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客观》专栏文章第二期(194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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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专栏文章第二期 储安平
    理论与事实
  
   目前中国最切迫的问题是政治问题。所谓政冶问题,大体上说来,也就是一个国共问题。而所谓国共问题,在实质上,也就是一个国共的军队问题。国民党企图消灭共产党的军队,共产党则全力挣扎,要保全甚至增强共产党所已有的实力。在法律上,在理论上,在国共两党种种生命的斗争中,共产党都是居于劣势地位的,因为在理论上,没有人会赞成共产党可以自蓄军队,没有人会赞成任何一个政党可以自蓄军队,从而破坏国家军令的统一,造成分裂割据的局面。全国只有一种军队,即国家的军队。这个原则,应为今日人人所拥戴,应为今日人人所遵守。共产党最近替政府军队加了一个新名称:“国民党军队”。这个名称,在理论上,实不可解。因为假如凡是国民政府所属的军队都是“国民党军队”,则今日之“十八集团军”以及“新四军”等,固无一非政府军队的番号,岂不是“十八集团军”及“新四军”等都变成了“国民党军队”?但是实质上,在“党治”之下,国民政府既须对国民党负政治上的责任,因国民政府与国民党,从政治的意义看,固已二者合而为一,国民党之将使政府军队受其决策,而为合于国民党利益的行动,实为自然之事,这当然是国民党所占的便宜事;此项便宜,出人非小。不过国民党既掌握今日中国之政权,则他之在此种微妙处占有优势,亦为事实问题。
  
   国民党的病症
  
   在原则上,我当然是反对共产党拥有军队的,我之反对共产党拥有军队,正如我之反对国民党或其他任何政党拥有军队。军队若不与政党分手,则国家政治终无安宁之日。所以在国共会谈纪要中,政府公然表示可以考虑承认共产党保持20个师,实为违反现代政治原则之事。不过政治终是一个现实,有时并不允许我们侈谈理论,政府竟不得不表示可以考虑承认共产党保持20个师,自然有政府的苦衷。但是在我们人民方面完全根据事实,客观论事,是不是假定在某种情形下,可以赞成共产党拥有相当的军力,实亦不失为一可以研究的问题。我个人不相信共产党在最近的年月中即能取得政权……(此处有删节,我找不到,曾祥盛注)但是我绝不愿见中国长此混乱。我们有1万个理由要求中国政治安定,全力建设,以恢复国力,富裕民生。政治力量不能没有重心,现在中国政治力量的重心无可否认仍在国民党。所以我们能尽力来帮助国民党,努力建国大业,也就是我们尽了为国家服务的责任。虽然各人的方式不同,有的人直接参加国民党,担任职务,有的人站在国民党以外,从事批评,固无一不是对国家的一种贡献与服务,国民党非无主义,非无人才,也非无有希望有朝气的优秀的后进党员。世上原无十全十美的主义,过去m年中,三民主义若能实现了一半,则今日中国亦必不复是今日之中国。论人才,今日国内人才固未必全为国民党所用,但国民党执政前后已达刀年,为国民党所吸收了的人才数不在少。国民党党中也不乏朝气焕发思想前进的后进党员。我们和他们谈时,发觉他们的观点和我们大体一致,而其对于本党的批评,有时尤甚于我们党外人士。我个人认为目前中国国民党有两大病症,一是腐化,一是党缺少一种高度新陈代谢的作用,有能力有朝气的有为青年党员,竟不易在党内发挥积极的力量,以增加党的活力,这虽是两事,实则互为因果,或者毋宁说仍为一事。国民党统治的腐化,是无可否认的。也正因为在重重的腐烂的覆盖之下,使潜有新生的力量不易芽长,使许多有为纯正的青年国民党党员,终而消极地说:“我只是一个挂名国民党党员。”
  
   进步与刺戟
  
   但是这种现象不仅是国民党的不幸,抑复为国家的不幸,我们必须在多方面努力,以促进国民党的革新与进步。对外战争原有推陈出新的功能,没有一事可以刺激一个国家从头改过有如对外战争一样。但是不幸经过八年的抗战,我们大家看看我们国家政治的进步到底在哪里?我常认为,在政治的技术上,中国是越来越进步了,因为一切好听的名词及办法都运用得应有尽有,但是在政治的本质上,中国的政治是越来越退步了。贪污腐化的程度日见其深,而民不聊生的程度也日益严重,我们必须督促国民党进步,而要督促国民党,则非拥有一种足以督促它的力量不可,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现在在中国只有两种人说话发生力量,一是美国人,一是共产党。美国人有飞机大炮和金钱,共产党则有枪杆子。但是在国家的立场上,我们绝对反对任何外国人来干涉我们的内政,控制我们的内政。中国的事应该由中国人自己来管。
  
