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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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来的人,怎么说呢?都觉得上边真是个好地方,都觉着上边的人搬到下边去住是不可思议?这么一来呢,就显出刘子瑞和他女人的与众不同,别人都搬下去了,上边,就只剩了刘家老两口,好像是,他们是留下来专门看守上边的空房的。人们都知道,房子这种东西就是要人住才行,一旦没人住就会很快破败下来。一开始,人们搬下去了,但还是舍不得上边的房子,门啦窗子啦都用石头堵了,那时候,搬下去的人们还经常回来看看,人和房子原是有感情的。后来,那房子便在人们的眼里一点点破败掉,先是房顶漏了,漏出了窟窿。但是呢,既然不再住人,漏就漏吧,结果那窟窿就越漏越大,到后来,那房顶就会慢慢塌掉。人们一开始还上来得勤一点,到了后来,下边的活计也忙,人们就很少上来了。有些人家,虽然搬下去了,但上边还有一些碎地,零零星星的碎地,一开始还上来种,到了后来,连那零零星星的碎地也不上来种了。这样一来呢,上边就更寂寞了,人们倒要奇怪老刘家怎么不搬下去?外边的人来了,就更是觉得奇怪。村子破败了,味道却出来了,好像是,上边的村子要是不破败倒没了味道,破败了才好看,而这好看的破败和荒凉之中却让人意外地发现还有户人家在这里生活着,却又是两个老人。这就让这上边的村子有了一种神秘感,好像是,老刘家真是与众不同了。这倒不单单因为老刘家的儿子在太原工作。
人们把这个村子叫“上边”,因为它在山上,村子的后边也就是西北边还是山,山后边呢,自然还是山。因为是在山里,房子便都是石头盖的,石头是那种白色的,给太阳晒得晃眼。村子里的道路原是曲曲弯弯的,曲曲弯弯的道路也是石头铺的,是那种圆石头,起起伏伏地铺过来铺过去,道路两边便是人家,人家的墙也是石头砌的,高高低低的石头墙里或是一株树,或是刘子瑞今年种的玉米,今年的雨水又勤,那玉米就长得比往年格外好,绿得发黑,年轻力壮的样子。既然人们都不要那院子了,老刘便在那荒败的院子里都种上了庄稼,这样可以少走一些路,村子外的地就可以少种一些。老刘的院子呢,在一进村不远的地方,一进去,左手是三间矮房,窗台下就是鸡窝。右手是一间牲口棚,那头驴在里边站着,嘴却在永远不停地动。驴棚的顶子上晒满了玉米,紧靠着牲口棚是一间放杂物的小房,房顶上堆满了谷草,房子里是那条狗,来了人会扑出来,却给铁链子拴着。因为给铁链子拴着就更愤怒了,不停在叫,不停在叫,也不知是想咬人一口还是想让人把它给放开。而那些鸡却不怕它,照样在它的身边寻寻觅觅,有时候呢,还会感情暧昧地轻轻啄一下狗,亲昵中有些巴结的意思,又好像还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边。老刘家养了一院子的鸡,那些鸡便在院子里到处刨食,这里刨一个坑,那里刨一个坑,坑里有什么呢?真是让人莫名其妙。有两只鸡不知是老了还是得了什么病,最近毛都脱光了,露出红红的鸡皮,好像是,鸡也知道好看难看,别的鸡也许是嫌这两只鸡太难看,便不停地去啄它,你啄一下,我啄一下,这两只鸡身上的毛便更少。鸡这种东西,原来都是势利眼,刘子瑞的女人把玉米往院子里一撒一撒,这就是在喂鸡了,而那些鸡却偏偏不让这两只脱了毛的鸡吃食,只要这两只鸡一表现出要吃食的欲望,别的鸡就舍弃了吃食而对那两只鸡群起而攻之。有时候,这两只鸡简直就给啄晕了,就缩在土坑里,闭着眼,像是死了,却是活着。等别的鸡吃完了,这两只鸡才敢慢慢慢慢站起来,脱了毛的鸡真是难看,红红的,腿又是出奇地长,每迈一步都很夸张的样子,啄食的时候,要比别的鸡慢好几拍,好像是,那只是一种试探,看看别的鸡是不是同意自己这么做。这也是一种日子。
