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师大申博失利 十余教授停教始末

　　同处徐州的两所“友校”，为何因一个博士授权点苦苦相争，乃至引发落榜学校多名教授停教事件？除了博士点承载的诸多利益，中国高校身上的行政属性和学术计划色彩亦值得反思

　　由教育厅牵头、教育官员组成的学位委员会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是行政机构，还是学术机构？在学科专家评议过后，学位委员会还该不该再进行干预？

　　在申博等重大学术评议中，应该让专家评议团队起到决定性作用。

　　———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博士研究员储朝晖

　　3月6日晚，在努力5天后，却传来徐州师范大学申博失利的确切消息，李昌集一度在深夜踯躅街头，接了文学院党委书记1个多小时的电话后才回家。第二天，他仍意志消沉，想剃光头，被熟识的理发师傅劝止。

　　李昌集是江苏知名词曲学者，徐州师大特聘教授，曾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西厢记》。在他的努力下，学校每年都能新增一个文科国家项目。“这么多心血都是为了申博，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年届60的他感到无限痛苦。

　　2月24日，徐州师大在江苏省教育厅组织的博士点授权申报第二轮，省学位委员会评审中“意外”落榜，被此前排名靠后的徐州医学院取代。3月2日，李昌集领衔的徐州师大教授委员会向全校发起停教呼吁书，直指江苏省学位委员会评审不公。

　　接下来两天，该校多名教授停教，在校方和上级主管部门介入后，风波才逐渐平息。网络上对此一片争议，反对者认为，教授无权停教，学者不应看重浮名而应静心书斋；也有人认为，教授停教事件，再次凸显了中国高校被诟病多年的行政干预属性和计划学术色彩，值得反思。

　　江苏学界的“躲猫猫”？

　　徐州师大教授们为申博失利而发停教呼吁书，徐州医学院则被要求保持低调，“不要刺激友校”

　　3月2日，一向平静的徐州师大校园突起波澜，学校正门和办公大楼前分别张贴着一份3米高的《呼吁书》。

　　《呼吁书》的主要内容是：徐州师大在前几天省教育厅组织的博士授权点申报中，省专家组评审时名列第二，但后来省学位委员会推翻专家组意见，原排名第三的徐州医学院借此晋级，徐州师大落榜，此举“严重践踏了学科建设专业标准的尊严”，“存在严重的歧视基础学科和师范教育的倾向”。

　　全校为此哗然，《呼吁书》上很快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以示声援。不久，《呼吁书》突然不见了。教授们重新贴出，并派人看守。同时校园里出现了大横幅———“尊重学术，反抗不公平待遇”，“我们为专家组哭泣”，“江苏省学界的躲猫猫事件”。

　　有人把照片贴在网络论坛上，申博风波流传甚广。

　　当天，徐州师大紧急召开会议，要求教师不要停教。3日下午，三位校领导与教授们再次对话。一些参与谈话的教授告诉南都记者，校领导的意见不太一致。一位副校长表示了支持，说求乎上得乎中，必须全力争取。另一位副校长希望找别的方法，和徐州医学院一起共享一个名额。而徐州师大的徐放鸣校长则反复申明，要保持稳定。

　　而作为教授委员会主任，李昌集也意识到停教要有分寸。他提出教授要利用影响力，不许学生停课。

　　据知情人透露，当天晚上，徐州市领导还专程来校和教授们对话。

　　多方作用的结果是，校园教学秩序基本正常。学校采取了一些措施保持稳定，如安排所有中层干部值班，在教室门口把关。按照教务处统计，3月4日，11名教授停教；3月5日，减少为6人。

