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历史》---黄仁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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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自宣宗以后,很少皇帝能专注于国事,朝廷作为主要操在官僚手中,而皇帝则被赋予浓厚的神秘性格,仲裁百官间的争执,强迫性地执行开明专制。当时的士绅宫僚,习于一切维持原状,而在这种永恒不变的环境中,形成注重内思的宇宙观,使今人看来,晚明时期显得停滞而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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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有16个皇帝。第一个皇帝葬在南京,第二个皇帝的遗骸迄未发现,下面要提到的第七个皇帝朱祁钰,则单独埋在北京西郊,另外13个皇帝全葬在今日国都北方约25英里处,这13个陵寝大致以马蹄的形状环绕着一座储水池。今日很少旅游者去过北京市错过了明陵,原因之一,第13个皇帝朱翊钧(中外人士都称之为万历皇帝)的陵寝于1958年被发掘,兹后几百万人曾往他的地下停柩室参观。
我们参阅历史纪录反而可以看出这些皇帝有一种奇特之处:自朱瞻基之后,他们很少有机会在重要关头定决策而影响到全帝国,只有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可算例外,可是为时已晚。所谓奇特之处乃是他们在和战的关头,君主与臣僚通常意见一致,很少有争辩的地方,反而他们的私生活倒成为公众的问题,百官争吵不清,通常牵扯着皇帝御前的行止和他家庭中的纠纷,好像人世间最重要的事体不发生于他们祖庙之内,即发生于宫闱之中。
皇帝的更替
第6个皇帝朱祁镇不到8岁登极。自小他就受着宦官的影响。公元1449年他年近22岁,有一个宦官劝他巡视北方边境,在行程之中他遭蒙古人瓦刺(Oirat)部落的酋领也先(Esen)奇袭被掳北去,群臣与皇太后商议之后决定立朱祁镇之异母弟朱祁钰为帝,以免也先挟制当今皇帝而在谈判时逞上风。这计策成功,次年也先恭送朱祁镇返京,自后他称太上皇,居住在宫廷之内的偏僻之处,在中国“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传统,其被监视有如囚禁。公元1457年,在这样的安排六年半之后,朱祁钰因病不能临朝,太上皇的手下人趁机兵变而使朱祁镇复辟。他们始终不承认朱祁钰有登九五之尊的资格,也不算作名正言顺的皇帝,所以他身后遗骸也不能占用北郊千秋享配的地区。历史家自此承认公元1449年可算明代的一段分水岭,象征着这朝代的军事力量由盛而衰,可是这与朱祁镇的关系不深。此外他两次御宇的期间并无其他大事值得渲染,即算1457年的兵变也仍不过是弟兄间的私事。
第9个皇帝朱祐樘的母亲是广西土酋的女儿。因为当地土人叛变,她被明军俘虏,带至京师分派在宫廷内管理储藏杂事。她和第8个皇帝的邂逅生子先保持着为宫用间的一段秘密,迄至他5岁,其出身尚在隐匿之中。不久他的母亲去世,他被立为太子,公元1487年,朱祐樘17岁得登大宝。传统的历史家一致恭维他为好皇帝,既明智而又体贴人情,可是他们翻阅全部纪录之后,看不出此人有何值得夸异之处,看来也不过是一位胆怯而缺乏安全感的年轻人,风云际会一朝得为天子,被安排成为一个业已整体化之文官集团名义上的首长,在位18年。当时唯一的事变为1494年黄河改道,这灾难有兵部尚书刘大夏适时对付,此人即是当初焚毁郑和的航海纪录,以免以后再耗费国家财力和人力的模范官僚。
在个性方面讲,第10个皇帝朱厚照,是明代君主之中最具风味的人物(虽说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他是最值得同情的人物)。也因为命运的安排,他在公元1505年承继皇位之前很少受到传统父母的管束,其时尚未满14岁。不久之后他即迁出内宫,而在皇城之内他自已营造的“豹房”内居住,与他交往的多是宦官和喇嘛僧,有时也与声名狼藉的女性厮姘,更有异方术士加人他随从之行列。他的寻乐与冒险,了无止境,有一次朱厚煦亲身出面驯虎,险遭叵测。
他不举行早朝,而在傍晚和群臣聚会,当朝臣中文学之士和他的教师对其一再现劝时,朱厚照即给各人升迁并派遣他们至远方的职位。公元1517年蒙古领袖小王子怕颜猛可(BatuMengku)自长城之北侵犯明方的边镇,年轻的皇帝接受了这挑战。他将防军拨归自己指挥,亲往前线规划,两军接触之后蒙军被击退,可是所有的文官都没有参加这次征役,他们强调明军的损伤超过杀伤对方的人数。
1518年皇帝又出边搜索敌军,这次经过沙漠边际,始终没有和蒙古人相遇。当群里诤谏,天子以九五之尊不应冒如是之险时,朱厚照即下令任命自己为明军之将领,接着他又封自己为公爵,以后他更以命令发表自己为太师,自此他自己的官阶都超过所有文武官员之上。1519年消息传来,皇帝又将以公爵、太师,和大将军的资格往江南游历时,146个文官赴阙啼泣,哀求收回成命。请愿者的心目中以为皇帝的举止乖谬,朱厚照大为震怒,他指令凡抗命不离宫门的官员每人受廷杖30下,其中11人或当场打死或以后伤重而死。
皇帝将他的南行日期延后到秋天,他逗留于南方迄至1520年年终。在一次钓鱼的行程之中,朱厚照所亲写的小舟倾覆,虽说被救不死,据说他从此不愈,一直没有完全复元。次年他身故于豹房,未有子嗣。廷臣与皇太后秘密商议,决定召皇帝之从弟朱厚熜自南方入京,他因此成为明朝的第11个皇帝。
当日廷臣的想法是,这年轻的皇子不仅继承皇位,他更应当视自己熜祧承为伯父之子,因之皇室之遗传才能一脉不断地出自正裔,在祭祀时,也不生枝节,可是朱厚熜拒绝这样的作法,他登极之后,表明他仍旧以亲身父母为父母,并且给他业巳身故的父亲皇帝的名位,他的母亲也取得皇太后的地位。廷臣因皇帝  的举动而意见分歧,这一纠纷也经年不得解决。公元1524年又有一大堆的官僚赴阙啼泣,皇帝震怒之下将其中134人囚禁,其中16人死于廷杖。而且很不幸地,朱厚熜亦即嘉靖皇帝,御宇期间长达45年之久。
第13十皇帝的行止更令人扼腕。朱翊钧又称万历皇帝,刻下他的陵寝供众观鉴。他在位48年,在历史上颇得荒怠和浪费的声名。传统的历史家认为他最大的过失,乃是让他自己的私生活阻碍公众事务。他的长子常洛出生之后不久,他热恋着他第三子常洵的母亲。当他企图传位于洵而置常洛于不顾时,整个朝廷为之震动。群臣要求他立长子为太子,他一再将建议延搁。各方指斥他度长立幼,违背了传统的习惯。他又一再否认,可是痕迹俱在,虽否认也不能令人置信。在常治四岁时、7岁时、10多岁时,至近20岁时,廷臣不断地催促,皇帝仍是接二连三地推诿。直到公元1601年,实在无可再推.朱翊钧逼于众议,才意态泱泱地立朱常洛为太子。可是这还不算,宫闱之间传出,有人企图谋杀太子,此消息或假或真,或者应当据实查究,或者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总之就使百官站在不同的立场,掀动了他们本来原有的各种明争暗斗。公元1620年朱翊钧逝世。常洛以38岁的成年人即位,是为明朝的第14个也是在位最短的皇帝,刚一个月之后他即随父亲而驾崩。群臣听说其死因在于用药不当,又要追究责任,将这疑案和以前的争论纠缠在一起,如是者24年,直到明朝覆亡方止。
官僚体系成为决策的中心
当我们企图将中国历史之纲要向初学者及西方人士介绍时,不论是口讲或笔写,以上纠缠不清的人事问题,都使我们感到为难。一方面我们固然不应当规避这些情节,本来各项轶闻与秘史,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我们提到英国的宗教改革时也不能抛开亨利第八因为热恋着安妮(Anne Boleyn),想离婚而不遂,引起和教皇的冲突,在说及俄国女皇凯瑟琳的开明专制时,也免不了要提到谋杀彼得三世才使她获得政权之由来。以此看来,中国历史也就避免不了类似的情节,即算这些事故轻佻琐屑,只要时人视作重要,也不便由我们于几百年后另自作主,将之摒斥不提了。只是此间我们所说困窘之处,无非明代史里此种故事接二连三地整幅出现,有时翻阅十年的纪录几乎无其他的事可说,全部历史尽是轻佻琐屑的故事。
几经思量之后,我们觉得后面还有一点待提的地方,这是当时人既未提及也无法提及的。当明朝经过创造的阶段而固定下来时,朝廷的主动部分实为百官臣僚之集团而不是君主。文官因为科举取士,也就是甄别选择的所有程序都有定规可循,即一般的考核升黜亦复如是。即算朱元璋罢宰相这一官位而终明代未曾复置,以后之各“大学士”实际上亦填补了此缺陷。大学士为文笔之士,起先参加皇帝各项诏书之起草,逐渐因拟稿而有了决定方针与政策的能力,到后来官阶和声望与日俱增,实际上成为统合文官组织的主持人和他们的发言人,只不过他们的行动与决策还是要通过皇帝的正式批准而已。
这实际上是一种表面奇特而内中有理的安排。当一个国家尚不能用数目字管理时,君主立宪不可能成为事实。可是独裁制也有它力之所不能及的地方。当日北京的朝廷自认将无数的村庄集结,而在其管制之下维持一种难得之平衡,绝不可让皇帝尽量地发展其人身的权力。虽说在理论上讲,这种权力并无限制,最后的办法仍是以人本主义调和这天授皇权,或者说是强迫的执行开明专制。皇帝登位之前既为太子,则有管文学及教育之臣僚任太子的师傅,讲授自我抑制、对人谦让的大道利。从15世纪末叶的情形看来,恐怕此时的君主已经了解,他们惟一的实权用过在惩罚方面,但其施用自然有限度。另一方面则朝廷之中毫不含糊,也从不间断的举行各种仪节以强调皇帝宝座的神秘性格,以致构成一种弄假成真的信仰。这样一来,如果有任何争执找不到确切的解决办法时,有了以上的安排,则皇帝的仲裁自然有效,他既本身不介入,也无个人之利害在其争执内,他的判断就具有夭子所赋予的威权了。