日子呢,是什么意思?仔细想想,倒要让人不明白了。比如就这个刘子瑞,天亮了,出去了,去弄庄稼去了,他女人呢,踮着小脚去喂驴,然后是喂鸡,然后呢喂那条狗。日头高起来的时候又该做饭了,刘子瑞女人便又踮着小脚去弄了柴火,把灶火点着了,然后呢,去洗山药了,洗好了山药,那锅里的水也开了,便下了米。锅里的水刚好把米埋住,这你就会明白刘子瑞女人是要做稠粥了。水开了后,那米便被煮涨了,水不见了,锅里只有“咕咕嘟嘟”的米,这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切好的山药片子一片一片放在了米上,然后盖了锅盖。然后呢,便又去捞来一块老腌菜,在那里“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地切。然后是,再用水淘一淘,然后是,往老腌菜丝里倒一点点麻油。这样呢,饭就快要做好了。饭做好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便会出去一回回地看,看一回,再看一回,站在院子的门口朝东边看,因为刘子瑞总是从那边上来。她在这院门口简直就是看了一辈子,从前呢,是看儿子回来,现在呢,只有看自己的男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着自己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搬到下边去住?好像是,她怕这个她住了一辈子的村子寂寞,她对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要是自己走了呢,她常常问自己,那庄稼,那树,那鸽子该怎么办?要是儿子一下子从太原回来呢?怎么办?她这么一想的时候,就好像已经看到了院子里长了草,房顶上长了草,好像是,都已经看到了儿子站在院门口失望的样子。儿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来过了。好像是,她现在已经习惯了。
当时,下村的刘泽祖就是从东边的那条路把儿子给他送来的。儿子当时才六岁,看上去呢,像是三四岁,太瘦太小。村里的人都说怕这孩子不好活,说不要也罢。刘泽祖呢,说这孩子也不知是哪里的?在麻镇走来走去跟个狗似的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又不是麻镇上的人。镇上的人说天也要冷了别把这孩子冻死,谁家没孩子就把他领走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刘泽祖当时正在镇里开村干会,就把这孩子给刘子瑞背了回来。这都是多会儿的事情了。人们都知道刘子瑞的女人不会生孩子,她是三十岁上抱的这孩子,这孩子来刘子瑞家的时候已经六岁,这孩子叫什么?叫刘拴柱,意思全在名字里了,是刘子瑞和他女人的意思。这孩子也真是争气,上学念书都好。在上边村住,要念书就要到下边去,多少个日子,树叶子一样,原是算不清的,刘子瑞的女人总是背了这个拴柱往下边村送,刘子瑞的女人偏又是小脚,背着孩子,那路怎么好走?下坡,叉着腿,一步一步。一年级,两年级,三年级就是这样过来的,天天都要送下去,放学的时候,还要再下去,再把拴柱背回来,一直到上四年级那年冬天,是刘子瑞女人大病了一场,山里雪又大,刘子瑞又正在修干渠,刘子瑞的女人才不再接送这个孩子。人们都说生的不如养的亲,这话什么意思呢?刘子瑞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亲就是牵肠挂肚。比如,一到拴柱下学的时候,刘子瑞的女人就坐不住了,要到院子外去等,等过了时候,她便会朝外走,走到村巷外边去,再走,走到下边的那棵大树那边。再走,就走到村外了。那小小的影子呢,便也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一点大起来也就走近了。日子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又过来。就是现在,天下雪了,刘子瑞女人就会想儿子那边冷不冷?刮风呢,刘子瑞女人就又会想儿子那边是不是也在刮风。儿子上中学时的笔记本子,现在还在柜顶上放着。柜顶上还有一个铁壳子闹钟,现在已经不走了,闹钟是儿子上学时买的。闹钟上边是两个镜框,里边是照片,儿子从小到大的笑都收在那里边。镜框里边还有,儿子同学的照片。还有,儿子老师的照片。还有,儿子搞过的一个对象,后来吹了,那照片却还在那里。刘子瑞的女人有时候还会想:这姑娘现在结了婚没?还有,一张请帖,红红的,什么事?请谁呢?刘子瑞女人亦是不知道,总之是儿子拿回来的,现在,也在镜框里。
