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尼尔森：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人生中总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获得的感情和无法修复的缺陷。”比如，杰里·斯隆忠诚名扬二十余载，回首来时处，仍两手空空；“禅师”双手满戴绕指柔，却无法像“红衣主教”那样攫取山呼万岁般的景仰。唐·尼尔森却似乎没有，他既不像杰克逊那样疯狂追逐总冠军，也不像奥尔巴赫那样既要冠军又要作为精神图腾在一支球队立地成佛。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遗憾，便是2004-05赛季和小牛的不欢而散，那也在随后的“黑八”暴动里得到了充分补偿。除却这段暗哑岁月，老尼尔森31年的NBA执教生涯虽然曲折丛生，却也不失“剑门细雨渭城轻尘”般的快意畅达。

他不是没有追求，他只是追求快乐。一如“山不在高”的先贤名士，老尼尔森的陋室也不需要冠军戒指的连星点缀——戒指当然要，却不是终极追求。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NBA，老尼尔森显得有点特立独行，好比绿林好汉，遇到同道中人便引以为知己，遂邀至其家，设酒杀鸡作食，畅谈理想，商略平生。职业生涯里，利用各种手腕手段不断对所在球队进行人员大整改，便是最好的例证。是以，当他在06年回归勇士时，有人甚至畅想“斯普雷维尔回奔旧金山入彀疯狂实验室”的疯狂情景。人生到此，官方新闻或小道消息无论是说“唐·尼尔森被勇士新老板拉科布解雇”，还是“唐·尼尔森与勇士队和平分手”，都已无关紧要。唐爷爷略谓“爱吹就去吹，贫尼无所求”（“贫尼”这里仅作笑料，楼下勿生误会），便拽着合同最后一年620万美元的票子，席卷细软，归山避隐。

如果说“禅师”决定继续在江湖风波里漂浮一年，是因为他还“年轻”，老尼尔森在年龄上就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了。1940年5月14日出生的尼尔森，按照中国百姓的称谓习惯，已倨“古稀之年”。我国唐朝旧制，官员七十致士，到了这个年龄便可退休，除了唐中宗时的唐休璟和武则天时的候知一那样的老不死，几乎很少会有人再继续做下去。其实，在NBA执掌教头，遭遇跟历代官员差不离：或被罢免，或遇放逐，除了株连这种封建律例，他们几乎有着同样的坎坷命运。在朝是为封建统治，在NBA则完全是利益驱使，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教练像官员很难衣锦还乡一样难以得到善终。但至少有一点，天朝官员历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NBA教练的去留就要自由得多。老尼纵没读过中国历史，这些道理想必比谁都要明白通透，所以“下课”消息一出，天下平宁，再没有四五年前那种唾沫横飞，鸡飞狗走的混乱局面。老爷子的姿态正应了孔夫子那句话：七十而从心所欲。

从心所欲就应当直面人生。嵇康老师用临刑前的一曲《广陵散》直面人生，鲁迅先生则在《野草》里直面人生。颇具戏剧意义的是，老尼尔森最后两次遭免谪，都获得了一笔丰厚的薪金，库班和拉科布合计用1250千万美元送他衣锦还乡，这人生直面得也未免太写意。

老尼尔森的人生算来并不惨淡，至少在职业范围内如是。31年的教练生涯，串起1333胜1060负（联盟史上第一）、三座最佳教练奖杯（83、85、92，唯帕特·莱利可比）这样让大多数人高山仰止的成绩单，如果算上球员时代的5座总冠军的话，已可谓功德圆满了。可以这样说，做教练时比他戒指多的球员做球员没他戒指多，做球员时比他胜场多的教练没他戒指多（这句话有点逻辑混乱，读者请跳过）。于是到了1997年，马萨诸塞州的名人堂终于安排了一个神位，把他的传奇一生供奉起来。

