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事终归是与熊有关——榛生

很清新，虽然有点…哈，毕竟还不是那么开放的谈论……喜欢就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么？“因为你暗恋我啊……”。呵呵，很温暖的理由~~~

一
最近在学校附近的超市，内衣那一档，看到他们新进了一种印着小熊图案的胸罩+内裤，一套20块8，浅白底色，熊好可爱。我有点喜欢，但是我不好意思买。因为这家超市离学校太近，实在堪称危险。
要知道，午休时候，男生往往先去抢学校的篮球场，抢不到的那部分人就会转战超市外面的水泥平台——那儿也有一个供市民游戏的篮筐。
一般来说，他们会一直打球直道上课铃响的前五分钟，才满身大汗走进超市，孵空调，吹干身上的汗，再貌似衣冠楚楚地回学校。当然，这并不排除他们打着打着就会冲进超市买冰冻饮料的可能性。
有一次，妈妈让我在这家超市顺便帮她买酱油，结果，我就被一个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男生撞上了。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是本校的，理应打声招呼哪怕hello一下也好啊。结果，我只是尴尬得想找地洞钻进去，他僵了半秒则是讪讪地说了句：“你买酱油啊！”
当时我连一句“是啊”都回答不出来，因为实在是太想死了——实际上那天我不仅提着酱油，还顺便挑了一把“也许会给妈妈带来惊喜”的配菜小葱——左手一瓶酱油，右手一把葱的高中女生，整个形象更接近一名光荣伟大的欧巴桑。
所以那男生付了可乐钱以后也不知该继续和我说点什么，只好拔腿跑了。我呢，我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杀戮的愿望，想杀的事物有三种：一，酱油；二，葱；三，我自己。于是从那天起，我发誓再也不帮妈妈带任何东西，同时警告自己：干脆别在这家超市消费。

二
但我喜欢在午休时跑到超市闲逛的这个爱好却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中午真是太空虚寂寞了。那么漫长的两个小时，心里不停地发着巨大的蘑菇和郁绿的青苔，又不喜欢跟同学聊明星花边或者继续闷头背书，唯一可做的也许只有午睡。
但你知道，在教室午睡，把脸压在桌上状如鸵鸟，或者口水漫长得汪洋成海淹死恰巧途经课桌的蚂蚁，这非但不雅不厚道，长此以往还会生皱纹得颈椎病呢，我可不想年纪轻轻的还没读大学就七痨五伤。所以不如去超市逛逛。因为没钱，逛了也不买，逛起来心情倒也格外轻松。看着那么多商品虽不属于我但还是仅仅因为它们的存在就跟着莫名兴奋起来，觉得自己也实在是一个太简单的人。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的人没有安全感，最亲近的东西就是物质。也许他们说得对，毕竟我们出生的时代物质已经极度发达，铺天盖地都是好玩的好吃的好用的，跟着物质一起长大，物质伴我们最久，怎能不觉得亲呢？
我观察超市里的商品们：哪一种在降价，哪一种在促销，哪一种大打折。有时候也会破例买了非常划算的的饼干或糖，回到学校，前后左右座的人探过来好奇的目光，我学着课本念道：“嗟，来食！”一伙人便一哄而上稀里哗啦分吃零食，赠品则留下归自己，一支笔或者一本拍纸簿或者一枚钥匙扣，都可以让我欢喜很久。
现在，我为一套漂亮的内衣苦恼。已经连续三天，路过女式内衣柜档，明明熟悉到连它上面一共印了多少只熊都一清二楚的份儿上，却还是装作第一次相逢，惊喜地走过去，瞪大了眼睛，翻翻价格，看看尺码，再环顾一下四周——没有男生走过来的话，就大胆地取下来在镜子面前比一比。
喔，它的颜色真的很衬我的肤色，款式也是现今的潮人必备呢，卡哇伊透顶，多么销魂的小熊内衣！属于我的尺码还有很多很多，毕竟70A这种飞机场身材绝对不能算大众码的，故而也就避免了一出场就被抢购一空的命运。那么，堆挤在货架里层的那么多套70A，属于我的那套你又在哪里呢？啊，我似乎听到了它对我热切的呼唤。
但是一想到外面烈日下那些打篮球的男生三不五时就会冲进超市买可乐，如果还是被上次那家伙撞上的话，不知道他打招呼的方式会不会变成：“你买内衣啊？！”
那样的话，我想，不光是我自己想死，也会在临死前把他杀了灭口吧。