玉米是个好东西,玉米可以煮上吃的时候也就是说快到秋天了。今年上边的玉米长得出奇的好。玉米棒子,怎么说呢,用刘子瑞的话说“长得真像是驴球!”刘子瑞上县城卖了一回驴球样的玉米,他还想再去多卖几回,他发愁地里的玉米怎么收?收回来怎么放?房顶上都堆满了,总不能让玉米在地里待着。偏巧呢,天又下开了雨,而且是下个不停。屋子又开始漏了。刘子瑞上了一回房,又上了一回,用塑料布把房子苫了一回,但房子还是漏。刘子瑞女人把柴禾抱到了东屋里,东屋的炕上摊了些粮食,炕着。东屋也漏,炕上便也放几个
盆子。刘子瑞的女人时不时要去倒那盆里的水,端着盆,叉着腿,一下,一下,慢慢出去,院子里简直就都是稀泥。那些鸡算是倒了霉,在驴圈门口缩着发愁,半闭着眼,阴阳怪气的样子。那两只脱毛鸡好像要把头和翅子都重新缩回到肚子里去,或者是,想再缩回到一个蛋壳里去,只是,现在没那么大的蛋壳。刘子瑞的女人把盆子里的水一盆一盆都倒在院子外边去。院子外边的村道是个斜坡,朝东边下去,道上的石头都给雨淋得亮光光的,再下去就是一个小场面,刘子瑞现在就在那小场面上收拾庄稼,场面上那个黑石头小碌碡在雨里黑得发亮。雨下了几天呢?足足下了两天,地里的玉米长得实在是太高了,雨下得地里的玉米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玉米棒子太大了,一个一个都驴球样垂了下来。雨下了两天,然后是暴太阳,这才叫热,房顶,院子,地里和远远近近的地方都冒着腾腾的蒸汽,像是蒸锅,只不过人们都把这种汽叫做雾。太阳也许是太足了,又过了几天,地就全干了。上边村的地是那种细泥土,那土简直要比最细的箩筛出的莜面还要细,光脚踩上去那才叫舒服。院子里,鸡又活了,又都东风压倒西风地互相啄来啄去。鸡的爪子,就像是一把把小耙子,不停地耙,不停地耙,把院子里的土耙得不能再松,土耙松了,鸡就要在土里洗澡了:土是那么的干爽,那么的细粉,热乎乎的,鸡们是高兴的,爪子把土刨起多高,然后是翅子,把土扬起来,扬起来,身子一紧,接着是一抖,又一紧,又一抖。好像是,这样还不够,鸡们有时候也是有创意的,有的鸡就飞到房上去,要在房上耙。刘子瑞的女人就不依了,骂了。房顶上能让鸡耙吗?刘子瑞的女人就一遍遍地把鸡从房顶上骂下来,那鸡竟也懂,她在那里一骂,鸡就飞到了墙头上,好像是,懂得害羞了,小冠子那个红,一抖一抖的。但鸡是没有上过学的,不懂得什么是纪律,过一会儿就又飞到了房顶上。刘子瑞的女人就又出去骂,忽然呢,她愣住了,或者,简直是吓了一跳。是谁上了房?从后边,上去了,“唿哧、唿哧”地赶房上的鸡,房上的鸡这下子可给吓坏了,叫着从天而降: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好像是在说“妈呀,妈呀,妈妈妈呀!”是谁?谁上了房,刘子瑞的女人不是用眼,是凭感觉,感觉到房上是谁了。是不是拴柱?刘子瑞的女人问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怕把谁吓着。房顶上的塑料布给从房后边“哗啦哗啦”扯下去了,答应的声音也跟着到了房后。是不是拴柱?刘子瑞的女人知道是谁了,但她还是又问了一句,声音不大,紧张着,好像是,怕吓着了谁。房上的塑料布子,刘子瑞早就说要扯下去了,要晒晒房皮,但刘子瑞这几天让玉米累得不行,一回来就躺在那儿了。刘子瑞女人绕到房后边去了,心是那样的跳,刘子瑞女人绕到房后去了,好像是,这又是一个梦,房后边怎么会没有人?人呢?她急了。妈你站开。儿子却又在房上说话了,他又上了房,去把压塑料布的一块青砖拿开。妈你站开。儿子又在房上说,塑料布子,从房上“哗啦”一声,落下来了。