从此我们也可以窥见,为什么顽皮的朱厚照要给自己官衔与职位,以便将他自己和皇位分离,可是其臣僚却不能将这轻浮的举动一笑置之。他们既不便公开的反叛,只有采取消极的不合作办法。而另外的一个极端:朱祐樘为人中庸,也无个性上的表现,正是做好皇帝的材料,也算是无才就算有德了。
其他的故事中可以看出百官对皇位之继承极端地注意,他们坚持立长不立幼的原则几乎带着宗教性的虔诚。这问题容易产生敏感,乃因其关系臣僚本身的安全。如果皇位可以由人为的力量给与或褫夺,则其神秘性已不存在,百官的信仰也成问题,以后的结果极难逆料。有了这样的理解,我们可以看出上面各段轶闻并不全是无关宏旨的小事,既有这么多有识之士以生死争,这也是在尴尬时期内,以一种笨拙的办法对付可以谓之为宪法危机的诸项问题。
财政紊乱的原因
明朝有两个主要的原因使它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它历代沿用的军户制度很快地衰退;它的财政税收过于迁就农村经济之习惯,而不易作全面的改组。
军制的衰退不难解释:最初奉命以军户登记的户口并非全部出于本愿,很多是被强迫“垛”入。如果他们分配有耕地的话,则其地产并非集纳于一处,而系和其他私人产业相错综。被分配田地的户口,将地产买卖转当无从查悉禁止,经过数代之后,有的一口死绝,有的逃亡,军户只有不断地减少,总之就是去多来少。在边区屯田,其情形稍优,在16世纪初叶,大概很多屯区尚能维持到百分之四十的人户数,在内地的卫所则所存通常不及什一。
税收当然较朱元璋时代已有增加,可是其增加从未有系统的制定,基本的税收数以谷米之石计算,整个朝代很少变更,历276年,其基数大致如故,所增加的是基数外的附加、加耗,和盘运的脚费等等。一般情形下,因为上层要求下级政府作主,自行斟酌地添增,所以毫无管制。朝代初年以责任繁重之役加在富户头上的办法已不复施用,接着的是将其负担配予中等人户,最后只有摊及全民。不给偿的工役很少例外的,已改为出钱代役。服役的年限最初每户10年一轮,中间改作5年一轮,最后则每年出钱代役。这样的调整有将全部义务按年征取全部用银,也有将土地税和服役之役钱互相归井之势。其详细办法各州各县不同,大概视其经济发展的情形而定,只是其趋势则全面一致。在16世纪这样的调整归并通称“一条鞭法”。
可是事实上没有一个县份做到理想的境界,将所有的“赋”与“役”全部归井而整个地一次以白银征收。让有些纳税人担任财政上职责的办法迄未完全革除。因为它自身没有带服务性质的机构,中央政府只能将收税机关与经手开销的机关成对地配合。对中央政府讲,收入和支出如是已一款一项地彼此对销。当税收以实物缴纳时,全国充满了交错的短距离补给线,又因为缺乏银行及中继机构,其收支用银的出纳方法大体上仍是如此。一个边防的军事机构可能接到收一打以上县份的款项,同样的一州一府也可能向数以十计的仓库库房缴纳。这种办法除了极少的调整之外,以后也为清朝袭用。政府之中层缺乏经理能力是第三帝国一个极为显明的特征。
从现代的眼光看来,虽说税率增高,但一般所抽仍低,情形也每州各县不同。因为税率是水平地施行于全体纳税人,及于每家仅有3亩或5亩极为单薄之下户,其税收极容易达到饱和点,亦即逾此一步,纳税人已无力负担。将下户免税或以累进税制增额于大地主的办法迄未曾提及,大概交通、通信困难,民智未开,无法在乡村之中确切地监视,即使用简单的现制执行,各地方政府已感到棘手,再要将税收的程序繁复化,恐怕技术上的困难足以使整个制度解体。很少人注意到,此中尴尬之处乃中国在近代史里所遇到的最大难关。因为如此,这帝国的资源才不易收集作有效使用,地方政府的效率也无法增进。另外户所积存之剩余很少用在投资的用途上,要不是用作高利贷的本钱,即供无谓的消费。因为财政之本身紧贴在农村之上,它也无力扶助村镇工业和地方上之商业作更进一步的发展。
其弊端尚不止如此,财政之实施既缺乏强迫性的管制工具,其账目数字错综,无从标准化,因之随处都有错漏,某种程度的不尽不实,只好任之听之。虽然中央政府在上端以严格的标准行事,其所加压力因有技术上的困难在,愈至下端只有愈松懈,在执行上,效率也愈低。这样令人扼腕的种种情形,有如痼疾。
倭寇的侵扰与蒙古犯边
在16世纪的中期,大明帝国的雍容安静气氛被“倭寇”犯境而打破。倭寇在西方文件中称为“日本之海盗”,他们以波浪式的行动在中国沿海骚扰。按其实,他们的领袖为中国人,也有中国人参加其队伍。不过在作战方面讲,本地人效用浅。其进攻的根据地在日本,所有的战法和装具全由日本人供应。严格说来倭寇亦非海盗,他们从未在海上作战,只是登陆之后包围攻取城市。
明帝国因为组织上的特殊情形,务必保持一种与外间绝缘的状态。倭寇之起与走私贸易有关,这样的不法活动业已进行一段相当的时期,政府官员既被沾染,地方上之士绅也杂身其间。中国向无海事法庭,当中有力量的船主在参加这贸易的人士中,便有了武力仲裁者的声望地位,一切以自然之态势形成,这些人终为倭寇之头目。
当这些强人愈无忌惮地上陆修船,并且私出“传票”,指令村民在他们“判案”的程序中出“庭”作证时,明政府猛然省悟此风不可长。这海上之威权虽说尚在新生状态,如不及时对付,迟早会向以农立国之朝代挑战。可是问题愈严重化,明政府愈暴露了本身之弱点。有的卫所早已在历史之中被疏忽遗忘,此时无从动员,临时募集的士兵则不愿战,也不知战法,更缺乏款项足以供非常状态之开销。因之自公元1553年开始,倭寇流毒于东南沿海达20年之久。
只是坚持到最后终有想象力丰富之戚继光将之剿平。他凭空创造了一支军队,从召募、训练、给予补充装备几乎全部从头做起。他的军官由他一手提拔,所以保持着袍泽间密切的情谊。他的士兵全部由内地农村中招募而来,其选择之重点在于坚韧性而不在于灵活。他给队伍具有折磨性的操练,他要部队间生死与共,而以连坐法相胁迫。士兵的饷给只比农业的工资略高,他的武器全在本地制造。从政治的角度看来,他的戚家军完全符合明朝之农村气息,并无优秀部队之形影。军费之由来乃自现有各种税收内统添上一种“兵饷”的附加税,所征收限于为倭寇侵扰的地区,只因为附加率低,收集时尚不发生太大的困难。只是有些县份之内原有税额已近于最高限度,再经过此番之附加,则所有可以征收的税源至此用罄,以后再想增税,即无能为力矣。
在北方蒙古酋领俺答(Altan Khan)自1540年间即已从各部落间构成一种力量庞大的同盟,起自今日中国之东北,西迄青海,所以他能在一次战役中投入10万战士。自1550年代以来,每到秋天即来犯边,无岁无之,有时甚至逼至北京郊外。所幸俺答无农业基础,为他眼务的汉人,人数稀少。1570年俺答之孙投奔明军阵内,中国防区将领乘着这机会与俺答媾和,授之以顺义王的名号,允许他每年互市,又予以津贴,自此之后,终明代,蒙古人未再为边防之患。简概言之,倭寇及俺答之侵犯,虽说一时局势紧张,其为患仍不深,未能逼使明帝国改组。
我们今日看来明朝末季停滞而无生气,可是当时人的观感很可以与我们的不同,特别是身兼地方上绅士的官僚,他们习于一切维持原状,在这种永恒不变的环境之中,个人生活不是没有令人心悦之地,大凡个人在科举场中得意即有社会上之名望,而做了中等以上的地主,其优秀阶级的地位已有了相当的保障。这一时代地产换主的情形经常有之,反映着社会上的流动性依旧存在。大概一家一户之盛衰与科场之成败互为表里。此外不论做清官或贪官,只要像我们现代人物一样被逼着至死方休地求长进,那么只要做了几年的官便可以退居林下,虽然不足以过奢侈的生括,至少也可以舒适地享受清闲了。
明代的文艺
这种种条件构成一个注重内思的宇宙,在散文、诗词和绘画诸方面表现无遗,在哲理谈论上也可看出。明代的艺术家极少例外,都属于缙外阶层,这批优闲人物逃避了世俗间的繁忙,他们目光所及的世界,表现着他们自己心境上的灵感。明人所写小说至今犹为人欣赏,其题材有历史与社会背景,又及于色情与幻想,可是最流通的小说,每篇都各有天地自成一系统。作者有把握地将人物和事物以极大规模的结构盘托出来,但通常其组织不脱离对称与均衡,在其衍进之间造成一段大循环。即使是现实的描写,也被笼罩于一原先具有轮廓的宇宙之内。如果还不算,小说家又在每章段之间以韵文和故事穿插,表现出作者的智慧,超过日常生活的畴范。这样看来,这种小说家的艺术可以与日本之石铺庭院相比。
明代最大的哲学家王阳明。他将佛家顿悟之说施用于中国儒家的思想体系之内。只是迄至明末,王之借重于自然的倾向,被极泛滥地引用,因之也产生了不少的王学支派,这和王阳明的注重纪律有了很大的区别。
从缙绅官僚阶级的立场上讲,教养在先,富庶在后。学术上之精到,文质上之选择和举止上的合乎大体超过一切。所以利玛窦(Matteo Ricci)于公元1583年来到中国时,他赞美这国家是由一大群的“哲学家”管理。可是向人炫耀为人之常情,尤以暴发户为甚。一个缙绅家庭可能在门前树立几桩旗竿,以表示子弟进学中举以及捐输为监生的人数,地方上显赫人物也有在轿前摆布着一大堆的随从;修筑花园和精制桌椅使富庶之家的屋内外更为讲究,这在明末风靡一时;收藏艺术品也成为风尚,古物尤被珍视,有时一块古砚可以值银30至40两,足为农家全年用度。
经济制度仍难突破
可是所谓资本家在这时代产生的说法并无根据,虽说间有商人成为巨富,但数目极少。农业商品化也只有间或一见的例子,并且缺乏继续经营的证据。制造棉布仍是一种家庭工业,妇女纺纱可以补助家庭的收入,在贫困佃农的户内尤不可少。虽说这与欧洲同时的“外放分工制”(Putting-out system)有若干相似之处,单独的有这样的安排却不足以使社会经济改观。总而言之,提倡晚明中国经济有突破的说法,有它基本的弱点在。与当日带服务性质之事业无从展开的情形相较,这种说法不攻自破。这时候无银行,无发放信用之机构,保险业始终未被提起,相反以高利贷为主的当铺倒以千计。此时也没有适当的法律和法庭组织足以提倡现代型的商业,而促进资本之存积。何况支持现代商业的法律程序以私人财产权作基础,首先即与孟子道德观念相反,而后者正是官僚体系奉为天经地义的。本书前面也曾提及,明政府自15世纪中以来已无从制定有效的货币政策,当这么多必要的因素全付之阙如,现代商业如何能在中国发展?
