿子,这就是后人传为佳话的“画荻教子”。欧阳修长大后,没有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到京城参加科考, 23岁就进士及第,声誉鹊起。
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欧阳修,热情、张扬而率直,不拘小节,经常在公开场合与歌妓们调情取笑。因此,他早期的词,都是沿袭“花间词”与南唐的传统,抒写惜春赏花、恋情相思、离愁别恨、幽会闺怨等等情感,甚至公开讴歌男女情爱。清代学者冯煦说,欧阳修与晏殊二人同受冯延巳的影响,共“开江西一派”,欧阳修“而深致则过之”。《艺概·词曲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这一类欧词,大部分是精品,情意缠绵,风流深婉,最著名的是《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金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本词描写闺中少妇的伤春之情,写景状物,疏俊委曲,辞意深婉,尤对少妇心理刻划写意传神,清人毛先舒评曰:“‘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堪称欧词之典范。此词首句“深深深”三字,用叠字之工,致使全词的景写得“深”、情写得“深”,由此而生“深”之意境。李清照酷爱“庭院深深深几许”此语,遂用作庭院深深数阕。
再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一首抒写离情别愁的词作:候馆、溪桥、残梅、细柳、芳草、暖风,情人即将骑马离去,倍增烦恼愁思,“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缠绵清丽,真挚动人。“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被俞平伯说称之为“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
但欧阳修写的那些艳情小词,以及张扬耿直、不拘小节的个性,给他的政治生涯带来了许多麻烦。政敌们两次攻击他的生活作风(这可真是古今中外通用的政治手段啊),冠以“帷簿不修”的罪名,硬说“词为心声”,将欧阳修的两首俚俗艳词,作为直接证据。第一次诬为“盗甥”案,即说他与外甥女有不正当的关系;第二次搞的是“私媳”案,即说他与儿媳“拔灰”。
这种“乱伦”案件,哪怕是出现在“性解放”的美国,也是不亚于“克林顿与莱温斯基”那样炸弹级的“性丑闻”,何况是在强调“伦理道德”的千年之前?两次案件都是弄的全国轰动,小道消息满天飞,皇帝、谏官穷加追究,热闹非凡。虽然最后查清都是谣言,但欧阳修也被弄得窝火不已、狼狈郁闷、心灰意懒。以后,他虽然还“倔头倔脑”地写艳情词,但也不自觉地转向书写一些友情、怀古、人生际遇之类的词。
如这首《浪淘沙》,据说就是与好友梅尧臣重游洛阳而作,抒发了“人生聚散无常”的感叹: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此词笔致疏放,婉丽隽永,以惜春惜花的方式表现与友人的惜别情怀,黄蓼园《蓼园词选》说它“大有理趣”,俞陛云赞为“因惜花而怀友,前欢寂寂,后会悠悠,至情语以一气挥写,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
再如这首《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嘉祐元年(1056),好友刘敞(字原甫)出守扬州,欧阳修想起自己也曾任扬州太守,便作此词送给他。“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深沉又流畅,深情又豪放,“几度春风”四字,给人轩昂清秀之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既鼓励朋友及时行乐,又嘲笑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衰翁”。这大概是宋词中第一首“赠友词”,突破了五代宋初以来的红香翠软、言情题材。
冯煦说欧词足足影响了两大词人,“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即说苏轼继承了这类《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欧词的旷达从容风骨,而秦观则得其《踏莎行 候馆梅残》深情委婉的韵致。
多年后,苏轼路过扬州平山堂,为悼念九泉之下的欧阳修,也写了一首《西江月 平山堂》,词中透出的豁达乐观情怀,确实是欧阳修一脉相传: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欧阳修还作了一首《圣无忧》,感叹人生际遇:
“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
“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看似潇洒,实则正话反说;“世路风波险”,世事消磨,人情冷暖,心中酸楚难尽,只得付于美酒中,沉醉忘情。
《宋史》说欧阳修的个性:“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这样的耿直张扬个性,在为人处世方面,自然做不到圆滑老练,却因热情活跃、敢言敢为,几乎与同时代的所有名人都发生过联系。我这里举两个名人:一是关系疏远的“包拯”,一是感情亲密的范仲淹。
包拯(999-1062年),字希仁,安徽合肥人,性格孤僻、不苟言笑,以至“无故人亲党”,但嫉恶如仇、正直敢言,官场上甚有清名。嘉佑元年(1056年),欧阳修上书皇帝赵祯,极力称赞包拯“清节美行,著自贫贱,镜言正论”,包拯由此得到重用;但没多久,他却又亲自“弹劾包拯”。
嘉佑四年(1059年)3月,赵祯任命张方平为三司使,被包拯弹劾掉。赵祯又任命宋祁,但包拯也认为不合适。赵祯见自己的两次任命人选都被包拯弹劾掉,不仅不恼,反而乐了,哈哈一笑:“得,原来啊,就你包拯这家伙,最合适!”,立刻任命他为枢密直学士、权三司使。包拯竟然不懂得“谦虚婉辞”,丝毫不推托,满口答应。
欧阳修对包拯“逐其人而代其位”的行为十分愤怒,马上写了《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批评“拯性好刚,天姿峭直,素少学问”,直言“拯所谓牵牛蹊田而夺之牛,罚已重矣,又贪其富,不亦甚乎”,怀疑包拯品行不良,强烈呼吁赵祯不要重用包拯。
一时间,“外议哗然”。包拯也吓坏了,躲在家里,不敢上朝。