三
又不是缺一套内衣就不能活！咬紧牙关，把那些熊那些可爱的花边那些漂亮的蝴蝶结从大脑里统统扫走，揉揉眼睛！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期中考试啊！魏籽！！！你怎么居然会在期中考试的数学试卷面前想着内衣！在试卷这种严肃的事物面前想着内衣那种香艳的事物，就等于……就等于在佛像面前吃肉，在十字架旁边谋杀小动物，在修女面前耍流氓……你真是自掘坟墓啊魏籽，你难道真的不想活了？
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定定神，往考卷上填写班机姓名。再仔细检查一遍，谨防一不小心把“魏籽”填成“内衣”。
在这次期中考试前的三天，老班曾经发出危言耸听的恫吓：“考试结束后要进行全年极大排名，前50名的家长可以不来开家长会，50名以后的一律要来开会，并且每位开会家长都要当场写一份下学期计划书，督促你们的学习，帮助你们提高成绩。你们已经高二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班说这话的时候，班里几个学习不好的同学就开始绝望地发短信。后来我知道那些短信是在讨论怎样尽快上网去结交几个年龄大的网友来冒充家长，因为……真正的家长实在丢不起那张脸呐。
为了让我妈妈逃脱写“下学期计划书”的厄运，入校排名刚好是第50名的我，一夜之间领会了“背水一战”这句成语的意思。我只能赢不能输，我的压力比发短信的那些同学要大得多，也切实得多。
所以，内衣，请你原谅我，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你忘了。

