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季冰:在圣诞节遥想基督教的兴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23:51:55
陈季冰:在圣诞节遥想基督教的兴起2008年12月26日 15:13中国经济网【 】 【打印

作者:陈季冰

上周末起重读贝特兰·罗素著的《西方哲学史》(中文版由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9月第1版),圣诞节当天正好读到中世纪经院哲学那部分。为了更好地揭示中世纪哲学与基督教的关系,作者花了很大的篇幅介绍了基督教的兴起。结合我自己对基督教历史的理解,便有了下面这些遐思。

在经历了最初两个世纪的和平、繁荣但刻板的生活之后,从第三个世纪开始,罗马帝国陷入了漫长而持续的衰退:统治阶层荒淫无度、行政体系僵化无效、边境省份不断遭到蛮族入侵蚕食、军队无力保卫国家却热衷于发动政变推翻和拥立各自中意的皇帝、社会上贪污腐败横行、道德风气败坏、黑暗的迷信抬头、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急剧下降乃至时常处于流离失所之中……总之,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不幸是可以随时临头的。”(第360页)这种社会状况为基督教的兴起做好了全部准备,“奥林匹克的神已经不为人所相信了,东方宗教入侵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于是东方的宗教就来争取迷信者的拥护,直到基督教的胜利为止。”(第304页)

君士坦丁大帝是第一个正式承认基督教的罗马皇帝,在此之前基督教一直受到罗马帝国的残酷迫害。君士坦丁并没有像许多现代人认为的那样将基督教定为国教,但他确实有力地推动了这一进程。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那时帝国军队中信奉基督教的势力已经大到难以抑制,雄才大略的君士坦丁只能顺应时势。不过,之前的好几任罗马皇帝出于同样的考虑也曾接纳过其他一些来自亚洲的宗教,但它们都没有取得最终胜利,只有基督教脱颖而出。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在于,基督教的基本精神最能契合当时弥散在整个罗马帝国内部的普遍社会心理。

基督教脱胎于犹太教,与生俱来的民族自豪感加上历史上颠沛流离的悲惨命运使得犹太民族的集体意识坚信:既然自己是上帝“选中”的民族,而在现实世界中又遭受如此苦难,那一定是自己因为过错而受到了上帝的惩戒。与此相对应的另一种执著信念是:未来某个时间,会有一位真正的弥塞亚降生,带领犹太民族洗清身上的罪行,重新获得上帝的恩宠。这样的民族心理中生长出两条与当时世界上其他民族非常不同的特质:第一,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人生就是一条漫漫赎罪路;第二,现世是不值得追求的,真正有意义的生活是在遥远的彼岸天国。而后一条与柏拉图哲学中的“理念/现实”二元论哲学相当吻合,实际上,早期基督教的理论家曾经从柏拉图学说——尤其是新柏拉图主义——中汲取了大量养分。当然,以托马斯·阿奎那为代表的后期基督教神学正统是以亚里士多德体系为基础的。

从宗教传播功效的角度看,基督教对犹太教最大的变革是将后者普遍化。犹太教是一种严格限制在犹太民族中的排他性教义,因为它的根基就是:只有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这就排除了非犹太人信仰犹太教的可能性。基督教则撤除了这道藩篱,特别是在使徒保罗的热忱推动和布道之下,基督教迅速扩散到整个地中海区域。保罗慷慨允诺,任何人只要信仰基督、追随基督,就能成为一个好的基督徒并在来生获得无尽幸福。保罗甚至还将行割礼和不食不洁食物(猪肉)这两条犹太教历来誓死捍卫(许多犹太人至今仍在捍卫)的教条也废除了,他宣布,非犹太人基督徒不必行割礼,也不必远离不洁食物。此后又经过两三个世纪,由于信仰、民族、经济和文化等许多因素的综合作用,基督教逐渐演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反犹和反闪族运动。客观地说,历史上伊斯兰教曾经十分宽容地善待犹太人,而对犹太人迫害最烈的恰恰是西方基督教世界。

随着罗马西部帝国的衰败和灭亡,最后一抹夕阳被地平线吞噬,西方从5世纪(西罗马帝国灭亡于公元476年,而东罗马帝国——即拜占庭帝国——又延续了1000年,直至公元1453年被奥斯曼-土耳其灭亡)开始沉入了长达千年的中世纪黑暗之中,一直到文艺复兴为止。而与残破不堪的经济社会状况截然相反的是,基督教终于在这个时期西欧精神世界的上空获得了最后的彻底胜利,下一个时期的思想高峰则要等到17世纪以后的启蒙运动。

综观人类历史,伟大的理性思想通常诞生于混乱但充满希望的上升期,最典型的如古希腊时期、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和西欧启蒙时期;而伟大的宗教则似乎正相反,它们总是诞生于混乱且无望的衰败期,佛教和基督教的历史就是典型佐证。因为只有在那种时刻,人们才会因尘世生活的绝望转而向往超越的彼岸世界。而且越是那种时刻,越会有一部分心灵敏感的人能够以其超凡脱俗的才华建构出一个至善至美的“心”的天国。生活在黑暗时代的人是不幸的,但是,他们的心灵却因为这种无边的现实黑暗而获得了生活在幸福时代的人所没有机会获得(甚至不可能想像)的净化和提升。唯其如此,整个人类的精神境界才能不断向上突破。我想,这就是基督教的历史蕴涵的深刻意义,也是我们至今仍能从中获得源源不断的教诲的真谛所在。

后记:

在西方的思想框架内,理性与信仰,或者说理性与神启,是一对永恒的紧张,它也可以被描述为“雅典与耶路撒冷的对峙”。就我个人而言,当雅典与耶路撒冷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我将坚决站在雅典一边。但是,我们还应当时刻提醒自己,人类的所有问题,除了“真伪”以外,还有“善恶”和“美丑”。理性只是“真伪”的判官,它不足以达至“善”和“美”,理性的过度膨胀展示了人无知的、自负的一面。只要社会存在,信仰的“偏见”就永远是有益的。

简言之,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但我希望它是存在的,而且我还希望所有人相信它是存在的。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为人处世时所遵循的原则都仿佛上帝真的存在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