虽然赵祯不改成命,但包拯显然不想与“昔日推荐人”发生正面冲突,躲了欧阳修很长一段时间,才走马上任。后来的事实表明,包拯在这个职位上干得相当出色,“其政严明”,“人品之高,出处之正”,“足以师表后世”,连司马光都称他“刚而不复”,不愧被后世称为“包青天”。
包拯传世的诗篇只有一首:“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翰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比起 “诗词文史通才”的欧阳修来说,不仅是“素少学问”,简直就是“毫无学问”了!――这,大概也是两人谈不到一块去的缘由吧?两人年纪相仿,泛泛共事二十多年,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而范仲淹比欧阳修大18岁,二人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之交。
景佑三年,范仲淹因上章批评时政,得罪宰相吕夷简,被贬饶州。刚刚进入仕途、年仅二十出头的欧阳修挺身而出,为他仗义疏言,结果也被贬了职。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推行“庆历新政”,欧阳修也兴致昂然,积极提出了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等主张。到庆历五年,范、韩、富等受到排挤陷害,相继被贬,欧阳修又站出来,“慨言上书”,坚持要为范仲淹、为“庆历新政”讨个“说法”。这次又触怒了权贵,受到重罚,甚至被扔进监狱,最后被贬为滁州知州。
欧阳修到滁州后,工作之余,常常到琅琊山上的一个亭子中喝酒,饮少辄醉,自己取了个“醉翁”的名号,并给亭子起名叫“醉翁亭”。庆历六年(1046年),也就是“庆历新政”失败后的第二年,范仲淹在邓州写了《岳阳楼记》以自勉,欧阳修在滁州也写了《醉翁亭记》,与朋友遥相呼应。但两篇文章风格迥异,《岳阳楼记》通篇写“忧”,“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醉翁亭记》纯是写“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乐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其乐无穷也”。这足见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范仲淹壮怀激烈,而欧阳修则豁达洒脱,“伤疤一好,就忘了痛”。
范仲淹去世之际,欧阳修悲痛欲绝,亲自制作了《范公神道碑》以资纪念。但在欧阳修晚年,因“濮议之争”与范仲淹儿子范纯仁政见不同,争执中产生了嫌隙;后来,范纯仁擅自删削欧阳修视为珍宝的《范公神道碑》,更令欧阳修伤心、气恼之极。从此,两家不再来往。一段热烈而纯正的“世交友谊”,在政治风波中完全被扭曲,就这样黯然寥落、嘎然而止了。
自范仲淹逝世后,欧阳修对“政治改革”失去了热情,而将所有的热情都投放到了“文学改革”上。嘉佑二年(1057)二月,欧阳修以翰林学士主持进士考试,改革文风,对宋初以来靡丽的文风提出批评,主张文章应“明道”、“致用”。在改革文风中,欧阳修以提拔贤材为己任,奖掖后进不遗余力,先后奖掖、提拔了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辄等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散文家,即“唐宋八大家”,宋占其六,全部出自欧阳修一门,“天下翕然师尊之”,叫人不能不嫉妒。
苏轼兄弟,本是一介布衣,经他的推誉而名动京师。欧阳修非常喜欢苏轼的文章,赞叹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仅凭直觉,他预言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称“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并不忘记自嘲一下,“唉,再过三十年,世人将只注意苏轼而不谈论我咯!”
如此胸襟,历经千年,足以令无数“打压同行后辈的长者、相嫉相轻的文人”羞愧不已。
奉赵祯旨意,欧阳修与宋祁一起修写《新唐书》。在编史中,欧阳修也提倡简约朴素的文风。一次,他和两位朋友在街上散步,看到一匹脱缰的奔马踏死了一只狗。他提议,看谁能用最简练的词语将此事记述下来。一朋友道:“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死之”,欧阳修不满意。另一位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阳修也嫌太罗嗦,哈哈大笑,道:“都像你们这样修史,一万卷也写不完!”两位朋友不服气了,拢袖请教:“那么,欧阳公,你也说来听听!”欧阳修淡淡道来:“‘逸马杀犬于道’,六字足矣!”
按古时惯例,修史时只写上一个职位最高的编者,《新唐书》只需著上“欧阳修”的名字就行了。可是,他认为,宋祁职位虽低于自己,但编书“功深而日久”,自己“岂可掩其名,夺其功?”,坚持把宋祁的名字与自己并列于上,令宋祁十分感动。于是,整整二十四史,也就这一部《新唐书》,有两个著者署名。
“醉翁”欧阳修退休之后,隐居于颖州西湖之畔,童颜鹤发,像个老顽童,甚至又开起自己的玩笑,说自己是“一老古董”,终日混在“集古一千卷,藏书一尤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中间,岂不正合“六一”?遂另起了个名号“六一居士”,并将自己的词定名为《六一词》。
在这里,欧阳修写了十首《采桑子》,开头都是“西湖好”,可见历经大起大落的他,看自然事物仍是那么恬淡美好:
例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例二: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几首《采桑子》,大都即事即目,触景生情,信手拈来,不假雕琢,却处处是诗情画意,情景交融,真切动人。尤其第二首词,笔调疏淡轻快,写残春之景,却无伤春之感,呈现清丽幽雅静谧的境界。
安闲自适的晚年生活,足令人艳羡,但白发苍苍的欧阳修又闲不住了,开始自修《新五代史》。他竭力考据钻研,对文字反复推敲,不惮一再修改,往往是“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弄得自己疲惫不堪。欧阳夫人心疼他,就苦口婆心地劝道:“老公,你这是何苦来着!你已经名满天下了,难道还怕当年的先生来责骂不成?”欧阳修揉了揉眼睛,呵呵一笑,道:“不怕先生骂,可怕后生笑!”