四
这次的考场安排很奇怪，是全校三个年级的人按学号统统打乱次序再抽签排列，也就是说，作为212考场里的高二生，我左边坐的可能是一个高一的学妹，右边则可能是一个高三的学兄。这种考场安排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同年级的学生彼此抄袭，这一点我们都清楚得很，但是如此兴师动众用心良苦的九阴排序法却也是鄙人入校以来所经历的第一次，于是也就和高一那些少见多怪的小孩们一起抱怨起校方的阴险刻薄来。
毒招是外号叫做大灰狼叔叔的教务主任的想法。开考铃声响起时，他在全校几百个学生怨念的眼波中昂然而立，撸须微笑，假装成很慈祥的样子。如果宇宙间存在超能力和异次元时空的话，在另一个存在里，大灰狼叔叔可能已经被我们的咒骂和毒怨撕成了碎片，每一片都小到不能再小。
下午考数学的唯一好处也许就是：全体人都昏昏欲睡，这样有可能造就总体成绩都不太高的大结局。而我的祈望更恶劣，我希望全年级的人数学都得零分，那样也就可以掩盖住我理科菜鸟的真实水平。
在考场里，离我最近的一位本班同学，坐在三个座位以外的右下角，仿佛几光年的距离。别说问她一道题，就连看她一眼都相当艰难，而她冲我挤眉弄眼一次，传达到我这里时已经至少浪费掉一道题的时间。所以说，大灰狼叔叔真的是赛诸葛，考场仿佛八阵图，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都甭想不劳而获。
绝望，让我整个人变成了灰色，像一件无人问津的内衣……吓？又在想内衣！
而我的前、后、左三个位置，坐的都是高一的新生，他们认真努力的考试态度让我自惭形秽。右边的座位直到我答完三道题还不见人来，座位上的名字写着“高三（一）班 许怀哲”。这是个普通的名字，然而……不不不，怎么可以说这是个普通的名字？这个名字不是我入校时就被作为好榜样在老师嘴边唠叨不停、在学校宣传栏的红色成绩榜里始终霸道地占据他们年级前三名不倒、像一颗遥远美丽的恒星一样的那个考试之神、优等生之中的优等生的徐怀哲吗？
据说非常聪明，是属于天才的那种人。
据说在数学课上因为不服新来的小老师，被问到cos是什么意思时故意说成是cosplay,从而引起学校里新一轮动漫狂潮。
据说那位老师被气得元气大伤，停教了他们班的数学课，那罪人的月考成绩却连续五次得满分。
据说长得不太好看，有点胖。
据说为了升入大学后第一时间博得女生好感，正在积极减肥。
这是一个寻常的下午，窗外的蝉鸣十分嘹亮，很多不需要考试的人：比如幼儿园的小朋友，附近公司职员，学校看大门的那个女的，或者我妈妈，他们都可以借这大好时光睡个午觉，然后懒懒地醒过来，想点可有可无的心事。而我却在焦头烂额地考试，不情愿地计算着那些公式、排列组合规律、正弦余弦函数。学校篮球场在此时被一群疯闹的小学生占据，投篮十个有九个不准，而远处超市开始放《不得不爱》这首歌。许怀哲在我答第五道选择题的时候破门而入，向老师鞠躬抱歉，得到额外的开恩后，三脚两步找到座位，放下手上一瓶喝了一大半的可乐，展开考卷。隔着一米多远的距离，我都闻到这家伙因为运动过量而蒸发出的汗味和袜子里的馊味，忍不住开始憋气，直到适应了那股过强的人体毒气。
许怀哲穿学校发的运动裤，白T恤，长相却实普通，表情稍一不对劲就可以算成丑。最顺眼的也许就是侧面看上去憨憨的，有点像熊，或者熊一类的动物——浣熊、猫熊、河马、犀牛。因为胖，就有点喘，原来还真是不减肥不行……我撇撇嘴，正想露出“你没什么了不起嘛，我就是以貌取人怎么样”的神色，这是许怀哲回过头来了。
于是，我看到了某天在超市收银台边问候我“你买酱油啊”的那张脸——他似乎也认出了我，愣了半秒，呲牙一笑：“你也考试啊？！”
他打招呼的方式真的不是不让人想死的。

五
每一张数学考卷的最后一道大题可能都透露了出题老师人性里最阴险的一面，像这么难的题你去考爱因斯坦啊，拿来折磨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算什么英雄！从小学开始，我就从没答对过数学考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目，有时候我干脆弃权不答，反正答了也是错，错了还会被老师当成反面教材抨击。不如不答，免受屈辱。
李清照不是说“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吗。 但是今天我非答不可，因为我不想落入50名开外，我不想我那可怜的妈妈来开家长会，在会上尊严扫地地替我写下学期计划书，我更不想开完会后她喋喋不休变成女唐僧，最后没准我得用舍命陪她逛超市的方式来平复她过于激动的内心，她会不会又要我帮忙拿酱油？
我抓耳挠腮，魂不守舍。右边的许怀哲却在晚到考场20分钟的情况下，顺利答完他试卷上所有的题目。他开始闲极无聊了，侧过脸看了我一会儿，见我吭哧吭哧算不出来，就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腔调，同时开始喝剩下的小半瓶可乐，还打了一个大嗝。
我认为这个嗝是对我深深的讽刺，忍不住恶狠狠地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得意的神情被我一蜇，气得无声地笑了。这时，监考老师有向这边走的意思，许怀哲在老师提步以前，忽然将一个小纸团扔到我桌面。
我摁住。“不要交头接耳啊！”监考的女老师戴深度眼镜，应该是什么也没看见。
许怀哲对老师笑笑，不解释任何，起身交卷，走了。
老师大概也被这家伙什么也不怕的潇洒劲头给弄得神魂颠倒了，毕竟是师大才毕业的小女人。高跟鞋蹬蹬蹬追到教室门口，不甘心地喊了一句“还没到交卷时间”，却发现人都走远了，于是又折回讲台，瞬间被交上来的那张数学考卷吸引，大概又是工工整整写满正确答案、几乎可以当场判定是满分的模范试卷吧。
我悄悄展开那个纸团。 徐怀哲到底是什么视力呢？在一米多远的距离外，他把我做不出的那道的题目看得一清二楚，纸上面写出的是详细的解答过程。
那是一道分值为12分的超难超要命的大题，我猜我们班答得出这道题的人一定寥寥无几，而按我平时的能力，也许再苦学十年也还是对住它眼睛发花吧——许怀哲的人情太大了，我，我和我妈都有救了。

