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翁源癌症村调查:250多人因污染死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17:42:00
翁源上坝村18年间有250多人死于癌症,祸起矿山剥采污染水源,央视曾称其为“死亡村庄”。
上月底,记者到访上坝,进行了深入的调查。
被污染的横石水
横石水稀释10000倍,水生物还是不能在里面存活24小时。其毒性可顺延下游50公里
今年,央视经济半小时曾策划了一个节目,寻访中国污染最严重的5条河流,流经上坝的横石水入选。央视经济半小时曾经以《横石河流过死亡村庄》为题对其做过报道。严格说来,横石水应算北江的一条二级支流,它发源于韶关市大宝山,一路流经4个村庄,在翁城汇入翁江,翁江又在大站镇汇入北江。横石水本是从大宝山流出的山泉水,它冲击出了凉桥、上坝等村落肥沃的土壤。
20多年前,横石水清澈见底的水流淌过石子一路欢唱,20多年后,横石水在上坝等同于死水,人称“死亡之河”。10月26日,记者第一次见到了这条河水,河滩边的石子已被染成深棕色,就像劣茶泡出的厚厚茶垢,河岸上沿沉淀出一条黑色金属带。这景色没有任何生物作衬,村里人说,这河里的鱼虾1980年后就绝迹了。横石水边异常安静。河边不长一根水草,岸旁没有一个人,没有牛羊的踪影,也没有昆虫的吵闹。
横石水究竟有多毒?今年6、7月发洪水时,华南农业大学教授林初夏带着他的学生,取了一些横石水,稀释了10000倍,结果发现,水生物还是不能在里面存活超过24小时。稀释10000倍后,横石水仍然有毒。
这件事更具体的含义是,横石河水流到翁江,其毒性仍不足以被稀释。林初夏告诉记者,一般情况下,横石河的毒性可顺延下游50公里,大雨时,其毒性甚至可以去到100-200公里远的地方。就是这样毒的一条河,上坝村村民在它边上住了30余年。
上坝村家境稍好一点的村民,都会花一笔钱修一个塔,把井水抽上来,在水塔里镇清,再用粗管接出,经过几个大小罐,尽可能多地沉淀后使用。这水塔大概两层楼高,除了镇井水,还有收集雨水的功能。“这是农民一种朴素的观念,但除了能镇住一些泥沙,对重金属元素,这水塔起不到任何作用。”一直关注大宝山矿污染的林初夏教授说。
“不仅河水,地下水也被污染了,井水不能喝。”村委会主任何寿明说着,就从办公室里摸出了一个颜色已泛黄的投递员用的邮袋,“邮袋的两个‘耳朵’,一个刚好可以装一个水箱,我们就用它搭在摩托车上到山上装干净的山泉水回来喝。”他告诉记者,近几年,村里有摩托车的人,都是这样骑车去山上装水。
癌症阴影下的村民
至今已有250人死于癌症,最年轻的不过26岁,最年老的60多岁。查出癌症时,一般都是晚期了
“村民对饮水的异常重视,发生在最近的几年,这些年上坝因为癌症死亡的人,实在太多了。”上坝村村委会主任何寿明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软皮抄,上面一排排记录着近年死亡人员名单,旁注上有出生年龄、死亡年龄和死因。
今年上坝村有11人死亡,除了2人自然或意外死亡,其余9人死因均是癌症。何寿明告诉记者,上坝有21个自然村,目前有3401位村民在户,但其中3个人是癌症中晚期。
何寿明一个个指点死亡名单上的名字:“这个人,叫何许欢,今年8月9日电视台还来采访过他,一个月后,正好是上坝水库引水工程动工的那一天,9月9日,他死了,死因是肺癌,留下了妻子和3个小孩。”“这一对夫妻都死了,死时都是37岁,妻子叫曾细花,丈夫叫何永泰,留下了4个小孩和一个老母亲。”……