刘子瑞女人看到儿子了,叉着腿,笑着,在房上站着,穿着牛仔裤,红圆领背心。房顶上有窟窿了。儿子在房上说,弯下了腰,把一只手从那窟窿里伸进去。然后呢,儿子又从房上下来,然后呢,又上去,然后呢,又下来。儿子把一块木板补在了那窟窿上,然后又弄了些泥,把那窟窿抹平了。刘子瑞女人在下边看着房上的儿子,儿子每直一下身,每弯一下身,刘子瑞女人的嘴都要随着一张一合。儿子弄好了房上的窟窿,要从房上下来了,先探下一条腿,踩在了墙上,刘子瑞女人的嘴张开了,儿子站稳了,她的嘴就合上了。儿子又在墙上弯下身子,从墙上又探下一条腿,刘子瑞女人的嘴又张开了。刘子瑞女人站在那里给儿子使劲儿,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地给儿子使劲。忽然,她想起做饭了。她慌慌地去地里掰了几棒玉米,想了想,又慌慌地弄了一个倭瓜来。倭瓜硬得简直就像是一块石头,这是多么好的倭瓜,但还是给切开了,她一下一下把籽掏尽了,锅里的水也要开了。她把玉米,先放在锅里,倭瓜再放在玉米的上边。锅烧开后,她又去打了一碗鸡蛋。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想哪只鸡哪只鸡该杀?鸡都在下蛋,哪只都不该杀。公鸡呢,更不该杀。刘子瑞的女人就出去了,先是去了小场面那边,探探头,那边没有刘子瑞的人影。她站在那里喊了:嘿———她喊了一声还不行,又喊了一声:嘿———她这么一喊呢,刘子瑞就从玉米地里探出头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女人喊自己做什么?嘿———刘子瑞也嘿了一声,对他女人说自己在这儿呢,有什么事?这下子,刘子瑞才知道儿子回来了,并且知道自己女人是要让自己到下边去买只鸡来,家里的鸡都下蛋呢 刘子瑞便马上下去了,去了下边的村子,去买鸡,下边村子有不下蛋的鸡,他走得很急,出汗了,脸简直比下蛋鸡的脸还红,这是庄户人的脸,很好看的脸,脸上还汪着汗,在额头上的皱纹里。酒呢,还有两瓶,就不用买了。刘子瑞在心里想,还是儿子上回回来时买的。烟呢,该买一盒儿好一点的,买什么牌子的呢?刘子瑞在心里想。刘子瑞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儿了,下去的路和地里不一样,都是石头,不像地里的细土是那么让人舒服。鞋还在玉米地里呢。刘子瑞想想,还是没回去,就那么光脚去了下边。路边的玉米长得真壮,绿得发黑,一棵挨着一棵,每一棵上都吊着一两穗大得让人吃惊的棒子,真像是好后生,一伙一伙地站在那里炫耀他们的大玉米棒子。过了玉米地,又是一片高粱地,高粱也长得好,穗子头都红了,红扑扑的,好像是姑娘,挤在一起在那里站着,好像是,因为她们看到了玉米地那边的大棒子,害羞了,脸红了。这他妈的真是一个好秋天。
雨水这东西是个怪东西,如果下足了,那简直就是对地里的庄稼的一种怂恿,长吧,长吧,使劲长吧。而且呢,雨水一足,季节也好像是给怂恿的放慢了脚步,没有那么足的雨水,地里的庄稼就会早早地黄了,没信心了,秋天也会跟上来了。
儿子回来了,先是在地里忙了一天,把收下的玉米十字披开搭在树上。然后去了一趟下边,去看了看他的同学。隔一天,又把同学招了上来,来做什么?来给房子上一层泥,这么一来呢,刘子瑞这里就一下子热闹了。和刘拴柱现在是个能干的城里人一样,他的同学现在都是能干的庄稼人。以前还看不出来,现在在一起一干活就看出来了,刘子瑞的儿子干活就有些吃力了。他先是去和泥,先和大蒅泥,也就是,把切成寸把长的莜麦秸和到泥里去,莜麦秸先在头天晚上用水泡软了,土也拉回来了,都堆在院子外窄窄的村道上,反正现在也没人在那村道上走来走去。刘子瑞的儿子把莜麦秸先散在土堆上,然后用耙把莜麦秸和土合起来,这是个力气活儿,规矩的做法是用脚去踩,“咕吱咕吱”地把泥和草秸硬是踩在一起。刘子瑞女人烧了水,出去看了一回儿子在那里和泥,出去看了一回还不行,又出去看了一回,好像是不放心。儿子踩泥的时候,她站在那里嘴一动一动地给儿子使劲。她看着儿子踩一回,又用耙子把泥再耙一回,把踩在下边的草秸再耙上来,然后再踩。