  *.*.*.*   2008-6-9 9:2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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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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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西)人,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晚年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城外半山园,自号“半山老人”,有《王临川集》、《临川先生歌曲》等。
王安石自幼非常聪明机智,尤喜读书,目睛如龙,过目不忘,口才出众,议论高奇,连对他颇多诽谤之词的《宋史》,也不得不承认:“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但是,王安石一生的志向是政治改革和诗文创作,对作为“艳科”的词不甚用心,故而作词不多,《全宋词》仅存约二十余首,水平参差不齐。因此,李清照在《词论》中,毫不客气地批评他,道:“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但是,王安石的词虽少,却也有不少佳作,且其“作品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最负盛名的,当是《桂枝香 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 庭》遗曲。”
此词大概写于王安石再次罢相、出知江宁府之后。他在“澄江、翠峰、残阳、西风、酒旗”的晚秋美景中登高怀古,感叹六朝“繁华竞逐”,皆见“门外楼头”而相继亡覆,刻下唯见秋草凄碧,还听见“遗曲”,空余自己“悲恨相续”。风格深沉雄健,豪纵厚郁,被赞为“金陵咏古之词”的绝唱。《能改斋漫录》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连苏东坡见了,也不由自主地赞叹,连声说:“此老乃野狐精也。”
类似怀古风格的,还有一首《南乡子》,我也非常喜欢。“日月之变迁流, 仕途之坎坷,家国之忧患,人生之酸苦”,都涌凝笔端,令人一咏三叹、回味无穷: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关于王安石的个性,《宋史》的评价,大体属实:“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他的这种自信率直、执着独特个性,从几件小事可以窥见一二。
《邵氏闻见录》记载,当年包拯“包青天”担任开封群牧使时,司马光和王安石曾作下属,同为群牧司判官。有一天,群牧司里的牡丹盛开,美不胜收。一向严肃孤僻的包拯见此,竟也有了诗情雅兴,吩咐大家置酒赏花,并一一给下属们敬酒。领导亲自敬酒,下属们自然不敢“不给面子”,纷纷仰脖子一饮而尽,连素不喜酒的司马光,也勉力喝了几杯。但包拯敬到王安石时,王安石说自己从不喝酒,断然拒绝。同事们哪会饶过他?纷纷起哄:“介甫,我们都喝了,你也喝一杯吧!”“介甫,喝一杯吧,就喝一口也行!”然而,不管大家和包拯如何相劝,王安石却毫不心动,始终滴酒不沾。包拯也算得上是一执拗、倔强的“牛人”了,却拿王安石一点没有办法,大概只能苦笑:“安石小子,你厉害!我不怕皇帝,我怕了你!你就只买皇帝的帐罢?”
包拯去世早了些,他没有看到,王安石倔强起来,有时连皇帝的帐也不买!
王安石在担任纠察汗京刑狱时,开封发生了一桩轰动的“鹌鹑杀人案”。一个少年养了一只勇猛善斗的鹌鹑,十分讨人喜爱;一个朋友向他讨要,少年不肯给。那朋友却趁其不备,抓了鹌鹑就跑。少年勃然大怒,举抢追赶,竟然将朋友打死。王安石听说开封府判了少年“死刑”时,自认为是错判:“根据律法,抢夺、偷窃他人财物均属‘盗取’。死者‘盗取’少年的财务,少年追抢,乃属‘捕盗自卫’;虽将人过失打死,也不应抵命论死。”立即把案子上告到审刑院、大理寺。但大理寺重新审判后,认为开封府“量刑得当”,再上报到皇帝赵祯那里,要追究王安石“错误的法制观念”。赵祯一向喜欢事息宁人,既下诏支持大理寺的审判结果,也下诏免予追究王安石。御史台给王安石宣布圣旨时,王安石根本不认错,反而十分愤怒、强硬,道:“我没有错!”这帮人见他对皇帝的“宽赦”没有感激流涕,以示“皇恩浩荡”之类,马上又“打小报告”,要求“严厉处理王安石”。赵祯烦了,摆一摆手:“得了,这事过去了,不要再提啦!”
这件“鹌鹑杀人”案,到底该不该判死刑?即使在今天,大概也是有争议的,如同“王安石变法”一样。
王安石和“王安石变法”,近百十年,引起了中外学者相当大的兴趣,大多数人执称赞态度。如梁启超撰《王荆公》,认为他是“理想的立宪派”,“其所设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今日莫之能废”。著名学者黄仁宇说,王安石的“经济思想和我们的眼光接近,他的所谓‘新法’,要不外将财政税收大规模的商业化。……这也是刻下现代国家理财者所共信的原则”。列宁赞王安石为“十一世纪中国的改革家”。还有人说,王安石的“青苗法”,建立了世界上最早的“农业银行”。
从历史上看,“王安石变法”是“庆历新政”的延续,吸收了范仲淹改革的诸多内容,是北宋以来改革思想的集大成者,是一次极为宏伟的改革尝试。而王安石本人,也受了范仲淹的极大影响。
王安石比范仲淹小32岁,父亲王益与范仲淹是同一年的进士,但王益职位低,人微言轻,故与范仲淹没有过多交往。王安石中举之际,恰好范仲淹的声望是如日中天,因此,王安石对老范是仰慕之至。庆历八年,王安石任勤县县令,特地跑去杭州,登门拜访范仲淹,还写了《上范资政先状》、《上杭州范资政启》和《谢范资政启》,来纪念此事,文中有“粹玉之彩,开眉宇以照人;缛星之文,借谈端而饰物”等语,表达瞻慕之情,赞扬“偶像”的德高风采,对“偶像”的接见表示了感谢。而范仲淹也很欣赏独立特行、胸怀大志的王安石,多次在士人中赞赏他,《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条说,范仲淹知青州,路过颖州,特向朝廷推荐吕公著、王安石和司马光三人。
皇佑四年五月(公元1052年),王安石正任舒州通判,突然得到范仲淹卒于徐州的噩耗,不禁嚎啕大哭,泪飞顿作倾盆雨。悲痛之后,他写了《祭范颖州仲淹文》,“遂参宰相,厘我典常,扶贤赞杰,乱冗除荒……神乎孰忍,使至于斯!盖公之才,犹不尽试。肆其经纶,功孰与计?”极度颂扬老范领导的“庆历新政”,为改革半途而废表示无限惋惜。我估计,王安石大概就在那时候,慷慨激昂,毅然立下“矫世变俗之志”,并在暗中发誓:“如我为相,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一定要,――‘将改革进行到底’!”
