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卿相的日志(砀山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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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味
身在异乡的人,对家乡总是念念不忘。远看一个人,酷似家乡某君,急走几步,惊喜变失望;看见山川草木,总与家乡的容貌作一番对比,自是家乡稳胜一筹;看到街头小吃,就想起家乡风味,那风味已浸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让人没齿不忘。想起时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且称之为乡味吧。
荠菜
荠菜是野菜中的报春菜,经冬不凋,老叶发红,嫩叶碧绿。儿时常随 姐姐到野外采之 ,每发现一棵,辄惊喜的大叫,急唤姐姐来剜。
荠菜可烧汤 ,不必切碎,整棵儿最雅 ,加了佐料的水开后,加入荠菜和豆腐,或用面筋,看着琳琅满目,吃起来爽滑鲜美。我常把荠菜挑于筷端,不忍下口,下口不忍下咽,根茎越咬越香。
家乡也用荠菜为馅包饺子,很清香。后来雁泊张家港,徐姓房东做馄饨,分一杯羹与我,里面有久违的荠菜 ,尽管与乡味迥异,却吃出感动。
荠菜可蒸吃,很少人提及。看来此法尚未光大。洗净后用盐拌匀,撒上面粉抄匀,面粉不可多,多则蒸出的菜干硬 ,难以下咽;少则蒸成菜糊,不悦目而寡味。拌面以散离为准。蒸时香气四溢,扰及邻家,辄闻妞妞叫到:“娘来,咱今天也蒸荠菜吃吧?”。声音娇憨可爱。熟后倒在明亮的白瓷盆里,滴数滴香油,吃着沁人心脾。我这小饕吃得腹大如西 瓜。
食野蔬当不失其时,春分过后,荠菜开花,不宜再食。白花纤小,著于绿枝之上,在风中摇摆,让人怜爱。“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头”,每当读到知堂老人《故乡的野菜》中的童谣,就会想到我抱养的姐姐,她十八岁时不满定下的婚姻,在去责任田干活时,抛下农具再也没回来,我曾多次凝望过后门头的村庄,多么希望有一天从那里走出我的姐姐。。。。。。
臭豆腐
我小时侯,姐姐送我绰号“啃吃嘴”,意为贪吃好吃。此冠不虚。我爱吃臭豆腐,姐姐常惊讶的张着嘴巴。
在苏州见过油炸臭豆腐,不知者以为附近有公厕。我望而却步,不敢问津,倒是一些裙角飞扬,明眸皓齿的女孩,手持数串,边嚼边走,让我汗颜。
家乡的臭豆腐用豆面制成,一丁如火柴盒大,用荷叶包裹,一角钱一块,货真价实。小贩串村叫卖,每过我家院门,总加大吆喝分贝,就象卖油的梆子声,货郎的鼓声,卖烧饼的叫声,常在我家门口提高力度,放慢脚步,串通一气似的。“别走,俺家买!”那人驻了足,一声紧一声的吆唤。母亲为不失信于人,或多或少要买点的。姐姐指我额头:“都是这啃吃嘴惹得祸”。
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豆面本来香喷喷的,又浸染了荷叶的芳香,增加了韵味。剥去荷叶,置臭豆腐于馒头上,馒头已蚕食殆尽,臭豆腐兀立中心,不舍得一口吃下。如窝头更佳,把臭豆腐放里面,几滴香油浇上,吃着有趣。这时最盼望姜老汉的梆子声,一声“姜爷爷”,他就知道我揩油,拿出端子,揭开黑糊糊油桶的塞子,伸进端子,拎出黄灿灿的香油,倒在窝头里。母亲过意不去,提着尚有半瓶的油瓶加满。“你家娃,嘴甜呢”。“他有心思,想给臭豆腐洗澡”。接着说些家长里短的事。
一天姜老汉在门口撂下挑子,和母亲说:“大妹子,你说怪不,今天出门刚到您庄头,敲了一下梆子,这梆子就裂开了,它跟我六十年了,是不是我要走了,老啦,活不成了”。“梆子年数多了,朽啦”,母亲觉不妥:“准是你用力太大了”。“大妹子,我的寿到了,我知道”。听说那夜果然没醒。
我失望一段日子。
臭豆腐是臭的,但我不是逐臭之夫,特此声明。
啥汤
家乡位于皖北砀山县,乃四省七县交界处。去砀山不偿一碗啥汤 ,那是虚行。啥汤起于啥朝啥代啥人发明,查了县志,也没查出啥名堂,那啥,就成了悬案。名人名吃都引以为本地之荣,孔明有襄阳南阳之争,如是秦 禾会拱手白送也没人要。周围数县都争啥汤是发源地,就像饮誉华夏的砀山梨,只有在砀山才有那风味,临县效颦种植,亦美其名“砀山梨”,一吃皱眉。鱼目混珠,坏了砀山梨的声誉。桔生淮北为枳非妄言也。啥汤源于砀山不容置疑,因外县的门可罗雀,关门大吉,只有砀山的还让人大快朵颐。我想砀山四通八达之地,孔子去洛阳在此避雨 ,有避雨崖为证;客商旅东进西出,贩夫走卒南下北上,,秦置芒砀郡为证;墨;李太白和刘县令于宴嬉台畅饮,有“只待长风吹,令人欲泛海”那首诗为证。不知二位泰斗饮一碗啥汤否?
