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5:06:38
六星破空而来的时候,天阙山下慕容修刚刚弄熄了那堆篝火,准备和三个同伴一起上路。他无意一抬头,脱口惊呼:“天……你们看!六星!是六星出现了!”
昏迷了半夜的那几个人都醒了,压根不知道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惊喜地看到已从乱兵手中解脱。书生还在安抚那个不停哭泣的女子,没有听到他的惊呼,接口的却是那位潦倒的中年人,和他一起看向天上:“六星?那是什么?”
抬首之间,果然看见破晓前的天幕下,有六颗大星划过苍穹,留下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蓝、白、赤、青、紫、玄,向着
天阙方向迅速划落,转眼没入林中。
“你是泽之国那边的人,你不知道六星的传说吗?”看着那个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点破。那个中年人面色尴尬地抓抓头发,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是那边的人?
你到过云荒吗?”
“在下慕容修,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年轻人有些腼腆地介绍自己,摇摇头,“不过我听来过云荒的长辈介绍过,泽之国的人多为中州迁徙而来,说中州话,穿着鸟羽穿成的衣服,宽袖垂发———就像阁下的装束。”
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抵赖:“我叫杨公泉。的确是从山那边的泽之国过来的……倒霉啊,天阙的凶禽饿兽没吃了我,却被这群强盗逮了,又遇上了鬼姬,当真吓得我昏了过去———是小哥你救了我们几个吧?好本事啊。”
慕容修没有否认。在这荒山野岭,防人之心不可无,让对方觉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大家都是拼了命往天阙那边去,怎么你却是反而往这边来了?”
“嘿,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那叫杨公泉的中年人用破旧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脸,“我是在那边没饭吃,家里的老婆孩子也快饿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阙来———据说雪山坡上长着雪罂子,一棵抵万金,就过来碰碰运气。”
“哦……”听得如此说,慕容修应了一声,从怀中贴身小衣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将那句话记了上去,然后再细细问了雪罂子的外形如何。
“这是?”杨公泉却是个多事的,大咧咧地凑过来看。只见那是颇为破旧的册子,上面写着行行文字,却是记着一些云荒州上各处的风土人情,在他看来都是无甚大不了的事情。而这个年轻人却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罂子……”
他呵呵笑了起来,搓手:“这位小哥倒是个细心人。”
“我的先辈也来过云荒,都在这本《异域记》里留下他们的见闻,以助后人。”慕容修写完了关于雪罂子的一条,将册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迹都各有不同。
“小哥不远万里来云荒,是为了———”杨公泉,开口问。然而话刚出口,猛然间天上仿佛有闪电一现,吓得他忘了要说的话,抱着头看向天上。天色即将破晓,只见方才没入丛林的六颗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来,盘绕在天阙顶上,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只管在丛林上方流连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闪电,映照得土地光彩绚烂,令人不敢仰视。
“六星!”慕容修急急翻开那本册子,疾书,“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阙上六星齐现。”
“那是什么?”被惊得跌坐到慕容修身边,杨公泉抬手挡住了眼睛,诧异。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倒忍不住惊讶起来,“那不是你们云荒空桑国的传说吗?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啊呀!这个我怎么知道?”听得“空桑”两字,杨公泉不知怎地面色大变,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莫说莫说!这两个字可千万提不得!那是忌讳!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脑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看着旁边那个泽之国人的紧张神色,不由得心下一惊。来之前,也知道冰族建立沧流帝国之后,对于前朝的一切都采取了彻底埋葬的暴烈做法:除了白塔,伽蓝城中几乎全部宫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被焚毁,钱币收回重铸,仿佛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从历史上彻底抹去一般。但是,那时候的这种做法仅限于国都和叶城而已———他没有料到,二十年后自己继父亲来到云荒,这种坚壁清野的政策已经扩大到了周边属国!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记住了这一忌讳,决定绝不沾惹这种麻烦。
然而,树林上空六星还在盘旋,时近时远,光芒耀眼。
* * * *
那笙被那只断手连推带拉地弄上了天阙山顶。虽然只不过是几百尺高的小山,草木却异常茂盛,几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飞奔,穿越那些树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好,还没有遇到苏摩。”断手仿佛松了口气,喃喃道,推了那笙一把,“得快点。”
“干、干什么?”她弯下腰,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剧烈喘息着。
“快点擦你的戒指!”断手一把将她拎起来,急切地吩咐,
“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树林上方露出的天空。然而话说到一半,猛然被拉了起来,那只断手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别 嗦!快!”
本来就受伤的左臂猛然一阵剧痛,那笙脱口哎呀了一声,疼得皱起了眉头。乖乖地抬手,摩擦着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没见有什么异常,不由莫名:“就……就这样?”
话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腾出了一道闪电!
