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观察室纪事(中国青年报 2007-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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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观察室纪事 2007-11-28 小题     

    编者按:这是一名年轻的医学院学生在一家省会城市的二级甲等医院实习时的所见所闻。他只是记录,但“找不到答案”。我们编发此文,把一个陌生、压抑、逼仄的空间,呈现在读者诸君面前,也许仍难寻答案,唯祈望开敞一些更明亮的空间。

    在我实习的这家医院的急诊科,第五观察室是专为三无病人准备的病房。说是准备,并非特意,只是收治的这类病人太多,旧的未去,新的又来,天长日久,便有了这么一间专门病房。所谓三无病人,就是那些既无身份,又无亲属朋友,更无交纳医疗费用能力,只能让医院、医护人员既赔治疗药物费用又搭工夫的病人。

    我们这家医院,距离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都不远,人口流动性大,所以收治的三无病人也比别家多。这些病人,从来源上看主要有两类:一类是长年露宿街头突然病倒、意外受伤后被弃置路边或路人突发急症晕厥,被好心人发现并拨打120急救电话呼救让急救车拉来的;另一类则是警方送来的伤病员。

    知道第五观察室,是今年7月中旬,我第一次在急诊科值夜班。那天晚上出奇地忙。忙过一阵,医生对我说,你去第五观察室看看咱们的“活宝”还活着没有。我问,什么“活宝”?他把头歪了歪,微微一笑说,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到那里才知道是三无病人,但至今我也没闹明白他为什么称那个病人是“活宝”。第一次忙抢救,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当然也包括第一次进第五观察室,这一切让我的心深受震动,直到凌晨4点才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独自在一片萧条的大街上走了很久。来到一家小饭馆,点了菜,要了扎啤,喝下去,再看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心里这才好受些。

    听在这家医院工作多年的保洁员老李说,第五观察室成为专门收治三无病人的病房,已有3年多的时间了。并不是所有的三无病人都会被收入第五观察室,住进这里的病人,大都无清醒神志、精神恍惚,无法自理日常生活,完全依赖他人照顾。这期间有多少人住进去,又有多少人进去后再没能活着出来,恐怕没有人注意过。老李负责这间病房的卫生以及病人的日常生活。与他闲谈,从他那一声声叹息和愤懑的抱怨声中,我可以感受到许多悲惨的故事。

    第五观察室的条件可想而知。这里只有两张简单的病床,如果这类三无病人多于两人,就只能放在地上。由于病人几乎完全丧失自理能力,床垫、被褥即使换上新的,不过两三天就被他们污染得不成样子。没办法,夏天老李会在床垫上面铺一层塑料纸,冬天再垫一层纸箱拆成的厚纸板,等他们“糟蹋”完了,再换下扔掉。由于他们大小便基本都是拉在裤子里,有的甚至会把老李准备的便盆当枕头使,第五观察室的卫生条件糟糕透顶,气味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医护人员每次进去之前,都要戴紧口罩,深吸一口气憋住,忍一忍,以最快的速度干完活跑出来。虽然每天老李都会对第五观察室进行彻底的清理,也只能保证这病房之外的空气不被过多地污染。

    因为这些三无病人所有的治疗费用均由医院承担,对他们的救治是“绝对赔本的买卖”,所以,用药能省则省,最常用的就是生理盐水兑维生素、抗生素,能救治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若他们的病情一再恶化甚至死亡,只要不是因为医院救治不及时造成的,医院也算仁至义尽了。

    隔三差五就会有三无病人被收治,第五观察室是急诊科最抢手的病房,几乎没有空置过。这些病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饥渴或伤风感冒晕倒在路旁,来到医院,给些食物、饮水,不几天就恢复如初,或自己走离医院,或被医护人员连哄带骗赶走。当然,若病情较重或进一步恶化,就只有在维持治疗下等死的份儿。有一名车祸后被扔在路边的病人,发现时头部和阴囊的伤口都已经腐烂生蛆,又没有足够的药物治疗,没几天就死掉了。另一次,两名流浪者被抬进第五观察室,也没能活着出来。住进第五观察室的病人,其死亡率是相当高的。