啥汤这名字来源是个谜,谜就难解,何况千古?我曾拭解之:一对新婚夫妻,在路边开一片小店,不是在孟州路上,十字坡旁,母夜叉孙二娘开的人肉包子店。我砀山男人伟岸,女人柔情,不干那事。二人吃苦耐劳,要劳动致富,二更天起床,丈夫选了好羊宰杀,媳妇烧水,水里加了佐料(佐料至今秘而不宣),锅里下了全羊,煮啊煮,火光映得二人脸旁通红,也有第一天开张的兴奋,边添柴边说着恩爱的话,憧憬着幸福,卿卿我我,万分陶醉。猛然醒悟,一看锅里羊肉如丝如缕,二人相觑,媳妇灵机一动,调和些面粉加入。恰好“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奔波人循香而来,问店家:“好香,这是啥汤?”丈夫不知所措,忙用征询的目光问媳妇“啥汤”,媳妇也没了主见,然而客人却争呼“给俺来碗啥汤”,“给俺也来一碗啥汤”。这名字没有经过十月怀胎,将错就错,谓无意插柳。此解不知桑梓同意否?
我在十六岁到县城读书喝到啥汤 。汤烧好后倒在一个一人多高椭圆的木桶里,桶下垫一平整的水泥板,桶上一端有一半月形开口,女主人站在方凳上,手持长柄木勺,灵巧的盛上汤,拿桶上的香油香醋滴几滴,画龙点睛之效。客人接过 ,边吃边欣赏女主人芳容:肤如凝脂,面如满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有卓文君之风。样肉驻容养颜,果然。
晋人张季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因思家乡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意,何能羁宦千里以要名爵”。遂弃官归故里。我亦思啥汤,然不若张大哥放达,只好咋吧几下嘴巴,把二十年前的津液余味翻腾出来,以慰长想。
我堂嫂与小姑子呕气,上吊寻短见,绳子已套脖子上,忽想起堂哥说明天去城里帮生产队拉化肥,带她喝啥汤 ,堂嫂一想活二十年还没喝过啥汤,白活了,待喝过啥汤再死,哪知喝过不想死了,看来啥汤能养命,还能救命。
檫馍
家乡过去有句话“烙的馍,羊肉汤”,是百姓的小康标准。 烙馍 就是在鏊子上烙薄饼 ,先在案板上擀好,大小如十五的满月,薄得吹可弹起 。“烧锅烧底 ,烧鏊子烧腿”,是讲烧鏊子火要均匀,一张饼,一反一正就熟了。烧鏊子时母亲总让我猜一个谜:一条腿的土里站,两条腿的叫五更,三条腿的火里站,四条腿的挖窟窿。
檫馍就是把烙好的馍再加工,取一张放在案板上,倒些化开的盐水,撒上碧绿的韭菜或葱丝 或别的青菜,也可加枚鸡蛋,然后用另一张饼盖在上面,手掌轻轻旋转,使里面的配料混合匀。放在鏊子上,几个反正既熟。“一合子”檫馍成了,卷即可食。
前段时间回家,母亲问我吃啥,我说檫馍,母亲一愣,又笑了。在烧鏊子时,母亲问我还记得哪个谜 不,我脱口说:“一条腿的土里站,两条腿的叫五更,三条腿的火里站,四条腿的挖窟窿。”“蘑菇,公鸡,鏊子,老鼠”母亲和我异口同声。
不能再写乡味了,因口水已滴在稿纸上,一会浸印的同榆钱一样,又思念家乡的榆钱窝窝 啦。乡味写不完说不尽,再说现在口水已泛滥成灾,流到星级宾馆,流到乡村自然。我不想抱薪救火,某君读后为不负肚皮,直奔而去,但你自掏腰包吃起来肯定有字有味,不然也是那个草料果腹 的“庞然大物”。
送灯
我的家乡位于皖北砀山,一棵南瓜蔓能长在三个省里;一株柳能荫蔽苏鲁豫的百姓;一口井占三个省的地,养育那四方的人;一个家庭就有四省七县的人,爱情无国界,也无省界县界。在家人不打诳语,只因那是四省七县交界的地方。我家旧邻张师傅有七个仙女,人送绰号“老天爷”,后来嫁山东两个,河南两个,江苏两个,独留幺女守家。老张几个闺女家轮流住,随送绰号“四省巡抚”。人说十里不同俗,如此复杂的地理位置风俗也多如牛毛,虽离家多年,客居姑苏,然家乡结婚送灯的风俗让我念念不忘。