惊叫声未落,那只戒指上发出的光芒已经穿透了层层密林,射出了天阙。
天阙上空盘旋不去的六颗星,发觉了那道光柱,猛然间一齐向着那个方向聚集,迅速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面上,将正在惊叫的那笙围在中间。
那样强烈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灵力。
蓝、白、赤、青、紫、玄,六色光芒呈圆形落到地上。星辰坠地,生生将林中土地击出六处浅坑。光芒渐渐泯灭,消失的瞬间凝定成六个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着奇异的华服,齐齐向着她低头。
“恭迎真岚皇太子殿下重返云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时候,当先的一名蓝衣男子躬身行礼,“属下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那笙做梦般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六个人,听到那名蓝衣男子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然而那只断手却是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个蓝衣人面前。
见她走近,蓝衣人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着戒指的右手,用额头轻触宝石:“六星归位,无色城开———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句,烫着般地缩回手,“你认错人了……我可是个女的!”
“这番话,是对着我说的。”忽然间,一个声音微笑着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间反应过来:是那只断手的声音!———
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切切实实地传入她耳际!
她顺着声音来处看过去,大吃一惊:前方半跪着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脸罩黑纱,容色沉静。她手里捧着一只金盘,盘上居然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面貌如生。那笙吓了一跳,看着那颗陌生的头颅。那颗头颅嘴唇翕合,居然开口对她说话:“多谢一路上的照顾,如今已经回到了云荒境内,我可以随他们回了。”
“你……你……”听出了是和那只断手同样的声音,那笙说不出话来,“臭手你、你是……啊呀!怎么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岚———是空桑人的最后一名皇太子。”那颗头颅对着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释说:“这六位,是我的妃子和臣子。”
“妃子和……”那笙迟疑地看看那六个人,只有白衣和红衣两位是女子,而红衣女子的年龄显然已经不小了。果然,那名带着黑色面纱的白衫女子抬起头来,对她微笑致意:“我叫白璎,是空桑皇太子妃,真岚的妻子———非常感谢姑娘你救了我的夫君。”
那样清冷的容色和语音,让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脚起来,忙不迭回礼:“啊……啊,我也只是顺路……不用谢,不用谢。”
旁边的蓝夏拿出另一只金盘,举过头顶。那只断手从她肩上松开,跌入了蓝夏手中捧着的那只金盘里,支起手肘,对她摆了摆手:“多谢你把我从慕士塔格雪山的封印中带到云荒,我们很是有缘啊———作为回报,那只戒指就留给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中指上那枚奇异的指环:银白色翅膀上托着一粒蓝色的宝石,真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从这上面发出。
“这上面的力量应该能保护你走遍云荒,只是莫要轻易被别人看见———”真岚皇太子的头颅在金盘上微笑着,顿了顿,翻翻眼睛看了看天色,连忙道:“天就要亮了,没时间多言。小丫头你自己保重。”
六个人一起起身,蓝衣白衫两位男女分别捧着金盘,带领众人转身。
“喂!喂,臭手!”那笙在看见那几个人离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脱口叫了一声。金盘上的头颅闻声,自己转过脸来,对她扬扬眉:“怎么啦,小丫头?舍不得我?”
那笙看了那个发出熟悉语音的人头半天,忽然跳了起来,指着它大叫:“臭手,你骗我!你、你给我看你自己样子的时候,根本不是这张脸的!你这个骗子!”
“……”金盘上的头颅忽然对她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个小花痴,我不变张英俊的脸出来,你怎么肯带我走啊?”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蓝夏手中的金盘上,那只断手洋洋得意地一挥,瞬间六道光芒照彻林间,六星腾空而起,划破已经露出了第一线曙光的天空,消逝。远处天尽头的镜湖中,万丈高的伽蓝白塔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陡然奇异地扭曲。无色城开,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经破晓,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星辰闪现。晨曦从林外撒下点点碎金。
“啊……那只臭手就这么走了?”扬起脸,看着转瞬消失了踪影的六道星光,那笙喃喃自语,有些惘然若失,然后皱了皱眉头,不解,“不过……一个皇太子说话的腔调那样痞,也是奇怪。哎,那个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
“你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六星去了哪里?!”忽然间,耳边有人急问。树叶簌簌分开,极茂密的树林里,一个人闪电般掠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瞬间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脱口惊呼,“你手上的戒指是哪里来的?”
在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停顿之后,那笙看到站在她面前的
人居然是那个诡异的傀儡师,不禁吓得脱口叫了起来。苏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间,十枚指环闪电般无声无息地飞出,那笙刚要闪避,忽然觉得手腕就是一痛———低头,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线绑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肤,渗出了血。那样纤弱,然而却是比刀锋更锋利的细线。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边那些乱兵可怕的死像,便知道如今她离死亡也只有“一线”。
“不要乱动,一动,你的手腕就要被整只切下来。”苏摩的冷冷响起来。傀儡师走过来了,手指托起少女的脸,“老实回答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你四肢一根根切下来,然后用线穿起来,像人偶一样吊在树上。”
对着他空洞然而无表情的深碧色的眼睛,那笙打了个寒颤,身体立刻不敢乱动了,手脚却是不自禁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你要问什么?”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里来的?”苏摩开始发问。语音一落,远处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动,那笙只觉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师面前。苏摩慢慢伸出手,抚摩着那只银色的戒指,面色复杂。
“你、你说这只戒指?”那笙讷讷道,“我、我在雪山冰下的一只断手上找来的……”
“雪山?断手?”苏摩却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么会在那里?”