熙宁二年(1069年),受神宗皇帝赵顼信任,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他从熙宁三年起,两度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积极推行“熙宁变法”。为了改革成功,王安石不惜与绝大数亲朋好友断交,如好友司马光、曾布、欧阳修等、弟弟王安国等。可是,“熙宁变法”遭到了保守派的强硬反对,加上改革本身的某些缺陷,和大多数改革派人士的急功近利、盘剥逐利行为,导致改革的彻底失败,王安石也背上了黑锅,被辱骂了近千年。当然,改革的失败,王安石的过于自信执拗、欠缺大度圆通的个性缺陷,也要负一些责任。
我有时想:“范仲淹的名声之所以远超王安石,大概也有他的改革浅尝辄止、未能进行的缘故罢?”历史上的改革者,如商鞅、赵武灵王、张居正、光绪等,几人有好名声、好结局?“改革确实是要付出代价的,其中就包括改革者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包括他们的生前名誉,身后是非。”(易中天语)
熙宁九年(1076年),三十三岁的王雱去世。年老多病的王安石丧失独子,悲痛难抑;再加上变法派内部的重重矛盾、改革的举步维艰,使他心力交瘁,对改革前景极度灰心、绝望。他很坚决地辞去相位,到江宁(南京)隐居,并筑了座“半山园”,自号“半山老人”。以后,他骑着一驴,出入寺庙,吟诗念佛,结交高僧,清心寡欲,俨然如出世之人。
在此期间,他逐渐放松心情,慢慢从丧子之痛、仕途失意中解脱出来,还做了数首小词。这些小词,笔调恬淡自然,均叙写闲适生活、村野情趣与故作放达的情怀。
如《浣溪沙》:
“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
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
《菩萨蛮》:
“数间茅屋闲临水,窄衫短帽垂杨里。花是去年红,吹开一夜风。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这两首描绘春景的词,语言清新,指事类情,几近白描,贴切自然,有“小院回廊春寂寂”的日景、“梢梢新月偃”的夜景,有“山桃溪杏两三栽”、“花是去年红”的明丽色彩,也有“黄鹂三两声”的声响,“爱闲能有几人来”的“闲”字,从分体现他的淡泊宁静情怀。
脱下冠带蟒服的王安石,从重楼飞檐、雕栏画栋的相府走出,居住在临水的“数间茅屋”里,毫无“退休后的失落感”,反倒是身着“窄衫短帽”,陶醉在溪水、山桃、溪杏、垂杨、黄鹂、新月的乡村美景了,重新获得了心灵的宁静。
最令王安石想不到的是,正当他过着孤寂寥落的晚年生活时,经历了“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后的政敌苏轼,这次前往汝州,路过金陵,特地前来拜访他。
这不免令王安石又惊又喜。一大早,他就骑着野驴,等在了岸边。苏轼望见他的影子,连帽子都没戴,就赶紧从船里,奔出来迎接他,并向他深深地拜了一下,道:“子瞻今日失礼了,竟敢一身便服来参见大丞相。”王安石朗声大笑,挽住东坡的手臂,道:“子瞻,礼仪是为我们这种人而设置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看,除了个性、政见的不同,苏轼简直就是王安石的一个“翻版”:苏轼小王安石15岁,考取进士、去世也整整晚15年!两人皆出身书香门第、才华出众、年少得志、正直热情;皆是天才人物,精通诗文史哲佛道儒,学识魄力是时代的顶峰;地方政绩突出,中央仕途几起几落,但到晚年,都淡薄名利、对自身遭遇看开了!
人说“天妒英才”,我看确实如此:老天爷眼睁睁地看见十一世纪的中国诞生了那么多英才,要做到丝毫不嫉妒,难哪!尤其对王安石与苏轼,不让这两个天才折腾一番,闹点矛盾、生些风雨、来点“激情碰撞”,老天爷如何甘心?
这次见面,王安石与苏轼惺惺相惜,彻底化解了彼此之间的恩恩怨怨。两人同游钟山,“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悦”,相得甚欢。后人的笔记中,留下了他们互相佩服、切磋诗文的诸多记录。二十多天后,苏轼将要离开,王安石竟十分不舍,甚至劝他买田地定居下来,好做个邻居。
苏轼也明白王安石的好意,有些惭愧、有些遗憾,写诗说:“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王安石目送他离去,叹息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风流人物!”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两年后,也就是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王安石听说司马光进入朝廷,顿生不祥,惆怅不已:“司马十二作宰相矣!”果然,司马光执政以后,连废新法,王安石默然沉痛。当他听说连“免役法”也被废除时,终于抑不住错愕、悲愤,道:“亦罢至此乎?”不久,便郁然病逝。同一年,司马光也病逝。
在王安石、司马光去世之后,原先的“新旧之法”的争论,已经完全变了样,彻头彻尾地演变成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宋徽宗时期,蔡京六贼(高俅、童贯、王黼、朱缅、李彦)闪亮登台,利用王安石的声望,打着光复“熙宁变法”的旗号,将反对自己的人“统统收拾掉”,再将“新法”变成揽财害民的工具,致使天下纷扰,民不聊生。这样,诸多宋人及明清诸人,都将矛头直指王安石,坚持认为王安石是罪魁祸首,纷纷跳出来辱骂他,如“我宋元气皆为熙宁变法所坏,是有靖康之难”,“安石岂非万世之罪人哉”,“使宋室斫丧,而其身列为千古罪人”之类。似乎,王安石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有一位少年朋友,是王安石的“骨灰级粉丝”,一直为王先生受到的指责、诽谤而愤慨不平,在网上扬言:“我一定要写一本书,给王先生清洗恶名;而且我穿越到11世纪,跟着王先生变法,彻底改写中国历史,让中国11世纪就进入资本主义!”他曾问我:“姐姐,你欣赏王安石吗?”
我说:“非常欣赏,‘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酷毕!”
小朋友开心极了,又满怀希望地说:“那么,你一定支持王安石变法咯!”
“这个,这个嘛……”我嗫嗫唯唯,竟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回答。
确实,千年后的今天,我可以在书房里悠闲地喝着茶,敬仰王安石的人品,当然是坚决支持、称赞他领导的变法,大言不惭地说三道四;但是,如果我是一个生活在11世纪的开封小市民,在他的改革中,失去了房子、工作,以及家破人亡,我还会不会双手支持变法,真的很难说……
(13)、王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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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雱(1044-1076),字元泽,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西)人,王安石独子,治平四年(1067)进士,官至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今存《南华真经新传》二十卷。
王雱机智早慧。《梦溪笔谈》、《墨客挥犀》都记载说,王雱幼时,一次,有客人来访,献给王安石一只鹿和一只獐。客人把鹿和獐关在一个笼子里,故意逗小王雱:“小公子,你可知道,哪只是獐,哪只是鹿啊?”小王雱从未见过这两种动物,却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獐旁是鹿,鹿旁是獐!”客人惊得目瞪口呆,幸得当时没戴眼镜,否则眼镜肯定跌得粉碎!