儿子用耙子耙泥的时候,先是把耙子往泥里用力一抓,身子也就朝前弯过去,往起耙的时候,儿子的肩上的肩胛骨就一下子上去,上去,那是在使力气,肩胛骨快要并到一起的时候,耙子终于把一大团泥草耙了起来。儿子在那里每耙一下,刘子瑞的女人的嘴就要张开一回,泥草耙好一堆,她的嘴也就合上一回。她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子耙泥,然后又慌慌地回去,去端开水了。拴柱,喝口水。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儿子呢,却说不喝不喝,现在喝什么水?我给你把水放这儿,你咋不喝点儿水?刘子瑞女人又对儿子说。不喝不喝。儿子又耙好了一堆,直了一下腰,接着又耙。你不喝一会儿又要上火了。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不喝不喝。儿子还是说。刘子瑞的女人闻到儿子身上的汗味儿了,她对这种汗味儿是太熟悉了,这让她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这让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她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儿子和泥。这时候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了,说房上要泥呢,拴柱你和好了没?行了行了,拴柱说,连说和好了和好了,我这就来。从院子里出来的人又对刘子瑞女人说,婶子您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待会儿小心弄您一身泥。刘子瑞女人便又慌慌地回到了院里。刘子瑞的院子里,好像是,忽然有了某种欢快的气氛,这种欢快挺让刘子瑞女人激动的。那两个人在房上,是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其中一个会吹笛子,叫刘心亮。小的时候就总是和刘子瑞的儿子一起吹笛子。另一个早早结了婚,叫黄泉瑞,人就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现在呢,好像是因为和过去的同学一起劳动又欢快了起来。刘子瑞的儿子这时拖了泥斗子过来,要在下边当小工,要一下一下把泥搭到房上去,这其实是最累的活儿。刘子瑞的女人站在那里,心痛地看着儿子。她忽然冲进屋去,手和脚都是急慌慌的样子,她去给儿子涮了一条毛巾,儿子却说现在干活儿呢,擦什么擦?儿子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顶上去了。给,给,刘子瑞女人要把手巾递给儿子。不擦不擦。儿子说,又把一勺泥,一下子,甩到房顶上去了。要不就喝口水?刘子瑞女人说。不喝不喝。儿子说,声音好像有些不满,又好像是不这样说话就不像是她的儿子。仔细想想,当儿子的都是这种口气,客气是对外人的,客气有时候便是一种距离。刘子瑞女人的心里呢,是欢快的,人好像也一下子年轻了。她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绕到后边去,看了一回刘子瑞在后边一点一点补墙洞。然后她合计她的饭去了。她合计好了,要炒一个鸡蛋韭菜,韭菜就在地里,还有一个拌豆腐,还有一样就是烩宽粉。肉昨天已经下去割好了,晚上已经在锅里用八角和花椒炖好了。乡下做菜总是简单,一是没那么多菜,二是为了节省些柴禾。总是先炖肉,肉炖好了,别的菜就好做了,和豆腐在一起再炖就是一个肉炖豆腐,和粉条一起做就又是一个肉烩粉条子,还要有一个山药胡萝卜,也要和肉在一起炖。刘子瑞的女人在心里合计好了,再弄一大锅稀粥,等人们干完活儿就让他们先喝两盅,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蒸糕。刘子瑞女人先用大锅熬粥,儿子从小就喜欢喝豆粥,她在锅里下了两种豆子:小红豆和绿豆,想了想,好像觉得这还不够,又加了一些羊眼豆,想了想,又加了些小扁豆。