“皇帝?那只断手说他是空桑皇太子啊!那颗头也这么说!”
看到对方不信,那笙生怕苏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连忙分辩,“它们说,他是什么空桑国的皇太子……对了,叫真岚。”
苏摩的手猛地一颤,微微闭上了眼睛,有些梦呓般地低声重复:“真岚……真岚?”
那是多么遥远的名字。
“头?手?原来在云荒之外的慕士塔格雪山上有一个封印?”傀儡师喃喃自语,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反常,“那么,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庄的漂亮姐姐。”那笙听到对方的语气慢慢缓和下来,惊魂方定,“那只臭手说那是他的妃子,穿着白衣服,戴着黑纱,好像……好像叫做白璎?”
“嚓”,苏摩的手指蓦然收紧,用力得让骨头发出了脆响,痛得那笙陡然间大叫起来。
“白璎……白璎……”那双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某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傀儡师头也不回,蓦然开口厉声道:“鬼姬!你还骗我说白璎已经死了?!”“你先放开那个姑娘。”他身后一个声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叶是无声无息自动向两边分开的,仿佛那些树木在恭谨地避让着那个骑着白虎从林中深处出现的女子。显然也是刚才看到六星出现才赶过来,鬼姬坐在白虎上,注视着面前的傀儡师:“我没有骗你,白璎的确已经死了———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的白璎不是人。”
“不是人?”苏摩蓦然呆住,瞳孔收缩,“你、你是说———她现在是……”
“是冥灵。”鬼姬笑了起来,摇头,“你以为我骗你吗?你如果路过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的尸体还和其他五位同僚一起,伫立在苍梧之渊边上的传国之鼎旁吧。”
“冥灵?”傀儡师脱口,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观测到的那一场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个时间!那是空桑倾国之时吧?
鬼姬抚摩着白虎的额头,看着山下的白塔,叹息道:“你不知道吧?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云荒了———真岚皇太子带领空桑人死守伽蓝城十年,最终被冰族攻破。那时候,为了保全城中无路可逃的十多万空桑百姓,大司命决定打开无色城。”
苏摩的手猛然握紧,低声重复:“打开无色城?”
关于无色城的传说,即使云荒大地上的人也少有耳闻。七千年前,云荒六部之间相互征战不休,蛰伏在西方广漠的
冰族蠢蠢欲动,试图再度复出逐鹿天下。在这样混乱的杀戮中,空桑历史上最杰出的一对帝后———星尊帝琅 和皇后白薇拔剑起于蓬藁,并肩开拓天下,统一六部,驱逐冰夷,终于让云荒大陆重新安定下来。
那是云荒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强大的国家,被后世称为“陵王朝”。
太初元年,星尊帝即位,与白薇皇后并掌天下,内外称之为“双圣”。他们在百废待兴的土地上进行了一系列举措:按战功分封了六个王,镇守六方国土,并开始鼓励农耕渔牧和商业。为了空桑的长治久安,帝后两人决定将帝都迁移至镜湖中心的孤岛上,并以此为中心界定云荒大陆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嫡系才能翻阅的典籍中记载,开国帝后所建立的“国都”,并非如同后世普遍人认为得那样,仅仅指代帝都伽蓝,而同时包括了水下的另一座城市———无色城。
太初五年,在星尊帝统一了云荒后文治武功达到顶峰的时候,白薇皇后却暗中忧心忡忡。为了应对空桑在某日必然来临的“大劫”,皇后听从了大司命的谏言,动用后土神戒上“护”之力量,用最纯粹的念力在伽蓝城对应的水下,建立了一个“镜像”的都城。
如果说水上那座伽蓝城是这个大陆“真实的”中心,那么水下的无色城却是虚无飘渺的存在,那一座“空无”的城,是与水面以上世界完全不同的“异世界”之城。
无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蓝城的倒影,孪生姊妹般并存,光与影般相互映照。
无色城刚一落成,白薇皇后便用封印关闭了两座城之间的通道。不久,这位空桑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后薨去,死前留下了遗诏,说明了打开封印通道的方法,并叮嘱除非末日来临,切不可随便打开那座城。
七千年来,空桑经历了大灾大难,也曾几次濒临倾国的边缘,然而诸王们无一例外都咬牙支撑着死战,竟无一打开过那座城。因为,根据典籍中记载着,白薇皇后在遗诏上是那样说的:“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连苏摩听到“无色城”三个字也变了脸色:“打开无色城?他们有那样的力量?”
