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全民反讽时代来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5:26:30

朱大可:全民反讽时代来临

铭万网 时间:2008年12月12日14:49 信息来源:中国经营报

编 者 按:巴洛克式的华丽文本以及似乎缺少完整逻辑的机锋断语,很容易使得普通读者在朱大可的作品面前产生阅读恐惧。   大众媒体面前的朱大可却也可以从“高度个人化的自言自语”中走出来,用电影《魔戒》来解释新媒体文学,用周星驰来定义文化反讽……但是,朱大可毕竟还是朱大可,他的语言仍然充满了密集而华丽的借代和隐喻,这就要求读者必须跟他有着“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般的心灵默契。

  文学死亡,信仰沦丧,精英缺席……这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作为文化批评界有影响力的学者,朱大可每一次出手,都会带给人们以出人意料的概念冲击。本报在上海专访了同济文化研究所教授朱大可先生,探求集体失忆年代的文化希望。

  传统文学已经死亡,新媒体文学正在兴起

  《魔戒》再现了荷马史诗和圣经时代的文学特征——集体创作,广泛流传,并在宏大叙事时空里建立起精神象征体系,追问人类的核心价值,但它比荷马史诗更具强烈的体验性力量。

  文学正在像蛇一样蜕变,它失去了古老的躯壳,却利用新媒体,以影视、游戏甚至短信的方式重生。

  记者:你最近批评文坛是垃圾场引得很多争议,那么作为一个文化学者,你如何看待如今文学的式微?

  朱大可:我放弃传统文学的原因在于文学研究对象的丧失。这主要基于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上世纪80年代以来活跃的一线作家,大多进入了衰退周期,而新生代作家还没成熟,断裂不可避免。第二是重商主义对文学的影响,市场占有率成为衡量作家成功与否的主要标准,这种金钱焦虑严重腐蚀了文学的灵魂,导致文坛垃圾丛生。第三,电影、电视、互联网、游戏等媒体的兴起,压缩了传统文学的空间,迫使它走向死亡。

  记者:你如何看待本届诺贝尔文学奖的结果?

  朱大可:本次诺贝尔奖再次证明了传统文学的困境,因为它只能选择一个上世纪的恐龙。88岁的英国女作家莱辛,她的主要写作时期在20世纪中叶。诺贝尔文学奖的缅怀和悼念色彩正在变得日益浓重,它似乎只能从那些衰老的人群里去召回文学的尊严。

  记者:那么文学是否还有希望?你如何看待诺贝尔文学奖的存在?

  朱大可:建立在平面印刷和二维阅读上的传统文学,在经历了数千年的兴盛期之后,注定要在21世纪走向衰败。这是新媒体时代的必然后果。传统文学是新媒体要摧毁的第一个对象。传统文学是一种个体作坊式的活动,它是早期文明的产物,并且受到农耕文明的全力支持。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作坊式写作的最后一代。文学的唯一希望是放弃二维模式,进入多媒体空间。以电影《魔戒》为例,它远远超越了文学原著的水准,成为一部伟大的影像史诗,而这就是广义的新媒体文学。濒临死亡的传统文学,在这种多维媒体的躯壳里获得了重生。你会发现,《魔戒》再现了荷马史诗和圣经时代的文学特征——集体创作,广泛流传,并在宏大叙事时空里建立起精神象征体系,追问人类的核心价值,但它比荷马史诗更具强烈的体验性力量。文学奖应当改变其授奖对象,把这些新媒体文学纳入它的权力范围。否则,它的道路将越走越窄。

  记者:你的新媒体文学的概念,还包含哪些特点?

  朱大可:新媒体文学拥有的视听品质,令其直接诉诸感官,这正是它的魅力所在。还有一个例子是当下流行的网络游戏,小说在那里成了一种可以密切互动的艺术,结果它成了历史上最具吸引力的符号活动。新媒体文学甚至借用了商业力量,把那个最强大的敌人,转变成了养育自身的摇篮。总之,文学正在像蛇一样蜕变,它失去了古老的躯壳,却利用新媒体,以影视、游戏甚至短信的方式重生。诗歌也是如此。诗歌也许会消亡,但是诗意却将在人间长存。宫崎骏的卡通片,可以作为这方面的证据。

  记者:我确实也感到最近几年其实你的研究已经从文学批评转到文化批评,潜在的线索更导向文化史。那么,是什么促使你的转向?希望你能深入谈谈你的研究领域的思路。

  朱大可:是的,我以器物入手研究文化史,是因为器物是我们打开历史的钥匙,尽管这种方式并不被传统史学所认可。另一方面,当下流行的文化批评,大多是文学批评对象的简单转移,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方法论问题。更大的误解在于对“批评”词义的误读。在大多数人看来,“批评”就是对人和事的否定。“批评”其实就是阐释,就是使用特定的方式(符号学、文化哲学或语言哲学等)对文化现象进行解读。这就是我从事的工作,也是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的工作。但在中国,文化批评只是一种学术萌芽。
 编 者 按:巴洛克式的华丽文本以及似乎缺少完整逻辑的机锋断语,很容易使得普通读者在朱大可的作品面前产生阅读恐惧。   全民反讽时代来临