六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在三天内如常进行，考场里的人走马灯似地乱换，我从212换到213，又换到312，却再也没有遇见许怀哲。不过数学以外的其他几科倒也难不倒我，特别是语文，俨然小菜一碟。
三天以后整个期中考试结束，考完放假半天，所有人都像大病初愈一样又虚脱又幸福地作鸟兽散。我路过超市门口，不抬眼都知道那些男生又在打球了，当中个子最高的那位刚好一个远投把球投进篮筐，咚！我不抬眼都知道那是许怀哲。
惯性作用，我的双脚又往超市走去。
印着可爱小熊的内衣还在，起码还有两打的货存在等我，不用急。有两个比我大的女孩在挑选，她们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拿着内衣咯咯笑，还互相打闹着。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羡慕，什么时候我也可以长这么大，23岁或者25岁，足够成熟，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想买什么内衣就买什么内衣，可以不怕男生的眼光……可以不必为了怎么向一个男孩表达谢意而焦虑得肝肠寸断。几乎是从考完数学开始，就一直想着再遇见许怀哲该怎么办。感谢是肯定要感谢的，但是，他会不屑吧！一个笨笨的算不出数学题的女生，他会放在眼里吗？他帮我，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做件善事，也许只是在枯燥的考试中搞个小把戏，娱乐一下自己。
但是，古人说，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在超市的冰箱旁边磨蹭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拉开门，拿了两瓶可乐。拼命回忆考试那天他桌上那瓶是可口可乐还是百事可乐，最后跟自己赌了一回：是百事，一定是百事！
除了用请可乐这种方式谢谢他以外，我想不出萍水相逢的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他了解我的感激。出了超市，许怀哲正在中场休息。阳光下那短头发白T恤完全被汗水浸透，看上去好耀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设计了几个开场的句子——“谢谢你那天帮我”，或者“交个朋友吧”。都觉得太正式太无趣，最后只是直统统走到他面前，喊了一句：“喂！”把可乐递了过去。
“请你喝可乐。”说这句话的语气既不像一个文雅的淑女，又不像一个活泼的辣妹，温吞的开场白简直让我又一次想到了死。
他看着我，看了几秒钟，没有接可乐。然后他就呵，呵，呵地笑了，还故意大喘气：“为——什——么——呀？”
完蛋！我的脸逐渐涨红像一只倒满红酒的高脚杯，傻傻地呆立。看来我高估许怀哲的记忆力了，他不仅不记得那天考场里的事，他甚至根本就忘记了学校三个年级曾经一起期中考试吧！更何谈他会接受这瓶递上去的可乐，并且领会我请他喝可乐的良苦用心！啊？我的样子，应该很像一个纯正的花痴吧！
就在这时，跟他一起打球的男生全都十分配合地鼓起掌来，哄笑声里我放下那瓶可乐大步朝车站飞跑。谁知起脚不灵，绊了一跤，身后的笑声更是此起彼伏，有几个笑得太畅快，分明可以听到他们被自己喷出来的气流呛到的声音。这样的开怀大笑对于我们这所高中的学生来说，三年来也不会有一次吧！可是，这样发狠地嘲笑一个女生，就真的会令他们感到开心吗？
我咬紧牙关，努力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同情他们的同时又痛恨他们，当然，最恨的是许怀哲。