“他们当然有。只要肯付出代价。”鬼姬笑了,看向天际,
“你没有亲眼目睹空桑亡于冰族之手时是如何惨烈啊……”那时候,冰族已经攻破了外城,城中幸存的十万多空桑人齐声祈祷,声音一直传到天阙上!为了护住空桑的最后一点血脉,以前钩心斗角的六个王听从大司命的安排,扔下百姓、合力杀了重围,一直血战到了作为历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六部之 王向着供奉历代皇帝皇后的陵墓跪下祈祷,请求星尊帝准许他们动用所有的力量打开那被封印的通道……”
然后,围着祭台上的传国之鼎,六部之王一齐横剑自刎,六颗头颅同时落入鼎中———六部最强的战士,同时对着上苍做出了血和灵魂的祭献,成为凭着复国一念而存在的冥灵,一旦空桑重见天日,便要彻底灰飞烟灭。
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那一瞬间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动起来,伽蓝白塔发出照彻云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间也仿佛活了起来。耀眼的光芒湮没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战士们看得见东西的时候,他们惊讶万分地发现,整个伽蓝圣城已经空无一人。
“十万空桑人在瞬间消失了,无色城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叙述着九十年前空桑亡国的情形,眼睛望着天尽头的白塔,叹息道:“白璎就是那时候死的……她作为白之一部最强的战士,接替了她的父王,作为六星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说,你往北走,还可以看到她的尸体,几十年了依然守在那个通道入口,不曾腐烂。”
傀儡师默默听着,脸上越来越平静,渐渐没有一丝表情,讥讽地笑了起来:“真是遗憾,我没能亲自来终结这个腐朽的王朝。只是没想到白璎她居然还是作为战士死去的,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人而已。”
“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次那样的梦。”鬼姬摸着白虎,那只灵兽舔着她的手,云荒的女仙冷笑起来,“多谢你让她早早梦醒了。”
“哦?原来空桑人还该感谢我造就了他们的女英雄?”苏摩嘴角扯了一下,冷笑。
鬼姬看着他,却看不透这个傀儡师内心真正的想法:“你回来应该有所企图———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没有打算找她。”苏摩漠然道,“我并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我也不喜欢死人。”
“那就好。”鬼姬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离开云荒的这一百年里,你也找到了所爱的女子了吧?不然你不会如今以男人的样子出现。”
傀儡师闭了闭眼睛,不做声地笑了笑,转过头去:“你还是如一百年前那么多话。”
他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仿佛有看不见的线控制着那个偶,阿诺刷地动了起来,缠绕着那笙手足的丝线忽然解开了,十只银戒飞回了苏摩手中。然后,那个小偶人也往后飞出,跌入了苏摩怀中。那笙揉着手腕瘫倒在地上。
“呃……这个人不但杀人不眨眼,还疯疯癫癫的。”看着傀儡师离开的背影,那笙心有余悸,“阿弥陀佛,保佑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他了。”
“小姑娘,你一个人能跑到天阙来,很命大啊。”鬼姬从虎背上俯下身来,摸了一下她的手脚,立刻将血止住,“手臂折了,也没包扎一下。”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间一握,那笙痛得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却发现痛楚已经全部消失。
“啊……多谢山神仙女!”用右手抚摸着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惊喜地道谢。
“嘻嘻,山神……好新鲜的称呼。”鬼姬掩口而笑,眼睛却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敛容,“这枚‘皇天’是哪里来的?真岚给你的吗?”
那笙把那个依然听起来有些陌生的名字转换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什么:“仙女你说的是那只臭手?是啊,是它作为报答送给我的。”
“手……是了!”鬼姬喃喃“原来昨日慕士塔格那场大雪崩是因为这个!封印被解开了吗?难怪今日六星忽然齐聚到了天阙!无色城二度开启———是因为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吗?空桑命运的转折点到来了!”
鬼姬从白虎上再度俯下身来,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面有污垢的苗人少女,打量了很久,开口问,“你打开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笑:“啊……我只是、只是顺路。”
“来自远方的异族少女啊……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由你来揭开!”叹息着,鬼姬低头抚摩那笙的头发,看着她手上的戒指,点点头。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涂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无意中放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那东西是好是坏?山神仙女,那只臭手……那只臭手是灾星吗?我做错了事吗?”
“嗯……它不算坏吧。”被她问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着,苦笑着回答,“不过说是个灾星,倒也没错———那时候白璎来警告我说有不祥逼近天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应在苏摩身上……原来是有两股力量重叠着同时进入了云荒!”
“呃?不算坏就行。”那笙还是不明白,却松了口气,“那个苏摩不是好东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啊。”
“苏摩……”鬼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而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嘱咐道:“下了天阙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万别被人看到这只戒指!‘皇天’是空桑皇室历代以来和‘后土’配对的神戒,被人看见要惹祸的。”
那笙吓了一跳:“什么?那臭手还说这戒指能保我走遍云荒!
