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章民: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怀念程春明教授[深切悼念程春明先生系列(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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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8年11月3日 作者:马章民(河北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副教授) 来源:学术批评网
2008年10月29日,是星期三,我照例于8点左右到了办公室。离8点半上课还有一点时间,我打开电脑,一是看一下教学课件能否正常使用,二是顺便浏览 一下新闻。刚打开网易新闻,就看见一个醒目的标题:中国政法大学一教授于昨晚上课前被学生砍成重伤,不治而死。我惊诧之际,脑子中马上闪现出一个念头,被 杀教授是谁,我认识吗?再往下看,原来是程春明教授!这时我的头脑已一片空白,一系列问号相继产生,怎么会是他?杀人者的动机是什么?在法大,怎么会发生 这样恶劣的事情?
我是带着极度悲伤、极度复杂的心情上完我的四节课的。然而,我又必须抑制自己的情感,我的职业道德使我必须不动声色地跟我的学生谈笑风声,若无其 事。到了中午,我再次浏览新闻,说是怀疑程春明教授与杀人大学生的女友关系暧昧。但很快又有政法大学新闻发布会说网上传闻并不确信,也有政法大学学生发帖 说请相信程春明教授的人品与清白。一时间使我不明所以。但是,我想,不管杀人的动机如何,作为曾经聆听程春明教授授课的学生,我是应该为程春明教授写下一 点文字的。
之所以到今天才来写,一半原因是我这几天需要备课、上课,耽误了时间;另一半原因是因为我期待进一步了解警方公布的程春明教授被杀的原因,但到现在仍然没有官方的正式消息。然而,几天来程春明教授的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这促使我必须写出来。
我和程春明教授的相识,是在2000年我在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即蓟门桥学院路校区)求学的时候。那年9月开始的整整一个学期,程春明教授为我 们讲授《西方法律思想史》。大概对于多数学法的人来讲,这门课是比较枯燥无味的,因此,上课时学生人数并不齐。但是,我是先上班几年而后才去学习法律,于 是倍加珍惜这一机会,我便几乎一节课不拉地学习这门课。在上过几次课之后,同学们便陆续知道了他是程春明教授——当时大概中国政法大学是聘他为副教授,所 以我们常常叫他程春明博士,我之所以始终称他为程春明教授,是因为我多年来一直认为他应当是最为称职的大学教授;而且我始终认为,在我们当前大学职称评聘 制度下,职称与才学是并不成正比例的,程春明教授是当之无愧的大学教授。我们也知道了他是曾经留学法国12年,是在舒国滢教授联系、推荐下于2000年刚 刚回国加盟中国政法大学的。当时想,我们是程春明教授回国后教授的第一批学生,也是非常幸运的。他和舒国滢教授有很深的交情,在学院路校区不大的校园里, 时常见到两个教授为一个问题而边走路边争议,不时会面红耳赤的。在我看来,这也是一幕独特而耐人受用的风景罢。我那时想,一个人可以背井离乡,身在异域, 求学12载,这个经历本身就够令人钦佩的了。他在课前课后给我们介绍了他的留法一些片段,说去的时候是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考取的国家公派留学生,后来国家助 学金不给了,他也靠打工坚持了下来,完成了学业。他会在地中海边长时间凝望,他会为一些事情而感动得落泪。他还会为自己心仪的韩国女孩子送花。他讲过他曾 经求学的蒙彼利埃大学。他讲过在法国12年他收获了两个硕士学位(经济学硕士、工商行政管理硕士)和一个博士学位(公法与政治学博士)等多个学位。总之, 在我看来,程春明教授不是一个刻板的大学教授,而首先是一个真实的、率性的、活脱脱的、朝气蓬勃的大男孩。
大概是长期留学法国的缘故,程春明教授的穿着很特别。这几天网上流传的程春明教授,打着笔挺的领带。而在那时我的印象中,他很少以西装革履、整齐 的领带来课堂给学生上课。而是经常上身穿着灰色风衣,下身时而穿花格子的西裤,时而穿着紫红色的皮裤,但是似乎总是在脖子上围着枣红色的围脖,长长的垂将 下来。因为程春明教授长得精瘦,所以似乎他的裤管总是宽宽松松的。在来到教室后通常会把外套和围脖解下来,放在一边,只穿着毛衣。而且他非常爱整洁,他的 胡须总是刮的精光,很精神的样子。
程春明教授不愧是直接在法国领受西方思想的人,他的课上得很好。他对西方传统法律思想发展史的研究很深,他讲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古希腊法律思 想;他讲奥古斯丁、阿奎那的中世纪神学法学;他讲格劳秀斯、孟德斯鸠、卢梭等思想家的古典自然法学;他讲边沁、奥斯丁的功利主义与分析实证法学;他讲现代 西方思想家罗尔斯的新自然法学;他讲凯尔森的新分析实证主义法学;他还讲在课本上所未涉及而他认为非常重要的德国历史学家、哲学家马克思.韦伯,结合韦伯 的思想他谈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对社会秩序的有效性应辩证地分析,无序是不好的,但是秩序太紧张也不好,应在二者之间找到一个“度”,并坚定地认为法要依 赖秩序崇拜,真正的文明社会是有序的社会。他讲思想家的著作、学说,他也讲思想家的人生经历;他惟恐大家听不懂,便结合中国的思想家,结合当代中国的现 象,但是那时我想,结合中国的当代现实对他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毕竟他在国外呆过12年,只不过刚刚回到国内,他对国内的形势并不是十分了解,这样 的努力会让同学们好懂一些,但是他备课需要付出怎样艰辛的努力呀。