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大吕、有泪如倾

所谓“江山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生逢乱世固然是一种不幸，但也可能千古留名，同时也给了后人赋一首沧桑句的机会。而说起乱世，这百年之间的世道应该说是乱得很了，能留名者不知凡几，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心中可供追思之人，我的朋友梁由之先生臧否人物一向眼光独到，他挑出了自己心目中这百年的五个牛人：鲁迅、张季鸾、蔡锷、陈寅恪、林彪。其他四人皆有文，林彪存目而已。

此五人之中，至少有两人是我从来不知的。说来惭愧，入新闻这行多年、在报刊杂志上写评论文字也有数年，一代论宗张季鸾先生的大名，竟然是这两年才知道；而陈寅恪先生由于是学界中人，更是了不知其生平。蔡锷也只是知道其近乎传奇的情史，“早知李靖是英雄”，是小凤仙给他的挽联。林彪且不谈，鲁迅先生也只知道官方的评价。读鲁迅的时候，少过读梁实秋。

之所以如此，固然有我个人实在是读书不多的缘故在里面，还有个原因是我主动屏蔽了这百年的历史。

读史是读书的一大乐趣，但读假历史则是对于性灵之残害。我总是以为这段历史虽然是离我们最近的，也是离我们最远的。个中原因相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请读王小波先生回忆自己大学生涯时说过那几句：“老师说讲近现代史的时候，要符合两个原则。一个是符合历史的原则，一个是符合党性的原则。”历史的史实要是这么发展的话，读不读实在是两可之间。

但近年来这段历史俨然是热门的学问。无他，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发轫于此，如果不能厘清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以及是怎么发生的，也就不会明白今天我们为什么会如此，可能更不能明白，我们将来要走到那里去。或许有人会说，难道前面那三千年的历史都不能做鉴么？确实不能，如果能的话，就不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了。

一旦历史记忆被打开，一些感触就如同洪水一样到来了。江山确实是不幸，此百年间外辱内乱频仍，世事如乱麻一般纠结在一起。在这个时事之下，竟然有一批如此优秀的人物，不但承袭了中国文人与战士最好的那些方面，更是在这新旧分野的地方，呈现了人性中最美好的那份光辉。

当此时也，鲁迅、张季鸾以笔为剑，虽然文人论政，也是横扫千军；蔡锷以食不果腹、人不满员的三千疲弱之师北上讨袁，义帜一展而全国景从，几千年王权最后一次回光返照就此灰飞烟灭；陈寅恪先生困坐书斋而不改其志，绝不曲学阿世，终究留下一份文人的血脉未被断绝。使人读到此，有泪如倾。

这才是历史，这才是乱世中的历史。每个乱世中都有卓绝的人物，而这些人物未必能长久的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尤其是在这被扭曲的记忆中，未必还有他们的位置。但有些光辉是不容磨灭的，除了这些人本身的光芒外，还有如同《百年五牛图》的作者这样的人存在。以雄健之笔发沧桑之文，虽非诗，亦有无韵的旋律在，黄钟大吕、其响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