科技的进展经过宋代之最高峰后,明朝缺乏继续之进展。从丝绸之纺织至陶瓷之焙烤,特殊之机械设计及处理,似乎都端赖技工的眼光。水力工程及药物学因具有实际需要之价值,明人在这两方面颇有作为。可是无意于节省劳动力和不注重以探索知识为其本身之目的,可能为停滞的原因。因为中国人既已有了现阶段的成就,如果继续研钻,似乎不难引至利用更高深的数学工具,获悉宇宙内更奥妙的神秘。
在农业方面,明代特别值得提出之处为烟叶、玉蜀黍、甜薯及花生自新大陆输入。后面两种农作物因其可以栽种于前未耕耘之山地,对于解决食物问题更具有特殊之价值。可是在农业技术方面说,明代甚少进展。元代忽必烈所颁发之《农桑辑要》内中图释之农具,几个世纪之后再无增进,可见得传统的农业技术在相当时间之前即已达到其最高限度。
然则明朝尽力使中国内部均匀一致则超过以前任何朝代。中期之后华北即无异族逗留的痕迹,华南有了省区之间的移民,使人口更能疏散到广大的地区,也使西南之少数民族更感到压力。历史上估计中国的人口,总多少带有冒险性。可是中外学者已有共同的观念,认为公元1600年前后,中国人口巳接近15000万,这是历史上的最高点。虽说明律不许人民泛海,事实上向东南亚各国移民好像未曾间断。公元1567年明政府已片面开放福建之月港,当地接近厦门。以后国际贸易相次展开于广州及澳门似从1578年始。
利玛窦于公元1595年来到南京,1598年到了北京,留下了一段有趣的晚明纪录。我们今日看来,可以想见中国在16世纪末叶,颇像一种玉制的装饰品:从美术的角度看来有它本身之完满,可是在结构的方面看来实为脆弱。因为受着法律和制度的限制,内部的增进已至极限。用不着说,这样一个国家不容易动员,对外界的压力亦缺乏抵御的实力。
张居正与万历皇帝
实际上在利玛窦行经大运河北上之前,大明帝国已经尝试着穷最后之力作一番振作。这运动是由张居正一手经营,他这时是首席大学士,同时也是朱翊钧(即万历皇帝)的导师。当万历在公元1572年以9岁登极之日,张居正因皇太后之信托,成为皇帝的保护人。他和宫内的首席宦官有了默契,于是行使职权时具有相当的威望,有如宰相,只是没有宰相之名目。他将自己的亲信布置在内外机要之处,也将自己权势推广至朝臣之监察弹劾部门和文书教育部门,同时亲身管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张居正不辞劳瘁,经常以个人之书牍和各地巡抚总督谈论国事中之各种问题,所以各种方针与政策事前已有了默契,当各臣僚建议于御前.而张居正以大学士的资格代皇帝批答时,不过将经过协定的谋略具体化。张居正既有人事权,便常引用各人的升迁为饵来笼络部属,张居正以这种方法独揽国事达10年之久,迄至1582年他刚57岁却出人意外的溘然长逝。
张居正具有智谋,精力充沛,也会使用手段,而且经恒持久。他遇到最大的困难乃是明太祖朱元璋一手造成的大帝国自创立之始即不容改革。它不像一个国家,而像由一种文化塑成的形体。在某些地区,卫所制度无法废止而找到接替的办法,而国家的财政资源则过于分离散漫。
张之运动不能算是整体的改革或局部的改革,它不过重整纪律而严格地奉行节俭。在他策划之下,所有不紧急的支出全部从缓。预算之紧缩及于各部门,所有账目均严格地核查。各地方政府必须强迫达成节余,毫无宽贷。所有官员都要将任内税收数额如预定的征足,非如此则不能升迁,即已退休的官员也可能召回追究责任。此时刚值倭寇荡平和俺答和议成功之际,这一套部署使明帝国在10年内,国库里存积银1250万两。兹后在公元1592年及1597年明军两次被遣往朝鲜阻挡丰臣秀吉的入侵,作战时两方都犯有战术及战略上的错误,经年胜负未决,只是明军能支持到1598年秀吉之去世,因此虽无决定性的胜利却已达到战果。造成这结局的一个主要因素,即是支用张居正揽政时代之库存,使军费有了着落。
可是张居正从未企图改组政府或重新创制文官组织。除了加紧边防之外,他唯一可能导引到主要改革的步骤乃是1580年的全国士地测量。不过在测量结果尚待审核之际张本人先已去世,以后无人主持,其数字未得继任者的切实注意。
张居正的筹措虽有限度却已使百官踧踖不安,一到这运动的主持者身故,反对派及被他逐放的人物也乘机卷土重来。而另一批人则认为张逾越了他的权限,他们联合起来进行一场平反,而此时拥张人物及其所提拔的官员则被排斥,他所主持的各事也为之停顿。
万历皇帝到此已成年,他接受了反对派的指摘,认为张居正确实蒙蔽了御前的视听,而下令褫除张居正生前的各种荣衔。他没有看清臣下本有各种小集团,也各怀不能公开的利害关系,倒因借着拥张与倒张,整肃和平反,更分成派别。再加以万历自己对于传位的问题处置乖方,使情形更为恶化。这两件事原不相关联,只是彼此都与明帝国的基本组织有关。自当时人的眼光看来也彼此都与道德有关,于是各种问题一起时汇集,都助成党派间的辩驳。1587年前后,臣僚又开始因对皇帝之诤谏而指责御前的过失,称万历奢侈荒殆,偏爱于皇三子的母亲。
起先万历赫然震怒,可是他领悟到,惩罚向他攻击的人,只使他们在其他诤谏者心目中成了大众英雄,于是他也采取消极抵制的办法,他将各项呈奏搁置不批,重要的官位出缺他也不补,同时住在深宫之内,停止了各项仪节,不在公众之前露面。
当他向臣下罢工,使百官缺少绝对仲裁的权威时,皇帝已不能加于他们头上更大的灾害。后来臣僚又集中攻击各大学士,使有为的人无法安于这职位。在这情势愈来愈不对之际,一群较年轻的官僚组织一种重整道德的运动以期挽回颓局,因为当中有好几个利用无锡的东林书院作为议论朝政的讲坛,他们的运动也被后人(尤其是今日西方的汉学家)称为东林运动。可是要拯救明朝,除此而外,他们不能采取更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段。在我们看来,明朝的上层官僚组织已将道德的名义一再滥用,因着意识形态造成派别,其争执愈为笼统抽象,愈使他们无从看清当日的技术问题已超过他们所能对付的程度,其中又以我们所谓“宪法危机”尤然。当东林人士自称君子而指责其他的人为小人时,和他们作对的人也与他们一样,使用窄狭的眼光,随便评议人物,只不过将君子与小人的名义倒置,而应当作仲裁的皇帝却高高在上,不闻不问。
朝代的殒落
经过这段蹉跎之后,万历之孙朱由校亦即明朝的第十五个皇帝(他即位时紧接万历,因为第十四个皇帝朱常洛在位只一个月),在位期间有一个“宦官独裁者”魏忠贤出现。他用特务人员迫害文职官员,使各方愤怒。可是今日研究历史的人将所有纪录仔细检讨,只看出当时的官僚组织已不堪管制,文官吵闹之中却无一定的目标,也所不能自辞其咎。
万历时代还发生一些事没有被人察觉。白银由海外流入,使东南受益却未及于西北,西北诸省倚靠中央政府向边防军的津贴,才能维持平衡,而且流通于全国的银两总数也有限。例如张居正存积库银时立即引起通货紧缩,重要的商品价格因之下跌。当明帝国用兵于东北,与满洲人作战时,朝代的资源重新安排,实陷西北区域于不利。我们不能忽视此中关系和以后流寇横行于西北的影响,他们终使朝代倾覆。还有一点则是北京政府处在各种争论而且僵化之际,全国各处地方政府之行政效率也都有衰退的情势。
这些隐性因素必须与明朝覆亡的显著因素相提并论,例如万历的懒惰与奢侈。而最值得注意的:此时缺乏任何值得振奋的因素。张居正身后被谪,等于昭告中外明朝已无从改革。
玩世不恭的万历无法逃脱应有的后果。公元1619年4月,去他死期不远,他的10万大军在今日东北被日后庙号称清太祖的努尔哈赤击破,后者最多亦不过率兵6万,却胆敢以骑兵向拥有火器的明军冲锋。现存的文件证实,清朝的创始人将明朝之天命夺取过来之前.已看清对方的各种弱点。
努尔哈赤自己将于下一次的战役中殒身,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生命尚有一年有余。他的皇位终于传给他不愿由之接替的儿子。一个月后他的一个孙子又接替为继承人,也在位不过7年。另外一个孙子再接替而在位17年,终于在朝代覆亡时自缢殉国。可是自1619年战败,朝代的命运已被注定,此后的四分之一世纪只有令人感到颓丧。战场上一时的胜败不足以左右一个基本方向:明帝国今后要两面受敌,西北有农民暴动的流寇,东北有满洲的骑兵,而帝国的财政资源大致在南方,无从有效动员利用,去支持这两面的战争。最后,亦即第16个皇帝朱由检,为人急躁而带不妥协的性格,只向各方表现出命中注定他轮上了一个悲剧性格的角色,却又罄其所有地挣扎,结果,成为一段实足道地的悲剧。


神圣罗马帝国 波西米亚国王兼林堡公爵领尼德兰联合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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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广告]:下载带有Google工具条的Firefox浏览器,上网冲浪更惬意! 第十六章   满洲人的作为
面对流寇及满洲人的内外侵扰,财政早已破产的明朝迅速崩解,清朝大军随即在吴三桂等开关延领下,入主中国。尽管他们是来自长城外的异族,尽管他们曾因实施薙发令和文字狱,而大肆屠戮汉人,但在他们刻意弭平满汉间歧异的努力下并未引发大规模民族冲突。相反的,历经清初四帝的治世,清朝成为满洲人和汉人共同的帝国。
满清入关之后,地方上之抵抗首先在长江下游零星展开,以后又在湖广与广西持续进行。看来要是有合适的领导,各地方人士不是没有牺牲的决心。那么他们何以当初又如此的短视不慷慨捐囊,筹募适当的人力与物力拒敌于千里之外,及至清兵犯境才仓促举兵?
