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以后的我-旧中国富豪在1949年以后的真实生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4:50:01
周大先生
(1)
网上有了贵族、上流人与新富豪之争,看看帖子中的十八般武艺与考证,煞是有趣。演员当然是不错,帮腔的也居然帮得严丝合缝,还有老学究出来考证,从周公时代考起,让人看了一场酸秀才谈富豪的滑稽戏。
我是中国现代真正富豪、或曰上流社会的嫡亲后代,1949年时,先祖并未逃台或远赴美国。因此,对留在大陆的富豪及其后代在近六十年中的荣辱沉浮,略有所感知。说起来,那是一碗五味杂陈的老中药汤,真是“说不得也,哥哥”!
如今的时代不同了,“富豪”或曰上流社会不再是罪恶。君子也不固穷了,人人争说“汝南世家”,豪门六族,还有那1000万美金养一年的纯种马,包机四处乱飞的快意等等,好生意气风发。殊不知,小儿逞逞嘴上工夫,煞是爽快,而真正的富豪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头、遗祸子孙等等百年伤痛,怎是一个“苦”字了得的!
我的先祖是中国现代史上最伟大的富豪之一。所谓“大写的人”、“非人工的纪念碑”等诸般美誉,他老人家完全当得起。我认为,在中国,谈世家,谈富豪,要有一个分类。49年以前的“官营资本”即所谓“官僚资本”与“民营资本”,因资金来源不一样,所以不能在一个等量级上来比较。此外,还有前清一系的遗老,北洋废官家族,也多少有一点家当,都不能拿来一锅烩。
我只说民营资本,我先祖无论从业绩上,还是从截止49年的总资产上,排名都是第一的。这一点,有史为证,无须多言。到我出生时,距离那个辉煌顶点不过才三、五年时间,而我已经完全不可能再看到什么纯种马、包机、私人律师之类。
我先祖过世得早,我不能设想他如果能熬过来会是如何。但不要说什么“汝南世家”,就是有什么金枝玉叶的“汝南王”还活着,也未必气壮得起来。上世纪80年代末期,我受家母委托,曾给梁漱溟先生送一本书。梁先生那时已老,不见任何客人了。书是由楼下“小脚侦缉队”(居委会)转交的。我看梁住的是木樨地大街22号(或是23号)的高层公寓,叫做高干楼了吧。在当时还是甚为雄伟的,现在也就是一普通的宽敞民房,无甚光彩。当下想,先祖若在世,不过也就是梁先生的地位,不过也就如此。别墅洋房,皆不可能。像南京宁海路、牯岭路早年的那种气势,不知灰飞烟灭多少年了。至于后来又有事到孙越崎爷爷家去,则看到的是一派朴素,家具、装修,如同常人,只是房间宽一些。孙爷爷晚年寂寞,很希望有个什么年轻人去跟他聊一聊。当年他也是做过惊天动地大事、把蒋公气得死去活来的人,晚年却这样平淡,我是很难想象的。再说说我见过的新民报系的创始人,两夫妇也是一样,晚年极为朴素平淡。他们的儿女,都各自有公职,每天忙碌不已。
他们固然不能称为“富豪”,但都是没逃台的一批民国时期经济、文化界的佼佼者,当时最豪华的场面,谁没经历过?三十年风云过去,都还健在,已属万幸,哪里有什么金杯玉盏、宝马香车在?
古时穷人说富,必是“穿金戴银”,而真正豪门公子说富,只说是戏散了,“灯火下楼台”。富不富,一语可判!
49年后,富豪及其后代,大致过着一种怎样的物质文化生活呢?《往事并不如烟》、《上海的风花雪月》、《女特务瓦莉亚》中,多少都有一些透露,以我的经验看,还是比较准确的。纯种马什么的,当是不可能有,不被红卫兵活活敲脑壳而死,就已经要感谢上苍。他们身上残存的富贵气质,莫不如说,在生活的品味上体现得更多。在五、六十年代“革命方兴、人民当家”的时代,也有一些缝隙,可以过一过“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生活,这又是后来人很难想象的。

木落秋将晚,霜欺叶脉红。闲云忽过小桥东。惊起回头斜阳挽孤鸿。 信手涂颜色,淡愁笔下停。流年却是总无声。多少蓬莱旧事雨中听。
2005-11-16 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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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勇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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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广告]: 2) 中国,是充满了变革的希望的
1949年那时候,国家的形势,绝对不像“马后炮”的伪自由主义学者现在所说的那样。那时候,家母尚且年轻,大学毕业后曾短暂地去过香港,她后来对我说,那时的香港,土里土气,几乎等于乡下,哪里能与大上海比?跑香港,只能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台湾,则一水之隔,风雨飘摇,连蒋公也不相信能守得住。海南岛一失,台湾如大厦将倾,官民一时间都惶惶不可终日。加之国民党溃退时,又是一派穷凶极恶之相,溃兵们对小商业者多有掠夺,对民族企业也屡欲施以破坏,留下的最后形象非常恶劣。所以台湾那个火坑,是个明智的人,就不会去跳。至于美国、英国,固然是西方乐土,我辈应前仆后继地前去投奔,但语言问题,习俗问题、财产转移问题、能否开拓事业的问题、有无奥援的问题,是每一个“成功”的富豪们不能不想的。离开故国,不是说走就走那么容易。比如说,现在的国门就是大开的,而我看发牢骚的年轻人有不少,那么,你们为何不走呢?一个人出去闯荡,尚且要思前想后,要有充足的银钱打底,何况一个工厂,一个产业、一个集团的跨国迁移?
