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现代禅诗管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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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冯学成(5)四 劫波历尽惊犹在
——近现代禅诗管窥

鸦片战争之后,中华民族文化终于被迫地结束了几千年独立发展的历史,被西方列强的大炮强行拖入了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之中。对中华民族而言,这是一个屈辱痛苦的历史转折,好几代民族精英,为扭转这一被动屈辱的局面而付出了毕生的心血,甚至自己的生命。
作为中华民族历史文化主体精神的儒释道三教,这一百多年来落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中。中国知识界的好几代人,特别是新知识界对其价值和能力大加怀疑,在百多年全民族的救亡图存的革命大潮中,人们哪里有心思去顾及这远离红尘的“禅”呢!又有多少人能处于那宁静安祥的禅境中呢?
今天,中华民族终于站稳了脚跟,并开始走向振兴之路。而全人类,包括西方有识之士也在反思西方文明这三百年的极度发展——先进的科学技术和不知“王道”为何物的西方价值观念和思想观念,对全人类的命运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可慰的是,中华民族文化有着极其强旺的生命力,虽然饱经欧风美雨“劫波”的冲击,仍却顽强地生存着,并在历史的低谷中奋进和发展。
由于资料有限,笔者也无法超越本书的题目去收录那些不是禅诗的诗——原计划中是没有这一章的,后来朋友们建议,不论多少,也应该使这一时期不现空白——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在这一时期内也不可能形成空白的。故这里谨选录几位大师的,让读者自己去从中感受吧,尽管数量不多,但毕竟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并在其中表现出她的延续,并将以此为起点,再一次走向辉煌。
敬安(四首)
山中言志
烟霞以外非吾友,山水之间是我家。
闲拾枯松煮野菜,每于冻壑种梅花。
品析:敬安(1851—1913)是清末著名的爱国诗僧,字寄禅。因曾于宁波阿育王寺燃二指供佛,故后来又号“八指头陀”。在其诗文集中,表现出强烈的积极入世,忧国忧民思想。这里略选四首以供读者欣赏。
“烟霞以外非吾友,山水之间是我家”。这是寄禅禅师于同治年间所作,年方二十三岁。当时正当清廷处于“同治中兴”的欢庆时期。在战胜太平天国之后,国家曾一度呈现出安宁和繁荣的景象。寄禅禅师十八岁出家,至今已有五年了,此时他完全沉浸在出家的自在欢畅之中。以烟雾为友,以山水为家,虽是出家之人,若没有这样的情怀,是不会如此投入的。
“闲拾枯松煮野菜,每于冻壑种梅花。”在青年时期,寄禅禅师过的是苦行僧的修行生活。既以烟霞为友,以山水为家,生活是极为清苦的。但清苦中方见其雅致,“闲拾枯松煮野菜”,虽然以野菜为食,但不失其闲逸之气。“每于冻壑种梅花”,虽然清苦,不失雅兴,在冰天雪地之时,在山谷里种上几树梅花,既言志,又为以后留下赏心之地。
出定吟
禅宫寂寂白云封,枯坐蒲团万虑空。
定起不知天已暮,忽惊身在月明中。
品析:青年时的寄禅禅师,修持是卓绝的,自己无半点懈怠之心。对于禅定,也早已上手,这是他“出定”时所作。
“禅宫寂寂白云封,枯坐蒲团万虑空。”在寺庙“禅宫”里坐禅,入定之时万法都同归于“寂”了,心中如“白云”密封,与万法隔绝,当然是“万虑空”了。
“定起不知天已暮,忽惊身在月明中。”在“定”中,时间是凝固了,“万虑”也“空”了。入定前还是青天白云,出定之时,却早已入夜了,自己还略感惊讶——怎么一会儿天就黑了呢?当然是入夜了,自己不是坐在这普照万里的“月明”中吗!
登祝融峰
不荡云海胸,焉壮平生观。
明发犯霜露,岂不惮严寒?