七
手里的另一瓶可乐随着我的跑动在晃，液体左突右冲，就像心脏里发生了海啸，血液马上就要溢出来了。身后的球赛在继续进行了，而前方，公车站已经不远，鼓励自己：上了车就好了，把他们甩远一点。
可是703路车却迟迟不来，站了许久，头晕眼花，满身大汗，公车就是不配合，说不来就不来。不敢去回想刚才那窘得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只是慢慢地拧开自己手里的这瓶可乐，气泡很足，溢出一半，流满了手，好丧气。
身边有人站过来。抬起头，许怀哲举着喝空了的可乐瓶子，笑得很open，分明是一个再友爱不过的男同学，不再是那个有心捉弄女生的坏蛋了。可是开口说话却又透露了这家伙的不好惹：“以后要记住噢，我不喝百事可乐，只喝可口可乐。”说着，一个投篮动作，空瓶子准确丢进垃圾箱，“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可乐，我车来了，再见。”
他上628，回头对我摆摆手。摆手的样子让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地看他，好像……瘦了许多，也……不丑了。难道打篮球真的这么有效吗？一只熊慢慢变成鹿，现出好看的轮廓，甚至现出了一个坚毅的下巴。对他的怨恨因为一颗不争气的好色之心而渐渐消散。他有一米八吧？
数学老师让我当堂讲解期中考试最后一道大题的做题思路，我吞吞吐吐的回答显然非常失败，但是，从那天起，我却不得不正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各科老师都忽然对我客气起来。
因为——期中考试的总分公布了，我非但没有落进50名以外的可怕漩涡，还跌破全校人眼镜地拿到了年级第一！天知道我是怎么考的，也许文科发挥得太好，也许阅卷机出错，也许仙人附体，也许这不过是一场梦。总之，我成了第一名，原来茫茫人海里最不起眼的女生，现在成了全校的热门人物。许怀哲给我的这12分帮了大忙。老师们开始对我这个新星刮目相看。走在路上会有同学在旁边小声说：耶，她就是魏籽！甚至会有小学妹忽然跑过来向我借高一时用过的英语笔记。每个中午独自跑去超市闲逛回来的时候，会听到几个外班老师在议论：现在的孩子，越是不学习越是成绩好，世道完全变了呀！
像是贫民忽然中了彩票，500万且全都是美元，一夜成名的感觉让我知道，除了很多我不在乎的目光会追随我以外，我在乎的，也会多看我几眼了。

八
星期一的下午，因为大扫除没擦净窗子，老班要求我们小组重擦，因而我没有去超市。傍晚回家的时候在公车站，远远地就看到许怀哲。
又瘦了。瘦，就显得更高大。走过来，影子正好全部挡在我的影子之上。“今天中午你没有去超市啊。”瘦子许怀哲冲我清亮地一笑，那眼睛里的光，像冬天雪下的泉水，知道我满脸涨红一定是有事要和他说，就摆出一个倾听的姿势。
“我得了年级第一。”一点都不像别人拿到第一那种兴奋的样子，带着羞愧甚至是自责，简直像认罪，“你那十二分，起了好大作用。其实……”
“其实你不想做第一名，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也当过第一名嘛.”
“是啊，第一名，很痛苦。尤其是，这个第一名不是靠自己得来的……”
“怎么不是靠自己得来的？”
“不是说过了吗，有你的12分……”
忽然静了，他看着我。夕阳是淡淡的紫与碎金的混合色，揉了一些进他眼睛里，成了某种变了质的火焰。他又呵，呵，呵地坏笑起来，小声说：“我的就是你的。”

说完这句话人就不见了，等我在脸红心跳手心出汗的状态里回过神来，628路那辆周身印满王老吉凉茶广告的公交车已经载着他开远了。他是什么意思啊？我的就是你的？越想越不懂，越不懂越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当场质问和反驳—说什么呐！什么是“我的就是你的”？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不要这样套近乎好不好？放尊重点行吗？

然而悄悄地问自己：真的很生气吗？还是其实已被那句话感动了？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吧？那种不可告人的小幸福，不足以将今晚入睡前的自己甜蜜地淹没吗？

