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 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4:17:29

脱 胎

——我走进“知青”队列的最初日子

林永蔚
    我六四年下乡,比起文革后插队的弟妹们,自然又多了一番辛辣。

我出生于巴县木洞镇的大地主家庭,父亲是四川仪陇县解放后第一任邮电局长,后来就读于重庆市三中(南开)。

高中快毕业时,我父亲因“运动”而削职为民,我母任教于市郊乡村小学,这正是“灾荒”年代,我当然地亲历了用“白鳝泥”、粗糠和野菜充填辘辘饥肠的现实。

我们那时也真单纯,读初中就背熟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面对饥饿,我亦有感而发,几句打油诗,应劫而生。

“一日三夕粥,肠肚亦半饥。”恍恍惚惚,我写有类似诗句的日记本被人送进了市三中党委书记办公室。

班主任敖晶绪多次对我训导,我不服——有“‘四乡老农’为证吗,吃不饱,饿死人是我亲眼所见!” 于是,“不准攻击三面红旗!”的标语扯出来了,班级召开了对我口诛笔伐的批判会。在铺天盖地的攻势面前,我迷惘,抵触、愤激;我痛苦、无援,颓废——我是那样的孱弱和无助,到后来我这“白专生”终于落得个高考落榜的下场。

我无所事事地回到了巴县木洞镇的故居,六四年,镇政府文书在首批下乡的城镇知青名单上填上了我的名字。

有人说我身上流淌着地主阶级的秽血,需要到农村去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我起眼一看,似乎我们那批下乡的“知青“,大都伴有家庭的厄运。遗憾的是,那时候还没有“接受再教育”这样的褒贬各半的名词。

在巴县水口太平村,本来队上收入不多,加上我们这样稻菽不分,四体不勤的人后,在数字可叹的粮食分配单上自然又要多一个“除数”。与农争食,农民们对我们既同情,又有些无可奈何的厌恶。

在二十多年后,回想当年参加原始艰苦的农业劳动,真也是血与火的洗礼。永远难忘的那段痛苦的生活,磨练了我的意志,完成了我生命的蜕变。

第一次“做工分”是薅苞谷。我过去只知嫩苞谷的香甜,可扛起锄头走进苞谷林,“烈日炎炎似火烧,谷叶割肤如利刀”,使人感到的却是特别的烦躁难耐。苞谷天花本没有一点吸引异性的阳刚,可他却偏要将雄性的基因恣意地四处飘洒,浓密的花粉尘,揉在汗淋淋的皮肤上,塞住了我们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密不透风的苞谷林中多的是蠓蚊叮咬,弄的人一身痒痛得“其味无穷”。

“手把锄头锄野草呀,除掉了野草好长苗呀……”我这时忽然想起了儿时在“儒英”幼稚园学唱的儿歌。不知为啥,此时小儿的天真烂漫已荡然无存。一句戏词孟然涌到咀边:“侯门公子多磨难啰——”一走神,我失手挖断了脚下的红苕苗。“哎呀!你们这些人,有啥子用啊!”队长婆娘白二嫂冲着我吼了起来。

“只晓得到生产队吃粑和——”阿Q式的龙麻子咧开大咀也在凑合着推波助澜。

几个年青女娃子嗤嗤的盯着我笑,我感到自己出了洋相,心里有点“输不起”。我无法用“矣焉哉 ”之类的辩驳,红着脸,又多了几点“汗滴禾下土”。

要多挣工分,就必须多下“挨打力”。抬石头,看似简单,可其中还有一番力学的考究。

抬脚,抬脚,就看一双“脚”。开初,谁也不愿与我合杠,还是龙麻子不信邪,将就了我这个见习农民。当时,我十分欣慰,几乎谅解了那天他对我的喝斥。但是,当我们套起石头,杠子上肩时,我才知道这位四十来岁、个字不识的赤贫单身汉,到是个“杠子力学”的内行。龙麻子仗特自己三百斤的毛力,有意戏弄于我,他不仅多抬一截杠子,而且边唱边扭,使我难以适从。不一会,我就感到肩上疼痛如刺、腰干发酸,又怕石头打着脚,心一紧张,双脚打颤,只好搁下。龙麻子笑扯扯地说;“嘿,尝尝下力的味道!”我悻悻而无以对答,白队长见此情形动了恻隐之心,他走过来说了这个痞子几句,另外安排了一个人与我合杠。……一天下来,我才发觉肩膀红肿脱皮,好在疲劳已一夜无梦。