《晁氏客语》说,一次,王安石托人卖黄金,按“铢”零卖的黄金少于原来的“两”数。王安石起了疑心,十分恼怒。小王雱在旁劝解道:“铢铢而较之,至两必差!父亲,您这又何必!”王安石大笑而解。
小王雱极度崇拜父亲,曾给王安石画了一副像,并题词称赞,云:“列圣垂教,参差不齐。集厥大成,光于仲尼。”即认为父亲是远超孔子的“大圣人”。
王雱弱冠时,就已“著书数万言”,治平四年(1067)进士,作了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作策二十余篇,极论天下事”。当有人嘲笑他诗文甚佳、却不会作词时,自负的王雱如何受得?当即拉下脸来,沉吟片刻,挥笔填了一首《倦寻芳慢》,令嘲笑者不能不服,乖乖闭了嘴:
“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
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
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
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
怅被榆钱,买断两眉长皱。
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
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这首词咏叹春愁,笔调细腻,词语婉媚,写得相当妩媚动人。在“露晞、帘幕、小院、翠径、海棠”的美景中,感叹“算韶华,又因循过了”,并惆怅“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由景及情,情景交融,风韵翩翩,传诵一时。
但与婉约含蓄的小词风格迥异的是,青年王雱的性格豪纵骄傲,睥睨一世。他政治紧追为父,积极支持父亲改革,是王安石变法的最有力助手;他对政敌的态度也相当强硬,“常称商鞅为豪杰之士,言不诛异议者、法不行”,是绝对的“鹰派”。一次,王安石在家里与程颢等人谈论新法,颇为改革受到的阻扰焦虑、伤神。王雱散发赤脚,披着衣裳从屋子里走出,大刺刺坐到他们中间,大声怒喊:“将韩琦、富弼这几个糟老头子,拖出去砍了,新法立即可行!”王安石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道:“儿子,你错了!”程颢本就迂腐得很,立刻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道:“我们在谈论国家大事,你一介小孩,不得胡说八道,姑且退下!”王雱愤然离去,兀自不平。
可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表面桀骜骄倔、实在脆弱敏感的王雱受尽非议、折磨,逐生“心疾”,不能上朝,不得不病休在家。
然而王雱在家,急躁难耐,竟然精神错乱,怀疑妻子庞氏的忠贞,日日与她寻是非,为小事争吵;对亲生婴儿也疑神疑鬼,“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终于弄得儿子惊悸而死。庞氏凄苦不堪,只能躲进一间小楼,日夜哭泣流泪、吃斋念佛而已。王安石见儿子的病无好转迹象,十分可怜儿媳的遭遇,作主让他们离了婚;又认为庞氏并无罪过,担心庞氏背上“休妻”的恶名,还亲自为她挑选了一个好夫婿,相当隆重地“改嫁”出去。
“王太祝(王雱)生前嫁妇”之事,在《东轩笔录》、《墨客挥犀》、《孔平仲谈苑》、《事实类苑》等宋人笔记中,都有记录,当时传为美谈,可见不假。但后来,《东皋杂钞》怀疑这事的真实性,说什么“人即失心,亦无遽嫁其妇之理,荆公虽执拗,当不至是”,云云。
这个,我想说的是,在中国古代,和现代某些“感人流涕”的影视剧中,都有太多“慈爱伟大”的父母,为了所谓的“光宗耀祖”,或者为了疼爱痴呆的宝贝儿子,硬要娶个美貌少女来“冲喜”,将儿媳活生生地置于“活寡妇”地位,殉葬儿媳的青春不说,还坚决不许离婚。自然,像这种“要求别人无私殉道、来满足自己的自私心理”的父母们,是绝对无法理解王安石的行为的!
王雱和庞氏的感情究竟如何,正史未见记载,但《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八引《古今词话》说,庞氏改嫁后,王雱作了一首词,取名为《眼儿媚》(又名《秋波媚》):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这首词柔媚缠绵,细腻含蓄,抒写春半相思之情,景极工丽,情极婉媚,怀旧日之情,表现了伤离的痛苦和不尽的深思。“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追怀既往的感情,寄托相思之苦,情思缠绵,欲言不尽,可见王雱的矛盾愁苦心态。这也是《眼儿媚》词牌的来历。
王安石再度为相后,原来的得意助手吕惠卿担心他威胁到自己的位置,不停地在神宗皇帝赵顼面前挑拨是非,既打压王安石弟弟王安国,又反对加封王雱为龙图阁直学士,极力排挤王安石。熙宁九年(1076年),“心疾”未愈的王雱见吕惠卿竟然恩将仇报,急怒攻心,就带病上朝,背着王安石,指使人给吕惠卿罗布罪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料,把柄落到吕惠卿手里,老谋深算的吕惠卿伺机将脏水泼向王安石,将当年与王安石来往的私信都上交皇帝,令皇帝对王安石顿生嫌隙。王雱事败后,忿恨、内疚和愧恨交集,病情急剧恶化,当年去世,年仅三十三岁。
王安石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无限悲痛,万内俱焚,哭得死去活来,作了《题雱祠堂》祭奠:
“斯文实有寄,天岂偶生才?
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
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
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
“凤鸟”是世人对孔子的尊称,“千年梁木”是孔子的自谓之词。时人本就对王雱称赞王安石“光于仲尼”非议多多,现见王安石还把儿子比成孔子,更是一片哗然,连《邵氏闻见录》也说:“父子相圣,可谓无忌惮者矣!”
对王雱的人品,《宋史》的评价是:“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而宋人笔记中,也多认为“元泽性险恶,凡荆公所为不近人情事,皆雱所教”。然而,我们纵观王雱的短短33年,他的所作所为,这样的恶评,实在很冤枉:王雱身居高位,从未以权谋私,也没有作甚阴毒恶劣之事,虽然大言要诛杀反对变法的人,但也就说说而已。他做过唯一的坏事,就是企图阴谋报复吕惠卿,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不仅身败名裂,还连累父亲,搭上自己的卿卿性命,连肠子都悔青了。
理想,不是凭满腔热血就能实现的;而政治伎俩,不是人人都能玩转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惜哉,王雱!
