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主张自由的《新青年》缺乏自由主义(南方都市报 2009-3-22)

　　读史偶得

　　◎邵建南京晓庄学院副教授

　　前不久写过《北大两教授作文造假<新青年>》，说的是钱玄同冒名“王敬轩”攻击自己所赞成的新文化，然后由刘半农出面批判这个子虚乌有的“王敬轩”。行文之间，颇有詈骂。

　　本来，这是钱、刘等人策划出的文化苦肉计。骂来骂去，为的是让《新青年》搞出些动静、造成些影响。钱刘文章发出后，果然有了反应。一读者看不过刘半农行文骂人，写了封信给陈独秀，批评“贵志记者对于王君议论，肆口侮骂”，并质问“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又是乎？”1918年6月号的《新青年》以“讨论学理之自由权”为题，发表了这封署名“崇拜王敬轩先生者”的信，并由陈独秀作一回复。

　　尽管这位读者被《新青年》忽悠，不知道他崇拜的“王敬轩”是假造；但他提出的问题却是认真的，且事关论辩双方的写作伦理。

　　人类社会，对问题的看法固难一致，双方发生论辩时，彼此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方式和语词，都牵涉到一个伦理问题。该问题长期为人忽视，以致文章本为天下公器，但这百十年来，却经常成了一些人嬉笑怒骂的攻讦武器。这是文化的悲哀。此种风习，当不自新文化始，新文化却也不能辞其咎，以它对当时和后来的影响。

　　读者批评是否恰当，可以先看钱、刘行文。这是钱氏冒名顶替的拟文：“鄙人非反对新文学者……，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若得新忘旧，是乃荡妇所为。”无疑，“王”的观点自有其合理，尤其当时以林纾为代表的一部分文化保守主义者，真的不反新学，他们只是主张新旧并存，不主张弃旧图新。至于“荡妇”，如果不是钱氏的行文习性，便是故意为之，以骂激将。刘半农对此回应：“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此观点在表述上不免绝对，至少“断断”太独断。新学不必成为旧学的研究资格，即以钱玄同的老师章太炎论，新学未必通达，照样把旧学做到一流。但，问题不在这，什么样的观点不可以？这是下边的句子：如果非新知而究旧学，“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一件红大布的嫁时棉袄，说它是世间最美的衣服……，请问这等陋物，有何用处？（然而已比先生高明百倍！）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先生即此等人之标本也！）”又是“陋物”，又是“混蛋”（再加上前面的“荡妇”），这全是观点外的詈骂。这类詈骂，《新青年》上并非少见。由它表现出的新文化的逻辑是骂人有理，或，有理就可以骂人。

　　读者来信写给陈独秀，因此出面回应的也是他。但陈独秀不涉该事真相，而是将错就错，假戏真做。对读者不负责任不说，回信本身，不仅为刘氏骂人强为之辩，还冠以“讨论学理之自由权”。陈独秀的回应大略是：本志发刊以来，反对意见很多。本志态度有敬有慢，情形可分三种：一、“立论精到，足以正社会之失者，记者理应虚心受教。”二、“是非未定者，苟反对者能言之成理，记者虽未敢苟同，亦必尊重讨论学理之自由，虚心请益。”三、“其不屑与辩者，则为世界学者业已公同辨明之常识，妄人尚复闭眼胡说，则唯有痛骂之一法。”痛骂的理由很堂皇：“讨论学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对于毫无学理毫无常识之妄言，而滥用此神圣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隐讳，是曰‘学愿’，‘学愿’者，真理之贼也。”

　　陈独秀果然雄辩，但近乎于狡。“王敬轩”的文章本是搅局，可以不论，只是该文为抑而扬地抬出了林纾。林纾及其弟子（张厚载）几乎是《新青年》骂得最厉害的人，他们不过与《新青年》秉持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属文化保守而已。文化激进和保守，是非本难论定，陈独秀径自把后者视同妄人，还找出了个“世界学者业已公同辨明”的理由，但这理由未能成立。文化保守在当时也是世界性的，后来出面反对《新青年》的吴宓、梅光迪等，不但持保守立场，而且俱门出美国哈佛大学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白璧德。再说，第三种人果在常识以下，《新青年》连辩都不屑，干吗还要骂人去脏自己的嘴？因此，陈独秀的三种情形其实两种，他是把自己观念上不能接受的对象抹黑，从而为骂张目。

　　文化一元主义的陈独秀并不知道，真理往往不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它需要往还讨论、反复辩难。就像法院开庭前，对象只是嫌疑，身份并未确认，真理亦如此。讨论的双方，谁也不能先在地认为真理就是自己，而且还是唯一。更重要的是，在一个多元世界，真理并非一元。你的认知如果是对的，和你不同乃至相反的认知，同样有它的存在的合理性。要之，文化问题，谁都不能以一己之是来划线。但，陈独秀和他的《新青年》自以为站在进步论立场，就以为真理为我独享。于是，反对我者即妄人，不同我者即妄言。不但可以剥夺其“讨论学理之自由权”，还要喝骂一声“学愿”。学愿者，伪学也。《新青年》就是这样唯我独革、唯我独真、唯我独学。

　　自严复出，自由主义出矣；自《新青年》出，自由主义变色矣。《新青年》固张自由，但缺乏自由主义。它谈的是学理讨论的自由权，却不懂讨论学理离不开多元与宽容。因此，除胡适二三子，自由主义在《新青年》那里庶几形存神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