这一类的问题没有简单直捷的答案。
此悲剧牵涉之广泛,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检讨当中主要的几段发展。历史家似有公议,认为明代之覆亡由于财政之破产。迄至1644年明军欠饷达白银数百万两,很多士兵已经年累月领不到饷。一般看法则又称,自军兴加饷以来,各地税收过高,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赋税有附加,超过全国纳税人力之能及,而是现有的财政机构本身,力量脆弱,经不起动员的压力,在执行任务时先已拖垮。
其崩溃有好几个原因在。第一,当明帝国两面作战的时候,军费应由比较丰裕的地区担当,可是既无适当的统计数字,又缺乏执行时的威权,户部只好将额外征收数平均分摊在全国各州县上,其计算则根据各省的耕地。这数字既不正确,且早已过时,结果使某些原来应受接济的县份更为不堪。早在1632年各处缴解中央政府的欠税数即达百分之五十以上,以县计即已为全国县数的四分之一,当中有134县分文未缴。第二,即在各县之内,新增税也是以同等税率加于所有纳税人头上。过去捐资纳捐可以使某些纳税人一次向政府整数贡献,之后就得到了忧免的特权。迄至朝代覆亡前夕,有些县份一县即有如此的特权一数1000户以上,所以付税的责任只有被转嫁到低门下户间去,而他们最无力应命。第三,所有军费,极少例外,概用白银支付,而大部分出自长江以南。每年北运数预计约为2000万两。当日全国民间所有之银,据时人估计,可能为15000万两,所以其赉付之数量过于庞大。第四,即使此庞大数目之银两如计划北运,其运转也缺乏民间经济的支持。在16世纪末期,原来南方各省每年向北京及北方边镇输银500万两,接收之地区即用此数购买棉花、棉布以及其他产自南方的物品,使银两回笼。可是因军需而北运银两突增的时候,却没有另作安排,保证此数目之南还。向从来罕用银两之处抛散大批银两只有使物价昂贵。即在公元1619年,总督熊廷弼已提出在辽阳纵有银两亦无法买得所需之衣服装具,因他亲见士兵裸体穿甲,无内衣可言。兹后监察官员报告,发付之银两并未正常使用而为将领所中饱,并随即将银两送回内地。
满洲人和造反之农民军与货币经济不相关联,完全避免了上述的问题。
改造帝国
对满洲人讲,1644年6月6日进占北京,开始了朝代的接替,为使清朝的权威下达民间永久有效,他们必须在组织期间提出一套办法。加上汉人的合作,他们可以如计划执行。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们有心改造一个大帝国,使之复苏。所以以清代明,并非等闲。
当他们站住脚跟之后,他们即将八旗制度行于华北。一“旗”并非一个战斗单位,而像一个军管区,它下辖若干军屯单位,在作战军需要兵员之际,各按预定之额数供应。公元1646年及1647年,华北地区被指定承担加此之组织.“圈地”开始之日,被圈入的人户强迫另迁他处,于是留下来的农地房舍,拔为来自东北的八旗人户之用。前朝所严重感觉到的兵员与军需等问题,至此大为和缓。旗兵以前蹂躏的中国边区,兹后反成为当地的保护人。
在南方作战,满清以明降人作先驱,压制了所有的抵抗。亡明的三个皇子,在这时候前后称帝,但都被各个击破。当大局抵定之日,满洲军驻扎在中部的省份,将部队集中于重要的城市。福建、广东、广西、四川、贵州与云南则划为三位明朝降将的防区,此三人之中吴三桂当然也不可少。
所以这占领的部署表现出梯次配备的原则。满洲人发祥之地东北原封不动,华北则以预备战斗人员盘据,占领军分置于长城流域的重要城镇。更南的地区,明朝遗民的力量依然存在,则以汉人对付之。这样的布置使满军不至过度地分散,也无各方受敌之虞。迄至公元1681年“削三藩”(即逼着三位明将造反而将他们讨平)之日,此部署维持了30多年。1683年清军又占领台湾,自此全中国才被全部占领。
在财政上讲,清胜于明的一个因素,乃是用银的输送至此改变方向,从此白银不向边区投散,而集中在内地周转。前朝的贡生、监生捐资免税的人物至此也失去特权,使地方政府松一口气,同时也开新朝鬻爵之门。将来这捐资免税的办法虽构成满清之累,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满清的另一长处,乃是它有实力执行税收政策。公元1661年对长江下游欠税人的惩罚,列举了13,517个犯者,实际上也将同地区内缙绅阶级几乎一网打尽,内中甚至包括欠税额白银千分之一两的,所以看来其雷厉风行带有恐吓作用。明朝对铸造银元历来疏忽,清朝则殷勤将事,起初10年之内所铸钱数已超过前朝276年所铸造总和,于是民间得有廉价的货币流通。
民族主义在此时期的中国牵涉到报复杂的因素。在本能上讲,没有人会志愿拥戴异族为他们的主子,何况在他们入主之前10年,满洲人还迂回于内蒙古,越长城而入华北平原,攻略城市、蹂躏居民。在1644年以前,汉人之任职满洲者,大概为被俘之后被迫降清。当日的习惯法,俘虏若不称臣换主即罹杀戮,而本国惩罚降人则不仅严厉也及于家属,处在两者之间,实在没有自身作主的机会。
从另一方面讲,满清人与华北汉人在容貌上很难区别,同时他们有心汉化。除了强迫执行外表上及仪礼上对新朝廷之臣服外,他们也不另外生事,构成种族间的轩轾。满汉通婚被禁止,但是两族没有法律上的不平等。满洲人以八旗军籍世袭,可是汉人和蒙古人也能在旗下入籍。当满洲人在1644年入北京时,他们命令所有明代官员全部在职,次年即继续举行科举取士。语言文字上由满人沾染华风,而不是由汉人接承满习。一般说来,满清的君主之符合中国传统,更超过于前朝本土出生的帝王。
从历史家的眼光看来,满人成功,端在他们肃清了一个宪法上的死结。他们在17世纪给中国人提供了一种皇帝所具有的仲裁力量,此时的汉人反而一筹莫展。朱明王朝业已失去信用。李自成入北京之前,数度劝诱崇祯帝禅让,而由新朝廷给他封王,可是始终没有成功。如果诰天之明命,除旧布新,传到民变的首领头上,有了前朝退位之帝的承诺,则事实显然;可是朱由检宁死而不屈,他的遗嘱在群众心里上有如致命武器,它给李自成的打击力量不亚于他自己投缳的绳索。他自杀之后,再也没有一个明代遗民能够臣仕于李自成,而能不感觉廉耻丧尽,良心有亏。
在实用的方面,清朝不待财政上的改组,即已使帝国的府库充实,这也无非是严格执行明朝留下来的法律,有如张居正执政时。李自成既使称为贼,即很难不用暴力而能获得同样的成果。
这样一来,明朝亡国遗老就进退两难了。传统上孟子的原则,只要民情欢悦,国君的出处不成为问题。在这条件之下,他们没有抗清的凭借。可是依照当日习惯,消极的承受就是变节,于是也免不了内心的矛盾。很可能在如此紧张的心境里,名士吴梅村才写下了一首抒情诗,指出当日混淆的局面,咎在一个漂亮的女人。
有了这些复杂的穿插,反满情绪也不能一时平息。抗命于新朝的人士感觉到一生的名誉与对朝代的忠忱已不能区分。有些觉得做人的大节在此时受到考验,有些在故居本地举兵的,可能觉得保卫乡土事关自已的身家财产,这也与做烈士的动机有关。
在长江下游立即引起反抗的近因出于薙发令。对男子的理发作规定,原来是中国的老传统,明代即规定头发挽辔,以针插在脑后;满洲人则将头发之前部及于脑顶剃去。1645年新朝代命令全国男子一律照办,限10天之内办毕,如不照办则是违抗天命。汉人越觉得薙发为一种被奴辱的处置,而满洲人执行命令的态度也越强硬,好像大帝国的出处全靠臣民遵命与否,而一切存亡去就之间全靠剃头刀作主宰。一位翰林学士私下里议论这政策,立即被判杀头罪,只因他与皇室接近沾恩以绞死执行。究竟有多少人决定宁死不愿在这命令之前屈服,无从什算,因为这薙发的问题也和其他抗清的原因混为一体。
满清另一个不荣誉的政策,为大兴文字狱。任何印刷文件如有谋反的嫌疑立即被官衙追究,通常并将情节奏呈御前。极少数例子,撰文者会直率地提出他们忠于朱明王朝,多数情形,只在文字之中提及史事,从侧面后面看来则似有对新朝廷不满的嫌疑,例如有讽刺性的诗句、被禁止的字体、非正规的辞语、谐音的文句等等。如果一项文件被认为有谋反的罪名,不仅作者和出资赞助者被惩罚,也连累到读者、刻板者、印刷者和售书者。在最严承的案情中,犯者被凌迟处死,家属被判死刑,或流放,或发放为奴。即犯者虽已身故也剖棺割尸。当皇帝震怒的,一件案件可以株连好几百人,可是也有不少案情被告判为无罪而开释。这类文字狱断断续续地执行到清镇的前半期间,直到18世纪末年才停止。
然则所有残酷生事的地方,抵不过各处近代史里提及的民族间的紧张。因着汉满两方缺乏永久的仇恨,使我们想到现在所谓的民族主义其实是近代社会的产物。在现代社会里,文化上的影响,再加上经济上的利害,使每个人切身感到集体之间在对外态度上有其独特之处,如因外界的干预而使这些社会价值有剧烈的改变,必招致强烈的大规模反动。在17、18世纪时,满清无意将中国传统作大规模更动,汉人也未曾觉得他们的文物制度整个地被威胁,所以受激动的仍在全人口中占极少数。
清初盛世
对大多数的民众讲,这一个半世纪(大概自清朝入关迄至1800年)是一段和平与繁荣的时代,满清最初的4个皇帝因之享有盛名。
顺治(本名为福临,在位于1644年至1661年)幼年登极,初时由叔父多尔衮执政。顺治宗教思想浓厚,他既受耶稣会教士汤若望的影响,也对佛教极感兴趣。康熙(本名玄烨,在位于1662年至1722年)在各项标准上,符合了传统中国所谓内圣外王的尺度,他既仁慈也不乏决断力。他在国内主持大政,也带兵领将驰骋于边疆。在位61年,也正是满清在中国巩固其统治的日子。他的臣民不会忘记,当南巡的时侯,船泊于乡间,而皇帝灯下读书至午夜未歇。康熙雍容大度,他的孔子雍正(本名胤祯,在位1723年至1735年)却严刻而有心计。他在这时注重纪律似有必要,但是因本身及家事间的纠纷而对臣僚采取严密的监视,引起特务政治的抬头。因他而流传下来的侦探政事,带有惊险的色彩。4个帝王的最后一个是乾隆(本名弘历,在位1736年至1795年),在位60年。他井未在1795年去世,只是传位于子而自称太上皇,仍在幕后操纵国事至1799年驾崩方止。全中国历史中,未曾有如此数代帝王,继续不断将开明专制政绩保持到如是之久。四人个性不同,却都富于精力,也都称能干。他们对政局之用心,集体说来也是特出。在朝代开始之日,皇位左右备有大批译员,可是顺治朝结束之前译员已无必要,皇帝已熟悉汉语汉字。雍正只在咒骂时才用满语。康熙与乾隆本身即是学者,只是他们汉学造诣的深浅,历史家并无定论。