给房子上泥的活不算是什么大活儿,但吃饭却晚了。好像是,这顿中午饭都快要和晚上饭挨上了。人们上完了第一层大蒅泥,要等它干干,到了明天就再上一层小蒅泥,等它再干干,然后还要上去再压,把半干的泥压平实了。人们现在都忙,第一天,刘子瑞儿子的那些同学帮着刘子瑞家干了一天。第二天,又上来,又帮着干了一天。晚上吃过饭,刘子瑞儿子的同学就都又下去了。第三天,是拴柱,一个人上了房,在上边仔细地压房皮,先从房顶后边,一点点一点点往前赶。头顶上的太阳真是毒,刘子瑞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后边上了房,要给儿子身上披一件单布衫子。不要不要不要。儿子光着膀子说,好像有些怪她从下边上来。我要我不会下去取?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过不一会儿,刘子瑞女人又从后边踩梯子上来了。给你水。她给儿子端上来一缸子水。不要不要,我不渴。儿子一下一下地压着房皮。你不喝你小心上火。刘子瑞女人说。我渴我不会下去喝?谁让您爬梯子。儿子说,好像是,不高兴了。刘子瑞女人这边呢,好像是在下边怕看不清楚儿子,所以,她偏要爬那个梯子,下去了,但她马上又扒在了梯子上。这会儿,她就站在梯子上看儿子在那里压房顶。儿子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又慢慢使劲拉回来,再把泥铲探出去压住,再慢慢慢慢使劲拉回来。儿子每一使劲儿,刘子瑞的女人便把嘴张开了,到儿子把泥铲拉回来,松了劲,她也就松了劲,嘴又合上了。你喝点儿水,你不喝水上了火咋办?刘子瑞的女人又对儿子说。您下去吧,下去吧。儿子说。你喝了水我就下。刘子瑞女人说。儿子只好喝了水,然后继续压他的房皮,压过的地方简直就像是上了一道油,亮光光的。刘子瑞的女人就那么在梯子上站着,看儿子,怎么就看不够?
儿子压完了房顶,又去把驴圈补了补。鸡窝呢,也给加了一层泥。儿子说,做完了这些,再把厕所修修,下午就要往回赶了。他这么一说,刘子瑞女人就又急了。急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其实她昨天晚上就知道儿子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她迈出院子去,跟着儿子,好像是,怕儿子现在就走。儿子呢,昨天和黄泉瑞说好了的,要去他那里先弄一袋子水泥上来,要修修厕所了。家里的厕所不修不行了。儿子说要在走之前把厕所给再修一修。这会儿,儿子下去取水泥了。刘子瑞女人已经把鸡都圈了起来,怕它们上房,怕它们到处刨。儿子去了没有多大工夫就把水泥从下边扛了回来。沙子是早备下的,儿子现在做活儿就是麻利,很快,就把厕所给弄好了,弄了两个台,还抹得光光的。正好可以蹲在上边。儿子说可千万等干了再用,又嘱咐他妈千万要把鸡和狗都拴好了,别把刚刚弄好的水泥弄糟了。儿子又看看天,说最好是别下雨。刘子瑞女人跟在儿子后边就也看看天,也说是最好别下雨。儿子进屋去了,刘子瑞女人也忙跟着进屋。儿子说下午就要走了,再在炕上躺躺吧,城里可没有炕。儿子用手巾把脸擦了擦,又把脚擦了擦,就上了炕。刘子瑞女人知道儿子是累了,儿子上了炕,先是躺在炕头那边,躺了一会儿说是热,又挪了挪,躺到了炕尾。不一会儿,儿子就睡着了,天也是太热,和小时候一样,儿子一睡着就出了一头的汗,人呢,也就躺成个“大”字了。刘子瑞女人想好了,中午就给儿子吃抿面条,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她一边揉着面,一边看着儿子。刘子瑞这时候去了地里,说是要让儿子带些玉米去给那些城里人吃,他去掰玉米去了。屋里院外这时又静了下来,鸡和狗都让关在圈里,它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大白天把它们关了起来?它们的意见这会儿可大了,简直是怨气冲天,便在窝里拼命地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一气,忽然又停了,好像要听听外边的反应,然后再叫。