再者说,上个世纪的上半叶,国人(包括富豪)中的绝大多数还是爱国的,是民族主义者,只要国家富强就好,谁也不是国民党的死忠分子,为何又要远离呢?
那时的中国,是充满了变革的希望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不是一个党派一个阶级之功,而是各阶层、各有关党派共同建立起来的。新中国的国旗,上有五颗星,大星代表中国共产党,四个小星则代表参与建国的四大阶级,一、工人阶级,二、农民阶级,三、民族资产阶级,四、小资产阶级。这第三个阶级,就是现今所谓的“民营企业家”、过去所说的“民族资本家”。无论在建国之初的“共同纲领”内,还是在当时中央政府的内阁部长中,民族资产阶级都有一席之地。也就是说,新中国开国之初,并没有要将民族资产阶级斩尽杀绝的政策,民族资产阶级反而是国家的主人翁之一(即使着仅仅是个说法吧),民族资本家为何要跑呢?战乱结束后,国家还是要建设的,且当时国家的痼疾(兵燹、匪患、娼妓、烟土、地痞、恶霸、拆白党、租界等)正在被逐一清理,很多中国人都有一种“今日得见黄河清矣”的兴奋感,国家、民族也确实是一派向上的气象。“富豪”们选择留下,我认为并没有什么错误。
至于后来逐渐发生了一些问题,则是当时的大多数人不能预料的。有些问题,比如“文革”这样的动乱,连共和国的主席都不能预料,那么,我们怎么能苛责民族企业界的精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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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16 15: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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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广告]: 多年的“阶级仇恨”教育
(4)
对于早年间的工商业者,不能一概而论,因资产有大有小,出身也有很大不同。从民国以后,这个阶层渐渐壮大,1927年蒋公定鼎南京后,有个“十年建设”的黄金时期,尽管国外资本与官营资本异常强悍,但民营工商阶级在短期间内仍是蔚为大观,直接影响了时代的潮流和社会价值取向。
由于多年的“阶级仇恨”教育,与改革开放后部分先富者“为富不仁”的劣迹,现在的一般人,无论老少,多认为旧社会资本家挣的都是昧心钱,腐化堕落,无恶不作。在1949年以前的工商业者中,确有一小部分人的作为令人不齿,但那多半是做投机生意的,依附权贵,囤积居奇、买空卖空,花天酒地。茅盾先生的《子夜》,剔除其中一些意识形态偏见,大多还是有所本的。
而真正做实业的一大批人,则另有胸怀。他们精明、勤俭、深明民族大义,是时代从封建社会转型到资本主义社会初期的一批民族精英。他们的来源,一是来自底层,苦干而出头。一是来自知识界,期冀从商以实现人生报负。他们,都是扎扎实实的实干派。那时候与现在不同,那时的“高干子弟”没有多少下海经商的。无论满清遗少,还是北洋官宦子弟,都差不多,在老北京捧捧坤角儿、偷卖家当、吃喝嫖赌……败光了家底拉倒。认真去从商的,不多。
当其时,尤其是由知识分子而从商的,包括“海归派”,有一批人是非常年轻的,深受“五四”思潮影响,以富国强民为任,走的是实业救国路线。可惜,这批资产阶级实业派精英生不逢时,发展羽毛未丰,就遭逢外敌入侵,国家军队不能守土,家业千里流亡,多半损失惨重。而本应代表他们利益、保护他们生长的上层建筑,偏又是个“一世而亡”的混帐政权。中国的工商资产阶级,在抗战结束后的三年,实际处于“孤儿”状态,与当时政权的“共生”联系很单薄。据说“四大家族”中的陈立夫、陈果夫兄弟,只是党务巨头,没有什么钱。那么有钱的,就剩下“蒋、宋、孔”三家,全是联姻,逃窜之前还不忘搜刮黄金。以一家之利,拉上整个国家垫背,无廉无耻,莫此为甚。无怪国共交锋时,蒋阵营下层流行的一句话是“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中国的资产阶级革命本来很早,有先发之势,中华民国是亚洲第一共和执政,但不幸政权先丧北洋之手,后遭蒋氏胡来,错失了实业强国的大好时机。民初以后生成的中国资产阶级,也就注定了他们的悲剧命运,先是在战争夹缝里生存,后又莫名其妙地消亡,并长久背上了耻辱的名誉。其后代,更是无辜地历尽艰难与屈辱,怀着终身挥之不去的伤感。
至于我先祖在1949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物质生活,我不敢多言。因我是出生于“红旗下”的,又未见过先祖本人,所以不敢造次。我家里曾有几大本相册,里面有一些老照片,可传达出一些信息。先辈虽富甲一方,但那是股份公司资产,不是个人帐户存款,两个概念大不相同。先祖为人淡泊,鄙视享受,基本可以说是布衣蔬食。从照片上看,办公室、会议室的格调,与八十年代前我们的乡政府差不多,奢华用品一概没有。先祖是卧薪尝胆,借钱创业,一手一脚干出来的,所以也严格约束子女不得奢华糜费。
但这并不等于他是个“土老帽”。他对国家经济建设的思考,对公司管理理念的归纳,在现代中国可说是“前无古人”,至今仍不过时。他的公司经营所涉行业之广,至今中国没有一家民营公司可及。