据何寿明介绍,从1987年至今,上坝因为癌症死亡人数已经达到了250人,他们中最年轻的不过26岁,最年老的60多岁。这份长长死亡名单中的大部分名字,原是农村家庭的骨干分子,中壮年的逝者们,给上坝留下的是父母、儿女,和对癌症的更深入恐慌。
家破人亡,在上坝一幕幕发生,人们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村庄生活还是在慢条斯理中继续。记者上月底到访上坝,只看到一排排水稻田,虽是稀疏的收成,但仍呈现出一片淡淡的金黄色,村里的孩子正放农忙假,在帮大人们打谷子。这一带村民说客家话,一见生人,就露出笑脸,想让到家里喝茶。
在上坝,记者见到了一位87岁的阿婆邱新凤。2001年3月,她的儿子死了,今年1月,儿媳也死了。死因都是癌症。听说儿媳去世的那天上午,还去镇上卖了甘蔗,下午就去世了,卖甘蔗的钱刚好给她凑够了办了后事。儿子去世以后,邱阿婆跌了一跤,加上骨质增生,现在已不能直立行走,只能用小板凳当拐杖,一点一点往前挪。而26岁的何培恩前年因为癌症死后,给家里留下了一身债务——为了治病,家里四处借债,医疗费花了2万多,何培恩的两个哥哥如今都在外打工。
据上坝村干部介绍,一般村民检查出癌症,都已是晚期了。因为去正规医院检查需要很多费用,村民一般拿不出来,所以一般都是实在熬不住了才去。在村里的卫生医疗站,只能拿些消炎药,暂时止痛。“治疗癌症的费用,还是得村民自己出,而这一笔笔钱对于村民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看到不幸接连发生,村支书何来富言辞中透出不平之气。他说,以前找过大宝山矿,但他们不承认,说矿山污染和村民患病之间,难以证明直接联系。还问何来富,上坝的癌症有没有可能是遗传?何来富就反问,“那嫁过来的媳妇也会得病,这怎么回事?”对方就不说话了。
被污染的农作物
上坝村民生存在一个重金属污染到处存在的环境中,当地种出来的香蕉,镉超标187倍
今年4月,广东省土壤与生态研究所研究员陈能场开始关注大宝山,据他统计,大宝山癌症死亡的最早大量暴发,是在1997年,之后就一直维持在比较高的水平。
陈能场认为,大宝山矿的开发,使上坝村村民生存在一个重金属污染到处存在的环境中,毒素在人体有一逐渐积累的过程,经年累月中积蓄,20多年后大规模爆发。陈认为,大宝山污染,是环境因素致癌中一个非常典型的个案。
据介绍,很多流行病学证据都已表明,癌症的分布规律与环境因素有关,其相关性很可能达到80%-90%,而镉、砷和锰等重金属都已经被确认为致癌物质。
华南农业大学教授林初夏关注大宝山,前后已有十几个年头。今年,他刚拿到省科技厅的重大专项,40万元专门研究解决大宝山生态环境治理。
在澳大利亚有13年土壤治理经验的恢复生态学专家林初夏和他的团队在大宝山做了3年工作,对于上坝村的生态环境评估,他给出了这样的数据:大宝山外排酸性矿水对粮食和果蔬均已造成了严重的污染。其中以镉污染最为突出,甘蔗、香蕉、莴苣、苦瓜、茄子、辣椒、通菜、红薯叶和稻谷中镉含量分别是标准值的149、187、7.7-29、6.6-10.5、15-24、7、15-59、33和2-5.7倍。受酸性矿水影响,横石河所含铅、锰、铁、铜、锡、镉分别是不受矿水影响支流水的11倍、12倍,224倍,6.6倍,3.7倍和10倍。
饮用被矿水污染的井水,和进食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的大米蔬菜,是上坝村民癌症高发的两种重要因素。正因为如此,近几年上坝很多村民不种稻谷,改种甘蔗,卖出去,再买回粮食。也有种稻谷的村民不吃自己种的稻谷,拿到街上去卖,但都不敢说是上坝的,不然就没人要,即使要,也会把价钱压得很低。
“毒水”从何而来?