但还是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在心中冲来挤去，没有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留意这么不起眼的我？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九

夏天已经这样近，我在穿衣镜前长久地伫立。一条新裙子，里面却穿着旧日的内衣。我想我这个人就有点像我的这身打扮：外表很光鲜，内里却不完美。因为12分的作弊成绩而跳升为校内名人老师新宠，一时风头无俩，可是心虚地知道那不是我的。也许期末考试就会跌回50名以外了吧，会暴露出可怕的真相了吧，一这么想，就会因害怕和焦急而微微发抖。

 再加上许怀哲那家伙是不是神出鬼没在公车站，呵，呵，呵地对我一阵乱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我觉得这段时间真的是既虚弱又迷幻，好想找座寺庙拜拜神仙。佛这回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然而，我从小就是那种即使在作业如山，考试崩盘，丢失书包甚至被父母痛骂逐出家门的情况下，都可以在心里放一件快乐的事的人。在潦倒难过四面楚歌的心境里抬起头，想想那一件快乐的事，会让心情平复不少。如今这件快乐的事就是，时不时傻傻地问自己：许怀哲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你的？

 买酱油那次？

 期中考试抓耳挠腮的时候？

 每天在超市门口不经意的遇见？

 夏天已经这样近，我在穿衣镜前长久伫立，算着距离期末考试的天数，还有66天。

24套小熊内衣已经卖掉8套，但接下来的这66天我不会再去超市了。每个中午，我在教室自习，卧薪尝胆，悬梁刺股，我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呐！我不愿意在几十天以后拿着下跌的成绩被大家嘲笑，我不想一落千丈这个成语成为我人生的注脚。我必须加倍努力---期中考试有人肯帮我，期末考试的时候，这个人已经不会在学校了。

许怀哲马上就要高考。而我必须保住第一名的位置。

据说70A的飞机场经过适当的体育锻炼也可以发展成80C的丰满酥胸，那么是否一个只有50名资质的人经过努力也可以保住偶然获得的第一名宝座？数学练习题把我折磨成了一个疯子，坐公车回家的那段路，不再听歌，改成背公式。

也许玩了命地学习并不光是为了保住面子，也许，是为了能与他飞到相等的高度，看看高处的阳光，雨水，风和飞鸟的样子。超市门外的水泥平台上他满脸亮晶晶的汗，阳光下一甩，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最末一次模拟考他高出第二名70多分，简直令世人绝望。他越来越瘦了，中午上课铃响，他从校外跑回来的身影，看上去是薄薄的一片，饶是如此，还在拼命地减肥。

 真的是为了在进大学时迷倒全体女生吗？那么我又算什么呢？我只是他在正式开场之前的演习吗？一个不经意的小小故事？

慢慢就看不到他了，高三的学生开始自由复习，高三的教室空了。有时候我会在晚自习之前爬到三楼去，找到他们班那间教室，在教室门口站一会儿---站一小会儿。

 一辆垃圾车塞满了从高三那一层楼里打扫出来的废纸，破书包，烂球鞋以及他们读过的课本。慢慢的一车。真恐怖啊，原来高三是这样一车喧哗的记忆！然而，高考了，高考以后，这些东西甚至连同那些记忆，就都要作废了吧。

整个学校被打扫得分外干净，等着他们来考试。

十

他们考完最后一科的下午，我在学校大门外的花树下坐着，想问他在我心里长久埋着的那个问题。然而，却只在人群里看了他一眼，就因为害羞而低下头去。最后人都走清光了，我也只好站起身像对自己交代完一件什么事情一样，拍拍屁股，决定回家。

“喂，你等人啊？”一转身，瘦高的身影挡住去路，浓重而清楚的眉毛，眼睛，上翘的睫毛，因为很近的逼视而让我觉得有一瞬间的窒息感。不再有汗味的男生，因为沉浸考场整整三天身上染有淡淡的试卷油墨味。

带着一丝倦意，许怀哲对我说：“我考完了。”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用脚尖蹭地。

“喂，鞋子不想要了吗？”