唯一我从照片上看到的奢华之物,是公司配给的一两黑色轿车,究竟是“雪铁龙”,还是“福特”,因看照片时我年纪还小,故不甚了了。就是那种有很宽的车轮档板,车后面背个轮胎的老爷车。
先祖忧国忧民,笃信“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所有子女,都嘱一定要学理工科,以期用科学技能报效祖国。
由于文化意识形态长期对“资本家”的丑化(包括文学、电影、戏剧),可能我们有人至今还是认为,所有的资本家都是敲骨吸髓的黑心狼。当然,这样的老板在旧社会固然是有,但并不能代表全体工商业者。那时,先祖十分关注下属特别基层员工的收入与生活,以荣辱与共的理念来加以凝聚,拔中层干部于普通员工。1949年后,因战乱日久,国家政权变更,融资体系青黄不接,市场疲惫,公司业务萎缩到最低谷,眼看要发不出工资来。先祖曾为此忧心如焚。哪里会像文学人物土财主“周扒皮”那样,以“半夜鸡叫”来压榨劳动者呢?只须想想,只要是个有抱负的企业家,就会注意爱护员工,留住人才,哪个能把自己的员工当敌人?就连老北京店铺掌柜的,都知道要厚待有一技之长的伙计,更何况现代的企业家?“杀鸡取卵”、死命剋扣员工的小老板,我近年来倒是屡屡见过,不过一些庸人而已,活活是巴尔扎克笔下的笑料。也许是工商传统中断得太久了,所以,现在的有些人都不大懂得做买卖的基本原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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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1-16 15: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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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广告]: 资本家怎能不爱国
(6)
在我们中国,有些事情,古代怎么样,现代还是怎么样,是有迹可循的。有些新派学者,老觉得中国古代的招数不好使了,搬些欧美的兵器来,在实际上一用,没有一个不碰得头破血流的。我年轻时是狂热的社会主义者,曾看过莫尔的著作《乌托邦》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两部空想社会主义的煌煌经典。欧洲的绅士们确实是可爱,想得可是美,摩尔幻想,在将来的“理想国”里,城乡没有对立,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平等,达到和谐,一到假日里,城里人就悠哉游哉,结队下乡去帮助农民干活,一路有言笑。这简直是贵族的郊游图了。可是,在真实的生活中,凡“缩小三大差别”的各类举措,如知青下乡、五七干校、城镇工人回乡务农等等、无不搞到怨声载道,苦不堪言。那些欧洲人,你能相信他们的鬼话吗?对“商”这个阶层,我国儒家社会历来实行“抑制政策”,即“重农抑商”。据说古代商人的儿子不得参加科举,穿戴制式也有限制。所以富固然是富,社会地位还是卑微。这些举措,是有些过分,但是适当“抑制”是对的,你不抑制。商人就要抓狂,给你搞出乱子来。你让他们夹着尾巴做人,他可以就做得很优秀。
在1950年,资本家阶级就是处于被适度抑制状态,他们从总体上来说,很驯服。知道世道已经变了,能让做生意,就已很不错了,时代在前进,他们身上有“原罪”,必须要表现好好的。从这时起,资本家阶层,都多少有了一些“赎罪”意识。这一年,他们的社团与政党积极做了如下几件事情,学习宣传国家政策法令,进行自我教育;参加保卫世界和平的签名运动;参加政府组织的物资交流活动;投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参加土改。这都是当年几项最时尚的活动,资本家不甘人后,有的还做得比较超前。就拿投入抗美援朝来说,现在大家只知道豫剧名伶常香玉捐飞机,殊不知,当年的中国资本家为国不知捐了多少飞机、大炮、坦克与高射炮,现在的媒体却一概不提了。历史就是这么可悲,“资本家还能爱国吗”成了永久的思维定势。
以当年的天津工商界为例,1950年11月。仁立公司总经理朱继圣提出捐献“仁立号”飞机1架,同时提出捐献6个月超产部分产品15%的利润,一语惊人,商界哗然。紧接着,李烛尘代表永利、久大捐献“永利号”飞机1架;孙冰如代表寿丰面粉公司捐献飞机1架;毕鸣岐等人的进出口公司捐献飞机5架。董少臣的五金同业公会捐献飞机2架……。青年企业家刘绳武结婚不久,即将结婚戒指捐献,其他如杨天受、陈锡三、宗德淳、王云鹏、齐业五等也都踊跃捐献,掀起工商界爱国的首个浪潮。后天津工商界普遍开展捐献活动,共收到捐款人民币(包括利息)227,692,520元,全部转交抗美援朝天津分会;另有民建会员所在企业或同业公会捐献飞机16架、大炮2门、高射炮2门及现金2,924,650,000元(以上均为旧人民币)。为支援志愿军,天津工商界还开展劳军运动,赠送大量生活必需品和食品到前线慰劳将士。据不完全统计,这些慰问品占天津全市慰问品的一半。说资本家不爱国吗?看这情形又说不通。我看,起码他们还有爱国的一面吧。