专家指出,污染下游村落的矿水,不是大宝山上的洗矿水,而是矿山剥采造成的水土流失
被上坝人称为“毒水”的矿水,是从何处来呢?跟车沿京珠高速路走,能看到一个个村庄,上坝、阳河、塘心、凉桥,然后是大宝山。大宝山海拔超过1000米,因为丰富的矿产资源,这座山已经被人为削去了一半。
大宝山已经开采不了多少年,这在当地似乎是尽人皆知的秘密。国营矿山的工人告诉记者,现在铁矿品位越来越低,含杂质越来越多。大宝山矿很可能只能再开采十年。
在山上,近百辆大卡车来回在采点和洗矿点之间,不停搬运矿石。同一批矿石,有两个洗矿点,一个在半山,一个在山脚。这两个洗矿点,被林初夏教授评定为“基本零排放”无污染的优质工程。而大宝山矿安全环保处环保科科长李中平提到它,言语中也颇为得意。洗矿水是循环使用的,在半山,还有一个巨大的尾矿坝,专供沉淀洗矿水中的杂质。
沿小岔路走,记者发现了好几个私采矿点,规模都不大,矿主们在土坡上搭了好些临时工棚。私采矿的洗矿水,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直接排放到附近的溪流中。
“私采的问题,确实比较严重。但主要的污染还是大宝山国营矿,他们是剥采,整个山头都剥开,私采一般是挖洞钻进去采,和国营矿山的开采量相比,算是小打小闹。”饱受污染之苦的何来富如是说。而这也正是林初夏等专家的看法。林初夏指出,如果光看洗矿,大宝山矿和私采点相比,确实比较规范,但矿山剥采造成的水土流失非常严重,这是主要的污染源。
大宝山矿环保科科长李中平则有不同看法。“水土虽然有流失,但山水不是洗矿水。”他认为,露天开采引起的水土流失是纯天然的,所以只要把土沉淀下来,水就能流走。但这种说法并未得到林初夏和下游村民的认可,“你看那些从山上流下来的水,虽有颜色,似乎不脏,但其实这样的水,比洗矿水毒上好多倍!”林初夏告诉记者,一些还原性很强的矿石,如硫铁矿,被岩石覆盖是稳定的,但在剥采中,和空气一接触,就会发生化学变化,就能生成硫酸。
“露天开采,就是天然的硫酸生产工厂!”大宝山是在海拔1000米露天开采,废土直接堆放在山坡上,一遇下雨天,就会随雨水下流。据林初夏统计,一吨矿土最多可以形成100-200公斤浓硫酸,加上大量重金属,如镉、铅的溶解,从大宝山上流下来的“山水”是“既酸又毒”。
李中平说,为阻止水土流失污染下游环境,大宝山矿曾建起一个1公里长的拦泥库。但没用几年,拦泥库就被泥石完全填满。他说,过段时间,大宝山矿还会投入几百万加高这条拦泥坝,这样又可阻止几年的水土流失。
如果走106国道,能很轻易在路边看到这条被认定为主要污染源的长长拦泥库。近观,会发现拦泥库的色泽异常丰富,深褐色的矿泥在地表凝固不动,稍远处能见些许塘水缓缓向前流动。这拦泥库的水走到尽头,就会在坝末端像瀑布一样直泄入横石河。据林初夏检测,从拦泥库流下来的水,酸性比国家标准超过1000倍。
另外的三个村子
上坝村死亡人数最多,但受大宝山污染最严重的并不是它,还有阳河、塘心、凉桥三个村落
上坝,是大宝山矿污染死亡人数最多的村子,但可能不是受大宝山污染最严重的村子。沿上坝向上游,依次有阳河、塘心、凉桥三个村落。凉桥距离大宝山矿最近,这是一个能明显看出萧索、凋敝的小村落,村里大部分土地都抛了荒。凉桥村支书何保芬告诉记者,如果直接用横石河水灌溉,根本长不出什么东西。
何保芬把记者带到横石河边,指着河岸边的褐土给记者看,“它们都是从河里挖出来的,每年,河底能淤积一层50厘米厚的矿泥沉淀,挖出来,就堆在边上,现在已经没地方堆了。”现在凉桥还能种庄稼的少数田地,用的都是自家水管引下的杨梅洞山水。凉桥村几乎每家每户都花几千块钱自己用橡胶管从山上定点引水,但上坝村离山太远,就没有这种方便。
虽说解决了饮水问题,凉桥却比上坝更穷,房屋更加破败。凉桥村村委会主任何春香一见到记者,二话不说,先翻出一个全村的死亡花名册。凉桥有300来人,今年因为癌症死亡的有2人,去年有5人,2003年没有,2002年有3人,癌症发生死亡率和上坝相当。今年,凉桥还有一位老人患了罕见的眼癌,已是末期。
和上坝相比,凉桥、塘心等村村委会对大宝山的批评更加直接。“全村300多人,每年给我们的污染补偿费,总共就1288元!”凉桥村支书何保芬激动地取出几张划给大宝山的收据。之后,记者陆续了解到,塘心村1000多人的污染补偿费是9800元,上坝村3000多人的污染补偿费是33000元。各村都曾向大宝山提出过医疗费用赔偿,最后获得了一笔数目不等的补偿费,都保存了收据。据大宝山矿环保科科长李中平介绍,这笔补偿费是按照韶关1995年定的86号文补发给大宝山下游的,一共有8万,大宝山矿统一交到翁源县环保局,再由环保局分配到下游的各个村庄。
不久的将来,上坝村就可以用上水库水了,但由于有高度差,水库水引不到凉桥、塘心、阳河三个村。一对比,三个村子就觉得被忽视了。三个村的村委会干部告诉记者,它们准备联合起来,向大宝山提出一项方案,要求解决长期污染问题。而上坝村村支书何来富也提出,村里2000多亩农田土壤已经被严重污染,政府和矿山能否帮忙解决生活来源,安排工厂让村民去打工?