“我……”

“唔？你想说什么？魏籽。”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也许他有点紧张，平翘舌没有分清，把“籽”读成了“止”。

“会……会忘了我吧？”

“恩。”他靠近一点点，“会的，所以，这就跟你说再见了。”说着就向前走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一名刺客，刀光剑影又狠又准，行凶过后，却片叶不沾身。

 眼泪忽然就像散掉了的珍珠项链，一颗一颗砸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能哭，先是小声哽咽，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实在忍得太辛苦，终于哇地嚎啕起来。生命里，这次的委屈特别货真价实，代价惨重：嘴唇哭肿了，鼻子哭红了，眼睛快要沤酸了---就因为男生的一句话。

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脸埋下去。哭到不想哭的时候，人可以冷静地想想自己：原来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幻觉，原来不过就是一个玩笑吧。

过了很久，抬起头，收拾起从书包里散落出来的笔，本子，站起身。天气很热，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没站稳。却在这时，看到两米开外的栅栏站着的那个人正盯着我目不转睛，见我抬头，还吹了声口哨。

“哭什么哭嘛！”

“哼！”

“我不过就是去读大学，明年你也一样，有什么好哭的？”

“我没哭。”

“嘴硬，那刚才难道是在撒尿吗？地上那么多水。”

就这么被逗笑了，自己也觉得魏籽你也太好哄了，所以极力忍着不露出笑容，绷紧脸。同时左手被轻轻拉住，男生细长的手指和宽厚的掌心，把我整个手慢慢攥紧。我像被他驯服了似的，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告诉你啊，你不许和我谈恋爱，但是也不许和别人谈恋爱;不许把我忘了，但也不要总想着我。”

  “好难做到。”

  “难什么难，虽然你这个算不出数学题的家伙很笨是全校有名的，但是我相信你还是有足够的智力可以做好我要求的这件事，对吗？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为什么？”

  “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你总是来逛超市其实是借故看我打球嘛，你暗恋我对不对？那我也就慢慢喜欢上你了嘛！就这么简单。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不是在努力减肥吗？被暗恋的人当然应该帅一点才对，所以你还弄得我蛮有压力的。”

  “靠！”被这个自恋狂七得一个头肿成两个大，不管不顾粗鲁地把他的手重重甩开，“小狗才暗恋你啊！我去超市是为了看那件小熊内衣好不好！……”

  “小熊？内衣？”

十一

 期末考试的成绩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二，保住了尊严，却因为忙着复习而错过了高三的毕业典礼。许怀哲去了北京，可我连他的电话号码也忘记要，似乎是一个不太称职的”暗恋者”，但是天知道我真的没有暗恋过他啊！

升高三，没日没夜地背书做习题，连头发都没时间剪，不知不觉长度已经过了肩膀，原来我已经是一个长发女生了。学到很烦很昏沉的时候，唯一的消遣是想到那家伙说过的好笑的话。

 ---因为你总是借故来看我打球，你暗恋我对不对？那我也就慢慢喜欢上你了嘛！就这么简单。

爱真是这样简单吗？我爱你，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也爱你。

数学成绩不知怎么就开始变好了，像是远神赐惠，其实那应该是许怀哲那家伙给了我力量吧。同学们问我想考哪里，我摇摇头没有说出任何一所大学的名字，实际上心里只有一个地方:北京。

已经很多个中午不再去超市闲逛，小熊内衣不知是否已经售罄;学校的篮球场变旧了，几个工人在拿砂纸蹭着生锈的篮筐，很认真地一下一下地蹭着。秋天来临前，凌霄花错乱地开了一树又一树，但那些热闹的橙色却会让我无端忧伤。孩子们在玩捉迷藏，当中有一个小女孩是老班的孩子，有一次她忽然问我，姐姐你的眼睛里为什么有雾？你为什么总是有点不开心？

我不是不开心，我 其实是太开心。

当一个人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是不能打开的，她的心必须严严地包裹，因为不能轻易把心里面的人放走了啊。 许怀哲，是你让我忧愁，而我的心却不想放你走。