如果历史都照50年这样下来,中国的资本家,后来可就洪福齐天了,国家和老百姓也都幸甚,不至于到70年代末买手表、自行车、肥皂、火柴还要凭票券。电视机、冰箱在中国大概早也就普及了。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们国家那时候要建独立的工业体系,美中交了手,美国绝不可能帮助我们,我们只能死死靠住苏联,以计划经济立国,以求迅速强大。这一来,委屈了的,首先是农民,然后就论到资本家。个中原因,意识形态根本不是主要的,决定命运的,是经济的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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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
一九五一年底,全国开展“三反”、“五反”运动。一天,学校通知处以上的干部到怀仁堂去听周总理的报告。中途休息时,我趁机到主席台上去见了周总理。他很高兴,问我在学院工作得怎样?我说很好,我很想见邓大姐,他说要我打电话与邓大姐约定。本想多谈谈,但因马上要继续作报告,他说:另约时间再谈。
回校后,学校又进行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动员。动员会后,院党委和学生会来人找我谈话,要我谈经济问题,我不惊不诧,有啥说啥。我想,我参加革命既不是为了当官,也不是为了发财。从来经手财务,都是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没有占过公家便宜,心中坦荡,光明磊落。至于有没有浪费和官僚主义,欢迎大家揭发,但我自己心中有杆秤,认为不是特别严重的。因此,显得神态自然。谁知有的领导不以为然,说我“大而化之,态度不端正”。甚至说我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我“坦白交待问题”,而且有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贪污分子睁开眼,两条道路由你选”,我这才明白,他们把我划入了“重点怀疑对象”。我说:“怪了,我革命几十年,还会贪污学生的伙食费吗?”但有些人认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按照这个逻辑,认为我既管钱管物,没有不贪污的,从而对我说的话很不满意,认为我是抗拒检查,想蒙混过关。于是,天天对我批斗。
元宵节那天,两个学生突然跑来喊我,说:“走,带铺盖卷。”,他们把我带到中华大学旧址的一个教室里禁闭起来,每天派几个人轮流看着我,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我想“身正不怕影子斜”,党历来讲实事求是,迟早会弄清楚的,因此,我不在乎暂时委屈。接着,又开小组会,要我写交代材料。我有什么问题需要交代?没有贪污,怎能乱写?于是我便写自己的认识和经历。他们看后,说我态度不好,要我写“贪污罪行和反革命行为”。这莫须有的事,我确实无法写出来。他们就一会儿大会轰,一会儿小会逼,势头越来越厉害,今天弄到这儿批,明天又弄到那儿斗。走路时,他们还用帽子把我的眼睛遮起来,不准我看路、看人。有时深更半夜抓我起来斗,几十来人参加,拍桌子,打板凳,凶神恶煞的。有时我疲倦极了,实在支撑不住,打起瞌睡来,就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由于他们拿不出我的任何“罪行材料”,运用大喊大叫,气势汹汹对我也逼不出什么东西来。有人竟把我的牙刷、牙膏、肥皂都没收了,只给我留下一条毛巾和一个杯子,想从生活上折磨我,进一步逼我“认罪投降”。
在这次运动中,杨梦游、史尔工也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三月十八日,我们被弄到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开大会。我见会场坐得满满的,各个高等院校的“重点对象”大概都到了。严重的则被拉到台上交待问题,我没被拉上去,算是宽待了。会上,宣布了某某交待了贪污问题,某某交待了受贿罪行。其中也提到我们学院的孔科长交待了贪污问题,杨梦游因拒不交待,问题严重,当场被捕了。这次大会,号召有问题的人要赶快交待。
对杨梦游的处理,出我意外。我知道他做过农业银行总经理,家资富裕。在我所接触中,他办事谨慎,从未发现他在经济上有什么含糊的地方。记得有一次我曾向他借10元钱,他清根清底地询问,不肯借出,似乎生怕情况不明,手续不清。这种人会与下属勾结起来贪污吗?但他的下属斗他时说:“杨梦游,你不交待是不行的。我们都交待了,你的秘密保不住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感到困惑,不知该相信谁的话。
随着运动的发展,我被逼得无可奈何。我曾产生一个怪念头,后悔我没去贪污,要是果真贪污了什么,就好交待过关了。不过,又一转念,既然管这么多钱和物,又与工商业人士打交道,别人怎么不怀疑?古今中外受委屈的人有的是,我受点委屈算得什么!