  在零度原创和普遍抄袭的年代,指望把“中国制造”置换为“中国创造”,纯属痴人说梦。

  在当下的文化阐释风潮里,易中天似乎更注重说书的独特性,而于丹则更注重上镜的表演性。为了赢得普遍的掌声,于丹正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民族愤青,他们总是会产生虚妄的强大感,却又随时可能泡沫般幻灭。

  记者:每个时代的文化其实都应该有每个时代的文化,但是为什么如今我们的文化却不断遭遇缺乏原创的尴尬呢?

  朱大可:西方的文化原创活动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已彻底终结,原创时代一去不返。进入后现代社会之后,艺术的使命并非原创,而是对原创性经典进行戏仿、反讽、颠覆与解构。作为后发国家,中国的文化命运也是如此。旧文明的传统发生严重断裂,而新文明的原创机制尚未形成,那些应用性很差的小发明,只能增加专利申请的数量,却无法形成总体性的原创格局。在零度原创和普遍抄袭的年代,指望把“中国制造”置换为“中国创造”,纯属痴人说梦。

  记者:原创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你如何看待原创困境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朱大可:在某种意义上,所有古老文明是从原创期、延展期、颠覆期到复苏期的周期性循环。华夏文明只有一个原创期,那就是先秦。在公元前六世纪前后,它出现了原创大爆炸,我们至今仍然置身于这场大爆炸的后果之中。汉代和明代是两个典型的复苏期,而秦代和毛泽东时代,则是两个著名的颠覆期。我们现在位于颠覆期和复苏期之交,这意味着我们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亟待修复的文化废墟而已。

  记者:在原创匮乏的今天,我们是否都只能做诠释者呢?

  朱大可:在复苏期,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你说的文化阐释。通过重新阐释来达成文化复苏的目标,这就是为什么通俗历史图书大行其道的原因。但阐释有高明和平庸之分,王阳明就是高明的儒学阐释者。在当下的文化阐释风潮里,易中天似乎更注重说书的独特性,而于丹则更注重上镜的表演性。为了赢得普遍的掌声,于丹正在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演员。

  记者:你如何看待于丹这样的文化明星的走红呢?

  朱大可:导致“学术超人”走红的唯一原因,就是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断裂。由于全球化趋势加速,国人产生了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这迫使他们去重新认知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但由于精英文化与大众之间缺乏桥梁,电视说书人便应运而生,他们是文化传译者。身份焦虑的另一个副产品,就是极端民族主义。我记得,80年代有过一轮唐诗宋词辞典热,现在则换成了电视教学,阐释的性质没有改变,但媒体却更新换代了。

  记者:有人评价说中国社会“上层寡头化,下层民粹化”,那么我们如何弥补这样的隔阂断裂呢?

  朱大可:这还是源于信仰的失落。价值可以分为终极价值、中间价值和基础价值。终极价值指涉信仰,但今天我不想谈它,因为我们早已丧失。中间价值的对象包括国家、民族和人民这些语词。这是一种危险的政治修辞。“愤青”渴望确立以国家(民族)为本体的价值。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民族愤青,他们总是会产生虚妄的强大感,却又随时可能泡沫般幻灭。民族愤青是最缺乏文化安全感的群体。至于基础价值,无非就是对市场、交易和金钱的渴望。

  我认为,对终极价值、中间价值和基础价值进行整合之后,可以建立起一种普世的核心价值体系,那就是对独立、自由、民主、平等、正义和教养等信念的共同认知,这是超越了阶层差异的最低纲领,也是大众和精英彼此沟通的价值平台。但令人不安的是,这些核心价值并未获得全民认同。甚至对它们的解释,都无法达成基本的共识。这种认知分歧,加剧了社会的断裂。

  记者:目前精英团体内部也没有主流,也存在很多分化,你如何看待知识分子在如今公共讨论中的缺席呢?

  朱大可:中国知识分子的分化是有目共睹的现实。出现过严重的“鸡蛋困境”。新左认为应该先谈“民主”,而新自由主义则认为应该先谈“自由”。这其实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分歧。我不参与这种争论,我是“自由”而不“主义”。《读书》事件只是三联内部的人事纠纷,却被人蓄意提升到国家大义的高度。你可以看到,一方面是这类小事被大肆张扬,而另一方面,在黑窑奴工案等重大事件上,却出现了知识分子的集体缺席。知识分子的自我弱化,是这个时代最严重的问题之一。中国知识界,包括我本人在内,有必要对此作深刻反省。

编 者 按:巴洛克式的华丽文本以及似乎缺少完整逻辑的机锋断语,很容易使得普通读者在朱大可的作品面前产生阅读恐惧。   记者:中国现在面临多重的转型,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全球化与民族认同等等,你如何看待我们所身处的时代呢?