   共产党与中国政治上的需要
  
   因此,我希望中国新产生一个反对党,一个有力量的反对党,所谓“力量”,原非指军队而言,而不幸在中国竟多少有一种无枪杆子即无力量的形势存在。正巧现在共产党拥有相当武力,他似乎可以成为想象中的一个中国政治上的反对党。共产党当然有共产党的长处,也有他的缺点。共产党的主要缺点即是过度的宗举外邦。一味视外邦为宗主,则不免丧失了自我的独立意志与独立人格。我相信在这一点上,共产党丧失了不少中国人的同情,假如《新华日报》上的苏俄气息能大大的减少一点,恐将发生更大的作用。但是共产党有他吸引人的地方。第一是他的社会主义。我并不承认极端的社会主义能适行于中国。同时,我也不相信,假如共产党取得了政权的话,他能完全实行他原来的主义。中国人总是中国人,中国的共产党执政后,它的施政较之今日他们所揭(豕+者,下边一个木字底)者,恐将打一个大折扣,然而打了一个大折扣以后的共产党政策,又可能相当地为中国人民所接受。我们都是有理性的,假如能有一个可以使大家有饭吃,大家过得好一点的社会制度,我们为什么要反对,为什么要自私而不乐观其成。贫富悬殊的社会终是一个不合理的社会。其次,共产党的刻苦精神,实有可取之处。我是不赞成一味以吃苦为号召的,我希望能使个个中国人的生活标准提高,政治的目的是要使人民快乐而非使人民苦痛。但是在一般人的生活犹在水平线以下时,政治上的领导人物应先能刻苦自励。如此方能造成新的风气,而达政治清明之途。共产党这种长处正就是今日国民党的短处。以彼之长,补此之短,正是合作之道。假如共产党扩大适当军力,我们不希望他运用这种武力来直接从事军事的斗争。我们希望能使一种军事的消耗行动,变而为一种政治的建设行动,那即是说,要共产党虽有军力而能不用其军力。共产党仍当在正常的民主宪政轨道下,一方面宣传他的主义,一方面利用他的实力,使其发言获有力量,监督执政党,使执政党不能胡作胡为。一在朝,一在野,岗位虽异,而目的则同,各尽本分,以求国家的富强,民生的康乐。
  
   某一种结论
  
   但是希望共产党有军队而不用其军队,共产党的活动仍仅限于和平的宣传,仍应在民主宪政的正轨上活动,这一点能不能做到?是的,这是一个触及着问题核心的问题。在根本上,共产党的做法本来出乎传统的英美民主国家一般政党的做法,所以要希望他拥有军队而不利用军队,恐不免流人幻想。在另 方面,共产党也可以这样说:“我们是一个政党,我们本来不要军队,无奈在中国目前的情形下,无军队即无法生存。要我门放弃军队,毋宁说要我们消灭我们党的存在。”共产党说他们本来不愿有军队,这是一句很漂亮的漂亮话。所不幸者,我们竟然能让他们说这样的漂亮话,因为在今日中国,确有无枪杆子即无法生存这种情形存在。但是真的一到了双方有军队,还要希望彼此互信互助,实未免近于理想。因为军队这样东西实在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军力小的一方面,必日日担心着被他人消灭,而军力大的方面,必日日恐惧对方之扩张;担心被他人消灭者,必用种种方法以保全并增长他的实力,恐惧对方实力扩张者,必处心蓄虑以消灭对方的力量。事实上,共产党恐未尝无以暴力夺取政权之念,而国民党则卧榻之旁,当然不令他人鼾睡。所以国共两方,纯粹从“党”的立场着眼者,似乎走上了这样一个看法,以为非用武力不足以打开当前的局面。内战,内战!内战就是他们对于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的一个结论。
  
   内战解决得了一切吗?
  
   但是从我们人民的立场看,谁愿意内战?谁不反对内战?而且,即使退一万步说,中国局面终非出乎一战不可者,但是第一个问题:现在是不是进行内战的时候?第二个问题:内战究竟能不能解决中国的政治问题?就前者论,和日本打了八年,总算邀天之幸,靠别人的福气,未蹈亡国之祸,可是国力民力,已是筋疲力尽,怎么还经得起内战!日本已败,中国在各方面都到了千载一时的复兴机会,国际友人也殷殷以中国自强为念,而我们自己岂竟自暴自弃一至于此?就后者论,凭借军事究竟能解决得了一切吗?否则打了一半.终出于妥协,则所有死者伤者.以及遭受军灾者,他们所受的苦痛损失,究为何事,岂非天下之大人滑稽?要不然,弄不好.恐怕中国不免要变成了西班牙第二,然到做今日之西班牙者,究竟有什么趣味?可是悲哀得很,一谈到现实,人民虽然反对内战,而舍呼吁之一途外,竟无他路可循,呼吁始终是呼吁而不是命令,今日中国人民还没有力量可以命令要打内战的人停止内战!
  
   政治上的责任心
  
   目前停止内战的主要希望,还是系于国共两党对于人民的责任心。很明显,人民反对内战,今日之中国也再经不起内战,国际大势也不许我们再作内战,共产党为了要获取来日的政权,实不能任性行动,漠视民意,置国家前途于不顾。国民党身当执政,且已执政了20年,对于今日国家的治乱,所负责任尤重于他人。再进一步说,今日国民党要打共产党,可是请问共产党在中国之有今日,究竟是谁的责任。假如国民党20年来的治绩是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社会安定,民生康乐,今日的共产党的势力会不会膨胀到这样大的地步。我对国民党如此责备,有些党员恐不免感觉愤愤,但是我相信有识见的国民党领袖,必将衷心接受,而自承其过失。国民党今日只知攻击共产党,企图消灭共产党,而竟不反躬自省釜底抽薪,在从本身改善革新做起,实可谓缘木而求鱼。即使共产党短于实力,完全打垮,而若政治依然黑暗,人心如此涣散,民穷财尽,鸡犬不宁,如此国家,尚有何为!国家治乱,系于一念,悬崖勒马,固未为晚。 原文1945年11月17日发表于《客观》专栏一周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