球员时代的尼尔森或许还可以和“惨淡“这样的字眼搭上边，但也有命中率雄冠联盟、最后一投绝杀湖人这样的经典桥段。正如上帝克扣了女人的身材就在文才上给予补偿一样，老尼尔森的执教天赋、领导才情相比于作为球员的庸常，要好上太多。他的执教生涯轨迹可以概括为：密尔沃基雄鹿时期的开拓蛮荒、金州勇士时期的阔步向前、纽约尼克斯时期失落低谷以及达拉斯小牛时期瀚海浮沉，最后在旧金山再起直到淡然离去。从密尔沃基开始，老尼尔森就开始了以系列为单位的疯狂实验，每一次出手都彰显着大刀阔斧的魄力，以及反复无常、朝令夕改的怪诞。

本来，科学家应该是万人景仰的对象，到了老尼尔森这里，却变成了招致围观、非议甚至唾骂的目标。一如创造双头狗的德米霍夫，催生感觉剥夺箱的约翰·李利，纳粹死亡天使门格尔，恶魔医生石井四郎，他们都是十恶不赦世所难容的实验者，尼尔森也毕其一生，用“仨后卫亡命狂奔外线同时发炮”、“ 2.29的布拉德利+2.31的波尔三分人造人”等天才发明对抗着“得内线者得天下”的古老信条。每个时代，每个领域，总有那么几个生而为挑战传统的人物，尼尔森无疑为此种翘楚，他一生致力于个人想象内世俗观念外的实验，每到一处，便扛着炸药包把“学院派”的脆弱的神经轰击粉碎。他是性格怪异但不失传统的奥尔巴赫培养出来的性格怪异更超脱传统的门生，他像不顾生死尝遍百草的神医一样不顾胜败频繁尝试各种新战术。远有尼克斯时代让布巴·威尔斯在罗德曼身上创下3分钟6犯离场的千古奇案，近有“三塔”轮流砍鲨以及二三联防杀佛，以至于让沙克闺怨满天邓肯有苦难言的经典战例。

细数那些伟大的发明，“组织前锋”无疑是名头最响亮的一项。

1976年，雄鹿在“大O”和“天勾”的短暂辉煌后，迎来季初3胜15负的惨淡战绩，原主教拉里·科斯特洛按律被斩，新近赋闲的尼尔森走马上任，兼任总经理一职。此后27胜37负的战绩并没有让尼尔森心怵，反而加剧了他大幅整改的原始欲望，接下来他将斯文·内特送至水牛城勇士（快船前身——看名字这出身还真卑贱），又在选秀大会上摘下马奎斯·约翰逊。到此，尼尔森教练生涯天马行空的时代正式启幕。之后十年雄鹿九进季后赛，七次胜场逾越50大关，尼尔森也在83和85两年飞升年度最佳教练。这一时期，老尼尔森开始提出了传统五个位置以外的组织前锋的概念。于是，保罗·普莱希开始行前人之所未行，兼顾本职防守和控球组织，在进攻端造成防守错对，即张指导常说的mismatch，进而扰乱对方的防守体系，被引以为“天下大乱，乱了敌人”的传世经典。因此，唐老百年以后，皮蓬、奥多姆甚至菲尔·杰克逊都得在祖师爷坟前燃上一柱香——前提是他们要比老尼活得更长。

老尼尔森试图在密尔沃基开疆辟土，虽然总体成绩不错，却从未进过总决赛，1987年在季后赛里再次被老房东凯尔特人踹飞以后，老尼尔森告别了执教生涯的第一个阶段。这个落寞收场与96年出走苹果城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基本上除了零星创意制造外，在战术和战绩上没有太大建树的时期。1995年夏天，尼尔森接手神算子意外离任的摊子，试图改革故制，破旧立新，弃防守传统竖进攻大旗，结果尤因、奥克利等一干阵地亡魂无所适从，老尼尔森甚至动过拿“统治力微弱勾手技术几乎为0名声浮夸虚高”的尤因换取拥有杰出运动能力的奥兰多巨无霸的念头，同时对内坚持“防守一招鲜”的人缘不错的助教杰夫·范甘迪因战术理想不合屡屡犯难，导致老尼尔森和球队关系恶化，最终在赛季过半时，不得不卷起34胜25还算不错的战绩，落荒而逃。