  朱大可:这是一个话语变革时代,大众的文化身份出了问题,所以反讽也变得无处不在,可以说,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全民反讽的时代。反讽意味着对国家主义话语的解构,并因此造成话语内部的分裂和对抗,这是转型时期的重要象征。以前东欧国家也有过反讽,米兰·昆德拉就是一个代表,但是昆德拉的反讽是弱式的,只能在知识阶层中流行,而今天中国的反讽浪潮,则早已席卷了民众,从戏仿开始,实施价值颠覆与解构。中国反讽潮流始于80年代,经过王朔时期、王小波时期和胡戈时期的不断演化。当然,在王小波与胡戈之间,存在一个重大里程碑,那就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它推动了反讽的全民化进程,从此中国进入了“大话时代”。当然,这也有一个学习过程。一句“我爱你一万年”台词,许多人看到第N遍,才知道原来是反讽。如今,互联网已经让大部分人掌握了反讽语法,从“祥林嫂炒股”到“大话红楼”,各种段子在互联网和手机里不断繁衍传播。中国没有原创根基,但却有着广泛的反讽土壤。

  记者:流氓话语一直是你关注的重点,那么反讽与流氓话语的互动关系是什么呢?反讽流行的深层次机制是什么?

  朱大可:反讽属于“流氓话语”一种,也常常被“流氓”用来作为反叛或消解压力的工具。

  记者:我感觉你对反讽还是持中立态度,但是尼采也曾经说过,如果一个文化到了反讽盛行的地步,也许离消亡也不远了,你如何看待反讽的无处不在与影响呢?

  朱大可:反讽是话语疗法的一种,用以安慰那些政治焦虑的心灵,但反讽是反叛方式修辞化的结果,所以反讽的解构对象,也往往限于话语层面,只能间接改变社会现实。反讽只有跟核心价值的正面建树结合起来,才能完成社会改造的艰难使命。

  文化的问题必须在文化之外解决

  无论如何,在汉语文学衰微的语境中,维系汉语的质量,守住它的底线,是所有文化从业者的使命。

  中国新建筑浪潮完全基于一种“权力美学”,也就是利用混凝土原理来炫耀权力。

  记者:你一直在梳理关于话语的题材,也许你是国内最重视话语的一个人,为什么呢?

  朱大可:长期以来,话语始终被当成思想的工具。它的本质性力量遭到了忽略。在反讽时代,它的强大的解构力量,正在重塑时代的文化面貌。但我对话语价值的高估,还是源于我的个人爱好。无论如何,在汉语文学衰微的语境中,维系汉语的质量,守住它的底线,是所有文化从业者的使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守望者,孤坐在汉语的麦地里,目击它的生长和死亡。

  记者:近些年中国的城市化进展非常迅猛,我注意到你也关注这方面的问题,不过你的角度是从文化来解读城市与建筑,能否谈谈呢?

  朱大可:中国新建筑浪潮完全基于一种“权力美学”,也就是利用混凝土原理来炫耀权力。中国城市化是历史老路的重演,注重权力,炫耀气派,却完全无视人性和民众的日常生活需求,小政府热衷于大建筑。天安门模式被一再复制。但在“权力美学”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权力经济学”的黑手。众所周知,许多豪华楼宇是跟贪腐密切相关的。解决这类问题,显然不能就事论事。中国文化的弊端,往往必须在文化以外加以解决,也就是说,只能在体制的层面解决。

  记者:上世纪80年代最近谈得很热,你也在是那个年代扬名,你如何看待“80年代热”的深层原因呢?

  朱大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拥有良好的话语权力,文学更是时代精神表达的主要方式。我觉得现在知识分子怀念80年代,大约是基于当下话语权遭到削弱的现状。任何一种历史缅怀,都是对文化现实的抱怨。

  记者:最近关于文化复兴的话题很热,但是我觉得你很有趣,一再强调“不谈文化复兴,只说文化复苏”,为什么呢?

  朱大可:我和复兴论者一样,在情感上渴望一场暴风骤雨式的文艺复兴,但我们其实并不具备推动文艺复兴的五项基本条件:1。强烈而普遍的终极关怀;2。一大批全能和天才的文化精英;3。民众对文化精英的狂热追捧与效仿;4。在城邦或诸侯国之间生长起来的自由空间;5。被完整地保存和经过精细阐释的古典文化。我们的全部努力,最多只能完成有限复苏的目标。在我看来,基于文化低迷的现状,复苏就是最大的胜利。

  朱大可简介

  朱大可,著名文化学者,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1957年生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哲学博士。目前主要从事中国文化研究与批评。著有《燃烧的迷津》、《聒噪的时代》、《逃亡者档案》、《话语的闪电》、《守望者的文化月历》和《流氓的盛宴》,并编有《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五卷)等。以新锐的思想和独特的话语方式见长,其见解在中国思想文化界富有影响。铭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