城里人结婚什么时候都行,农村多在冬天择良辰吉日。春耕  夏耘  秋收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治宴,即使主人忙里偷闲摆下宴席,赴宴的也不多,显得冷清;再说秋收的东西只有换了钱才能置酒菜嫁妆;家乡人淳朴厚道,怕“断席”脸上无光,多备食物,流水宴过后,宾客鼓腹而出,剩下许多鸡鱼肉蛋,冬天里吃上十天半月不会变质;如果让媒人“老母”说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冬天被窝凉,结婚两人搂着睡热火,热得不用盖被子。“老母“娘家姓穆,年轻守寡,子幼未嫁,后干红娘营生,成功率颇高,一些男人羞于启齿的话,她脱口而出。人们称她“老母”,是母猪的母字发音。
傍晚时分,吃喜酒者酒足饭饱,红光满面,相继离席。主人手捧香烟相送大门外。剩下的一场好戏就是给新人送灯,过去农村没电,照明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新人的灯就不能那么简单寒碜,是一台外观明亮的琉璃灯。新婚之夜灯是不能灭的,否则不祥。所以油是满的,灯罩防风防蛾。送灯人要从族人里挑选,健康正派,会编唱送灯歌的年青媳妇。
送灯风俗起于何时,无稽可查。古人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 红妆”,的诗句,秉烛夜游赏花是一种情调,灯下赏美人也是雅兴。 谁说农民没文化就没品位?你想屋外北风卷地大雪纷飞,屋内灯光之下暖意融融。一对男女坐在床沿,女的娇羞,男的拘谨,眉来眼去,秋波频传,暗香浮动,窃窃私语,在酝酿人生路上的第一个高潮。这灯光让人产生许多爱意,许多畅想,许多感动,许多誓言。农民的品位就是不张扬,如地里的种子,悄无声息,花自己的花,实自己的实。
我结婚是二嫂送灯,娘家是江苏丰县的。堂哥是教师,近朱者赤,二嫂讲话受听,人亦俊俏。我最喜欢和二嫂搭讪,看二嫂走路,凑过去逗吃奶的侄子,偷窥那白瓷似的双峰,嗅一下奶香。那时我竟认为女人至美是在婚后,有一种化蝶羽仙之震撼,这和贾宝玉的观点相悖。常去向二哥讨教数学题,二哥骂我猪脑子:昨天才讲过,又来问。我才不笨呢,醉翁之意,你才笨。家乡“二”与“爱”同音,我叫二嫂 十分亲切,几个堂嫂说:“爱嫂爱嫂的叫,小心二哥揍扁你”,我饶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不也“爱哥”吗?兔子一样跑开,不然饱尝一顿粉拳。后来到县城读高中,二嫂只在梦里出现了。
我结婚那天是九一年腊月出六,合婚人根据双方生辰八字,眯眼经过一番脑力劳动,郑重写下这良辰吉日。傍晚二嫂端灯向新房走来,尾随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和小孩子,众星捧月。一进门就唱到:“一进门,黑影影,我给新媳妇来送灯,金灯配银灯,瓦屋配楼层,十八的大姐配学生。一个宋玉貌,一个貂禅容,相敬相爱度一生;一个像孟光,一个似梁鸿,举案齐眉乐融融。”把灯稳放在柜子上,祝我们早生贵子,永浴爱河。又说我以后要善待弟妹,不要心猿意马。“良宵千金,不打扰了”。我们送她出门,那些小媳妇说:“桂香,你今天唱的真好,给我门送灯你却没唱这么好,高兴的你结婚一样………
弹指十五年过去了,家乡在我结婚第二年就拉了电,有了电灯,但送灯的习俗一直延续。去年春节回家,拜见二嫂,她也老了,偶有白发 在头上闪亮,但年轻二嫂的模样像一棵银杏根植我心里,丰茂长青,她送灯的歌声也常回荡耳畔。
夜宴
今年春节我回家的希望又成泡影,这当然由于众所周知和众所不知的原因。雁泊于繁华都市,倍感孤独。遥望乡关,不仅潸然。为不至于在别人的觥筹交错中崩溃,我鼓起勇气向我的朋友发出邀请。