羊肠既曲折,鸟道亦盘旋。
俯窥惧雾豹,仰视惭风翰。
振衣一长啸,谁谓行路难。
凭高豁远眺,天地青漫漫。
洞庭皎素练,沧海跃红丸。
遥川六龙舞,远岫千蚕攒。
星辰为我佩,云霞为我冠。
岳灵视余笑,招邀敦古欢。
回顾人间世,喟然起长叹。
品析:这是寄禅禅师为衡山上封寺住持后,于光绪十三年(1887)登衡山祝融峰所作。南岳七十二峰,唯祝融峰最为高峻。此时他年方三十六岁,禅与诗才并茂,且意气扬扬,了无点尘,故有此雄浑之作。
“不荡云海胸,焉壮平生观。”苏辙曾说:“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故养气为文章之大道,亦为人品之大道。气不雄浑博大,幽深宽阔,其文章似不足观,其人品似不足道。“不荡云海胸”,不用天地云海来激荡自己的心胸,“焉壮平生观”,自己一生的境界又如何壮阔得起来呢?
“明发犯霜露,岂不惮严寒?”他是冬天上祝融峰,山顶就更加严寒了,连光光的头上都结起了一层霜露。怯寒吗?不!正值壮年,又有此心胸,怎会“惮严寒”呢?
“羊肠既曲折,鸟道亦盘旋。”上山小径,曲折如羊肠。山势太高,鸟都不可鼓翼而上,仍须盘旋上下。
“俯窥惧雾豹,仰视惭风翰。”“雾豹”原指隐居,如豹子隐于雾中不可得见,这里指隐。“风翰”即风采,这里指显。黄庭坚有诗云:“文如雾豹容窥管,气似灵犀可辟尘。”这里,寄禅禅师在极顶上俯观,如有雾障,又怎能看到山下之境呢?所以“惧”。仰视则一片光明,眼睛都睁不开,所以“惭”。
“振衣一长啸,谁谓行路难?”此时国运尚未大艰,(在甲午之前)寄禅也壮志荡怀,故可作“振衣长啸”之举,尚不知日后行路之难啊!
“凭高豁远眺,天地青漫漫。”登高远眺,眼界豁然寥廓。天地之间,一片玄黄。
“洞庭皎素练,沧海跃红丸。”站在峰顶,北望洞庭,如一匹白色皎洁的素练;南望沧海,日出如一粒小小的红丸。
“遥川六龙舞,远岫千蚕攒。”湘江在衡山脚下由南向北流入洞庭。在衡山附近,又有潇、蒸、耒、洣、涟诸江汇入。宛如“六龙”起舞。而湘、粤、赣三省的群山,如同千万条小蚕,在南岳下“攒动”。
“星辰为我佩,云霞为我冠。”这里,寄禅的气势越来越壮,星辰如同他身上的玉佩,而云霞,如同他头上的冠带。
“岳灵视余笑,招邀敦古欢。”这时南岳之神,也看着他微笑。并邀请他进入“洞府”,“敦古欢”——很愉快地谈古论今。”
“回顾人间世,喟然起长叹。”从南岳之神的“洞府”中“游仙”归来,再看人间之事,只有一声“喟然”的“长叹”了结——这种心境怎么说得清楚呢?不叹为何!
寄禅禅师的精品极多,从这首诗中可见一斑。
寄章太炎君沪上八绝句,
并招游天童(第一首)
我欲寄书章太炎,泪痕和墨与之兼。
垂危慧命谁堪续,着意先生妙笔尖。
品析:章太炎(1868—1936)先生是著名的国学大师,清末革命领袖和民国元老之一,也是著名的佛教学者。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夺了革命成果,对外献媚于列强,对内欲削平南方各省革命政府。为广掠军费,在各地强夺寺庙财产。各地寺庙为求自保,组织了中华佛教总会,推选寄禅为总会长。这里,寄禅致书章太炎,希望他到宁波天童寺来,共商保护庙产,振兴佛教的大事。
“我欲致书章太炎,泪痕和墨与之兼。”给章太炎先生写信,并赋诗致意,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邀几位朋友品茶谈禅,而是关系到中国佛教存亡大计。当时佛教备受军阀凌辱,这封信和诗,是用泪和墨写成的啊!