尚没有充分说明的则是,此期间的和平与繁荣也由于各种有利的条件一时汇集所致。这一个半世纪之内,国际贸易对中国最为有利:茶叶行销于俄国,生丝及丝织品见爱于日本(自德川幕府初年即如是),而此时欧洲正值启蒙运动抬头,沙龙鼎盛之际,中国之磁器、地毯、漆器、首饰,与家具使西欧各国首都表现着富丽堂皇。未漂白之棉织匹头称为“南京货”,初行于欧洲,后及于美洲。在工业革命前夕,中国乡镇工业产品仍保持着一种黄昏前的质量优势,直到西方超越中国为止。中国所赚得的外汇有助益于传统之农村经济,由外输入之白银主要来自日本及菲律宾,经常又持久,于是使流通的货币量增多,加上国库及各省区的铜钱铸造,更使流通加速。通货虽膨胀但为效温和,在人口增加,耕种地扩大的环境里,也无恶性的后果。
17世纪80年代消灭吴三桂等三藩后,省下不少向南输送的兵饷。于是税收所得之银两可以向北拨付。这时候八旗制度仍然生效。公元1696年康熙亲率兵8万出塞,与蒙古领袖喀尔丹周旋,军中有西方式的地车,为前所未有。昭莫多一战公认为历史上结束中国边疆游牧民族以骑兵占优势的转折点,战后喀尔丹可能服毒自尽。18世纪乾隆又继续占领新疆,所拓领土至巴尔克什湖以西。
在这期间中国与沙皇统治下的俄国接触,1689年尼布楚条约和1727年的恰克国条约都在有清一代军威最盛年代所签订,于是将北部疆域固定化。当日所辖地区远较今日为广。
高丽(今日之朝鲜和韩国)已在满情入关之前臣服,这时候暹罗(今日之泰国)、安南、不丹和尼泊尔也朝贡的属国。只有蒙古与西藏另有栖处,满清不以之为国家,但是其为边境的属土,却又与内地之省份不同。及至康熙在位末年,国库充实,于是诏令全国人丁税以公元1711年为淮则,以后人口增加亦不增税。按其实,皇思浩荡,但臣民之所得却不一定为御前所赐,因为中国赋役之“役”内的“丁”一向只是一相对的单位,可能没有任何年代之丁数与成年的人口数完全吻合。各地区编造丁册的方法就各不相同,以后按丁册征取人头税,也依中央及地方之需要而向上或向下调整。只是康熙的一道诏令,表现出当日皇帝对现局有绝对的自信而已。
整个说来,清朝对明朝的制度很少更变。官员的俸给仍然是极度低薄,各员的额外收入,从各种既非违法又不合法的“事例”而来,例如熔解银两之“火耗”。雍正下令兹后将这一半合法的附加正规化,因之“养廉”成为一种公开的名目,凡是经理财务的官员,都有是项收入。
满清虽承袭了朱明王朝组织系统,可是它在功用上的表现和以前不同。最显著的是,清朝前期在财政扩张之际,皇帝能行使之职权,远胜于明末之帝王,他们在明朝只是百官名目上的首长。清室坚持皇室之继承问题全系家中事,不容外人置喙;他们也让皇帝之亲王称为“贝勒”者为御前的顾问。如皇帝未成年,他们正式指定摄政王,而不像明朝还假装是由幼年皇帝实际作主。这样使汉人的官僚分为朋党借此争辩,及以监察官倚靠抽象的名目争执的办法无从实现。清代的宦官一般只在宫中,活动较受节制。
所以除了最初的抵抗之外,满汉关系与时增进。通用受禁止,实际上则一直未施行。好几个满洲皇帝有汉人的妃嫔,传说  康熙及乾隆的生母均为汉人。汉人参加政府的机会极少限制,只是最高的职位要和满人分权。每一部的尚书(部长)二人,满汉各一,侍郎(部长)四人,满汉各二。大学士为皇帝的秘书,也依法如是安排。1729年雍正创设军机处,在军机处“行走”的官员或为大学士,或为尚书,或为侍郎,都由皇帝指派。他们同时又兼理原来的官职,所以这更增加了官僚权力,而减低了满洲亲王贝勒的力量。以后汉人之任总督巡抚者也愈多。
因此,用现代眼光的学者想从清代的纪录之中寻觅汉人民族主义的导火线,却找不出来。在清朝入主之后所出生的汉人,仕清已不能算为服侍异族之主。这是“他们的”帝国,他们有出仕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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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公元1800年前后,西方人因为工业革命的成功,促进了文明大跃进,也开启现代国家的序幕;但同时期的中国,虽然出现实用主义学说,却因改良的科技武力仍然屡战屡败的经验,及往后一连串的文化罹难与退却(文化大革命),致令“现代中国”迟至20世纪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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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800年拿破仑在意大利向奥军进攻,杰弗逊和蒲尔在美国选举中相持不下,英国首相庇特好象已经将不列颠和爱尔兰的合并构成事实。中国的乾隆皇帝曾自称“十全老人”,死去不过一年,他的亲信和坤已被拘押而由御旨令他自裁,从他家中没收的财产以亿万计。白莲教徒的反叛已一发不可收拾,在湖北、山西和四川他们获得广泛的支持,政府军一再宣称叛徒已被击溃消灭,可是事后看来他们的力量尚在扩大。因着两广总督的建议,皇帝下令禁止鸦片进口,不许白银输出已在一年之前奉旨施行。这一连串发展,引导着一个新世纪的来临,对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失败和极端困难的世纪。
从上一章所叙的光荣和成功的事迹来看,读者不免要发问:何以中国的由盛而衰竟有如此神速?
朝代循环与长期停滞
中国作者通常强调朝代循环。当乾隆退位之日,清朝已达到成长的饱和点。旗军的尚武精神至此业已消散,这也和明代的卫所制度一般无二,前所登记的人户也不见于册籍。雍正的“养廉”,虽说各主管官的薪给增加数倍,仍不能供应他们衙门内的开销。更不用说官僚阶级的习惯和生活费已与日俱增,而为数万千的中下级官僚,他们的薪给不过是聊胜于无。因此贪污的行为无从抑制,行政效能降低,各种水利工程失修,灾荒又不适时救济,人民铤而走险为盗为匪,也就事实逼然了,这一连串的发展前后见于中国之历史。在西方与中国针锋相对前夕,清朝已未战先衰。
今日距当时即将过两百年,我们的观点因之似应伸长。前述四个皇帝的记录初看灿烂光辉,但从宏观的角度判断已与时代相违。虽有剩余的款项来往手中,但他们从未用以改造上端组织或者加强上下之间的联系,这时仍然没有一个中央的金库,全国的收支仍是由收税人和派用者零星的交授,因此一切统计无从核实。经济方面纵有进展,但民法仍无长进,也不能相辅而行。中国仍不过是一个多数农村的大集团。
也只是因为我们又有了近两百年历史的纵深,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改革,说来容易做时困难。多数农民只能集体地指挥,官僚既以1500个县为可以互相对换的职位,也不便令他们互相竞争以增进技术上的进步,唐宋的历史已有殷鉴,第三帝国要想领导全体大众,只能注重那些共通之处,那就只好着眼于意识形态的和谐了。当我们检阅科举考试的内容,人事考核的程序,以及地方政府的施政情形,我们可以看出其倚赖于意识形态的情形极为显著。
可是保守的力量作主,中国就象一个庞大的“潜水艇夹心面包”。上面一块长面包称为官僚阶级,下面一块长面包称为农民。两者都混同一致,缺乏个别色彩。当中的事物,其为文化精华或者施政方针或者科举制度的要点,无非都是一种人身上的道德标准,以符合农村里以亿万计之的小自耕农的简单一致。以这道德标准辅助刑法,中国缺乏结构上的实力足以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她缺乏必要的应变能力。
一个现代国家,其社会由货币管制。内中分工合作情形,物品和服务工作彼此交换,与其因此而产生的权利和义务全有法律明文规定。一个多元的社会成为可能,是因为它所需的数目字以公平观念为准则,能使其公民做以前不能做的事。新的教堂由信徒出资支持。艺术家和自由职业人士互相竞争,赢得赞助者和雇主。现在看来,这种程序被称为“由封建制度进展到资本主义”实为历史学里的一个错误安排。这说法将阶级斗争的观念一提出,就把其他各种原则与程序全部抹杀置之不顾。也因为这说法具有道德的含义,加上技术上的困难,使人不便将整个问题分析清楚,忽略了其在东方和西方的不同发展。
清朝组织有它的特点,他不可能效法西欧的民族国家。西方民间的自由源自于封建体制里额外颁发的城市特权。可是市民阶级的资产力量,仍无从构成社会的大改造,只有国际贸易增多,在全国经济里的比重升高,商业财富的力量伸展到农业财富里去,牵动了全局,才构成实力,如此才可以改造社会。当日政府也仍不肯立时服输,只是抵御不得,才无可奈何地承认改组,此后便以商业原则作为施政的准据。同时中国的情形,可自亚当.斯密所述一节看出,他说:“中国历来就是世界上一个顶富裕,也是一个最肥沃,耕耘最得法,最勤奋而人口众多的国家。可是看来她长久以来已在停滞状态。马可波罗在500多年前游历该国,盛称其耕种、勤劳与人口众多的情形,和今日旅行该国者所说几乎一模一样。可能远在当日之前,这国家法律与组织系统容许她聚集财富的最高程度业已到达。”