　　5日下午，校领导再次紧急召集教授，告知6日省教育厅领导要来讨论解决方案。教授委员会经过磋商，提出《告全校教授师生书》，建议暂停停教。当天晚上，校方撤下所有标语。

　　但第二天。教授们并不能如愿与省教育厅领导直接对话。对方说，稳定是第一位，不稳定不谈方案。

　　据知情者透露，这天中午，徐州三所高校领导被召集一起吃饭，主要议题就是，徐州师大和徐州医学院要搞好关系。

　　下午，师大领导又召集教授委员会开会商量解决办法，一直谈到晚上8点，谈得比较多的是，能否和徐州医学院共建博士点。

　　李昌集回到家后，才知道晚上6点，江苏省学位委员会网站已经公示博士授权点名单，徐州师大落榜，“当时感觉人像死了一样，”这才深夜走上街头。

　　而此次申博成功的徐州医学院则刻意保持低调，校园里和学校官方网站均未发现与“庆祝”有关的字帖、消息。校宣传部部长杜刚说，申博成功后，徐州师大反应强烈，省教育厅领导专门来徐州做出指示，在申博没有最后结果之前，医学院不能做任何宣传，“不要刺激友校。”

　　只是在刚知道申博成功的消息后，一些研究生给载誉归来的校申博办公室成员献花，在老校区也放了一大盘鞭炮。“现在师大盛传，医学院申博成功后，光是鞭炮焰火，就放了三天三夜，这不属实。”杜刚说。

　　落榜“出人意料”

　　学位委员会最后推翻专家委员会的投票结果，徐州师大无法给推迟召开的党代会报喜

　　那些早早跻入博士授权点的高校们，或许很难理解徐州师大的申博情结。在得知申博失利的消息后，数学科学院院长苗正科教授向学院职工通报了这个消息，两位年龄较大的特聘教授都哭了。

　　这已经是徐州师大的第三次申博。2005年，徐州师大作为江苏省第一名出线，被推荐至教育部，参加师范类院校的博士点评审，但当时政策是向西部倾斜，徐州师大落榜。

　　苏北地区有22所省属高校，却没有一个有博士授权点，它们每年都在为吸引和挽留人才苦觅出路。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中，博士授权点标志着高校办学的层次和水平。

　　2008年，无论是学科布局还是综合实力，徐州师范大学对申博都充满信心。学校甚至决定推迟党代会，等着拿下博士授权点建设单位之后，给党代会报喜。

　　自2008年起，教育部对博士点申报进行改革，把审批权限按名额下放到地方，博士点授权申报从两年一届拉长到八年一届，李昌集认为，此乃遏制近年博士点迅速增长之举，但增加了博士点竞争的激烈程度。

　　2008年，江苏省分到两个博士点名额，竞逐者是南通大学、徐州师范大学和徐州医学院。南通大学被公认更占优势，竞争主要是在徐州的两所高校之间展开。

　　两所学校素以“友校”互称，但此时，他们已经暗自较上劲。

　　徐州师大的学生们看到自己的教授早出晚归，师兄师姐们纷纷从外地赶来帮忙准备材料。而徐州医学院申博办公室里，学术骨干和工作人员甚至除夕都在忙碌。

　　2月11日，江苏省组织42位专家进行评审。最后结果是，南通大学第一，徐州师大第二，徐州医学院第三，差距分别是1.5分和0.5分。“那时我们以为胜券在握。”李昌集说。

　　2月24日，第二轮投票开始，省学位委员会37个学位委员开始行使把关权。学位委员会是主管学位评审的行政机构，由江苏省分管教育的副省长担任主任，21所高校领导担任委员。当天，三所高校校长当场汇报，37位委员没有打分。第二天中午，36名委员开始投票，徐师从排名第二降到了排名第三。

　　徐州师大“出人意料”地落榜了。

　　沉重的博士点

　　两所“友校”为何苦苦相争？申博就是高校上水平发展的一张门票，错过了，诸多寄予其身的梦想也破灭了

　　2月27日，为申博而拖延了的徐州师大党代会终于召开。会上一片指责之声，批评校领导申博不力。

　　“如果各项指标比不过徐医，认命，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李昌集的同事、文学院另一位学科带头人拿出一张表，指出上面列举的36项核心指标中，有32项师大超过医学院。他认为，医学院报上去的学术骨干将近一半是副高职称，有的博士点以副教授为学术带头人，至少反映了该校实力偏弱，比不上徐师。