    我所见到的在第五观察室停留时间最长的病人,恐怕是那个双足截肢的少年。他2006年4月入院,死亡时间是今年11月初,历时一年零八个月。由于严重营养不良,他瘦得皮包骨头,每天蜷缩在病床的一角,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呆若木鸡地望着每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看样子,他不过十五六岁,却不知怎么落到这般境地。他是因为冻伤,双足坏死而做的截肢手术,术后创面又感染,医生只得进一步处理才挽救了他的性命。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多次得过胃肠道感染等病症,可是经过救治,他竟然都活了过来。虽然每天只吃些馒头、花卷,远远不能获得足够的营养,他还是很坚强地活了这么久。而这一年多时间里,许多比他晚进来的人,却再也没能活着走出这间病房。我们曾说过一个黑色笑话,如果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他或许是“同室病友死亡人数最多”的那个人。

    11月初的某日,截肢少年不见了,床上换成了一个黑黑的一看就不是黄色人种的病人。听老李说,医院前几天为迎接检查,怕这些三无病人影响医院形象,暂时转移到了别处。等把他们接回来,无不上吐下泻,截肢少年没两天就死掉了。

    曾有一个外乡人,从他随身携带的蛇皮袋中的工具看,应该是木匠。我见到他时,他正躺在第五观察室的地上,光着膀子,枕着蛇皮袋呼呼大睡,对满身的蚊蝇毫无知觉。此后,每次见到他,都是瘫软在地上,任人摆布。经过几天的救治和观察,他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了,护士长就想赶紧把他送到救助站去。可是任护士长好说歹说,人家救助站愣是不要!迫不得已,护士长只得请救助站的几名负责人撮了一顿,对方才勉强答应“考虑考虑”,让护士长等消息。

    那天下午一直等到4点半,护士长终于接到救助站打来的电话,让务必在5点半之前把人送到,过期不候。护士长赶紧找保洁员老李,让他收拾一下,给病人换身衣服。可是这时候却怎么也不见老李的影子,打他的手机也不接听。老李已经摸透了规律,这个时候护士长找他准没好事。一直到5点钟老李才出现。气急败坏的护士长,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顿臭骂,把他刚买来的饭菜也给扔了出去,看样子恨不得冲上去再给他两个嘴巴。

    我们两名实习医师,带了双层的橡胶手套,一人把着一只胳膊,把那人拖出医院,架上雇来的一辆摩的,匆忙赶往救助站。好歹在5点半以前赶到了,我们按照护士长的交代,飞快地架下病人,拖到救助站门口,赶紧逃之夭夭。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洗衣服和洗澡。

    两天后,一名护士告诉我,送到救助站的那个木匠,又被救助站送了回来,当天就死了。

    晚上我值夜班,和一名医生说起刚刚死掉的这个病人,我不由得抱怨医院不人道医护人员太麻木。他无奈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许多人只是认为“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医生的眼里只能有不同病情的病人而不能有不同身份的病人,医院要做的是以最低的价钱让患者享受最优质的服务,哪怕三无病人也不能因为没有钱而得不到良好的救治。可是医院毕竟不是慈善机构,凭什么所有的责任都让医院独自承担,“现在是该管的人不管,骂名全落到咱们医护人员头上了”。

    张心甜,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住进第五观察室而有身份有家人的病人。

    他是不明原因晕倒在路边,被好心市民发现,拨打120,我们医院的救护车去给拉来的。当时他神智不清,躺在病房的地板上呼呼大睡,裤子被尿湿,引来蚊蝇横飞。在他随身携带的一个破旧公文包里,有身份证、两部手机和一包治疗高血压、糖尿病的药物。于是知道了他叫张心甜,50多岁,山东平度人。医院找了他手机上储存的几个号码,一一打过去,对方无不说这个张心甜是个骗子,不但骗过许多钱财,连手里的手机也是骗来的。医院后来费了不小的力气找到了他老家的电话,联系到他的儿子,没想到他儿子竟然说,这个爹在外面游逛多年,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该怎么处理,医院看着办吧。

    护士长听他这么说,大为光火,说家人都不要,咱们干吗留着,干脆扔出去干净。科主任也不耐烦了,说跟院领导商量商量,不行直接找他们乡政府,看他们管不管,“如果他们不管我们就找媒体曝光,我就不信他们不把人接走!”