斯密所说中国的法律与组织赋予存积资本之限制,无疑的合乎实情。明清政府构成时,其宗旨即在于支持大多数小自耕农,可是后者的生产方式一进展到某种饱和点即再也无法增进。正如上面已经说过,600年来基本的农具仍是一模一样。另一方面,现代商业需要广泛的展开资金之借用,经理与所有权分离,各种技术上的支持因素全盘分配。这三个条件能够行得通,全靠信用,而信用要在法律面前生效,可以由司法机关强制执行。所以政府消极地不干预个人公平交易,使物品和服务互相交换还是做得不充分,它必须有维护这种制度的赞助者、法官和警察。我们只用看一看明清政府的财政管理情形就可以断言,第三帝国既无力也不愿尽到这样的责任。中国感觉到自身连用数目字管理的程度都还不够,也只好提倡个人对自己的抑制,对人谦让,但这样,不可能在治理亿万人众的范围内,做到公正合理的地步。
斯密所说的停滞状态也值得批评。没有一个国家可能先后停滞到好几百年,实际上在这段长时间内,中国经过好几次政策的改变和反复。远在11世纪,王安石就决心将宋帝国财政片面地商业化。不幸地,当中一个失败的原因,却正是由于他的规划缺乏商业资本和民间的支持,当时惨痛的结果,历久而不能忘。这财政之展开既无出路,蒙古人入主之元朝也未能贡献任何对策,至明朝才打开僵局,其办法却是大规模地全面退却。从此中央政府不再亲身只手去掌握各种财政上的资源,而用预算及限额去节制其抽取与支用。政府本身不与经济上最前进的部门发生关系,而且也坦白声明,提高人民生活程度不是它的宗旨,所以他所标榜的道德无非也带着泥土气息。清朝虽然也无意于改革,但到底将它手上所主持最缺乏弹性的管理法规稍微放松,例如让较多的货币流通,在某些条件下,对财政采取现实的态度,不完全期望官僚克己从公,开放广州的海禁等。然则大体上讲,全局已定,也无从推翻。国家体制的最大功用是将千万的农村纠结在一起。意识形态较科技优先,文化上的影响比经济更重要,各级官僚的消极性比他们适应环境的能力还要被重视。甚至边境上的武装冲突也不足改变这作风,与第二帝国的高度机动态相比较,第三帝国确无机动性,这结果可能使《原富》的作者觉得中国长期“停滞”。
地缘因素
这是谁的过失?我们是否要责备宋代的改革者,他们过于轻举妄动?要不是他们的失败,何以1000年后,无人再敢尝试以货币为管制的基础?是否咎在忽必烈?他一心只顾到战胜取功,而未将中国本部构成一种系统?是否我们又要谴责明太祖朱元璋?他是否对宋朝的失败反应过甚,因此才把钟表向后倒拨,超过了任何合理的程度?是否清朝皇帝也有罪愆?他们一心只想做中国式的天子,而不敢真实地恢复中国固有文化的长处。甚至今昔情况已有不同,他们生活在17世纪和18世纪,应当对外间世界多几分认识?简单的说,从短视界看来,以上假定,其中一个或是全部都可以经过一番搜集,构成令人置信的专题。
但是把这些事迹摆在一起,前后贯通地看来,我们觉得当中有无可避免的地缘政治因素在,它的影响超过所有历史人物及各朝代作为的总和。本书在前述各章内,前后提出各种议论,综合起来都可以归并于亚洲大陆整体性所赋予历史的影响。既有2000英里容易被人侵犯的前方,中国不得不构成一体,于是才能生存。战略上的需要不仅要顾及攻势的力量,能对沙漠地带有冲击力,尤其要整备后方,造成长期作战的持久性。更重要的则是,要有后勤的能力支持以上两种要求。在这些条件之下,断定了数量的优势超过质量。亚洲大陆的气候如是,所有的皇帝与中枢主政的官员,不得不经常想起饥谨和可能引起谋反和叛乱。如何使生活更丰富优渥只能摆在这些顾虑之后。另外要防制地方力量威胁中枢,则贵族的庄园不容考虑,在此情况下只有向个体农户直接抽税。简单均一成了当中最重要的原则。开庭审案在这种体系下不容易,法庭的用费以及训练一批精通法律的职业人才都得再三考虑。有了以上的前提,则在经济上比较合适的安排,如唐宋之交“五代十国”时,南方比较有效率的国家设施都不能经久。中国历史上的大帝国如汉如唐都是建立在粗线条的基础之上。宋朝对货币的着眼较为前进,可是结果仍被比较落后的明代制度席卷。清朝皇帝的优点和劣点已经摆在眼前,从历史上长期合理性的观点看来,他们等于被邀请松解一个宪法上(此指不成文宪法,亦即基本的组织)的死结,他们文化程度较低,至此反成长处。因为他们无牵挂,所以更能一视同仁。他们也更能心甘情愿地学习,因之他们施政纲领有社会环境的支持,它总是重视最主要的事物,也注意于满足人类最基本的要求。
于是,有一个可怕的情形要预先提出:有朝一日中国被迫改造,革命程序定要推翻1000年来之所作为。在西欧和日本,以商业上的条理治国可以从组织中层发动,商人可作有效的贡献,中国则需要将商业条理与组织加于成百上千的官僚或以亿万计的农民头上。而社会的习惯又一向不注重民法,内中私人财产权有了君子不言利的习惯,又用自我抑制,对人谦让的教条阻塞正当的争辩,结果只有使真伪不分,上下颠倒。有了这些复杂的因素,来日的革命要将这一切清算,必定会旷日持久,也会悲痛惨切。
社会经济方面的限制
现在我们可以再从1800年的立场重新检讨朝代循环说:乾隆的记录不如他说的那么完美。一开始,他并没有接受一套完善的财政系统,有如最近的研究所发现。也象和坤事件所显示,他生前有不少难为人言的事迹,当时仔细的遮羞,事后才逐渐暴露。传统官僚主义的作风,真理总是由上至下,统计数字反映着上级的要求和愿望。“十全老人”的“十全武功”主要是由汉人组成的“绿营”担当,他们曾遭受严重的损失,只是没有对外公布。白莲教为一种秘密结会的组织已有多时,事实上也在他御宇的最后数年内公开叛变。
与群众暴动密切相关的,是由于过去150年内部的和平和繁荣引起人口的激增。迄至1800年,中国的人口已接近或者远超过3亿。无可怀疑的,在满清前4个皇帝在位期间,他们统辖的人口已经增加一倍。在这农业国家内,劳力即是资本,农业上的剩余很难转移到其他方面去生利,只方便地用以支持人口。可能开拓的新耕地日见稀少,这国家就不幸地落入马尔萨斯的“惨淡的科学”范畴里去。马氏的人口论与法国大革命同时,只比乾隆去世日早了10年。
接近1800年。山西之票行已开始在各大城市设立分行。苏州和南京地区间,丝织品的缎机据称数以万计。制盐业、铜矿和瓷业的制造雇佣了大量劳工。这些传闻通常零星地载于各种资料之内,缺乏详细的记载陪衬,有时使现在的读者感到迷惑和怀疑。实际上这些情形最多不过表现,迄至欧洲工业革命之前,中国仍有若干财富单独集中的例子,为西方所无。可是这些零星的情节不足以构成一个系统。如果我们一定要用资本主义这一名词的话,我们一定要想象其为一种组织和一种运动。一个社会要从“农业的系统”转变而为“商业的系统”之际,不仅它的法律工具要全部调整才能适应新环境,而且所有人民也要经过相当的准备,然后他们之遵守新法,才具有一种社会的强迫力个人及各公司给予彼此之信用,所涉银钱证明私人财产权已经固定,所以分工合作,将服务及货品互相交换已是不教而能,也不待劝说而自愿参与。因此,症结不在于财产之多少,而是这财富如何才能交换而用于投资,使它继续成长生利。及至今日为止,所有的国家有了如是一段的突破经验后,即发觉其转变无可逆转。中国在1800年毫无与这程序接近的征象。所以将上述例外的情形集合起来,而称中国已有了“资本主义之萌芽”实无意义,这等于说一个小孩子不称他为小孩子,而勉强叫他为“预备成人”。
清朝实用主义的局限
清朝在学术上以“实用主义”著称,在1800年前,好几部伟大的小说已经出现。可是这里所称实用主义只不过说当时的学者不效法宋儒之作形而上的揣想,也不学明儒之接近于参禅以求顿悟。他们仍然缺乏一种物质上的环境足以使他们独立地思索。所以也无法脱离根深蒂固的社会价值,这些社会价值既已于官僚的经理管制结不解缘,他们也就信而不疑。这一批思想家更正了过去学者若干的矫柔造作,可是所谓实用主义者紧随儒家经典和历史,始终无法产生一种透视的眼光,看到肉眼之所不能见。实用主义有何用场?还不是脱离一种思想系统以便制造另一种。象培根和笛卡儿所发现,科学因长久的和坚持的“不相信”而产生。清代的实用主义者无此彻底,他们也没有希腊科学家的程度,相信自然法规需要不断地展开(这种想法日后对欧洲的文艺复兴产生了作用),且清朝的实用主义尚不能产生有如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多元形态。
清代的小说也实有它们独特之处。他们将当时的生活状态以极悠闲的态度写出微细之处,非其他文字所能勾画。可是从历史学家的眼光看来,这些小说仍为官僚主义之下的产物。《红楼梦》带着唯美的色彩,过度地追怀过去,过于感情化,过于女性味;《儒林外史》极端讽刺,却好象一部论文集。作者之愤怒和自我怜惜表彰着他们生活范围之窄狭,他们的读者与爱慕者想必深切地了解而具同感。
我们是否把一个时代批判得过度?如果我们的目的只在叙述18世纪,那可以说立论过于苛刻。要是不脱离18世纪的眼光,本来我们也可以循着欧洲的启蒙运动,赞扬中国为社会上和谐的好榜样,或者像法国的重农主义者一样,相信中国人总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要紧之处,再不然又可以学着当日的技工,欣赏着各种中国式(chinoiserie)的物品,从柚木桌椅上的镂空雕刻到几尺高的漆器花瓶。其外表有如绸缎之精美。可是片面的优雅高尚只引起另一方面的危机和危险。公元1800年距鸦片战争只40年,那一天来临时,中国和满洲的士兵要用过时的梭标与大刀对付一群以540尊火炮摆在16艘船舰之上渡海而来的敌人。以后尚有接着而来的150年苦难事迹,这些事迹也都是源于同一基本原因而产生的压力与紧张性,一路下去终至于文化大革命。外间的观察者看不清其来龙去脉,所做分析,才会以“疯狂的根源”(Root of Madness)为题。
我们虽对18世纪中国有苛刻的批判,其用意无非说明此中确有“根源”,但无“疯狂”。假使读者愿意追溯深远的话,则表面上看来不可思议的地方仍有其解说。其根源出自地理,也出自历史。在那情形之下,1800年并不是一个分裂点,它是一个适宜的基点,让我们稍做停留,瞻前顾后地反思一遍。