坐在那里,慢慢慢慢揉着面,刘子瑞女人忽然伤起心来。什么是梦呢?人活着就像个梦。儿子现在躺在炕上,忽然呢,马上就要走了,那么点儿,那么点儿,当时他是那么点儿,在自己的背上,让他下来多走半步他都不肯,有时候要背他他偏又不让。两个人都在地上走就都费鞋!妈背着你就省下一个人的鞋!刘子瑞女人还记着当年自己对儿子这么说。刘子瑞女人也不知道自己给儿子做过多少双鞋,总是一双比一双大。那个猪槽子呢,刘子瑞女人忽然想起了那个褪猪的大木槽。以前总是她,把儿子按在那个猪槽子里洗澡,左手按着右手洗,右手按着左手洗,按住上边洗下边,按住下边洗上边。以前,她还把儿子搂在一起睡,冬天的晚上,睡着睡着,儿子就会拱到自己的被子里来了。好像是,不知出了什么怪事,儿子怎么就一下子这么大了。刘子瑞女人忽然抹起眼泪来。面揉好了,她用一块湿布子把面团蒙了,让它慢慢饧。然后,她慌慌张张去了东屋,去了东屋,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站了一下,又去了院子里,儿子穿回来的衣服她都给洗了一过,都干了。她把衣服取了下来,放在鼻子下闻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穿回来的那双球鞋,她也已经给洗了一过,放在窗台上,也已经干了。她把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还有那双白袜子,她也洗过了,她把它从晾衣服绳上取了下来,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儿子的味儿。儿子的味道让她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把儿子的衣服和袜子闻了又闻。
刘子瑞的儿子是下午两点多走的,吃过了他妈给他擀的面,面是用井水过了一下,这就让人吃着舒服。吃过了饭,刘子瑞女人心里就有点受不住了,她已经,把儿子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那么大一个蛇皮袋子,里边几乎全是玉米。刘子瑞要送一送儿子,好像是,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他都要送一送,送到下边的站上去。东西都收拾好了,刘子瑞也下了地。刘子瑞女人一下子受不了啦,好像是,这父子两个要扔下她不管了,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这种心情,想哭,又不敢哭泣。这时候,儿子出去了,她在屋里看着儿子,她的眼睛现在像是中了魔道,只会跟着儿子转来转去,儿子去了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但儿子马上又出来了,然后,就像小时候那样,叉腿站在院子里,脸冲着厕所那边,做什么?在撒尿。原来厕所的水泥还没干呢。儿子像小时候一样把尿撒在院子里了。院子里的地都让鸡给刨松了,又干又松,脚踩上去真舒服。刘子瑞女人在屋里看着儿子叉着腿在院里撒尿。刘子瑞也朝外看着,他心里也酸酸的。等干了再用,现在一用就坏了。儿子撒完了尿,又从外边进来了,说水泥还要干半天,别让鸡刨了。是是是,放出来就刨了,我一辈子不放它们。刘子瑞女人说。该走了该走了,再迟就赶不上车了。儿子又说,故意看着别处。刘子瑞女人心就“怦怦”跳开了。玉米也太多了吧?儿子说,拍拍那一大袋玉米。不多不多,要不,再掰些?刘子瑞说。儿子笑了,说又不是去卖玉米,这么多。不重吧?刘子瑞女人对儿子说。不重不重。儿子说,把那一袋子玉米就势上了肩,这一上,就再不往下放了。那我就走了。儿子说,故意不看他妈,看别处。