“垂危慧命谁堪续?着意先生妙笔尖。”保护佛教,这是关系到“众生慧命”的大事。如今佛教垂危,谁来续此“慧命”呢?希望太炎先生站出来,以你的“妙笔”,为佛教仗义执言吧!望太炎先生用其崇高声望为佛教呐喊吧,此为辛亥年底,第二年初,寄禅大师就为这件事情愤而身亡,全国大哗。袁世凯政府迫于民愤,终于有所收敛。
虚云(四首)
见道偈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历历。
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品析:虚云(1840一1959)老和尚是近代禅宗的泰山北斗,十九岁出家,为修行传道,整整辛劳了一百年整。由于高寿,加之经历充满了传奇色彩,故在中外佛教界享有崇高的声望。这首诗偈,是他五十五岁时(1895),在扬州高旻寺的“禅七”中入定后的偶然激发。那时,他万念顿息,昼夜如一,有天晚上放香时,他开目一看,见大光明如白昼,内外洞彻。隔壁见香师小解,远及长江中的行船,岸上树色,无不一一照了。到第三天晚上,他护七冲开水,热水溅手,茶杯堕地,一声响亮,使他疑情顿断,于是大彻大悟,写下了这首诗偈。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历历。”古人闻鸡犬之声,闻雨滴之声,或见桃花,或闻桂花皆可开悟。虚云老和尚积久功成,借杯子堕地这一声,“明历历”,使他感到:
“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有人问赵州:“柏树子何时成佛?”赵州说:“待虚空粉碎。”那人又问:“虚空何时粉碎?”赵州说:“待柏树子成佛。”一般修定的人,最易执着于“虚空”,如今“虚空”粉碎,转过身来,种种虚妄之念,就泯灭无闻。当下心息了。
过崆峒山
凿破云根一径通,禅楼远在碧霞中。
岩穿雪窍千峰冷,月到禅心五蕴空。
顽石封烟还太古,斜阳入雨洒崆峒。
山僧不记人间事,闻说广成有遗风。
品析:在《庄子》中,曾介绍了黄帝在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的故事,对大道的阐述极其深刻,并使崆峒山在两千年来,成为好道者向往之地。
虚云老和尚这首“过崆峒山”,咏唱极佳,你看:“凿破云根一径通,禅楼远在碧霞中。”唐宋以来,不少道教名山也有佛寺坐落其中,僻远的崆峒山也不例外。一径破云入天,直入“远在碧霞中”的“禅楼”,虚云老和尚这一句,就兼具了深幽雄浑的奇秀之气。
“岩穿雪窍千峰冷,月到禅心五蕴空。”崆峒山在今甘肃六盘山中,北国寒冷,加以崆峒高峻,岩石如“穿雪”一般, 自然是“千峰冷”了。西北多晴,少雨鲜云,故月色常皎。虚云老和尚乃禅宗近代宗师,禅心如月,色、受、想、行、识这“五蕴”早空,不过作为诗句,人们读到这也会有使“五蕴空”的感染力。
“顽石封烟还大古,斜阳入雨洒崆峒”。西北群山,因其地理气候之故,林木远不如蜀汉江南,山势雄浑古劲,而南国的群山则多为清幽奇秀了。西北多旱,崆峒山因虚云老和尚锡临,居然烟云离迷,以至有“顽石封烟”,“斜阳入雨”的润泽。而“还太古”,“洒崆峒”则把人们的心思带入道教两千年的历史回顾之中。