    随后来了医务科的一名科长。听着医护人员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科长说,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对于三无病人问题,涉及卫生、民政、公安等多个部门,现在还没有专门的法律法规,规定谁该做什么,咱们也不知道该找谁合适。“国家没有比较完备的社会救治保障体系和公共救助基金制度,医院也没有好办法。”

    没等他说完,就有人插了一句:“那没人管就成了咱们的责任啦?医院要发展,医生要吃饭,总不能把辛辛苦苦创下的一点儿效益都搭在救治三无病人身上吧!”

    通过和医护人员的沟通,我感到,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优质服务必然意味着更高的成本,既然国家把医疗推向了市场,再一味要求医院继续去不计成本、不求回报地“救死扶伤”是不实际的。如果没有人来承担这些三无病人的治疗费用,那出了什么事情也不是医院该负责的。甚至,“在医院,死个人怕什么?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就是了”。

    虽然科里不断找院领导反映张心甜的事情,要求赶快解决,但是接下来的好几天,张心甜还是好好地在第五观察室待着。

    让人气恼的是,慢慢恢复神智的张心甜,经常趁着医护人员不注意,溜出病房,衣冠不整地在走廊里乱跑,许多猝不及防的病人和家属被他吓得惊慌失措。由于一直没有妥当的安置措施,护士长只得让保洁员老李给他找了一身衣服,把他的东西带好,在一天夜里让人连哄带骗,推推搡搡带出了医院,在夜幕的掩护下走了很远,觉得他不会再找到我们医院了才把他丢下。

    没过几天,听到救护车鸣笛,我本能地推着担架车出去接病号。一打开车门,就听到随后赶到的护士惊呼:“怎么又是他!”

    第二次被收治的张心甜多了个心眼,再也不相信医护人员的话,特别是有人试图带他离开门诊楼的时候。后来,医院领导经过不断努力,又和救助站进行了沟通,最后不知道谁出钱雇了一辆车,把张心甜送回了平度老家。

    我结束在急诊科的实习后,有一天,听轮转到急诊科的一名同学说,急救车送来一名突发脑溢血晕倒在路边的老人,由于老人一直昏迷不醒,联系不到亲属,只好暂时收住在第五观察室。等第二天其家人循迹找来,再收入神经科病房,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即使能保住性命,今后也很难说有什么生活质量可言。

    我问一名医生,对于这样的病人,为什么不能先抢救?他说,医院也是让拖欠治疗费用拖怕了,你忘了那天凌晨咱们收治的几个械斗受重伤的人,咱们辛辛苦苦抢救了半天,累得筋疲力尽,到最后有个家伙,竟然一分钱没交就从病房跑掉了!大家总觉得,病人被送到了医院,医生就要尽全力减轻病人的病痛,挽救病人的生命,但是医生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总不能老讲不计回报的无私奉献吧。

    前两天路过第五观察室,看到老李正在里面打扫卫生,我进去和他闲扯。他指着躺在床上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一名妇女说,她正拉肚子,身上穿的裙子都被粪便染成了黄色,“这些人真该死,给他们便盆也不用,天天拉在裤子里”。老李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一边没停下手里的活。而那个女人,似乎听不懂,也不抬头看进来的人,依旧呆呆的。不过老李还是看到,她手里竟然抓到一只苍蝇。

    我所说的第五观察室,其实并非只此一家,它存在于许多人口流动性大、三无人员多的大城市的医院。三无病人一旦住进来,由于缺少保障,他们几乎只能自生自灭。或许见多不怪了,麻木了,但我们毕竟没有理由过多苛责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扪心自问,我们当中又有多少人,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把他们当做病人,当做人对待?

    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生自灭吗?我找不到答案。

    照片:第五观察室内 黄鸣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