  628公交车的王老吉广告换成了世界杯的可口可乐，小小罗的黝黑面孔和黑头发，衬大红的可乐瓶身，满画面的雪白气泡，真漂亮。

 “以后要记住，我不喜欢喝百事。“有人曾经这样警告我。他说：以后。

 以后。以后。以后。

这是一个约定吗？可是在北京的学校里，那些美丽的大一女生也会向他索要一个约定吗？

十二

“周老师，不好意思，我找魏籽有点事，能不能让她先放学？”晚自习结束前5分钟，有人礼貌地敲门，当着老班的面给我请假。老班很给面子。

 许怀哲穿仔裤和秋天的长袖T恤，洗得很白，有好闻的力士香皂味。头发已经修剪得相当有型，手里拿两瓶可口可乐，递给我一瓶。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

 “你不是去北京读大学么？”

 “去北京就不可以回来一次吗？”

 “回来干吗？”

 “回来看你。”

话说到这里就有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因为我又一次整个脸甚至耳朵涨红。

 “要你好好考试，不要想我。不过，顺便要你的电话号码。你这个笨蛋难道想和我绝交吗？居然连电话号码也忘记告诉我。”许怀哲罗嗦着，边走边把我重重的书包夺过去，背在肩上，“你书包里背了三个铅球四个铁饼吗？这么沉！”满脸的怨气，却一直没有放下我那破破的大书包，另一只手一出校门就拉住我的手，好用力，好象生怕旁边这个矮个子女生走丢了。手和手握在一起，渗出细细的汗。

“陪我去超市好不好？”他说。像是恳求，又知道绝对不会被拒绝。

超市里新开了卖西点的小区域，点着可爱的金鱼吊灯，桌上有白色的花，插在透明的大瓶子了，棉布沙发坐椅，可以点好吃的慢慢享用。

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吃晚饭，跟妈妈撒谎说是：“去同学家里补课。”

“补补恋爱课也好。”他笑嘻嘻地说。

“屁！”

“喂，说真的，我不应该在某人高三时来打扰她，可是我害怕那家伙高考一结束就把我忘了。要知道，现在的女生变得可快呢，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说这话时面露狰狞，完全是一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的怪兽模样，“给我记住喔。要定你了，不要轻易和别的男生好。”

“可是，为什么是我？”

“说过一千次了，烦不烦啊！因，为，你，暗，恋，我！为了报答你的暗恋，就喜欢你呗。”

“我没有暗恋你。”

“从现在开始暗恋也不晚。”

吃光了点心，拉着我就往超市里面走去，问我想买什么。“没有什么想买的？不会吧。”坏坏地笑着，带我上了二楼。

高大的男生拉着矮小的女孩一直走到超市二楼女士内衣的柜档，然后说了一句：“去吧，我等着你。”见我还傻呼呼地站着，句走过来捏一下我的鼻子，“有男朋友在身边壮胆，买内衣还用怕羞吗？”

于是我来到那一组小熊内衣旁边，现在，适合我的70A只有最后一套了。我回头看他一眼，他正双手插袋装做发呆不肯转过脸来，毕竟是第一次……陪女生买内衣吧。

收银处他替我付帐，被收银员大妈看了好几眼却也不在乎，是爱让人边勇敢吗？

那晚的星星很亮，一颗一颗，像在泉水里洗净后丢在银河两岸的宝石。

“其实，是有一次在这个超市里遇见你，看到你正傻呼呼地盯着那套内衣。恩，目光贪婪，毫不掩饰，却又不敢买……你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所以就？”

“是的，所以就。”

许怀哲把装着内衣的袋子塞进我的书包里，我知道在夜色里他的脸红了。还没有初吻就已经送了内衣给女孩，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前后颠倒了吧。我的脸也红了。

两个人面对面僵立，像两只会直立行走的大番茄。

“喂，之前没有被男生吻过？”

“没有。”

“不知道接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吗？”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