“山僧不记人间事,闻说广成有遗风。”住在崆峒山的僧人远离红尘世间,对内地的风风雨雨当然难以听闻,一旦当谈到广成子的故事,却滔滔不绝了。他们是在谈庄子中的广成子呢?还是谈《封神榜》中玩“翻天印”的广成子呢?亦或崆峒山上的僧人修行有得,显示出“广成遗风”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还鼓山访古月师
卅载他乡客,一筇故国春。
寒烟笼细雨,疏竹伴幽人。
乍见疑为梦,深谈觉倍亲。
可堪良夜月,絮絮话前因。
品析:平昔都知虚云老和尚禅修了得,对他的诗文尚不留意,但一翻开老和尚的诗文集,方知其诗其文都是大家风范,令人耳目一新。
福州鼓山湧泉寺,号称“东南第一丛林”,历代高僧辈出。这是虚云老和尚于三十年后还鼓山,拜访古月法师时所作。
“卅载他乡客,一筇故国春。”虚云老和尚于清咸丰八年(1858),在鼓山出家,次年受戒,时年二十岁,三十岁时方离开鼓山外出修行,至此次回来,不觉就已三十年了。这时手持一根“筇杖”归来,鼓山湧泉寺正春色宜人,气象恢弘。福州在五代时曾为闽国的都城,故曰“故国”。
“寒烟笼细雨,疏竹伴幽人。”此时归来,正春雨濛濛,加之福州南国之地,何谓之“寒”? 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大约宗庙情怀,久别乍见、激动之感受吧。古月法师为虚云老和尚青年道伴,此时已为鼓山方丈,修行有成,一副仙风道骨气象,故有“疏竹伴幽人”之句。
“乍见惊为梦,深谈觉倍亲。”真是“少年离家老大回”啊!三十年后忽然会面,彼此都“惊为梦”。道友之间无话不谈,而且越谈越亲。
“可堪良夜月,絮絮话前因。”“深谈觉倍亲”还不了此情,今宵月色正好,正好作彻夜之谈。彼此都是修行中的过来人,谈三十年来师友们的故事、行实,交流参禅学道的心得、体会,总之,谈不完,说不完啊!
峨眉山怪石栖云
石壑云涛高际天,深囵还是太初先。
坡前犊子迷归路,引入香风蹴白莲。
品析:唐代赵州和尚活了一百二十岁,近代虚云和尚也是一百二十岁,而且两位都是禅宗泰斗。虚云老和尚一生游历极广,足迹遍国内名山大庙,并且还西出康藏,朝礼五印度佛教圣迹,再经南洋诸国,这一点,又非赵州和尚所及的了。这首诗,是老和尚游峨眉山时,见“怪石栖云”所题的四首绝句之一。
“石壑云涛高际天,深囵还是太初先。”峨眉天下秀,云石之奇,自别于三山五岳。而峨眉之高,则非三山五岳可比了,故其“石壑云涛高际天”仅是平常之景而已。虽是平常,但都保持了“深囵太初”之气,红尘中人远离古道,能知什么是“太初先”吗?
“坡前犊子迷归路,引入香风蹴白莲。”在上山的路上,看见一条小牛“迷归路”,在香风和白莲间乱窜。这里暗喻众生不知归家,虽入峨眉进香,如同进入了佛国的莲池,但却仍然找不到入道的门径,如小牛犊一样在香风和白莲间乱窜,深深为之叹息。虚云老和尚一生度人无数,但尚有更多更多的众生需要救度啊!