他对那些大家甚至连名字都叫不顺口的思想家如数家珍,让人钦佩,以至于几年后在大学课堂 上,我也试图使自己对所讲授的内容烂熟于心、收放自如,大概也受到 程春明教授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常常鼓励我们,学法的人要读几本有分量的法学家、思想家 著作,有年轻同学说读不下去怎么办哪,他就笑嘻嘻地说,你就当是读武侠小说一样去读上一遍,然后再去仔细品读,必然大有收获。他说他读思想家的巨著,就好 像是在同古代的思想家进行心灵对话。从他那看似轻松的话语中,我能听得出他曾经付出过怎样的努力,不惜青灯黄卷去研读古人的法律思想,我能感受得到他如何 才可以厚积薄发,把枯燥乏味的西方法律思想史讲得颇有味道。他精通英语、法语,也懂德语,常常在讲课时在黑板上写出某个法律术语的法文或德文来。从学术角 度上来说,他曾经在法国一位学者来华访问时作随同翻译;他为法大同法国法律界的交流做出过不少工作。倘若假以时日,他应该作出多少贡献啊。如今,程春明教 授遭遇不测,我想他正如一坛醇厚甘甜、历久弥香的千年陈酿,人们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他就以43岁的年龄英年早逝,想来不能不使人潸然泪下。
程老师的课上得与众不同,那时候不少大学老师还只是照本宣科,只顾自己在讲台上讲,不考虑下面学生的反应,哪怕下面的学生睡倒了一片也置若罔闻。 而他却不是,他会从讲台上下来,踱到同学中间去,他会用平等、尊重的目光看着你,期待你对问题的意见和观点,他注意倾听你的声音,甚至一个问题他会问遍每 一个同学,讲到兴奋处他会与大家辩论甚至争论。他有时候会跟大家开玩笑,问:“你们来北京学法律是为了将来惩治腐败,还是为了今后更好地腐败?”大家都笑 起来,于是他也笑起来。他是湖北人,再加上他久在国外求学更多讲的是法语,所以他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但他极力地想把每一个声调讲清楚,有时却越发讲不清 楚,于是他就写在黑板上。当然,适应一段时间之后,就没有交流的问题了,听他那带着浓重湖北方言的普通话似乎也成了一种特别的享受,以至于有的同学就在宿 舍模仿他的发音和讲课表情来搞笑。如今,他与我们已是天地之隔,想想如果再有去法大听课的机会,再去听听他那表演一般的授课,已经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了,念至此情此景,又多了几许无尽的伤感。
那时班里人比较多,程春明教授跟我私下并没有什么交往。记得有一次在楼道里遇到他,他正脚步匆匆地下楼,我忙跟他打招呼。我知道那时候他正在翻译 或写作一些东西,便问他:“程老师现在忙不忙?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是可以帮您校对稿子的。”他认真地说:“你是经常听我讲课的,要有工作我会招呼你们 的。”然而,到我修完学业离开法大他也没有找过我或者我的同学。而那时也有不少教授是不惜牺牲学生的时间来帮他著书、翻译而挣钱的。但程春明教授却不是这 样的人。后来听说他当了一段时间的法大科研处副处长,大概是学校是借用他的影响而加强中法乃至中欧之间的法学交流吧。但不久又听说他不干了,我想这倒也是 合乎情理的事,以程春明教授性情的率直、天真,他怎么会了解当代中国大学中教育管理行政化体制的奥妙呢?他无官一身轻,得心应手地做他的学问、快快乐乐地 教他的学生才是他所熟稔的本职工作。
弹指一挥间,如今离聆听程春明教授的授课已经8年了。当年我就在想,程春明教授在法国12年是在不断地积累学识,回国后假如给他12年,再给他两 个12年,他该释放出多大的能量啊。但是,从他2000年回国到现在也才不过8年时间,他已经有了不小的学术成果,著作、译作好几本,还兼任司法部律师公 证工作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等繁重的社会工作。可是,我们的国家却还仅仅是给了他8年,还不足一个12年啊,他就因为一个自己所教的学生的鲁莽而结束了他的 一生。在此,我也不想过多地责备杀他的那位大学生,从犯罪心理学上来讲,或许在我们目前的教育体制、就业、生活等社会压力之下,他也是一个受害者,但是, 我还是要说的是,他杀死的不是一个他所痛恨的普通的仇敌,而是一个有着独立个性、懂得尊重学生、平等对待青年人尤其是当前大学体制下所极为缺少的程春明教 授啊。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程春明教授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在学术上他还有多少尚未完成的夙愿啊。现在看来,我们只能祈愿他在无人打扰的天堂,去继 续他所爱好的教学与科研了。念至此,不由得又使人怦然心碎、扼腕叹息,双手颤抖,空望键盘几欲不能竟书也。
屈指算来,程春明教授离我们而去已有好几天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的装束,他的天真,他的浪漫,他的率直,他的影响不会就此消失。我注意到, 有法大校方有关传言对程春明教授是不公平的的呼吁,有法大学生默默地点燃蜡烛表达对程春明教授的祭奠与哀思,有互联网上几篇针对程春明教授流言的澄清文 章,我知道,程春明教授的精神不会消散,程春明教授一直呼吁并身体力行的大学人文精神不会灭亡。或许,程春明教授已经不曾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了,但是他 对我的影响不会消退,如今,我也忝列副教授,在一个大学讲授法学课程,我会努力像程春明教授一样平等地、尊重地对待我的学生,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