那个骗子,就没一句真话!”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护佩戴的人。”鬼姬安慰道:“只要你小心不让别人看见,那就是最好的护身符。”那笙点了点头,忙不迭用布条将右手手掌包了起来,层层缠绕,一直包到指根上,将戒指藏起。
看着手忙脚乱的苗人少女,鬼姬暗自叹气:“一个小女子戴着‘皇天’走到云荒去,总是让人担心啊……”就在此刻,听到了树木被拂开发出的
声,仿佛有一行人走了过来。
“是慕容家那个孩子?”听出了慕容修的声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脚步声越来越近,草叶无声分开,一条藤蔓如同活着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过来,如蛇一般。那只木奴来到鬼姬座前,抬起了藤稍,昂头待命。
跟着木奴来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阙山下的那几个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面,一边拿着砍刀分开树木藤蔓开路,那个泽之国过来的中年男人和那一对书生小姐跟在后头。
“鬼姬!鬼姬!”跟在慕容修后面的杨公泉一眼看见那个骑着白虎的女子,失声叫了起来,往后便逃。慕容修拉住他,要他不用怕,然而杨公泉哪里肯听,往山下就逃。那一对书生小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下意识地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回头跟着跑。
“随他们吧。”看到慕容修无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对着他招招手,“过来,孩子。”年轻人走过去,恭谨地低头,“女仙有什么吩咐?”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这位姑娘也是去云荒的,我想拜托你一路上照顾她。”
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却不料苗人少女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目光闪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反而倒红了脸,低下头去,讷讷道:“男女授受不亲,只怕对这位姑娘多有不便……”
“不妨事!没有什么不便的!”不等他说完,那笙跳了起来,满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汉人女子,苗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着腼腆的慕容修和热情的那笙,忍不住偷笑,然后正色道:“你们行事小心老成,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你若是同路,也好顺便照顾照顾她。”
“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红了脸,嗫嚅着。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个慕容世家的公子还在那里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举到他面前,“喏!我拿这个谢你行不行?这是雪罂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里那个淡金色的块茎,眼睛陡然一亮:雪罂子!作为商人,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东西的价值。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动,在旁加了一句:“出门在外,相互照顾是应该的。”
“如此,以后就要委屈姑娘了。”搓着手,年轻的人觑着那株雪罂子,终于规规矩矩地向着那笙做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喜不自禁,那笙回答,把雪罂子递给他。
慕容修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小心收起,然后对着那笙拱了拱手:“请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个同伴,再一起下山。”
那株木奴唰地回过了梢头,领着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却是嘟着嘴,担心:“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东西就扔下我不回来了。”
“那孩子为人谨慎,算计也精明———他执意要找那几个同伴, 怕也是需要一个熟悉泽之国的人当向导。”鬼姬看着慕容修离去的方向,微笑着拍拍那笙的肩膀,“不过那可是个好孩子,作为商人,对于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会不懂。小丫头,你努力吧。”
“什么,什么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虚,矢口否认。
鬼姬笑起来了:“看你忽然粘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来了……”
即使爽快的那笙,也羞得红了脸,幸亏一路颠沛,尘垢满面,倒也看不出。
“呵……”云荒的女仙笑着拍了拍白虎,转过头,悠然而去:
“努力啊!”
苗人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等着慕容修返回,心里充满了对新大陆和未来新旅程的向往。
* * * *
东方封印打开,六星归于无色城,迎入了主人的右手。蓝夏和白璎的双手分别捧起金盘,举过头顶,缓步走入光之塔,一旁大司命的祝颂声绵长如水。许久,等祝颂结束,两人才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着头颅和断肢的金盘放入神龛内。
头颅的双眼蓦然睁开。
安静的水底沸腾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着,一个个水泡无声无息地从紧闭的石棺中升起来,漂浮在水中。每一个水泡里,都裹着一张苍白的脸,然而那些长久不见日光而死白的脸却是狂喜的,看着祭坛上金盘里的头颅和断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有些感慨地,头颅笑了笑,然后另外一边金盘上的断手挥了一下,向全部臣民致意。
“天佑空桑,封印开始破除,重见天日之期不远了!”狂喜的欢呼如同风吹过。
“大家都继续安歇吧,”大司命吩咐道,一向枯槁的脸上也有喜色,“继续贡献你们所有的灵力,为冥灵战士提供力量!天神保佑,云荒从来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十万空桑人的祝颂震颤在水里,然后那些气泡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悬挂着数以万计的明珠,柔光四溢。气泡消失后的湖底,只有看不到边际的白石棺材铺着,整整齐齐。
“嗨,老师,你看我终于可以动了。”子民们都退去之后,那只断手动了起来,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间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惟独这位能“沟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而能以
实体在水下行动如常。而空桑人历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调教了那么多年,真岚的举止还是不能符合皇家的风范,大司命不由得苦笑了起来。然而看着那只手,大司命面色忽然一凛,叱问:“‘皇天’如何不在你手上?!”