有天夜里,星月无光,黑沉沉的,远处传来批斗别人的吼声。我被带到院党委书记的客厅里,领导黑着脸要我写交待材料,否则不让我睡觉。看这架势,非要把我斗倒不可了。我想,再顶下去,身体会拖垮的。于是,我只得瞎编材料,说我去租房子的那家房东没有现金给我,给了一些盘尼西林之类的贵重药品。管菜园的弟弟,给了我300万元,等等。领导看了这材料,问我:“能不能对质?”我想,这本是瞎编的,对质怎么对得上?便说:“不能。”领导听了很生气,一推桌子说:“算了,算了,我们陪你熬更守夜,你竟跟我们开玩笑,写假交待,这样顽抗下去没有好下场。”
此后对我管制更严,把我关押起来。我一打瞌睡,他们便吼叫;我要洗脸,也不给水;要刷牙,没有牙刷;要上厕所,有人守着,还不让洗手。我手上积的污垢,好久才洗掉。那时我才知道叫化子为什么身上那么黑!当然,这些折磨人的手段,是某些作风不纯的人干的,并不代表党的政策。这一点,我心中有数。
六月份,我被押到原辅仁大学旧址的一间屋子里。大概见我囚首垢面,有碍观瞻。去的前一天,他们叫人给我理了发,我穿了件干部服。进小屋后,见里面地下冒水,进出得在水里趟。有两张床,早有个妇女住在那里。她不知我与她同样是“重点对象”,误认为我是什么干部,见我进屋赶快站起来,对我说:“我有三个孩子在家里呀!我还要关好久?”我虽同情她,但既不了解她的案情,也无力解答她的问题,“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自身难保呢。后来才知道,她是师范学院的出纳员,因为有次去吃早餐,碰到为学校修理家具的老板,硬要请她吃了油饼,这件小事恰巧被别人看见,这人便怀疑她与老板有经济问题,在运动中要她交待。她被逼急了,便说贪污了一亿多元,其实师范学院修理家具总共才用了300多万元,凭常识,也可判断这是假交待。
住在这儿的共有十几个人,还有邮电学院、辅仁大学、北京大学等单位受审查的,编成一个小组。在接触中,我才知道同屋住的妇女叫马曼庆,我逐渐发现她是个老实人,因为出纳是管钱的,她也就成为“重点审查对象”。
又过一段时间,估计是上级发现运动有些扩大化,有不实事求是的作法,进行了干预和纠正,这样,对我们的管制便松了些,待遇也有所改善。我们在一起时,也可以互相聊上几句。
一个多月后,又在这里开办了个“忠诚老实交待问题”的学习班。审查结果,证明我没有什么“罪行”,才获得自由,可以上街。
当我回学院去领每月30元的生活费时,发现关节很痛,上下楼很困难,坐也坐不下去。我坐三轮车去医院,下不了车,是三轮车工人扶我进医院的。医生照片、查血后,问我:“能不能住院?”我点点头。医院用担架抬我进病房。我才知道,在被关押在什刹海辅仁大学期间,因住在积水的房间里,成天在水里趟来趟去,门又不遮风,造成风湿性关节炎。我从七、八月份入医院,住到过年时才回家养息。又过了半年,才能迈步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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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跳楼、服毒、上吊成了常见之事
(12)
我非常感谢这位郭老先生为后来者提供的这一则短文,由于近来我大量地研究了关于“三反”、“五反”的资料,对那一段旋起旋落的风云岁月,多少有了一点认识。我发觉,这则文章几乎包含了当年运动过程中所有的信息。由于郭老先生并不是“运动”的挨整对象,不可能夹杂太多的恩怨在里面,因此我格外重视他的述说。
在那时以及后来的各次“运动”中,以“高度信任”作为激励手段,以“敌情”、“反击”、“革命任务”来激发人的使命感、庄严感,在一个封闭的信息环境和单一的善恶标准下,没有阅历的年轻人怎么能不变“狠”?怎么能不把“运动对象”的人格尊严、基本权利通通践踏在脚下。这样的“极端化”斗争方式,实际上是抽去了“运动对象”关于人的一切内涵,把“对象”视为概念化了的敌人。在运动中,“对象”身上凡属于人的需求、人的痛苦、人的愿望都完全被抹杀了。所有的人,正反两边,都要服从运动的目标要求,即“把敌人打退,把敌人打跨,把敌人消灭”。因此,“对象”的冤屈与痛苦,并不能唤起强势者的同情。
可是,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在战争场合,我们对待真正的战俘,却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实行人道主义。在战场上,“敌对势力”与敌方具体的人,是被我们截然分开的。只要放下武器,表示投降,敌人中的组成分子就不再是敌人,而是一个在人格上需要尊重的人。改造日本战犯是如此,优待朝鲜战场美军战俘是如此,对待中印度边境战争中的印度战俘也是如此。我在小学时,曾经看过关于优待印度战俘的纪录片。战俘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快与感激,那种自由和轻松,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可是,从“三反”、“五反”起,后来几乎所有的“运动”,都针对的是曾在理论上被界定为“自己人”的人。这就是为什么“运动”会造成受害者长久的心理创伤、为什么挨整对象会感到巨大的、无法化解的冤抑之根本原因。郭老先生还是比较客观的,他没有隐瞒真实,关于自杀、关于人人自危,他都有所涉及。但这仅仅是冰山一角,下面让我们继续来看,当年“三反”、“五反”运动比较激烈的上海市,情况又是如何。我这里要引用的,是一位名叫高天民的人所写的回忆文章,题目叫做《商人是怎样被消灭的——“三反五反”纪实 》。该人是彼时上海一个汽车材料店的小商人,在运动中因”坦白”得好而被树为典型。他的这篇回忆文章,虽是时隔多年后所写,但仍有不能释怀之处,因此他的叙述立场我不能完全认同。但因为他的特殊身份,所提供的很多细节耐人寻味。尤其令我感叹的,是文中提到了当年进城干部们的朴素作风。我觉得,他一个在那时挨过整的人,不会凭空去虚构进城干部头顶的光环,所述当是真实。我只是想,为何这样一批淳朴可敬的人,会染上后来那种蛮横粗暴的工作方式?虽然这篇文章比较长,但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读,因为里面的很多细节,其实是可以与以上两篇引文互为印证的。要说明的是,在这里,我略去了原文中与“三反”、“五反”无关的三个段落。