李白来了   ,诵着千年的“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蛾冠而来,飘若仙人,李白大哥,世道沧桑,你的茅草房,也许毁于战火,也许毁于洪水,也许起了万丈高楼,何必执著?一头瘦驴,姗姗迩来,身着破旧衣衫的杜甫唱着 “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在驴背上晃晃迩来,杜公啊,现在是铸剑为犁的时代,却是亿万离人,抛妻别雏,四处奔波,打工仔,打工妹,打工爹,打工妈,打工爷,打工奶,各行各业,岂止征夫?落榜的张继,和我一样落魄,乘着那条千年的老船,叩舷而歌“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来践千年之约,钟声依旧;衣衫褴缕的祥林嫂呼叫着“我的阿毛”,挎着他的破篮子,抄着手来了,多么纯朴的村妇啊,只是声音更加苍老,容颜更加憔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无钱不能买,不买就不买,不买就不买。”喜儿也来了,少女的浪漫没了,少女的希冀没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来了,呼啸的北风,她天使般的飞渡来了,火柴还没卖完,也许永远卖不完了,十几岁的孩子已不知火柴是什么东东,现在人们 都用打火机。依然可怜的孩子啊。
谈笑有鸿儒,往来有白丁。李白诧异于城市的拥挤,交通的拥挤,人种的赤橙黄绿;杜甫奇怪于孩子指着毛驴叫“绵羊”;张继搞不懂昔年清澈的河水,变的浑浊不堪;祥林嫂气咻咻的说:“我喊阿毛几十年了,都说没听见过,我那可怜的孩子啊”,浊泪横流。喜儿弄不明白“妙龄少女挽着一个爷爷似的干瘪老头,爹声爹气的叫‘老公’,”;买火柴的小女孩委屈的说:“我刚走到大街上,围得我水泄不通,我以为都来买火柴,谁知道对我品头论足,像看另类,”我自知解释不清,要费一千零一夜的时间,要磨光我三十六个牙齿,只好抱以苦笑。
李白捧出他的老酒,不是人头马,不是茅台,不是杜康,是廉价的糯米酒;杜甫拿出他的佐酒菜,不是灵芝,不是燕窝,不是海珍,是夜雨剪春韭;张继献出他的宝物,不是奇花,不是珍珠,不是钻戒,是千年前的火红的枫叶;祥林嫂腼腆地说:“俺只有半篮子野荠菜,”李杜说好,胜过星级宾馆的珍馐;喜儿脸红的像待嫁的新娘:“俺只有藏在山洞的几样野果子,大家尝尝。”众人说可以做果盘。卖火柴的小女孩说:“太黑暗了,就用火柴照明吧。”大家说有情调。我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朋友来了好酒端,拿出三得利啤酒倒入杯子,杜公看着泛起的白沫,曰:“此物似吾驴之溺也。众大笑。
我们在别家的鞭炮和祝福声里,互相祝福。祝福李白斗酒诗千篇,百篇太少,最好写艳诗,迎合大众口味。祝福杜甫改变观念,办个文化公司,得捞就捞,争取一年“瘦驴”变
“宝马”;祝福张继想开吧,别再有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放下书本加入到打工大潮里来,也许傍个富婆呢。祝福祥林嫂,明天阿毛找上门来,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同时也祝福祥林嫂浪漫一下来个夕阳红,搞个黄昏恋,来个梅开三度;祝福喜儿别死脑筋,把头发染一下,白毛变黄毛,更金贵,别介意黄世仁或李世仁或大井田八郎或别里科夫,趁年青貌美钓个金龟婿;祝福卖火柴的小女孩,别再卖火柴啦,说是童工禁用,不愁,外来和尚会念经,中国开放与老外生意热火,就去当个翻译,肯定行;最后大家祝福我能拿到工资,在下一个春节里,
争取回家看看。
我们吃的干干净净,无残羹,无冷炙,我们喝的欲乘风归去———没有归去,一个个横七竖八倒地而眠,一阵悠长的歌声渐渐的波涛汹涌,排山倒海,破窗而入:“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哪里的孤魂野鬼歌唱于这新年之夜,这现代化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