“送人了。”满不在乎地,断手抓抓头颅,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阙,我总得意思一下吧?”
“什么?!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看着真岚的头颅,眼睛几乎要弹出来,“这、这可是空桑历代重宝啊!这么 重要的东西,殿下怎么可以轻易送人?”
“总不能让我再去要回来吧。”头颅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睿智稳重的脸已经涨红,手中的玉简几乎要敲到他头上来,真岚连忙开口分解:“您老人家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先听我说,我给那个丫头戒指,也是为了让她继续帮我们啊!”
“继续?”大司命颤抖的花白长眉终于定住了,然后沉吟着:
“也没错!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证明她也能为我们破开其他四处封印!找到这样一个人可不容易啊。”
“对!太不容易了,怎么能这样放她走呢?”断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老师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体之间气脉相通是吧?那丫头戴着‘皇天’,就会下意识地感觉到其余四处封印的召唤,会去替我们破开封印,拿回剩下残肢的!”
“说的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盘上的头颅一百年过去了,这张脸还保持着倾国大难来临时的样子,率性的语气依旧,然而皇太子殿下显然已经在持续百年的痛苦煎熬中成长起来了。
将那只乱爬上肩膀的断手拿开,大司命苦笑:“但是那个人够强吗?解开东方封印完全是碰运气,另外四处封印哪一个都是非要有相当于六王的力量才能打开啊。”
“她很弱,根本没有自己力量。”断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金盘上的头颅配合着撇撇嘴,“所以,我们得帮她把路扫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着,转头看看丹砌下面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细商量———皇太子体力刚恢复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咝……痛死我了。”所有一切都归于空无之后,光之塔里只留下了一个半人。
白衣女子细心地轻轻解开右手手腕上勒着的绳索,然而那道撕裂身体的皮绳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动就钻心疼痛。另一边金盘上,真岚痛得不停抱怨。
“嚓”,轻轻一声响,清理干净了伤口附近的血迹碎肉后,白璎干脆利落地挑断了绳索,那条染着血污的皮绳啪地落到了地上。她拿过手巾,敷在伤口上,百年的陈旧伤痕,只怕愈合了也会留下痕迹吧?
白璎脸色黯然,旁边金盘里的头颅却开口笑了起来,欢欣雀跃:“你看你看,这下我有了手,终于可以抱你了。”另一边的断臂一跃而起,抱住了妻子的腰。
然而,他的手却穿越了她的身体,毫无遮拦地穿过。
真岚怔了怔,忽地笑了起来。他居然忘了她已经是冥灵,也没有了实体。即便是他有了双手,也是再也无法握住已经逝去的生命。
“你笑什么?”白璎皱眉,看它。真岚皇太子眼里却有说不清的感慨,看着自己的妻子:“忽然觉得很荒谬而已,世上居然有我们这样的夫妻……不死不活,简直是一对怪物。”
看着对方身首分离的奇怪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靠着念力凝结的虚无形体,白璎也忍不住笑了。真岚握住了她的手,让那个虚幻的形体在他掌心保持着形状。白璎默不做声地翻过手腕,握着真岚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后土”奕奕生辉。
居然变成了这样……百年前,从万丈白塔上纵身跃向大地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命运居然会变成如今这种奇怪的情形。
往事·白璎
一百年前的婚典上,她抱了必死的决心,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虽然比翼鸟接住了她,但是真正的白璎已经在那一瞬间死去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像死去一样,无声无息地蜷缩在伽蓝城一个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一直过了十年。
十年中,外面军队的厮杀、嚎叫,百姓的慌乱、绝望,丝毫到不了她心头半分。她死去一般地沉睡在阴暗的角落里。
“皇太子妃已经仙世了”———空桑人都那么传说着,因为目睹了那一袭嫁衣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上飘落,而地面上却没有发现她的尸骸。而且当日国民还看到了云荒三位仙女乘着比翼鸟在云端联袂出现。
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有了传言,说皇太子妃本来是九天上的玄女,落入凡间历劫,因为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礼上云荒三仙女来迎接她乘着风飞回了天界。
那样的传说,被信仰神力的空桑国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阳西下的时候,很多国民走到街头对着耸立云中的白塔祈祷,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并称呼那座白塔为“坠天之塔”———然而,没人知道,那个传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岚。
欺骗天下人的谎言是为了维护空桑皇室的尊严,和白之一族的声誉。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盖,在鲛人们私下的传言里,关
于皇太子妃白璎郡主居然是被他们同族的鲛人奴隶勾引,无颜以对从而自尽这个消息还是如同风一样快速地传开。几千年来一直作为奴隶的鲛人一族幸灾乐祸,觉得那个叫做苏摩的鲛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记耳光,为所有鲛人扬眉吐气。
很快,又有传言说那个叫做苏摩的鲛人,是被星尊帝灭国后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后裔,血统尊贵,所以容貌举世无双———这个消息更加无凭无据,接近附会,但是那些鲛人奴隶非常乐意相信那是真的。
海皇觉醒,蛟龙腾出苍梧之渊———那是鲛人被奴役千年后的最终解脱。而那个叫“苏摩”的少年是鲛人的英雄,必然将带领所有被奴役的鲛人获得自由,回归碧落海,重建海国!传言漫天飞的时候,城外冰族的攻势也越来越猛烈。然而,传言里的两位当事人都不知晓这一切了———苏摩被释放,离开云荒流浪去了远方;而传说中仙去的女子,却是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用剑圣门下独有的“灭”字诀沉睡着。
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具倒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然腐化的尸体,上面布满了菌类和青苔,夜鸟歌唱,藤蔓爬过,无知无觉。千万年后,当城市成为废墟,镜湖变成桑田,或许会有人在这个废弃的地窖里发现她的尸体,然而,不会有人再认得她曾是谁。
她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头顶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她,慌乱的报讯声传遍伽蓝城每一个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青王叛变!白王战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围!”
