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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封口费”风波再现——山西农民卖血死亡新闻背后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何海宁 实习生 吴达 发自山西曲沃 2009-04-08 22:33:30 来源:南方周末

索贿不成，还是行贿未遂？随着记者和当地宣传部门工作人员的来往短信截图见诸网络，围绕“山西农民卖血后死亡”报道，又一场“媒体封口费”风波浮出水面。

涉事的曲沃康宝生物单采血浆有限公司（下称曲沃血站）和大公报互相指责，一方称记者联合敲诈，另一方称血站行贿且“做局”陷害。曾为双方居中接洽的曲沃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建先接受采访时一度哭称“工作难做”，又称“双方只是误会”；而大公报方面称仍有关于血站的负面报道未发。

曲沃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建先展示“讨价还价”的短信　图/南方周末记者 何海宁

“卖血”新闻引发“封口费”风波“

第一，记者过来要热情接待;第二，记者提问要谨慎回答。”

一份曲沃县纪检委的“关于大公报记者晋瑛向曲沃血站索要版面费的调查报告”这样描述事件的起端：

2月27日下午5点左右，4名男子先后两次去到曲沃血站，要见站长张江波，后者不在。第一次，来者出示了记者证：大公报山西办事处记者李鹏。第二次，来者留下一张名片，上写另一名大公报记者晋瑛的名字，说“把名片给站长，让站长回来后给名片上的人打电话”。

4月7日，曲沃宣传部副部长王建先向本报记者转述时，补充了其中细节。“后来我问晋瑛，他说稿子不是他写的，他到曲沃有其他事，碰到大公报记者，就留了一张名片。”

50岁的王建先负责宣传部通讯组工作，接待来访记者。随着事态发展，他深陷其中。

在正规新闻采访操作中，一名记者采访，却留下另一名记者的联系方式的情况很吊诡。一名熟知山西媒体圈的人士认为：“李鹏年青，罩不住，需要有老手出面，晋瑛很熟悉曲沃的情况。”

晋瑛是曲沃人，一说是附近的侯马市人，约40岁，从2000年左右开始行走于临汾乃至山西的媒体江湖。按照当地媒体圈的叙述，这是一位争议性很大的人物，他曾做过大量临汾的负面报道，但“借采访之机敲诈勒索”的传言几乎贯穿他的职业经历始终。

熟悉的朋友称晋瑛很能吃苦，闯劲大，有抱负。“我们一般不做山西负面报道，他抓住自己熟悉临汾情况，猛搞。”他的一位朋友说。晋瑛先后在不少媒体任职，现在是大公报正式记者。

大公报记者晋瑛和曲沃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建先成了这场风波的关键性人物。据王建先介绍，由于采访接洽事务，他们很早就是朋友，晋瑛往来曲沃，都会跟王建先打招呼。

而这对“朋友”的此次交道，发端于曲沃东边的翼城县人望村李建军病亡一事。46岁的李建军在去年10月到12月之间先后在曲沃血站献血，每次获得145元营养费和一瓶色拉油或大米。在最后一次献血之后，他便生病卧床，不久死亡。医院诊断是：胸腔积液、肺水肿、呼吸衰竭、败血症、左肺膨胀不全伴炎性病变。

村里马上传出“李建军卖血死亡”的消息。今年2月24日，大哥李建国见到了前来采访的大公报记者李鹏，同行还有一名姓吴的朋友。李建国还很奇怪他们怎么得知消息的，李鹏说是临汾市（下辖曲沃）的朋友告知的。

“大概采访了1个多小时。”李建国回忆，李鹏询问了弟弟献血、病亡过程。当天下雨，他张罗着记者到弟弟家拍照，忘记向李鹏要名片，倒是姓吴的朋友给李建国留了电话，李记在了当天台历上。