我生不逢辰,如果共产党早来二十年,我也可以当上共青团团员,但四九年时我已当上了老板,虽比地富好些,还被封上“工商界人士”的头衔,似可苟安一时;可是我的感觉已经大不相同了。
这个世界好像是毛泽东“创造”的,什么事都要重新开始,语言、文词也得从头学起。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大喇叭里传来的恶狠狠的女高音 ,高叫要“清一清,算一算”伴随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尖锐的歌声,马路上人头拥挤,大家在等著看前一夜的突袭狠抓反革命抓的是谁。
“来了来了”大客车上满载著反绑的人,一辆一辆地开过去,整整一夜,天也不知抓了多少人?这大概是前一夜逮到的最后一批了。我想 这就是所谓的“清一清”罢;至于“算一算”,也不知找谁算?怎么个算法?当时我的政治智商等于零,我想我只是一个小本经营的小商人,从来不过问政治,也不敢犯法,只求在共产党的新政权下当个顺民,安安份份 做自己的买卖。之前抗日胜利,我从重庆到上海,听到没有离开的同业们说,他们在日本人统治下照样可以做生意;所以我想共产党是中国同胞,一定比日本人好得多,我只要
不反对他们,这“算一算”总不会算到我头上来吧。
国民政府退至台湾,在大陆留下很多物资。美国各牌汽车多需要修理 ,我们做的刚巧是汽车材料生意,开始同三野(第三野战军)交易。此时我们心里总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赚他们的钱,老老实实只求过太平日子。共产党警告干部说上海是个大染缸,要当心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蚀。现在我们正和他们接触,万一哪位干部出了什么毛病,罪就在我身上了,因之我们也特别提高警觉接待这些客户,绝不请客送礼。到他们办事处去联系工作时,看到干部们生活非常简朴。虽然住在国民党高官留下的高级公寓,使用的家俱竟是长板凳和像课桌一样的三屉写字台。他们赤脚困地板 ,怎不令人肃然起敬?由于他们缴获的美国汽车都要修理,我们的生意也 做得火红,这光景持续到一九五二年“三反五反”运动为止。
三反是针对共产党的干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也可说是 五反的前奏。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干部在外采购,有否接受资本家的接待 、送礼,或者拿过回扣,这笔账往后在五反时是要和资本家算的。每个单位都搞得轰轰烈烈,这就难为了奉派在外的干部们了,因为他们就是三反 的主要对象。在群众激烈的斗争中,怎么也说不清,声称没有受贿就是抵赖,今天不交代还有明天等著;白天不交代还有黑夜要熬。这样子搞,没有的也只好说有;有了还不够,还要加码,否则休想过关。这种硬逼出来 的口供,就被当作日后五反
时对商家老板清算行贿罪的铁证。
三反的浪潮将过,五反正待开场。此时和我店里交易过的单位,已迫及待派干部从各地来上海,拿出他们从三反中掌握的“铁证”,陆续上门找我们算账。我们店里的三个老板都成了他们的靶子,每天一早,店里的电话响不断,都是“快叫店负责人来我处交代问题”的,我们三个人只好分头准时赶去受审。
我们交代行贿多少钱,还得与他们掌握的材料相符才行,这可难了,只好硬著头皮听斗吧。这段时间店里还会有电话来找,职工回话说:“老板都出去交代问题了。”但对方不饶,一定要问清楚所去单位的电话号码 ,然后去电联系,所以我们去了一个单位,罪还没有受够,不停地有电话来叫。就这样,我们三个人从早到夜,马不停蹄地奔走于过去的各客户之间。试问我们的口供,怎么可能和对方核实?对方是私设公堂的法官 ,我们是拒不交代的囚犯啊!那日子真令人精神崩溃。
我们就这样在私设公堂中受审多日,每天一早就到店等候电话前去受 罪,有一天我们等到上午十时多,一通电话也没来,心想今天怎么会如此太平?突然一帮子人出现在店里,为首者自称是五反工作队队长,今天是到店中检查。他讲过了例行的五反政策之后,接下来就要我们三个老板去 交代问题,于是我们就被押走了。
工作队来人很多,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我们随后走到淮海路某食店二楼,这是一家三开间门面的店铺,他们把我们三人隔离,各踞一间,阳台的落地门都用粗铅丝绑紧,每房有四位干部同住,日夜监视,上卫生间时也跟著,以防我们自杀。
这种晴天霹雳般的折磨,谁能吃得消?甚至有些人在三反这股大浪即将临头,但又绝对不愿暴露个人隐私下,感到不如一死了之。从这运动开始,不知已死了多少人?我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去打听,但我亲眼目睹的,就有与我店联号的汽车材料行的两位老板。我的店也有该行的投资, 他们深夜留在店里,以山奈(氰化钾)溶在茶杯中相互碰杯自杀,二人当时立即致命,看来极其痛苦,濒死时的挣扎,连紧扣在脚上的皮鞋也踢落到墙角。
当时刚好有两具棺木由棺木店雇人抬到殡仪馆,抬手累了,在半途放 下休息,竟巧合地歇在他们自杀的店门前。自杀者中的一位,在死前一日 还到我家来过,我听他讲话很消极,还劝过他:“我们只有逆来顺受,至多把我们的财产全部交出,看来还不致会杀头”这是我当时的想法,对他竟难起作用,想不到隔天就服毒去了。
五反是专门对付工商界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资财、 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我们在被关之前,也曾讨论过该如何应付?当年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当然走坦白之路,对五反自问:第一、我们对来店的干部,一贯战战兢兢,连一枝烟也不敢敬 他们,怎敢向他们行贿?第二、我店经销都有发票可查,平时税务局管得极严,从未有偷税漏税的前科,我们的账目非常清楚,可向税务局专管同志去了解。第三、怎样算盗窃国家资财?我的店从未盗卖过国家一草一木 ,如果说有赚钱没亏本就是盗窃的话,我们把盈利全部捐出来好了;第四 、反偷工减料,我的店从未制造或修理东西,只是贩卖而已,也从没以次 级品充好货给买主;第五、至于经济情报,我的店根本搭不上界。这些是我们真实的想法,五反工作队怎么搞,我们就照这样去坦白,还能如何?