白王战死?白王战死!她忽然惊醒过来,全身发抖,惊怖欲死。父王阵亡?父王已经整整八十岁了,几乎已经举不动刀了……他、他居然还披挂上了战场?他为什么还要上阵!
“因为白之一部里面,惟一有力量接替他的女儿躲起来在睡觉呀。”
潮湿昏暗的地窖里,忽然有个声音桀桀笑着,阴冷地回答。
“谁?谁在那儿?”她猛然坐起,向着黑暗深处大声喝问,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
“醒了呀?”那个老妇人的声音继续冷笑,点起了灯,鸡爪子似的手指拨着灯心。灯光下,深深的皱纹如同沟壑,“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这一觉睡得够久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灯光刺痛,很久她才认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时醒来,只能派女巫来守护沉睡着的女儿。
面对着容婆婆仿佛转瞬间更加苍老的脸,她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被俘,将被处以极刑!”外面的消息还在不停传来,她全身因为恐惧而发着抖,在昏暗中慌乱地摸索:“我的光剑、我的光剑呢?”她眼里有狂乱急切的光,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身上覆满了青苔,头发变得雪白、长及脚踝,长年的闭气沉睡已经让她面色苍白如鬼。
“在这里。”容婆婆从黑暗中走过来,从宽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个精巧的圆筒,递给她,“我好好地收起来了———我想郡主终究有一天还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圆筒状的剑柄,微微一转,喀嚓一声,吐出一道三尺长的白光。震动着手腕,调试着光剑的长短和强度,她觉得手感慢慢恢复,就飞身掠了出去。她抓着剑,从街道上空掠过,快得如同闪电。
“我们完了,皇太子殿下被他们俘虏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卖了皇太子殿下!”
“听说青王的儿子也一起归顺了冰族!只有他的义子青塬不肯背叛空桑,还留在城里。”
“空桑要灭亡了吗?天神为什么听不到我们的祈祷!天神要空桑灭亡吗?”
“赤王、蓝王、黑王、紫王还在,不要怕!还有四位王在啊!”
“皇太子都死了,血脉一断,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还有什么用!”
亡国的慌乱笼罩了本来奢华安逸的伽蓝城,到处都是绝望的议论,街道上看不到路面,所有人都走出房子,匍匐在大街上,对着上天,昼夜祈祷———多 少年来,空桑人以神权立国,信仰那超出现实的力量。然而,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吗?
“那些冰夷要车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阵前!”
祈祷中断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在民众中传播着,所有人都在发抖。
“车裂……”高高的白塔顶上,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神殿里大司命的脸也陡然变了:“他们、他们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么会知道?怎么会!”
“是谁?是谁泄漏了这个秘密!”仙风道骨的大司命状若疯狂,对天挥舞着法杖:“惟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只有我!———是谁?指挥冰夷攻入伽蓝城的,究竟是谁!”
“智者大人,时辰到了。”金帐外,巫咸跪着禀告。金帐内没有一丝光亮,黑暗深处,一双眼睛闪着黯淡狂喜的光,吐出两个模糊不可辨的字———那样奇怪的声音接近于呼噜,外人无法听懂。然而帐内跪着一个白衣的少女,却显然受过长时间的教导,立刻恭谨地将这两个字清晰地传达了出来:“行刑!”
冰族十巫之首的巫咸立刻回身,大声传令:“将空桑皇太子带上,行刑!”