         
  *.*.*.*   2008-5-13 11:3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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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浪子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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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987?-1053?),字耆卿,初名三变,今福建武夷山市人,因曾官至屯田员外郎,家中排行第七,世称柳七或柳屯田。
一、柳永和宋仁宗赵祯:
今人皆知柳永是宋词大家,内心充满敬仰,但在当时,柳永活得十分可怜,“为人放荡不羁,终生潦倒”,当时文人的诗词集里没有关于他的材料,《宋史》没有为他立传。我们只能通过一些野史来了解他的事迹,但这些零星的记载,也是各书传闻异辞、支离破碎的。
柳永少有俊才,为人风雅,巧工词章,人称“金鹅峰下一枝笔”。他很早就来到京城,终日在青楼妓院里厮混,浪得才名,《避暑录话》中载:“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与大多数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想法一样,他也积极参加科举考试。第一次落榜后,他还满不在乎,做诗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5年后第二次开科,还是没有考上。自夸一定“金榜题名”的柳永脸上挂不住了,激愤、狂傲之气一发作,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牢骚归牢骚,考试还得继续,所以他又参加了朝廷的第三次大考。这时,他已年近四十了,皇帝也已经从真宗赵恒换成仁宗赵祯了。
这“恭俭仁恕”的仁宗赵祯,颇爱文士,提拔了如范仲淹、司马光、晏殊、苏东坡、欧阳修等诸多人才,不是心胸狭隘、爱搞文字狱的领导。他容得了落魄酸秀才“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的反动诗,也容得了大臣们对自己“沉湎女色”的尖锐指责,还容得了包拯不尊圣旨、唾沫溅到自己脸上的行为,却不知为何,偏偏对柳永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较起真来。赵祯看到柳永的考试卷子,不假思索,信手就批:“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大笔轻轻一挥,就把柳永勾掉了。录取名单公布开来,众人纷纷嘲笑柳永“才子词人,白衣卿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噎得柳永几天说不出话。
关于赵祯此举,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是“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美之文”,不喜欢艳俗之词,不喜欢柳永行径放荡。但我猜测,这莫非是柳永“风头太健、盖过皇帝”惹的祸罢?当时的柳永炙手可热,“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歌妓们对他爱得发狂,妓院的顺口溜是:“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他的词远传高丽等国,也传入宫中,陈师道《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但赵祯肯定不会喜欢这顺口溜,说不定还有点吃醋,暗暗着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小瘪三怎好抢了朕的头彩?”这次科举考试,乘机报复一下也未可知。当然咯,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恶搞,当不得真的。
柳永经过一番失望伤心之后,突然醒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考试生,我是“奉旨填词柳三变”!“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片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柳永,从此彻底与仕途说byebye,沉缅秦楼楚馆,无约无束地为娼馆酒楼度腔制曲,但愿温柔乡里长醉不常醒!
但柳永毕竟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父亲及兄弟都是儒学名士,家庭和他本人,骨子里无不希望“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为了改变不顺利的仕途,柳永甚至折腾了一下“走后门”。真宗时期的两浙转运使孙何是柳永的布衣之交,自负的柳永不愿直接开口求人,却作《望海潮》词,让相熟的歌妓献唱以达孙何。在宴会上,那红衫翠袖的歌妓舞动身姿,娓娓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将孙何管辖的杭州吹嘘得如花似锦,孙何听得眉开眼笑,即日迎接柳永入宴,柳永大喜。但孙何不久病重,还没来得及向皇帝推荐柳永,就一命呜呼。柳永没有步入仕途,自然又是一番郁闷、绝望,可这首词却流行大江南北,极受欢迎。据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扬鞭渡江之志。”另一则传说更玄乎,说是完颜亮派遣画工到宋,偷偷临摹了杭州的湖山胜景带回金朝,并亲自在画幅上题诗:“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然而,这毕竟是野老乡谈,不足为凭,权当笑料。
大约50岁时,柳永终于进士及第。赵祯对他在打着自己的名号“奉旨填词”并不计较,还特地召见了他,“宠进于庭,授西京灵台令,为太常博士”,皇佑中,又迁屯田员外郎。柳永做了小官,可惜政治与诗词完全是两码事,他在官场上没甚作为,且没多久就罢官。柳永只得继续放荡形骸,流连妓院,不久客死旅途,终生愤愤不平。
二、柳永的艳词地位:
然而,我想说的是,柳永最大的痛苦不是来自官场上的失意。仕途不顺,这在文人中十分普遍,虽然痛苦,却不是最致命的。他们往往还可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通过或者嘲讽时政,或者装作退出官场、寄情山水之间,或者与朋友专攻文章,或者布衣躬耕、静待时来运转等方式来获得心理平衡。无论如何失意,总有三五文人知己可以交往,彼此抚慰受伤的心灵。柳永却极度寂寞,终生孤零零。
柳永在文人中没有一个知音,作为一介落魄书生,他走了一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放荡之路:耽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自命清高的文人墨客皆以他为耻,鄙视他的“多游狎邪”的品行,不与他交往。自负的柳永一怒,彻底扎进妓院,与“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妓女们相依为命;虽有大把的妓女追捧,柳永却也没有在妓院找到“红颜知己”,骨子里的正统教育,大概也接受不了娶娼女为妻罢?