我这破落家庭的飘零子弟,别无出路。祖父对我说中国人自古 务农为本,于是,我狠命的学啊,做啊,一年下来居然有了二千多个工分,免可自“食”其力。

说起“食“,中国人也特别重视。大概是对吃饭问题感触太深,熟人见面第一句寒暄总是“吃饭没有?”真是民以食为天。我们初到乡下,吃了半年商品粮,随着我们一天一天的农民化,慢慢开始了““红苕半年粮,海椒当衣裳”的生存体验。

我兄妹五人,我居长,一家七口就靠母亲每月那微薄的28.2元工资支撑。亲人无法再资助我了,我只好入乡随俗,也以“一日三夕粥“的方式来维持生命的延续。粥啊,俗称羹——苞谷羹、麦羹、碎米羹、菜羹羹,统而如此,朝夕为食,冬去春来,万味一羹。菜肴是靠自己在八厘自留地上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开初下乡到有几分“悠然见南山”的情趣,后来就慢慢淡漠了,大约是我没有陶潜那样高的思想境界。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是忧道之不兴,食而无味,是感人心不古。我们那时若数里之外在烹油炒肉,都可刺激嗅觉,引得谗涎欲滴。一年到头队里分了一斤多母猪肉,我拿来泮红苕煮,结果红苕煳成了锅巴肉却还是生的,我饥不择食,不管三七二十一囫囧吞下,结果肚子拉了三天。

我初到队里,无公房居住,公社说服了齐大爷,她让了一间堆柴火的破茅屋与我暂且栖身。山乡的夜是死寂的,只有蟋蟀和青蛙的呜叫才使人感到了生命的搏动。我住的茅房门开东南,崩了西墙,胡乱用两捆苞谷杆来吧洞堵上,无所谓安全感。我本是一贫如洗,仅有的是“地主子女”的一条贱命,如此而已。

茅屋顶上布满明眼暗洞,下雨水流如注,几次调整 ,我才找到了刚够安床铺的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在这里,我才体验了杜甫“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诗句的实感。可就在这间屋的昏黄油灯下,劳作之余,我读了许多的诗云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想起了古代圣贤所受的磨难,我聊已自慰,心中释然。于是,我便拉起京胡,唱起了《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农民不懂京戏、无人应和,这不过是我自己寻找发泄的途径罢了。

 虽说《红楼梦》中的焦大不会爱林妹妹,但唐代的崔护却忘不了人面桃花的村姑。

邻舍的王六妹,浓眉秀发,到有几分村姑天生的健康美,有时她听我拉响胡琴,也会走过来跟着我哼几句《社员都是向阳花》。她母亲怜我孑然一身,不时叫王妹给我拿几块麦粑粑来,或叫我过去吃一顿苞米饭,来来往往,看到王妹妹略有几分羞涩的赧颜,不禁令我心旌荡漾,夜不能寐,“好逑”之心油然而生。我们那时很老实,不知“桑间濮下”之事,只有辗转请人去撮合。然而,不挑明还时有往来,一挑明,却还吓飞了山凤———“背时女,那才不能嫁给这个地主后人啊!怕子孙后代都出不了头!”——听了几个好心的老婆婆这么一说后,王六妹连麦粑也不送来吃了,哎,古今有几个“王宝钏”哟?何况我也没薛平贵那个出息呀!

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虽然过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原始生活,但在夜阑人静之时,却仍时时感到青春躁动得烦恼。孤灯残卷,长夜凄凄,蒲松龄笔下的艳遇,怎么也不落入我得梦境?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狠命的读,胡乱的想,挥笔涂鸦,扭曲的心理总想得到一丝发泄。一篇篇荒诞的《陋室“聊斋”》写出来了,然而,当时人们食不果腹,谋生无暇,谁欣赏这些风花雪月的无聊文字?“藩溷之花”而已。呜呼,“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可惜这些文稿无从发表,“在史无前例”中竞差点给我引来杀身之祸,只好悄悄付之一炬。                                                                       

六六年春,我想再去报考大学,给公社主管雷应群书记汇报后,他说“上级不指示,我们不出证明。”——读什么书啊?一场暴风雨就又要降临神州大地上了。

“文革”开始了,浑浑噩噩的 “我们”为了寻出路,也去“经风雨、见世面”。六八年后,大批“知青”队伍也下乡插队来了,我们汇合一起在“广阔天地”里苦斗,可怜一些人结果死于武斗或身陷囹圄 。“老知青”的命运都不佳,好在我有点文化,闯过了千层罗网之后,仍还有幸沐浴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晖。

十五年的知青生活使我由蒙蒙书生变成了莽莽农夫,也使我从单纯幼稚走向了“世事洞明”。饱尝了人世艰辛之后,我们变了——丢却了绚丽的青春,换来了累累伤痕的成熟。

一曲曲五味俱全的“知青歌”,便是对我们青春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