军队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场地,五头精壮的马被牢牢栓在桩上,打着响鼻,奴隶们挥动长鞭用力打马,那些马被鞭子抽得想挣断笼头往前方跑去,将缰绳绷得笔直。每一匹马都拉着一根坚固非常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锁在中心那个高冠长袍的年轻人手脚上。
听到金帐中的命令传出,城上空桑人绝望地捂住了脸。
空桑人年轻的皇太子被绑在木桩上,手脚和颈部都被皮绳勒住,然而那个平日就不够庄重的皇太子却一直微笑,满不在乎。听到行刑的口令,他蓦然开口,对着城上黑压压的军队和臣民,说了最后一句话:“力量不能被消灭,天佑空桑,我必将回来!”语声未毕,缰绳陡然被放开,五匹怒马向着五个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样的瞬间,伽蓝内城上四道影子闪电般扑下,直冲层层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没入敌军,城上的空桑人才反应过来,大叫,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希望。然而,那一丝希望一瞬间就灭了,因为冰族阵前也是掠起了黑色的风,显然早有防备,由巫彭带领着,“十巫”中的八位分头迎上了由高处下击的四王,陷入了决斗。
就在那个刹间,五匹马狂奔而去,木桩上的人形陡然间被撕成六块。奇怪的是没有一滴血流到地上。
那样可怕的速度,让铁链撕扯开身躯之后,甩脱了马上的铁钩,带着血肉顺着惯性如箭一般往前飞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势居然丝毫没有遏止的迹象,五条铁链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如同呼啸的响箭往五个不同方向飞去。
右手往东,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
而更奇怪的是,扯断了的头颅,居然直飞上了天空,只余下躯体还留在阵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会儿,刚开始似乎还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后轰然爆发出了绝望的哭喊声。真岚皇太子的死亡标志着帝王之血的断绝,彻底灭了他们心中的希望。
“说得好!看来那小子虽不是纯血,但是天赋很高。”金帐中,听到最后一句话,那双眼睛亮起来了,连连赞许。然后,对跪在帐外的巫咸缓缓解释,“宇宙六合中,力量从来不能凭空产生,也不会被消灭,只能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或者保持着平衡
而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帝王之血的力量不能被消灭,也不能转移给除了空桑王室嫡系血统之外的任何人,所以那小子到最后还那么狂。”
巫咸看着阵前还在混战的四王和九巫,又看着向着五个方向消失的躯体,喃喃:“不能消亡?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能死而复生?”
“空桑的帝王之血蕴藏着多少力量啊!”金帐中的眼睛满意地看着被车裂的皇太子躯干,然而眼里全是奇异的怨毒和追悔,
“星尊帝的血被流传了下来,那种被诅咒的力量一代代传承。如果不被封印,他的子孙即使在灰烬里也可以重生!然后毁灭这个天地!”
“那……”巫咸吃了一惊,“智者,这一回———”
“这一回我要让帝王之血彻底凝结!”金帐内,那个人冷笑道:“把他的四肢镇于四方,头颅放入伽蓝白塔塔顶,身躯封入塔基,用六合的六种力量封印了他吧!‘空桑’两个字,将彻底从云荒消失!我要将一切抹平,让云荒从鸿蒙最初重新开始!”
冷笑着看着外面已经瞬乎消失、即将进入封印的五部份躯体,金帐中他的眼睛眯起来了,冷锐雪亮。忽然间,帐中的智者变了声音,震惊地脱口:“那道白光!是什么?”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还在苦战———还有谁?居然有那样“破天”的力量?!用尽了全力,然而她终究还是来晚了。
没能扭转命运倾覆,反而看到了最惨烈的一幕。
真岚皇太子躯体撕裂的刹那,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无法脱下的“后土”猛然间共鸣。剧烈的痛楚传入她的内心,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迟了……不是迟了片刻,而是迟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为六部之首的“白”,历代空桑皇后的“白”,以“后土”的力量对应“皇天”的“白”———本来作为族中的最强者,空桑的太子妃,她该担负起的责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样的力量,却没有担起相应的重任,十年来,她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终至无可挽回。
那些绝望号哭着的百姓,那些死战的战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围的各部之王!还有她那八十高龄而代替女儿出战、战死在乱兵中的父亲。
这是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本该与之并肩血战的下属和同僚!空桑要灭亡了……空桑要灭亡了吗?恍惚间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冲到了城头,看着呼啸着被带往天际的头颅,只是点足一掠,整个人宛如白虹一般从女墙上掠起。那样的速度让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等大家回过神来,只看到那一袭华丽的羽衣从天而降,面色苍白的少女一手执着光剑、一手抱着皇太子真岚的头颅,落在伽蓝内城的女墙上,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到了脚踝,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在看清楚穿着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时,所有空桑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沸腾般大喊了起来,“太子妃从天上回来了!空桑有救了!”
“天佑空桑!”她站在城头上,将真岚皇太子的头颅高高举起,高呼,泪流满面。
“天佑空桑!”忽然间,那个头颅微笑着,开口回应。所有人都呆住,片刻后,全城的空桑人发出了震天的欢呼。连陷入苦战的四王都振奋了精神,仰天大呼,声浪一直传到了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