当时的词坛“雅文化圈”不认可柳永的词,认为他的词俚俗,讥讽柳永那些浅近卑俗、香艳近淫的歌曲。同时代的另一大词人张先讥诮柳词“语意颠倒”。严有翼《艺苑雌黄》评柳词是:“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王灼《碧鸡漫志》认为柳词有“野狐涎之毒”:“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
这一点,从当时的词坛领袖晏殊的态度中可以窥见一二。由于吏部不录,同行讥讽,柳永日子难过。某一日,他突发奇想:宰相晏殊也是大词人,想必能理解和同情我罢!当年还向皇帝推荐出身寒门的范仲淹、欧阳修,那么我……精神一振,急急地去拜访。晏殊是慧眼识才之人,也知他的大名,立刻客气地接见了他,柳永十分欢喜。闲谈中,晏殊正襟危坐,好言相劝道:“听说,贤俊最近写了不少词,恐怕不宜……”柳永愕然,霍然站起,愤声抗议:“我写词就错了么?就是宰相大人你,不也闲时写点词、没事偷着乐吗?”晏殊大为不悦,一拂衣衫,面有鄙色:“晏某确实写词,但从不写淫秽下流之词,如‘针线慵拈伴伊坐’之类!”柳永无言以对,灰头土脸地不自在,只得落荒而逃。
但柳词除了一些卑俗近淫的歌曲外,还有许多精美的词曲,这些词句寓情于景,情景相融,相得益彰,都是雕琢精致、珠润玉滑的名句,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柳永开始受到后世的称赞。柳永最出色的作品是爱情诗篇《雨霖铃》,词境缠绵悱恻、委婉动人,全文不着一个“爱”字,却把恋人间的离愁别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而《八声甘州》却是另一种风情,气势雄浑、意境辽阔,连苏东坡也对“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击节赞叹,说“世言柳耆卿之曲俗,非也”。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隅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再看《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令人荡气回肠,成为千古爱情绝唱。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将其作为古今成大事和做大学问者必经的第二境界。
当然,也有宋人极度推崇柳词的,祝穆《方舆胜览》卷十引范缜的话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缜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柳词见之。”有人认为甚至可比离骚,如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就是柳永的词。还有人以为柳词可比杜诗的,如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引项平斋的话说“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
“只是实说”,决不矫情!柳词的最大特点确是真情流露,直抒胸臆。苦难寓悲情,愤怒出诗人,柳词或妩媚,或疏狂,或缠绵,千种风情,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平仄声里,如杜鹃啼血,如急雨打萍。瓦肆勾栏的欢乐闲愁和仕途的凄凉辛酸造就了柳词的辉煌,也造就了他孤独寂寥的人生。
三、柳永和古龙:
看柳永的词和故事,很容易联想到古龙。好色、嗜赌、嗜酒、放荡形骸、才华惊人是两人的共性。古龙笔下的浪子剑客,晓行夜宿,酒醒阑珊,完美地再现了“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的萧瑟意境。我甚至常常迷惑,是不是千年前的柳永“借尸还魂”,“穿越”到20世纪变成了古龙?
在宋朝,“杨柳岸边,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词却不被当时的正规文学认可;今天,“有华人处,便有古龙的武侠小说”,但古龙的武侠小说照样也被文学庙宇嗤之以鼻。--历史是一面镜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当然,在施行稿酬制度的今天,古龙比柳永幸运得多,他虽被纯文学圈拒之门外,却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在武侠小说的作家圈子里也有极高的声望,常与金庸、诸葛青云等同道切磋技艺。另一方面,他的文学才华和地位也不如柳永。
柳永生前潦倒,离世也悲凉,“葬资竞无所出”,据说是妓女们集资安葬了他。冯梦龙编撰的《三言》中,有《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名篇,故事称,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酒爻饮于柳永墓前,时人谓之“吊柳会”,也叫“上风流冢”。不参加“吊柳会”、“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并约定成俗。直到宋高宗南渡之后,这种风俗才中断。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而古龙生前异常热闹奢华,死时却异常孤独寂寞,死时身边无一个女子来看他,死后也无一个女子来思念他。1985年9月21日,古龙终于安详地闭上了他的双眼,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有来看我呢?”
暧,那些从古龙身上赚取大把金钱的“红颜知己”都到哪里去了?不知是妓女们的操守一代不如一代了呢?还是现代妓女们的觉悟提高了、不会再为浪子动情?
  *.*.*.*   2008-5-13 11:4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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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晏殊、晏几道父子
文章提交者:雨蝶梦 加帖在闲话国粹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一、晏殊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临川人。自幼聪明,《宋史》记载“七岁能属文,景德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后官至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兼枢密使,谥元献,世称晏元献。
晏殊是一个公认的诚实人。他十四岁时,参加宋真宗赵恒主持的考试,“神气不慑,援笔立成”。等到复试时,晏殊发觉试题是自己温习过的,就要求另出试题。赵恒很吃惊,再出题,晏殊仍得高分。赵恒大喜,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秘阁读书。没多久,赵恒又破格提升为东宫官,说:“近来群臣游玩饮宴,只有你闭门读书,如此自重严谨,正合适做太子的老师。”晏殊连忙谢恩,认真地说:“陛下,其实我也很喜欢游玩饮宴,只是家贫而已。若我有钱,也会去参与宴游。”赵恒大笑不已,从此对他格外信任。
晏殊身为仁宗朝的宰相,喜欢奖掖人才,范仲淹、孔道辅等都出其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宋祁等人均被重用,以致有人在晏府庭前贴上一副对联:“门前桃李重欧苏,堂上葭莩推富范”。晏殊还热心教育,“大兴学校,以教诸生”,《宋史》赞他:“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
但是,晏殊在文坛上的成就远超政治,他是作为“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载入史册的,“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他尤擅作词,有“导宋词之先路”、“北宋倚声家之初祖”的美誉,并被戏称为中国唯一的“词人宰相”。晏殊小令语言婉丽,音韵和谐,温润秀洁,清新含蓄,多表现诗酒生活的悠闲情致,以及在这种生活中产生的感触和闲愁。代表作是《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传诵千古的名句,来得却很偶然。《复斋漫录》记载,晏殊一次途经扬州,对江都县尉王琪在大明寺的题诗十分欣赏,特地请他吃饭。筵席后,两人在花园中闲步。时值春晚,晏殊望着夕阳下的遍地黄花,有感而发:“王兄,我作了‘无可奈何花落去’,几年来,未能对出下句!”王琪抬头,手指天空的飞燕,大声道:“何不用‘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听了,豁然开朗,拍手叫绝。
《青箱杂记》说,晏殊“风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羶,每读韦应物诗,爱之曰:‘全没些脂腻气’”。晏殊既吸收《花间》温(庭筠)、韦(庄)的长处,又颇受南唐冯延已的影响,追宗“西 昆体”,以情致胜,艳丽之中有沉著,不流于轻倩、浮浅, 故为当时所重,有“仁宗令词之专精者,首推晏殊”的评价。
《蝶恋花》同样享誉词坛: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被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之第一境界也。”
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说,“晏元献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晏殊非常喜欢突然留客,家人们十分慌张:一下来了几十个人,没有提前准备筵席,这可如何是好?晏殊踱步,微笑摆手:“不急,不急,先上酒来!”于是,宾客安然入座,一人设一空案、一酒杯,一边以歌乐相佐,一边谈笑作词;几圈过后,各色水果实蔬熟食都已经灿然上桌。晏殊等大家吃饱喝足、歌舞尽兴后,遣散歌妓,略一欠身:“诸位,你们的表演结束了,现在,也该我献上两首,以宾主同欢!”于是洋洋洒洒,挥笔一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好一个太平宰相、富贵闲人!