第二天一早,队长到我房间,先问我:“你是常州人吗?”又说:“ 我们常州有句俗话,“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知道吗?”我说:“知道知道。”然后他又不嫌烦地交代了五反的政策。最后总结说:“你的店五毒俱全,彻底坦白还可以从宽处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讲得义正辞严,威仪吓人。但我想到旧社会黑道掳人勒赎,苦主为了保全性命,只好火速筹款赎人,听到绑票案的人都会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想不到这句话竟会用到我身上来了。
什么五反?只不过是向工商户伸手要钱,否则叫我们好看罢了!我心里已作好准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不了把我所有的都给他们,所以 我日夜思考过关。几天来工作队看我交代比较具体,就开始对付我。
我的店倒有一件真正违法的事情。我们经营的货物,都是从国外来的 ,进货款都要外汇。广州地下钱庄专门与进口商套外汇,我们汇人民币给他,就可以在香港拿外汇,然后办货内运,这原是习惯做法,因当年共产党亟需美国的汽车材料,现在车修得差不多了,又反过来算这笔外汇账。可是广州那家钱庄的所有客户往来账本又已全部落在工作队手里,他们用这一点威胁我说:“就凭你私套外汇的罪,立即可以判你死刑。今天搞五反,是给你一个从宽处理的大好机会。老实对你说,我们已具体掌握你的材料,你不坦白也可判刑。”
此时我只好说:“一定坦白。”他们说什么,我全认,行贿、偷税、 漏税都按他们掌握的材料办;至于盗窃国家资料,我正在和他们讨价还价 ,我说至多不过二、三万元,话还没说完,就马上遭到斥责。我想再加些吧,如果总数在十万元之内,还可以勉强应付,若要再加码,那就不堪设想了。
我陆续往上加,但坚持不超出十万元。队长冒火了,指责说:“说了 半天还是鸡毛蒜皮,差得太远太远。”
队长所以如此说,自是按五反对我店的要求而来,同时也听了店中职工的检举揭发。当时老板既无解雇职工之权,职工对老板的态度也大大的改变。但工会指示什么,他们就去做什么,比过去对老板还巴结。这次他们奉命对老板检举揭发,各人都有一本账。谁对老板财产检举得多,谁在五反运动中立功就最高,所以尽管胡说乱道。因此我所坚持的十万元之内,与他们所说的数字比较起来竟是鸡毛蒜皮。既然如此,我们总归是完了!共产党就是这样来搜刮工商界吗 ?我越想越不对头,坚持了几天,谩骂、威吓、疲劳、审问,终于使我垮 了下来,反正是完蛋,完就完罢!
我被逼得无路可走,这时说老实话,根本已行不通;出于过关免死心 切,只好鼓足勇气,自动加码十万,不行就再加二十万,这样加上去直到一百六十万,队长才认可了,却要我说明这一百六十万的来龙去脉,我只好再来一个弥天撒谎,胡编乱凑,好不容易才写出来了。其实这一百六十万的天文数字,早已超过了我店里那些年的营业总额,更超过了实有资产 ;即使把三个老板的私产都加进去,也还差得远,根本不用辩认就可以看出这数字的虚假。
工作队通知我隔天就可以回家,翌日上午,我们三人获释,另外二人还不知道怎突然会被释放?我说:“这笔大生意,队长和你们都谈不成, 逼到我头上来了。我们谁也受不了这样无限期地关在这里日夜批斗,只有求释放才是唯一的生路,我再三思考,只好胡说以迎合他们的要求,所以 大家可以活著回去。”但他们一听一百六十万的数目时,惊叫说:“这怎么了得!”我说:“眼前我们过关保命要紧,也只好作茧自缚,总比关在这儿挨斗、等死强些。”于是三人匆匆分手,但其中一位被关了三周之后 ,已被斗得七颠八倒,连回
家的路也认不得了,还是由我把他送回去的。
第二天队长率些干部找上店里开职工大会。开会前队长首先宣告我可以坐下来,另两位站著被斗。原来因为我算是坦白过的,故而有此区别对待。此会主要宣布本店老板已经“彻底坦白”,由原定的第一档“完全违法户”,降为第三档“半守半违法户”,作为从宽处理。(如果是第一档 ,就要送法院去坐牢)此后队长和我谈话,就换了一副面孔,以同志般的态度,要我留在工作队参加五反,主要是在下一波的五反中去现身说法,戴罪立功,因之我才稍稍了解工作队的情况。
工作队人员是由机关部队的干部凑成,副队长是当地公安局派来的。 五反开始是先搞典型户,来我店共有五十位干部,由队长带头,搞好我店之后,这五十位干部都当上了队长。我参加了上海市十六万工商户的全面五反,分别在几处开大会说明五反政策,并上台现身说法。主要是讲:“五反的坦白从宽,已在我店落实;即使罪行再大,只要坦白交代,就可以和我一样从宽处理。”一时间我这个谎话连天的人,竟成为面临五反难关的工商户羡慕的对象,屡屡上了报。