(记者 杨传敏 方谦华)
记者手记
先污染,后治理?
先污染,后治理,这种模式并不鲜见。但之于大宝山下的几个癌症村,却成为了难解之痛。
据何来富介绍,上坝村民向政府反映大宝山污染问题,最早是在1980年左右,一级级下批,陆续有些效果,大宝山矿的排污设施有所完善。但污染问题并未杜绝。何来富从1998年开始做书记,做了3届,已经上访了无数次。多次上访换来了大宝山矿给上坝村每年33000元的经济补偿。
大宝山本在韶关翁源曲江两县交界处。记者注意到,大宝山矿水,流向有两条,一条沿翁源,一条沿曲江。大宝山矿环保科科长李中平介绍,因为大宝山的主要排放点铁龙拦泥库在翁源境内,自从实施排污收费后,大宝山矿每年上交给翁源县环保局几十万元的排污费。今年,根据实测流量,这个金额被定在30万。虽然交了钱,但李中平否认大宝山所有的污染都由国营矿造成,“山坡上好几十条私采矿龙,你们去看看,它们的洗矿水也在乱排”。
翁源县环保局局长涂韶安曾对某中央媒体记者表示,大宝山矿是横石河的主要污染源。近日,涂韶安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并没有否认大宝山每年上交的排污费。关于这笔钱的流向,涂指出,作为县环保局,根本没有权力处置排污费。所以,这笔钱有15%上交,还有85%专款用于公共性的排污治理项目,需要项目立项,专家论证可行后,报省环保局批准,专门用于流域或公共环境的污染治理。涂韶安表示,排污费每年都不同,还有一部分是专项给下游村民的补偿。
按照法律规定,排了污就要交费,那是不是交了费就可以排污?省人大代表、翁源中学校长沈演泉认为,这样的模式存在一些问题。他指出,对于大宝山这样对周边生态引起巨大破坏的排污,必须引起足够的重视。此外,收取的排污费是否可以考虑在当地多修一些废水处理厂?矿山的污染治理,不仅应靠企业,国家也应该投入一定经费。至于大宝山的污染,不仅仅是上坝等村,还是一个流域污染的问题。省人大代表沈演泉指出,每引进一个项目,必须进行综合考虑。地方政府在立项初期就应该考虑到污染治理的预算。
林初夏教授也提出,大宝山的污染,主要还是管理不善,但这并不完全是大宝山矿的问题,还牵涉到一系列的经济利益。林初夏提出,现在大宝山国营矿的洗矿系统大抵是零排放了,但剥采流失的矿山水现在没有处理条件,是全排放。这样的管理并未得到有效的遏制。
前天,在广东一个绿色经济高层论坛上,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孙立平明确指出,在当今社会,资源消耗的价格治理机制很可能对企业不能完全起到约束作用,但现在如果要找一个完全彻底的解决方案是不可能的。排污费是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污染排放了,政府收一笔钱,如果用在公共收入的排污治理,则也比较合理。
上坝村近年癌症死者名单
何新韶男,76岁,2005年4月死于食道癌
何兆南男,41岁,2005年1月死于肺癌
梁寿财男,40岁,2004年8月死于肝癌
何先福男,25岁,2004年7月死于骨癌和肺癌
何俾模男,79岁,2004年5月死于食道癌
何来发男,74岁,2004年5月死于癌症
何石保男,51岁,2004年3月死于食道癌
曾细花女,42岁,2004年1月死于肝癌
朱金连女,71岁,2002年10月死于血癌
何洪六男,52岁,2002年12月死于肝癌
王红珍女,46岁,2002年10月死于子宫癌
林桥花女,41岁,2002年12月死于癌症
何桂娣女,40岁,2001年8月死于甲症血癌,其兄弟三人均死于癌症
何永添男,67岁,2001年8月死于食道癌
何永泰男,38岁,2001年3月死于肝癌和肺癌
何联耳男,59岁,2001年11月死于血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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