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文革的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09:29:35
八十年代早期一个初夏的早晨,我急匆匆地跑到广西人大常委会大院的一栋白楼里,寻见其时正在“处理广西文革遗留问题办公室”办公的父亲,为的是表达对自己大学毕业后档案去向不明的忧虑。父亲背离案上堆积的卷宗,一路将我送出来。他再一次看到我无头苍蝇一样地在青春期的浅潭里扑通折腾,在南疆赤白的阳光里,叹了一口长气。
那段日子里,家中的访客、父亲书桌上的文件,谈的都是文革,我却不曾有过一点兴趣。直到九十年代中晚期,我回到南宁,陪伴父亲走过他一生最后一段时光,我第一次认真地想向他印证很多我在海外读看到的关于文革、特别是关于广西文革期间种种事件的传闻。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的征询,但他告诉我,海外所集聚的第一手资料、海外经验所能为我提供的另一种视角,是我们──他将我划出,所不曾拥有的。你要真有兴趣,可以从那里出发,他又说。
我却久久不曾出发,因为找不到路口。
文革最惨烈的时候,我儿时的记忆刚刚形成。因不曾有过任何对比,我不知什么是过去的好时光──虽然他们说,那甜蜜也曾短暂。在贫瘠土地上发芽的植物亦能疯长,所有的不正常,竟以为自然。直至祖辈父辈挣扎其间的历史巨浪随时光步步退远,我已去国离家多年,亦走过焦躁不安的青涩时光,被留在空旷的海滩上,忽然生出捡拾那些被潮水留下的贝壳的强烈愿望。
在文革发生四十周年后,我在2006年的秋天急切地去往重庆,因为当时听说重庆保留下来的全国最完整的文革墓群将要被搬迁开发。有朋友笑说:真不知你竟有那样的使命感。那哪里是什么使命感?那是CALLING──按心理学的说法的,你从哪里来,你最终要寻回哪里去──是时候了。
站在重庆文革墓园的那个早晨,我受到的震撼,竟是它在秋阳下的静谧。我在墓碑间穿行,甚至可以看到矮墙外人家的阳台和室内的电扇。所谓阴阳两隔,竟可近为比邻。后来我跟我在硅谷的好友锦和她的母亲谈到我的重庆之旅,她们都非常惊讶。作为重庆人,她们竟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地方,而锦的父亲,正是在文革期间的重庆莫名失踪,至今尸骨下落不明!
于是,在很多人选择忘却的时候,我开始回望。当我有限的目力停留到文革这只庞然大物时,《特蕾莎的流氓犯》记写下的是我的叹息。人们常说,文革过去那么多年,我们至今还是没有写出一部关于它的力作。是的,如果我们不能拥有托尔斯泰那样既能自由出入上层建筑核心、又能紧密贴近社会底层各界的大师,一部史诗性的文革作品,确实难以期待。但自下而上,我们如果肯于自省,又足够诚实,亦有可为。《特蕾莎的流氓犯》,便是我的一份努力。我希望它在众声喧哗的历史叙事中,当得起另一种文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