李建国记得李鹏再没有来过。只是最近，村干部找他，告诫不要乱讲，说了3条意见：“第一，记者过来要热情接待。第二，记者提问要谨慎回答”。他想了想，说第三条忘记了。

随后事态发展进入了另一个轨道。从目前采访内容看，这似乎是一个新闻“罗生门”，却揭示了山西媒体圈怪状。

“讨价还价”短信的由来

“写完传给宣传部门，就是放个信号，弄不弄？不弄就给你见报”；”这过程不复杂，一看手法就是双方价格没有谈拢而已”。

对于网上所传“宣传部门和记者讨价还价”短信的由来，王建先做了以下表述：“3月2日，（血站站长）张江波告诉我事情，我说我去问一下。第二天上午，我在办公室给晋瑛打电话，问血站是怎么回事？“晋瑛说，你不要管，那死人了。“我说，你稿子不要发。现在国家正开‘两会’呢，要注意影响。“他说，县委、政府的事我听你的，血站你就不要管了，血站也不是县上的企业。“下午，张江波一直催我。我又给晋瑛打电话，他说稿子写好了，明天就要见报。

“我跟他比较熟，就说，这稿子不要发，你给我传过来看看。

“稿子传过来了。晋瑛说，你让他（血站）做点贡献吧？

“我问什么贡献？

“做个专版吧？”

王建先要他发短信过来。“我不能让血站误会是我的意思。”王说。随后，晋瑛可能发了3条短信：“一个版要十万”、“三个版”、“大公报和民主与法制时报一起发”。时间为下午5点29分至40分。

这3条短信后来公布在网上。不过，大公报山西办事处一名记者称，这不是在索要版面费，而是对方“移花接木”：“一开始王部长（指王建先）没有说到曲沃血站，他们之间是在问版面价格，后来他们把几个短信接在一起了。”

他说：“王部长问大公报做一个版的广告多少钱，晋瑛说10万。又问，做几个版能不能优惠些？晋瑛回答说可以，做3个版就可以。大公报在全国‘两会’做的形象版，就是三送一，做三个版送一个版。”

至于“大公报和民主与法制时报一起发”的短信，他说不大清楚原因。

张江波看了稿件，不愿意给专版费。“他说，要不这样吧，我血站没有问题，也不愿意跟媒体作对，他们来了4人，给他们路费、饭钱、油钱1万块钱。”

双方条件差距很大，显然无法谈拢。3月4日，王建先继续跟晋瑛商量。王建先出示了上午9：43晋瑛发给他的短信：“我也没有办法和站上谈，再等一等吧。”

9：47，王建先回信：“小弟再叫他出一个算了，请考虑！”

“一个”是1万元还是一个版面，王建先含糊其辞，“记得不大清楚了”。而且，他说这加价是自作主张，张江波不知道此细节。

这似乎成了媒体圈的潜规则。王建先一年要接待四五百拨真假记者，不少是来“找钱”的。“出现矿难，来了一大群记者，发个1000、800块钱都行。要求做版面广告的，一般得10万、8万。”王说，“很多是小报记者，一般是工作证，没有记者证，来找些小问题。我们也不愿意得罪这些记者，假记者背后可能就有真记者，你不理的话，真记者拿着记者证就来了。得罪了对县上也不好，宁可‘灭火’了。”

王建先称此后就没有跟晋瑛联系。但在网上公布的短信显示，3月12日，王建先又给晋瑛发了两条短信：“如发了对方一块钱也不会出，你图个啥，请考虑！”“你看吧，如果不行我把钱给人家”。在记者提醒下，王建先说，张江波催得紧，他又打电话给晋瑛。

王建先一直强调自始至终没有拿血站的钱，包括12日这两条很容易让人产生“钱已在王手里”的短信，王说，当时是在张江波家里，不可能是拿钱后私聊。“晋瑛没有回我短信，也没有主动联系我。”王建先说。不过，在“调查报告”中，晋瑛是主动与王建先联系。

一名山西媒体人士称这过程不复杂，一看手法就是双方价格没有谈拢而已。“以前是采访完留个名片就行，让对方来追着你问价钱。现在不一样了，写完传给宣传部门，就是放个信号，弄不弄？不弄就给你见报。”

“地方上其实欢迎记者来搞”

“一个巴掌拍不响”，“地方上其实欢迎记者来搞，协调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3月17日，大公报报道发表了，题目是“晋血站问题多卖血农离奇亡”，震动曲沃，但还没有牵涉到王建先。

随后事态发展超出了王建先的预料。

三四天后，王建先在一次去给县委书记杨治平送材料时，杨治平让他坐下，问：“血站说你和记者联合起来敲诈，咋回事？”

