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如何底层,怎么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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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如何底层,怎么人民

作者:毛尖  时间:2008-4-6   来自:  阅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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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如何底层,怎么人民


来源:当代文化研究网

 
苹果和丈夫安坤到城里打工,苹果当洗脚妹,安坤是擦窗工。有一次苹果意外地让自己的老板林东给泡了,整个场景凑巧还让蜘蛛人老公给看了个正着。安坤于是上门去讨说法,林东老婆却建议他:他给你戴绿帽子,你也可以给他戴。不久,苹果怀孕。虽然不确定孩子是谁的,但林东还是兴奋不已,因为他自己老婆不育。四人于是坐下来谈判,如果孩子是林东的,可以得到十万元酬劳。但让安坤失望的是,孩子是他自己的,为了要那十万元,安坤怎么办呢?

这是最近去柏林电影节参赛的《苹果》,扮演洗脚妹的是范冰冰,出演擦窗工的是佟大为,所以,开机伊始,媒体就一直问个不停,俊男美女演底层人民,合适吗?范冰冰一向演花瓶,佟大为一直是阔少,这样的两个人,如何底层,怎么人民?

实事求是地讲,像范冰冰这样天天在娱乐新闻里强化人民记忆的女演员,的确没有一点泥土气息,但现在的问题是,底层到底长什么样?吃什么?穿什么?

现场来问一问,春节期间,新闻联播什么镜头最多?瞧一瞧,满场都在说:农民工数钱,贫困户感恩。这些年,在各大电视台的努力下,农民工都成了葛朗台,看见钱就要数,脸上自然还带笑,虽然这些钱全部是血汗挣来,有些还只是长期欠薪的部分兑现,就算天下无贼全部能带回老家,还不够还债,不够付一个孩子一个月的学费,但摄影机真牛逼,农民工闪闪的泪光都直接嫁接到政府的关怀上,他们数,他们数,他们要数出生活的甜和美。

可是再数再数,还是数不出生活的甜和美,这个时候的底层怎么办?

去年是中国电影的底层年,中国导演集体和人民在一起,贾樟柯不说了,《三峡好人》一贯地底层,王全安的《图雅的婚事》更底层,刘杰《马背上的法庭》更更底层,可是,就拿这个最最底层的故事来说,底层依然是智商和情商都弱的人种。诚如崔卫平老师所说,“就像底层人民在其他方面容易受到伤害一样,在影像方面或许也是如此。”《马背上的法庭》讲了四个底层官司,官司的鸡零狗碎虽然部分地被少数民族风俗所解释,但是贫弱的人为了一个泡菜坛子,为了一头猪的错误闹得脸面尽失地上打滚却丝毫不能在观众心中掀起什么波澜了,为什么,因为底层早已天然地被赋予了权利和义务在银幕上打滚出丑。

我想起《日瓦戈医生》。这是一本我非常喜欢的小说,最近因为上课重读,结尾时候,看到拉拉伏在日瓦戈的遗体上和他作最后的告别,再次动容。你看她,开始还尽量憋住眼泪,但突然却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共同生活的记忆在她胸中翻滚,她用日常话向生命中最最亲爱的人告别:“我们又在一起了,尤罗奇卡。上帝再次让我们重逢。你想想,多么可怕呀!我受不了!上帝啊!我放声痛哭!你想想啊!这又是我们的风格,我们的方式了。你的离开,我的结束。”她还说了些别的,接着放声大哭,痛不欲生。

拉拉的哭泣震动我们,因为这是她压抑了很久的眼泪,而且她一直是那么美那么高贵经历过那么多沧桑受过那么多委屈。可是,慢着,让我们的阅读再仔细点诚实点,拉拉的眼泪如此打动我们,是不是也有马林娜的功劳?

这个马林娜,日瓦戈身边地位最低的女性,她对日瓦戈的爱最质朴最底层,她为他生儿育女,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无条件地跟随他照顾他,但是,日瓦戈最后几乎是没有什么负担地就离家出走,离开她和两个孩子。不见了日瓦戈,马林娜先是“马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后来,她回到电报局重新工作,一边等着日瓦戈回来,但最终等来的却是日瓦戈的死讯,马林娜马上又“无法控制自己,在地板上打滚”,中间过程,小说几次写到她“嚎哭”,自然,小说也从来没有像描写拉拉那样,让马林娜在嚎哭过程中,回想一下她和日瓦戈生活中的甚至是一星点的爱情。

就在马林娜狼籍不堪的悲痛中,拉拉出场了,她静静的悲伤被描述得如此神圣,相比之下,马林娜多么底层啊!因此也就毫不奇怪,在所有的关于《日瓦戈医生》的故事简介中,这个马林娜从来不曾出场,这个底层女性是隐形的,就像她丧夫的痛苦不过是拉拉痛苦的铺垫,不,连铺垫都不是,是对照,她的嚎哭让拉拉的每一滴眼泪更珍贵。

所以,虽然这些年,我们的银幕有越来越多描写底层表现底层的镜头,但是就像《马背上的法庭》,底层人民常常不是嚎哭就是牛脾气似的沉默,而他们的所有行为,最终都成为冯法官之死的对照。五十多岁的法官老冯,牵着匹租来的马驮着个大国徽在荒僻的山区里执法,在处理完鬼哭狼嚎的民间小案子后,他一个人返程,走着走着,天越来越黑,头越垂越低,然后是轻微的一阵声响,银幕上就留下一匹马了。电影至此结束,老冯安安静静地滑坡遇难,连一声惨叫都不屑发出。

倒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反对范冰冰佟大为这些美人来演底层,就像阮玲玉曾经为底层赢得尊严,明星或许也能为这些在新闻联播里数钱的人民挽回一点面子,而以后,如果我们看到底层的眼泪,说不定也能像遭遇拉拉的哭泣那样感同身受。那样,一年下来,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农民工的子女大概不必再素衣灰衫地登上流光溢彩的央视舞台,去朗诵超级煽情的《心里话》:“别人和我比父母,我和别人比明天。”

天地良心,这难道真是我们底层孩子的心里话?让我们停止摧残底层了吧,如果他们必须数钱,请让资产阶级一起数,后者显然有更多机会数;如果他们必须嚎哭,请让我们的领导一起哭,后者也有更多事情值得哭;如果要让他们出镜,也请给他们灯光为他们化妆让他们穿上他们想穿的衣裳。来自底层的群众演员没有义务展览贫穷和沉默,就像他们其实并不喜欢看自己在银幕上打滚,比如我外婆,她就不喜欢看所谓的底层电影,她说,都长得跟你二舅似的,有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