在我店近邻有一家商行,专营进出口轴承,也是三个老板,他们被隔离交代,最后只有其中一位写了坦白书,我看到那个人情绪特别低落,当他们交代可以通过的那天,我趁监视他的人不在的片刻,进去对他说:“ 你们的问题已交代好,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在我离开他约二小时 以后,他趁看守他的值班干部一时松懈,竟由二楼窗上跳了下去,一命呜呼。
其实当时政策上并没有逼工商界人士去死,一时还留著我们这些人“ 生蛋”。可是很多人实在受不了凶残的斗争,所以在运动中宁可走上绝路 。当时报纸重点报导工商界的罪行,如梅林食品公司的罐头送到抗美援朝前线去的都是腐坏的食品,这是奸商图利陷害志愿军的滔天大罪,言之凿 凿,闻者发指;但也有一些人抱有不同的想法。梅林罐头享誉国际,老板怎会把坏食品装罐头去自毁长城?而且厂里有工会,工人监督生产,怎么会出这伤害志愿军的怪事?大概前方需求多,生意做大了,五反中很有油水可榨,所以先送他一项
重罪,要他自动自觉把钱拿出来。
此时五反运动搞得热火朝天,身陷在五反中的老板们,所闻、所见、 所遭遇到的事,都令人胆战心惊。想想与其蒙莫须有的罪名而死,不如早走一步,免得被斗得痛苦,所以跳楼、服毒、上吊成了常见之事,但报纸对此只字不提,仍天天鼓吹资本家们五毒俱全、十恶不赦的罪行。
倒是小道新闻常传闻又有人自杀的消息,人们听了也习以为常,人死多了好像也不算一回事,南京路上的冠生园,原是几十年的老店,上海市民多在那里吃过饭。老板冼冠生在上海也小有名气,平日克勤克俭,孜孜于自己手创的企业。抗日战争时期他曾放弃上海的生意,跟随政府内迁, 当年到过重庆、昆明的上海人,看到冠生园如遇故人。这位先生也是一位爱国而有骨气的人,五反运动逼上门来,他竟从该店楼上跳下,毙命在南京路上。该处是闹市,过往的人也多,这件小道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随著时日的迁移,五反全胜收兵,从死亡边缘逃过一劫的资本家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厂店。经过这次教训,我们发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再做就是孙子王八蛋!”打算消极地对付未来的岁月。可是当时百废待举,还亟需进 口物资,尤其是美国封锁禁运的东西(美国汽车材料当然在内)。此时五反对我店的处理通知也来了,计行贿罚款亿元、补税及罚款亿元、盗窃国家资财亿元、总计是廿八亿元,(币制未改前的“亿”,即改革后的 “万”,廿八亿即廿八万)。并说明这是经过核实后的“宽大处理”。我们吓呆了,这个天文数字压下来,教人怎么生活下去?想想我反正不干了 ,债多不愁,听便罢!
单就上海市来说,五反退补也是当局的一笔巨额收入,必须慎重处理 ,于是把其中大户拣出七十四户,我店也名列其中,由市政府在市府大礼堂召开七十四户大会。我们接到奉召彷如惊弓之鸟,抱著战战兢兢的心情去报到,由潘汉年副市长主讲。想不到对我们这批“待罪之身”态度非常 和蔼,讲完充满人情。他温文尔雅,不失书生本色,尤其表现出很体贴资本家经过五反之后内心的创痛。我还记得他当场吟出“马后桃花马前雪,那得令人不回首?”的诗句,对我们抚慰有加,鼓励大家重振精神去经营事业,政府一定会多方照顾。
他尽量避免说五反退补的话,著实为大家打气。所以我们在日后一段时期中,能买到出口商手中的外汇,用来购进急需的美国汽车材料。为了缴付巨额的五反退补,我们不得不从消极,当上自己发誓的“孙子王八蛋 ”。税务员每天来店坐索,有钱就拿走,这样持续了二年多之后,好不容 易把这笔巨债还清,而店已空空如也了。
五反前来我店购货的干部,至今从来也没见过,大概都因三反中有问题被调离了原单位。但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以前曾在我店一次买过十万元货物的干部(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是道地的北方人),来沪顺便来 我店看看,他说早已不搞采购了。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请使用文明用语】!三反时冤枉我拿了你店一万元回扣,我被斗得死去活来。被逼承认后才得过关 ,不但自己当上了贪污犯,也连累你们犯了行贿罪。”没错,在我们五反行贿罚款当中,确有这一万元在内,但事已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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