王建先以人格担保，说这件事上是清白的，就是和张江波熟悉，帮朋友忙，被搅进来了。

曲沃成立了两个专案组，卫生局负责调查血站，纪检委负责查“王建先和晋瑛之间是怎么说”。

在调查谈话过程中，王建先的手机被张江波拿走，与晋瑛联系的短信被拍照。“当时说是作为证据，我同意了。”王说。

3月22日，康宝公司将短信公布到网上，在天涯论坛上发表了“对香港大公报‘晋血站问题多卖血农离奇亡’报道的回应”，称李鹏、晋瑛联手敲诈，未遂后对曲沃血站诬陷，做了不实报道，严重违反职业道德。

王建先称自己并不知情，只是网络炒热之后，他对张江波说，不宜把自己的职务写上去，这只是他的个人行为。此后他一直没有跟晋瑛联系。

大公报上述记者称，事后王建先和晋瑛通了几次电话，晋瑛都有录音，总共时长约半个小时。“大意是说，王建先说康宝委托他来摆平这件事，和晋瑛没有关系，晋瑛没有要封口费，也没有暗示过他。”

“一个巴掌拍不响”，山西一家媒体负责人认为，相关各方其实早有行规，“地方上其实欢迎记者来稿，协调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3月28日，康宝公司官方网站上再次出现攻击性文章：“‘山西血站问题多卖血农离奇亡’是怎样出笼的？”

在此两天前，新华社发表文章：“卫生部门通报曲沃康宝单采血浆站调查结果”。报道称，3月18日，卫生部与山西省卫生厅组成7人联合调查组核实，媒体有关报道与事实不相符。但调查组没有就李建军死因与献血的关联性做出定论。

3月31日，迟迟不见回应的大公报山西办事处发布了一则严正声明，认为康宝公司的回应是“污蔑行为”，并附上了3月4日和12日的3则短信截图。

严正声明里没有详细谈到“移花接木”细节。上述大公报记者称：“没到时候没必要这么说，我们只是针对康宝在网上组织一帮人在骂做出回应。如果稿子有问题，可以通过司法程序。我们注重明谈，不要在网上骂来骂去。”

谁被忽略了？

在“又一桩封口费”吸引各方眼球的同时，事件的真正源头却被忽略了：曲沃血站在人望村究竟如何采血，而村民李建军的死亡与卖血有何关系，至今没有相关调查结论。

在网络骂架之际，王建先一直噤声，他说自己压力很大，幸好得到了上级领导的信任和理解。“通讯组是个高危行业。随便拿个工作证的记者就敢下来找事，我们都得接待。记者发稿了，领导就生气。有的企业想出钱了事。但一些企业不理解，以为是我王建先把记者找来敲诈的。”

在向记者讲述时，他甚至一度痛哭：“我们很无奈，(不灭火的话)人家要做负面报道，领导要批评你，我们这一行越来越难做了。”

晋瑛似乎销声匿迹了，连山西办事处都没能联系上他。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对于记者要求采访的短信也没有回复。

4月初，原本趋于平静的事态再掀小波澜。中国青年报报道称，卫生部门调查结论尚未出炉，也未授权任何媒体刊登。

不过，当天山西卫生厅就在官方网站上发布了通告，内容与新华社稿一致。中青报在次日也对通告进行了报道。

据称，山西相关部门会在近期派出调查组，查清这场丑闻的来龙去脉。

大公报上述负责人介绍，关于曲沃血站的报道是一系列报道，原本还有几篇，但目前已不适宜见报。而晋瑛的录音，负责人表示，如威胁到晋生命安全，他将会公布。

这名负责人觉得更应该关注山西农民献血现状。记者在人望村了解到，曲沃血站工作人员在村里宣传献血时，谎称是“免费身体检查”，农民在血站抽血提出疑问时，却被告知是在稀释血浆，能起到治病的效果。

在“又一桩封口费”吸引各方眼球的同时，事件的真正源头却被忽略了：曲沃血站在人望村究竟如何采血，而村民李建军的死亡与卖血有何关系，至今没有相关调查结论。

李建军妻子两年前病逝，大儿子已外出打工，15岁的小儿子辍学了。在记者离开人望村时，李建国反复希望媒体能帮助他，查清弟弟的真正死因。

（本报记者曹海东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