神圣罗马帝国 波西米亚国王兼林堡公爵领尼德兰联合省
2005-8-6 11:11#18
  
漂泊的荷兰人
从二品 都察院都御史
波希米亚选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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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7世纪以后,西方列强的势力正逐渐侵入亚洲,中国更成为列强竞逐的场所。经历了鸦片战争、英法联军……等等一连串的挫败,使朝野部分有识之士体认到改革的重要。中国近代历史发展,便是在这种危机与改革不断深化的情形下、前仆后继,犬牙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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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了150年的纵深,我们对鸦片战争以前的一串行动有可能和前人不同的看法,虽说基本的事实并未变更。先说钦差大臣林则旭,他也可以算是采取了主动。他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吁请英国自动停止鸦片贸易,抄写了约20份,见遇有任何欧洲的船只西返,即给予一份,请代投递。可是他没有把英国纠集船舰即将远征中国的消息放在心上。他以为英人之举动不过恫吓。他一方面查诣询华特尔(Emeric de Vattel)所著《国际公约》(Law of Nations),另一方面他又依着中国的官僚习惯执法起来,将以前虽在书上见诸文字但始终无人注意的条文一时雷厉风行,照字面上不打折扣.而且执行的办法仍是“集体的责任”。也就是说他处置犯者时,分门别类(例如视所有英国人为一个集团),只图适应官僚系统之方便,不顾对各个人内在的公平。义律(Charles Elliot)当然无意将争执和平解决。他劝英商将鸦片交付与他,因为他是英国的商务督办,经过他转手之后,钦差大臣没收和焚毁鸦片就要向英国女皇负责。自是构成了以后取赔600万银元之根据,列入英国向中国要求战后赔款2100万元之一部分。道光皇帝(本名晏宁,1821—1850)在位处置问题不能说是持正。他对臣下的要求超过他们能承办之能力。他起先鼓励他们冒失从事,一到事情做坏,又毫不犹豫判各人死刑,虽说一般情形其判决按传统递减为充军于边疆。
鸦片战争
战争的本身倒没有什么了不得之处,但这是第一次戳破“天朝”威严门面。英国派出远征军4000人,他们的装备训练远胜于清军。1840年初,由度政府代英国宣战。不久他们即占领舟山之定海,封锁长江的出海口及珠江,对继读北上威胁中国首都。清朝也可能在此时屈服。两方人员已构成了一种临时的协定,只是事后同为两方政府所否定。北京认为让步过度,西敏寺(英国政府)认为让得不够。
当1841年秋天战事再起时,英军占领浙江沿海之宁波。远征军经过增援,有兵员10000人,蒸气轮船14艘。中国军队在珠江口及舟山的抵抗英勇而无济于事。全面反攻由皇帝之堂侄主持,只是在失败之后再加孟浪和失策。他司令部里不少幕僚全系文人,无军事训练。反攻前10日他们只望着宁波收复在即,竟用预写胜利的露布。为了筹备战费,在不同的地方设立银柜,以接收朝廷命令各地方政府交纳之现款。大批银两出入于此银柜之间,可是总数无法对头。火器临时由无经验之人根据200年前之书本在战场上临时制造。中国之火筏,原来希望焚烧英国船舰,可是在远距离即先被对方击中着火。夜袭宁波则落入英人陷阱之中。1842年夏天,有组织的抵抗结束,英军占领了上海与镇江,后者接近大运河,尤为南北之孔道。一月之后,南京条约签字。
南京条约
和约包括了巨额赔款,如上文所叙。中国将香港割让给英国,开上海、宁波、广州、厦门与福州五口通商,以后进出囗的关税税率有了定规,又决定今后两国来往文书采取平等地位。次年之附约决定关税税率大致为值百抽五,又由中国承认治外法权,美国领事用以裁判与英人有关之案件,又承让“最惠国待遇”,亦即此后中国向其他任何国家让步,其同等之优惠即须自动给予英国。南京条约签定后不久的中法条约和中美条约也将最惠国的条款写入。
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作家和西方的作家已对道光皇帝和他的臣僚作口诛笔伐之能事。无数谴责字眼,如自大、不负责、贪污腐化等都堆在他们头上。虽说没有人能替他们辩护而撤除此类恶名,可是今日事后看来,既有组织上的重荷和文化上的传统压在他们头上,其他任何人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不见得能做得特别不同。中国是无数农村组成的一大集团,当中的弊病尚且大过贪污。她的整个组织即是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如果让中国继续闭关自守,那她也会继续以精神和信仰上的运作掩饰组织上的缺陷。施政要带美感,这种要义以近乎宗教的力量支持。所以即在危机之中钦差大臣林则徐仍在吟诗,而且在赏月。传统习惯要他对皇帝之章奏和向人民之布告不离道德眼光,这种要求胜过内容之真实。可是林则徐并非不诚。这样说来,中国人之公众心理也确有一段自欺之成分。真理并非出自客观之观察,而出自皇帝之志愿。天子最大的德行不是对每个人给予其所应得,而是不偏不袒。道光可以罚林则徐充军;但是他也能判自己的堂弟奕经(反攻宁波的将领)死刑(后减免)。这样的无偏袒才使百官能团结一致。
清朝之内向和缺乏对外竞争性尚不及明朝。不过承续着明朝,它也接收了前者很多性格。维持着亿万农民安居就业和上万官僚宁静在职,缘于一种精微的平衡。为保持如此之平衡,清朝也不仅对财政作更大的更革和寻求科技发展。自此我们也可以注意,鸦片战争失败之后,清政府并未组织一调查委员会事后决定事体发生的情形与各人的责任。没有派官员出国考察,也没有在组织上作任何更改。美国官员愿意供给制船造炮之蓝图,被完眼谢绝。南京条约和附约里各种苛刻的待遇,满人汉人的官僚都接受。倒是内中提及今后两方的文书要用平等语气来往,开“夷人”随意置啄之门,反而使他们不安。耆英与英国的璞鼎查(Sir Henry Pottiiger)接触谈判,他给道光帝的报告,继续轻视西方的国体组织,将它们缺乏中国式之门面一致即当作无道德品格之证据。对中国多方面的缺陷,一字不提。
战败之影响:图存
可是中国人之不幸,则是公元1839年11且3日珠江穿鼻岛附近两方之交火,已将他们对外不取竞争性的地位永久摧折。即是为了拒毒而战之正直,也无从发生作用。中国在今后150年的历史成为长期图生存的奋斗。基本上一个庞大的农业国家因社会价值而结构松懈、又有宽宏的度量,向来能容纳行政上不规则之处,今后被逼务必要变成一个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国家①。通常的观察没有着清当中的困难,因为这项规模庞大的工作只能由一种群众运动造成,也只有亿万计的农民和诗人似的县官——亦即这社会里的主要人物——参加动手,才有希望。从这里我们也可着出。将内部的联系性加紧,使与现代科技接近,其目的不仅如亚当斯密之所说只在“使人民富裕”。从今后一个半世纪的事迹看来,这是一种出在入生的奋斗。
时是这种景象即公元1842年8月29日南京条约于英舰“皋华丽号”(Cornwallis)签字时仍无法看得清楚。那是最近几十年内,我们也仍无从了解在我眼前的暴力与动乱也还是这长期而惨痛奋斗之一部;这种斗争上溯至道光皇帝和钦差大臣林则徐,下至今日。只有所有的真相大白,我们才能意识到这庞大运动的恢弘范围。
今日南京条约和附约的规定大概都因以后事实之衍化失去了效用。人民共和国之收复香港尚待实现;但是和平接收的协议业已签署。这皇家殖民地分作三部分:香港岛割让于1842年,有如上述。九龙半岛已在大陆,由于1860年中英北京条约而割让。所谓“新界”(New Territories)则在原割让之九龙更向大陆延伸,包括整个殖民地百分之九十的面积,因1898年之九龙租借条约而租与英国99年,至1997年满期,也是刻下预定全部地区归还的日期。北京已保证让本地人自冶,在接收后50年内不更变现有经济体系及法律制度。
这政权所标示的“一国两制”如何在将来施行尚待揭晓,历史家所能确切指出的乃是,将一个疆域广大人口众多的国家由农业管制之方式更换而为商业管制之方式。问题复杂。粗率看来.当一切趋于稳定之际,即国家这一观念与马克思主义的定义都可能因着中国而改变它们习惯上的面具。很明显的,中英处置香港的妥协方案算是得体,乃是因为它处理这问题时将之视作后面一个更大问题之一部。当中有地理与文化之影响,而不仅经济与政治。
英法联军
本书之叙述,尚要回到19世纪之中期。
南京条约签定之后10年,感到更不满意的不是战败国而是战胜国。和约将中国之商业开放,可是商业有赖于双方自愿的和积极的参与。假使通商口岸的居民受官僚的鼓励对外来者采取敌视态度,又当如何处置?假使中国商人与外商订约,却又违约而逃赴内地,不在领事职掌之内,又如何处置?外商如何抗议,要是他们照规定关税付税,内地的官吏却在同货品上科以昂贵的转口税?关于鸦片贸易,问题更多。1842年和约始终没有提及鸦片。是否今后其贸易可公开?抑或中国禁烟的法律依旧有效?简概说来,“条约之系统”如果要有实际效率,各通商国家理应在北京设立公使馆驻留永久代表,中国内地应开放外商来往,转口税应有节制,若鸦片贸易已开放,应当明白承认其为合法。1856年有了一个新机会提出以上各种要求。中法和中美条约签署于1844年,内中有12年后可以修订的文句。英国人则根据最惠国的待遇,如果法国和美国提出修约,他们当然也可以坐享其成。