真正让老尼尔森形成个人战术风格、确立江湖地位的是在旧金山和达拉斯的时候。他把这两支低谷挣扎的球队带向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并在年复一年不知疲倦的改造中给这两支球队打上了深深地尼氏烙印。

老尼尔森和勇士的第一段姻缘，与密尔沃基雄鹿颇具渊源。1981年3月1日，费吉勒将雄鹿队打包出售，到1986年5月22日又买下金州勇士队，然后利用故交关系，在1986-87赛季结束后，把时任雄鹿副总裁兼主教练却不算得志的尼尔森罗致帐下。有趣的是，新欢已到，旧任未走，老尼尔森只能暂居球队执行副总裁一职。那位旧任便是大名鼎鼎的乔治·卡尔。虽然卡尔同样嗜进攻如命，但老尼尔森毒瘾发作在赛季初做了一次大交易，人员的大幅调整让卡尔无所适从，暮春三月时节，只有16胜48负的可怜战绩，眼见季候将无所收成，卡尔遂成了替罪羔羊。人们或许瞧出了点端倪，不错，这就是老尼尔森的老谋深算或者老奸巨猾所在。于是，按照惯例，他先让助理教练格瑞格里接手这个烂摊子，然后他年末的接任就显得顺理成章。

连续第二次，老尼完成“禅师”终其一生也未能得偿所愿的计划：执教、行政两手拿一把抓。这等手腕，想必也只有帕特·莱利才可以比拟。说道这里插点题外话：今年夏天过后，人人都在猜想“神算子”会否重新出山，就像他在05-06赛季干的那样，但热火的帅位仍旧风平浪静。这一点都不奇怪，莱利行事一向精打细算谨小慎微，他是在等待最恰当的时机——环观联盟的局势，西边的洛杉矶仍旧日在中天，如果此时出山未免过于冒险，没十拿九稳的事他绝不会干。如果来年真的拿不了冠军，好吧，丫的斯波尔斯特拉，给你这样的阵容都成不了事，留你何用！到时再一番君子礼仪，和谐挥别，“神算子”的目的就达到了。此时的老尼尔森心里打的又何尝不是这副算盘呢（只可怜了那无计可施的“禅师”，在克劳斯和巴斯两大老狐狸手下施展不了任何手段）。

于是，在勇士的不到7个赛季里，老尼尔森仿佛嗑了会上瘾的毒药，在球队的阵容名单上随意修改，每个赛季都在规划不同的试验田，金州虽然藉此圈养起足够的球迷却也深受其害。老尼尔森不管这个，依旧干着“毁人不倦”的勾当。

在这段戎马倥偬的轻狂岁月里，老尼尔森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90年代第四控卫蒂姆·哈达威，第三分卫米奇·里奇蒙德，以及第一纯射手克里斯·穆林。这仨爷和老尼尔森相见恨晚，立马指天为誓，结成最特立怪异的暴风后场，三炮齐发，轰击着联盟90年代沉默的夜空，“TMC”的威名从此飘扬在外。此外，老尼尔森还发动儿子远赴欧洲，物色能跑善射的白人大个，以丰富自己的战术体系和战略蓝图。传统卫道士开始心惊胆战，学院派开始忐忑开始蛋疼，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尼尔森用三根无限延伸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挠着自己瘙痒难忍的神经。

1994年，老尼尔森的花天酒地的好日子到头了。勇士少数股东科亨一跃成为球队独资人，他的亲信，球队副总裁森基恩，恰恰与老尼尔森有前世孽缘。当季，老尼尔森率美国队从加拿大载誉而归后，却在勇士碰上了个倒栽桩。森基恩延续了老尼尔森的风格，继承了他不断修改阵容的嗜好。老尼尔森终于尝到了苦果，由于大多不是自己所选的人，所以最终落得个14胜31负的悲惨下场，只好引咎辞职。要总结这一段经历其实很简单，抛却277胜260负的总战绩不说（甚至不如雄鹿时代的540胜344负），老尼尔森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永远雕刻在了这里。结合嗣后东进纽约的惨痛经历，老尼尔森有所顿悟，远在波士顿的祖师爷奥尔巴赫也仿佛在俯首叮咛：无论你在追逐何种目标，没有“自己人”永远也干不好教练这一行当。