刘子瑞女人跟在刘子瑞和儿子的后边,踮着小脚,一直把儿子送到了村子边,然后就站在那里看儿子和自己男人往下走,一点一点变小,天那么热,日头把周围的白石头照得让人睁不开眼。儿子和自己男人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刘子瑞女人就开始哭,眼泪简直是“哗哗哗哗”地流。她一直站着,直到儿子和自己男人的人影儿小到一下子不见了。她再看,就只能看到庄稼,远远近近的庄稼。石头,远远近近的石头。还有,再远处蓝汪汪的山。这一切,原本就是寂寞的,再加上那远远近近蚂蚱的叫声,它们要是不叫还好,它们一叫呢,就显得天地都寂寞而旷远了。
刘子瑞的女人回去了,慢慢慢慢回去了。一进院子,就好像,一个人忽然梦醒了,才明白过来房子是重新抹过一层泥了,那泥还没怎么干,湿湿的好闻。驴圈也抹过了,也还没干,湿湿的好闻。鸡都给关在圈里,院子里静静的,这就让刘子瑞的女人有些不习惯。好像
是,自己一下子和自己的家有些生分了。她进了屋,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落落的。儿子昨天还在炕上躺着,坐着,说着,笑着,还有儿子的同学,这个在这边,那个在那边,现在是什么也没有。儿子一回来,这个家就活了,其实呢,是她这个做妈的心活了。刚才还是,儿子的鞋在炕下,儿子的衣服在绳上搭着,儿子的气味在屋里弥漫着。现在,一下子,什么也没了。刘子瑞的女人又出了院子。好像是,屋子里再也不能待了,不能待了!不能待了!刘子瑞的女人站在了院子里,院子现在静了。昨天,儿子就在房檐下给房上上泥,上累了,还蹲在那块儿地方抽了一支烟。昨天,儿子的同学在这院里走来走去。现在呢,院子里静得不能再静。刘子瑞女人一下子看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像是要哭了,她慌慌张张地过去了,靠厕所那边的地上,湿湿的,一小片,但已经翘翘的,是儿子临走时撒的尿。刘子瑞女人在那湿湿翘翘的地方站定了,蹲下了,再后来呢,她把手边的一个盆子拖过来,把那地方牢牢盖住了,又哭起来了。
第二天呢,原来的生活又好像是一下子变回来了。刘子瑞早上起来又去了地里,弄他的庄稼。刘子瑞女人,起来,先喂驴,然后喂那些鸡。鸡给关了整整一天,都好像疯了,又是抖,又是跳,又是叫。那只公鸡,精力怎么就会那么旺?一个挨一个往母鸡身上跳,那两只脱毛鸡,受宠若惊了,半闭上眼睛,欲仙欲死的样子,接受那公鸡的降临。又好像是给关了一天关好了,红红的鸡皮上顶出了尖尖白白的毛根儿,但还是一样的难看。刘子瑞的女人做完了这一切,便又在那倒扣的盆子边站定了,她弯下身子去,把盆子,慢慢慢慢,掀开了,盆子下边是一个干干的翘起来的泥碗样的东西,是儿子给她留下的。没有人能够听到刘子瑞女人的哭声,因为上边的村子里再没别人了。那些鸡,它们怎么会懂得主人的心事?它们吃惊地看着刘子瑞的女人,蹲在那里,用手掀着盆子,看着被盆子扣住的那块地方,呜呜咽咽……
隔了半个多月,又下过几场雨,刘子瑞儿子山下的同学黄泉瑞这天忽然上来了。来取泥铲子,说也要把家里的房顶抹一抹,今年好像是到了秋后雨水要多一些。黄泉瑞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然后下去了。走的时候,黄泉瑞站在院子里看看,说这下子收拾得好多了,鸡窝像个鸡窝,驴圈像个驴圈。黄泉瑞还看到了院子里地上扣的那个盆子,他不知道地上扣个盆子做什么?他对刘子瑞女人说拴柱过年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再上来,来好好喝几口。他还说:还是拴柱好,现在是城里人了。他还说:城里就是比乡下好,过几年拴柱要把婶子接到城里去住。他还说:回去吧,我一个晚辈还让您送,您看看您都送到村口了,您不能再送了。他还说:过几天,也许,拴柱就又要回来了……
山上是寂寞的,远远近近,蚂蚱在叫着,它们为什么不停地在那里叫?也许,它们是嫌山里太寂寞?但它们不知道,它们这么一叫,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