同样是宰相,晏殊和文天祥比,真真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晏殊的日子过得那个叫富贵闲适,我每读到此处,都忍不住淌几滴口水,估计连神仙都要羡慕的罢?可应了那句俗话: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但是,俗语也云:富不过三代。晏府的繁华生活,到晏殊儿子晏几道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二、晏几道
晏几道(约1040~1112年),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词风哀感缠绵、清壮顿挫,著作《小山词》,词风逼近乃父,后人称他们父子为“大晏小晏”,甚至欲以他们父子“追配李氏父子”,和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相比。
据说晏几道幼时曾喜欢柳永的词。一次,在家中宴会上,五岁的小晏几道竟将街头流行的“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拍手唱给大家听。一屋高雅宾客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晏殊脸色涨得通红,呵斥道:“住口!小孩子不得胡说乱唱!”小晏几道不依,嚷着这歌好听。晏殊恼怒,立刻给了儿子一个耳光。丫鬟们慌忙奔过来,要捂住小晏几道的嘴,要将他拉走。小晏几道委屈极了,边走边哭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就觉得好听嘛,我为什么不能唱?”晏殊跌足,喟然长叹:孺子不可教也!
但是,长大后的晏几道,却开始像他父亲晏殊那样,视柳永那类慢词为“下里巴人”;在他后半生的神宗时代,是柳永之后、苏轼主导的慢词黄金时代,晏几道却更加沉醉在“阳春白雪”的小令创作里,写那些回肠荡气的男女悲欢离合。这种难以释怀的“怀旧”心理,可能与他“从云端坠入凡尘”的坎坷经历有关。
作为宰相之子,少年晏几道过的是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生活,“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且因聪明伶俐,据《花庵词选》中记载,仁宗赵祯有一次在宫中举行宴会,特召他作一首《鹧鸪天》演唱。但他十八岁那年,父亲晏殊去世,“树倒猢狲散”,此后家道中落。神宗熙宁七年,晏几道因郑侠上《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受到牵连,身陷囹圄。出狱后境况日下,四十多岁时才做了小官,晚年甚至到了衣食不能自给的程度。
如此经历,形成了晏几道孤傲耿介的个性,好友黄庭坚总结他有“四痴”:“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沉沦下僚、失意潦倒的晏几道,既不肯依附权贵,又拙于谋生,只能通过缅怀既往的辉煌岁月,来安置失落的心灵。他就像出家的贾宝玉,始终丢不掉“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终身回忆大观园里那几个聪明伶俐的真情姐妹。他的词大多是描写由富变衰以后的抑郁或失恋诀别之后的悲哀,笔调感伤,凄婉动人,代表作如《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怀念歌女小苹,怀念当年的纯真情谊,更是怀念那个纸醉金迷的温柔富贵之乡。脍炙人口的名篇《鹧鸪天》也是如此: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銾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另一首《鹧鸪天》抒发的是惆怅春思、无限乡愁: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
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也许,他想通过牢牢地抓住这个快过时的小令,来抓住已经流逝的繁华岁月罢?就像那些曾经辉煌的女明星,穿着那件过时的真丝旗袍,宁愿千百次的咀嚼往事,回味旧梦,也不肯睁开眼睛看已经变化的世界。“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研北杂志》记载说,苏轼曾对晏几道拒绝慢词、坚持小令的作法十分纳闷。一次,苏轼亲自来拜访晏几道,想和他谈谈心。晏几道从破旧的屋子里踱出来,冷冷地道:“当今朝廷高官,多半是我晏府当年的旧客门生,我连他们都无暇接见,更何况你!”掉头回屋。
苏轼自然愣住。当时的苏轼名满天下,又喜朋友,所到之处,无不呼朋引类,极受欢迎。这种钉子还是人生第一次碰到!
苏轼捋捋胡子,笑着走开了。遇见这么一个任性倔强的落魄公子,他除了笑一笑之外,还能怎么样?难道要去跟穷途末路的晏几道呕气不成?
关于晏氏父子词的高下之分,后人有不同的看法,宋人王灼云:“晏元献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有许多人认为小晏词不如大晏词的,如《蕙风词话未刊稿》说:“小山词从珠玉词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具。珠玉比花中牡丹,小山其文杏乎?”叶嘉莹也认为小晏词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
但小晏词较之大晏词更为沉郁顿挫,在小令的技法上也有所发展,日臻纯熟,故有人对《小山词》的评价甚高,认为他远超大晏。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实罕其匹。”近人夏敬观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
这些都是词学专家们对大晏词、小晏词的评价,各有各的理。单从个人的口味上来说,我这个外行不是太喜欢晏几道的词。同为婉约词,他的词缺少李煜“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气象,没有秦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浪漫,难比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缠绵,不如李清照“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简约。小晏的词,总觉意境不够大气,题材狭窄,感情雷同,有些词还有点无病呻吟的味道。这或许与他过于拘泥自身、心胸不够开阔有关。
但我这几句事不关己、无关痛痒的话,可能会损害晏几道那颗脆弱敏感的自尊心,招来他九泉之下的几声冷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俱往矣,历史的车轮悄然驶过,大晏小晏都已经“零落成泥辗作尘”,唯有词,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