所以，1997年甫到达拉斯赴任总经理，老尼尔森便马上召唤时任太阳队助教的儿子唐尼·尼尔森过来。在球队的人士调动上，老尼尔森具有绝对的决定权，因为当时小牛的主教练克里蒙斯在赴任前只是公牛墙下区区一教练助理，嫩着呢。结果，老尼尔森又成了胁迫傀儡欺压幼主的佞臣——他对球队阵容的调整的一切计划，只按照符合自己建队思想的长远计划行事。1996-97赛季，可怜的克里蒙斯成了格瑞格里第二，让老尼的阴谋再次得逞。如愿以偿的老尼尔森决计玩大的。凭借更为丰沛的攻击点和开阔的攻击范围，他把疯狂进攻的基因植入小牛的每一个细胞，诺维茨基、纳什以及芬利等老尼亲手培植的人造狂人，领着牛群从90年代末一直狂奔到21世纪初，和阿德尔曼的国王牵扯出1996年到2004年联盟最华丽的两面旗帜。2004年以后，从老尼尔森手下逃窜的科学怪人斯蒂夫·纳什，又在另一片土地继续发展家族事业，直到活塞和马刺轮流用罪恶无边的铁血镇守巅峰，三巨头风潮相继洪波涌起，这波老尼尔森掀起的惊天巨浪方告一段落。

那么06-10赛季在勇士，虽有“黑八”传奇灼灼生辉，终究也只能算是一段落叶归根的消遣了，老尼尔森不过是重温了一次当年“TMC” 时代的经典，和哈达威一样迅捷健壮的戴维斯，里奇蒙德弱化版的理查德森，外加和老相好拉里·伯德换来的斯蒂芬·杰克逊。艾尔·哈灵顿等一干能飞善射、嗜分如命的不安灵魂，天赋和激情熔为一炉，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这是老尼尔森对得意作品的爱不释手般的把玩，只是一不小心玩出了灿烂火花。

明眼人都知道，勇士新任老板拉科布和马克·库班几乎可以并列知己了。当年与库班理想不合，老尼尔森还能用花里胡哨的进攻哄一哄这位伪球迷，凭借在队内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他也还能在库班“我要冠军”的嚷嚷声中保全帅位和名节，但终究也禁不住连年季后赛折戟的硬磨硬泡。更何况，这位新老板初来乍到就板着一副资本家的脸孔，三把烈火都朝老尼的白头上烧来了。无论他怎么用进攻掩饰防守的漏洞，也掩饰不了球队跳不高走不远的命运，你纵跑得再快，前面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如今再无那些可供你发泄想象力的筹码。“进攻赢得票房，防守赢得冠军”的定律几乎颠扑不破，你再怎么超然物外，再怎么鄙薄传统，再怎么折腾，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除非斯特恩明天就下令把三秒区扩大到三分线吧三分球改成五分球，再将德怀特·霍华德、凯文·加内特以及阿泰斯特们终生禁赛。

钱锺书先生说，开得出菜单并不等于摆得成酒席，这里补一句，摆得成酒席也未必能喂饱所有人，他们很可能会因为不合酒菜口味而把饭桌掀翻在地。NBA中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教练，因为他们都闻着同样的味道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比如亦师亦友的拉里·布朗和波波维奇，比如中反目成仇亦不改其志的莱利和范甘迪兄弟，比如缠斗20余年私下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仍同心所向的“禅师”和斯隆。亘古未见老尼尔森这样为纯粹理想一往情深的主教练，在这个老板、球员、球迷都满怀功利心的年代里，这究竟是谁的幸福？

也罢，那天下也许是“禅师”、“主教”们的天下，那山水却是老尼尔森、阿德尔曼家的山水；天下江山都在功利主义者手里，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宋画神韵却尽落理想主义者怀中。互得其所，各取所需，因此不必再以冠军绊勇者，不必再以成败论英雄。古时有谱《阳关三叠》别故人，今引纳兰美词送老尼尔森：悠悠魂梦杳，须知古今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是梦久应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