　　李昌集说，省学位委员会推翻专家意见，应考虑———第一，专家评审是否违规？第二，考虑学科布局。但实际上，没有丝毫证据表明专家违规，也没有值得偏向医学院的理由。因为就在去年8月，徐州师大还被列入江苏省确定建设的15所高水平大学之列，而徐州医学院不在此名单内。

　　徐州医学院宣传部部长杜刚，则对徐州师大列举数据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他说，徐州医学院以麻醉学见长，申报博士点也有十年了，但前两次不知何故，在江苏省都没有出线，学校也非常郁闷，毕竟“博士点非常重要”。

　　现在，徐州师大校园依然平静，但师生们内心的创伤仍未平复。徐州师大一位领导曾这样形容博士点失利带来的影响———“这个筋斗栽下去，可能就爬不起来了”。

　　几位刚进校的大一学生告诉记者，刚进校开大会，学校就告诉他们申请博士点的事。学生都对此寄予厚望，如果博士点没申请上，“学校就好不起来。”

　　李昌集说，比如他推荐自己的研究生去一所知名中学工作，校长就告诉他，不行啊，现在我们学校用评分制录用人才，211学校的过来打10分，一般部属重点8分，省重点学校有博士授权点的5分，只有硕士授权点的3分，没有硕士授权点的1分，你的学生分数不够，比不过人家。

　　徐州师大新闻发言人、党委办公室主任孙秀华说，如果申博对学校意义不大，师生和学校这十年来不会这么重视。申博就是高校发展的一张门票，没有博士点，稳定学术骨干就非常困难，而且没有硕士推免权，本科生不能免试读硕士。

　　李昌集说，最让人难受的是，至少8年以后才能够再次申博，这样最重要的一些学术骨干就不能在退休前晋升博导了。

　　徐州师大一些学术骨干称，他们已经接到朋友的电话，“你们学校申博失败了，还是来我们这吧。”

　　能否只由专家说了算？

　　停教事件反映了现代高等教育体制不尽合理之处，行政力量和学术力量在同时参与管理

　　此次徐州师大申博事件的矛头直指江苏省学位委员会，教授们争议的焦点主要在于，学位委员会评审是否公平？推翻专家委员会意见是否合理？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政策与法律研究所所长劳凯生认为，由于学术评议工作的专业性，学位委员会下设专家组成专家委员会，先对申报材料进行投票，这个结果属于评议性质；而学位委员会具有法律赋予的行政权力，即使推翻专家委员会意见，也是有法律依据的，但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除非学位委员会从学科布局上综合考量，或出现了专家委员会弄虚作假的情况。

　　劳凯生指出，这是第一次把博士学位授予权下放到地方，运作中可能会存在一些问题。

　　而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博士研究员储朝晖从另一角度进行了解读。他认为，停教事件反映了现代高等教育体制不尽合理之处。第一，由教育厅牵头、教育官员组成的学位委员会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是行政机构，还是学术机构？在学科专家评议过后，学位委员会该不该再进行干预？徐州师大申博案例比较集中地体现出，中国学术的计划色彩浓郁，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第二，反映出目前学科评议现状，行政力量和学术力量同时参与管理。

　　储朝晖建议，在申博等重大学术评议中，应该让专家评议团队起到决定性作用。

　　江苏省学位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徐子敏表示，目前还不便于对徐州师大提出的异议发表意见，但此次评审完全按照公开公正透明的方式进行，且已向教育部作了汇报。江苏省新增博士授权点将公示到4月4日，公示期间如有异议，可向省学位委员会以书面形式提出。

　　徐州师大校长徐放鸣似乎已默认现状。面对南都记者，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学校下一步的关键，将是如何留住类似李昌集这样的学术骨干。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杨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