自1854年,三国的外交官及海军军官即已在中国海岸南北来往,企图得到中国的反应而有成果。中国官员之中以广州总督叶名琛最为执拗。广州市民也曾在前后数年抗拒英人入城。更使问题恶化的是新皇帝威丰(本名奕詝,1850—1861在位)极端仇外。这种情形促使两个欧洲国家再度用兵,此次的军事行动有些历史家称为“第二次鸦片战争”。
一艘中国的船只在香港注册,悬英旗。叶名琛的兵士登轮将英旗拆下,这就给英人以用兵之借口。不久法国也参加,其缘由则是一位法国传教士在广西被中国官员杀害。克里米亚战争(Crimean War)和印度兵士的叛变(Sepoy Mutiny)将这联合行动迟缓一段时候。可是英法部队一度集结,他们在1857年最后几天毫不费力攻占广州。时名琛被俘,客死加尔各答。广州在战争期间受英人治理3年。
1858年夏,英法美俄军舰集结于天津附近海岸。前二者采取军事行动,后二者在近距离观望。大沽炮台被攻下,天津被占领。所谓天津条约签署于6月,实际上包括4种条约。这些条约一般的让各国派遣使节驻在北京,关税值百抽五,转口税2.5%,此外指名将内地口岸据商,于是所有的内地省份,包括台湾和海南岛,中国承认外国船只可航行于内河。这数国持有护照之公民得自由来往内地。在中英条约上,承认鸦片贸易为合法。中国向英法赔偿军费。
以上条约,彼此政府批准互相交换缮本之后生效。次年,外国军舰准备执行交换,抵达塘沽海岸时大沽炮台正在修理,海河至天津一段设有障碍。只有美国公使接受中国官员之指示由陆路入京,交换缮本,虽说中国方面之接待缺乏友好态度。俄国使节原由陆路来华,也交换如仪。英法公使率领船舰18只,决心扫除河中障碍,与炮台上新炮位互相开火冲突。中国方面之部队由蒙古将领僧格林沁指挥,英舰4沉6伤,死伤四百余人,可是到头中国仍须赔偿损失。
1860年英军18000人与法军7000人,又在华南雇得中国苦力2500人担任后勤,由陆路侧背攻击大沽后占领天津。途中和议耽搁了联军的进展,但是在10月他们已进占北京。咸丰皇帝逃往热河,死在行宫。圆明园为皇帝相继离宫,去今日之北京大学不远,首先被联军掠夺,次由额尔金伯爵(Lord Elgin)下令焚毁。1860年之中英中法条约由咸丰之弟恭亲王奕沂出面签字,承认1858年之条约有效,将九龙割让与英,并承认法国教士有在中国内地购置地产的权利。
在连串事件之中得到最大收获者为沙皇统治下的俄国。俄国领使自称有劝说英法军离京之功,要求并获得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之地,包括中日之海参崴(Vladivostok)及伯力(Khabarovsk),虽说在中国内忧外患无力支顾期间俄人已进入该处空旷地区勘界筑屋,并威胁中国地方官接受其主权。此间所辖土地逾30万英里,1860年之中俄条约只算承认既成事实,又扩大范围。
太平天国
在此段外患过程中,满清尚要在另一方面迎战,以图延续其生命。自1850年始,华中与华南卷入几个大规模内乱之中,当中最有威胁性的无乃洪秀全所领导的太平天国。这个乡村私塾先生曾在广州街头接到一纸基督教传教士所发的传单,又科举场中失意之后为病魔所缠,于是在昏迷状态之下发生幻视。复元之后他读及传单,才确切相信自己乃上帝耶和华之子、耶稣基督之弟。当时广西村民在忧患之中又受政府煎逼,听他的福音即为所煽动。因此他不难策动好几个与他背景相似的同谋者,从此驱使被说服的农民。他的拜上帝会相约为善而拜真神,凡信男都为兄弟,信女都为姊妹。他们立誓扫除的魔鬼既包括乡村中的偶像,也涉及贪官及其皂隶。1851年春,洪秀全以太平天国发难,他自己为天王,其他五个助手为东西南北王及翼王,以羽佐天朝。额前不薙发,脑后不蓄辫使他们看来与人不同。这些信徒有热忱,又受招术把持,立即屡败派往剿伐他们的青年。1852年,在数月之内太平军相继围攻桂林及长沙,亦即广西与湖南之省会,虽说两城都未攻克。洪秀全放弃这两处的围攻,继续北进,1853年初取武昌,亦即湖北省会。自此他拥有大量船舶,也从满洲军夺下不少武器与供应品。至此他手下已有50万之众。两个月之后,太平军拥有武昌至南京之间长江流域的重要城镇,于是定都南京,改称“天京”。他们盘踞达11年之久,直至1864年夏天为止。
从今日的眼光看来,太平天国的积极性已不容过度重视。只在一种极含糊的形态之中,天国人物似乎提出,中国农民被传统政治视作笼统一团的生产者,无发言之技能,似应改变,倘非如此,中国不能产生新秩序去适应世界潮流。可是太平天国不是这问题之解答。过去不少历史随着前后之事迹,责备洪秀全取得南京后不尽力于北伐,又不与中北部所谓“捻匪”或上海一带之“小刀会”联合,也不争取西方人士同情。本来西方人正在与满清交涉时觉得北京不可理喻,幻想着太平天国人物既为基督教徒,或可为较好之对手。从全盘组织结构的角度看来,这类臆度,着眼过微,今日已无意义。
太平天国人物因为他们的战斗意义,非理性的性格,对政府不存信心,原始的共产主义,在某些方面像欧洲宗教改革期间新教之左翼。可是在欧洲,左翼活动仅在城市表现其扰乱性。洪秀全因着他片断的基督教义,企图发动一项全国运动,其为效更微,因为新教所提倡的良心自由在中国农村社会中缺乏实际意义。太平天国的神基始终未离开巫术性格,他们起自社会中之低层,也未预计在组织上使全社会整体化。如果全民都解放,只有使社会解体,是以天国的破坏性至为明显。
这样一来,传统国家社会之结构,过去既能经历恒久,此时仍可发生作用。尤以科举取士,以一种隐蓄的办法给予有关人士物质上之报酬,责成他们维护正统社会价值,这种社会价值自孟子以来一脉相承至今,使农村社会上文教力量之终点即是国家政权力量之起点,两相缝合,不生罅隙。亦无法严格分辨此系一种经济组织或一种社会习惯。中国皇帝的君父地位和基本组织接近,远逾于旧约中之上帝。他也在各种仪节之中取得实际的权能。虽说从以后的事迹看来,清朝将这安排一再误用(如慈禧太后拘禁光绪帝及以幼童宣统登基等),可是在19世纪中叶,要想改换朝代而且更换传统朝代各项组织.显然过早。
太平天国禁鸦片、娼妓、缠足、嬖妾与赌博。可是其提倡男女平等不能阻止最高层人物妻妾成群。定都于南京,所有各王也不再生活俭朴。1856年之后,其上级已在互相倾轧。所谓天朝田亩制度,本来即以传统架构方式写成,也始终只是纸上文章。“天朝”也举行过它的科举考试,从现在考卷的资料看来,即出题人亦来看清这科举取士的社会经济意义。
湘军与淮军
于是曾国藩得以以传统之正宗作号召,为清朝剿灭太平天国。他出身于朝廷文职之士。和300年前的戚继光一样,他的“湘勇”招募于农村,军官由他一手选拔,内中很多为小地主,来自曾之故里湖乡。于是部队间精神上团结巩固。他的军费出自“厘金”,亦即一种新的物品转口税,也有了各地的津贴,大概自愿捐助与勒派均有。他组织的水师其实乃是一种两栖部队,起居于内河航船之上,持有火器,使战事带机动性。湘勇首先为团练,雇佣以保护地方,因其成效超过正式部队,1854年之后出征各省,其人数从最初之2万人增加数倍。湘军与太平军全面战斗展开后,长江中游及其两大支流即湘江与赣江成为拉锯争夺之处。有墙围之城市不仅因战略价值而被争夺,尚以其操纵人口与资源之故。交战两方都向对方施用残暴手段,杀俘之事屡见叠出。战区食物缺乏。又疫疾流行,人口减少而助成以后战事之结束。
但是1860年以后太平军失去对内地省份之控制,尚死灰复燃,将叛变引伸到长江三角洲沿海一带,苏州、杭州,宁波与上海为争夺的地区。这区域的丝绸工业遭受打击。也是在这一段战争期内,曾国藩手下之李鸿章从此露脸。他仿效湘军体制,在他出身的安徽省组织一支淮军。满清对英法战事结束,“常胜军”也参加讨伐大平军。他们原来是上海商人组织的自愿军,以西方人为军官,用以保卫本地。至此由列强赞助,正式为政府军助战。他们的功绩树立了美国人华德(Frederick Townsend Ward)和英将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的浪漫声名。有了他们襄助,李鸿章肃清了东部沿海地区,使曾之湘军于1864年7月收复南京,洪秀全于事前服毒自杀。肃清太平军在福建之残部于次年完成。即是最后这一段战事,也与美国内战四年时间相埒,而中国之内战死伤人数更多②,而解决的问题反少。
自强运动                      .
“自强运动”名称出自《易经》,由“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而来。用这标语概括1860至1870年代中国大效西方,其名称已表现着防御性的动机,当日提倡向西方学习的人物恐怕自己的行动必被批判,因之引经据典强调时代之不同,才有这举动之必要。同时他们也用“中学为礼,西学为用”的解释说明学自西方的无非一种技术性之事物。在各种基本的条件内,他们始终不脱离中国文化的传统。
实际上纵有对他们的批评,其态度并不苛刻。可是维新运动本身范围如是窄狭,也就无从达到预期效果。
1860年各国与中国订立和约之后10年,一段短时间双方关系良好。西方人既已由中国满足其要求,不再施以更多压力。强硬派如额尔金及巴夏礼(Henry Parkes)已离华,一批新外交人物如英国公使阿礼国(Rutherford Alcock)、美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和任中国总税务司之爱尔兰人赫德(Robert Hart)都主张双方开诚善意相待。他们相信,若予以适当鼓励,中国为本身之利益,亦必将门户开放。同时恭亲王为“议政”,辅助幼年皇帝同治(本名载淳,1862一1874在位),也觉得条约带来的天地无从规避,中国理%9_x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