来果(一首)
自削发
久困危尘竟少知,觉来今日几多迟。
一脚踏翻离垢地,寸丝难挂未生时。
品析:来果(1881—1953)禅师是近代禅宗的宗师,是重建、整顿近代禅宗主要道场——扬州高旻寺组织者。他宿具慧根,自小便知礼佛,对佛法似乎是前世修来,不学而会,而且是“胎里素”。这首诗,是他十八岁时所作,虽尚未出家,却如同过来人一样,哪里像一个青年人的口吻。
“久困危尘竟少知”,他自幼就欲出家,但父母不许,为断他出家的念头,十三岁时就为他娶了媳妇。结果他与妻子一起,反而成了一对佛教伴侣,在生活上相互帮助,在学佛上相互鼓励,暗中以兄弟相称,互不濡染。虽然如此,毕竟未了他出家之念,以至才有如上之叹。
“一脚踏翻离垢地,寸丝难挂未生时。”虽然年轻,又未遇明师,却自具悟境。头发落地,使他倍感轻松和亲切,如同一脚踏翻了“离垢地”——这可是二地菩萨之地啊,比“欢喜地”还高一层。出语如此,当是祖师再世。就在他头发落地之时,使他感到“父母未生”的那个“本来面目”。真是令人乍舌,不可思议。
苏曼殊(四首)
本事诗十章(选一)
春雨楼台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品析:苏曼殊(1884—1918)是清末民初的著名诗僧。他身世漂零,虽一度留学日本,但生活清寒,心境苦涩,但其诗艺,却臻化境。
“春雨楼台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这是他在留日期间,面对濛濛春雨,思归故国的心情。手持“尺八”竹箫,站在“春雨楼台”,箫声呜呜咽咽,令人心中酸楚。苏曼殊在日本生活并不得意,并关心反清革命,故有“归看浙江潮”之念。在日本的革命留学生,大多都希望反清革命,能如钱塘潮水一样壮观、激烈。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苏曼殊在十二岁那年就已出家,为一小沙弥,二十岁时受戒,虽出家为僧,却少与寺庙僧人交往,往来的大多都为民国革命的青年志士。他又一生贫寒,不论在中国在日本,都是一只破钵、一双芒鞋。加之他内心又极其复杂,异于常人。这样自然使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处于“无人识”的境地。日本建筑多仿唐代,处处皆有江南“小桥流水”。在日本春雨濛濛,正是樱花盛开之季,苏曼殊如醉如梦,真不知是“踏过樱花第几桥”了。
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重重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品析:近代人写诗,秀美婉约于自然,又无雕琢媚人,亦无烟火气、俗气的,苏曼殊的诗可以说是杰出众人。他一生用情极深,在内心深处独往独来,故其诗作别有一段清新可人之处,加之技法纯熟,圆融无章,随意落笔,句句隽永,令读者暇思不已。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雷峰夕照”是西湖十景之一,就耸立在那白云寺的“深处”。湖光山色,朝晖夕照,原有无限之情。可此时正值严冬,一场大雪,红妆素裹,那几树红梅,在雪景中分外妖娆。
“斋罢重重浑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钟。”曼殊此时早已“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了。原无意去欣赏这西湖雪景,只不过.诗人灵气未泯,出语皆是好诗。吃过斋饭无事可作,当作之事就是坐禅。一上蒲团,不久就“重重浑入定”,把身前身后,眼耳鼻舌全都放在一边,去领受那“禅悦”去了。不知多久,白云寺的钟声,稀疏地敲了几下,似乎把庵前的一方澄潭扰动,使潭中泛起不为人知的涟漪……
寄调筝人•其一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品析:凡看过苏曼殊《零鸿落雁记》那几篇古文短篇小说的人都知道,苏曼殊一生“情障”极重,一生陷在凄楚的情思中几不能自拔。他出家为僧,悟性极高,这就使他在“真俗”的磨练中升华。虽得以解脱,但英年早逝,使时人惋叹不已。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苏曼殊有北宋 秦观、晏几道的才情,却无他们红尘之福气。加之出家为僧,对“情”字原多一条禁戒,故经常使他陷在矛盾和苦闷之中。“生憎花发柳含烟”,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之时,才郎摇鞭,翠袖踏芳,人间有无限春意。但这一切,正是苏曼殊的“痛处”,摆脱不了,只剩一个“憎”字。在日本飘零二十年,其中的辛酸,真是一言难尽啊!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面对这令人酸楚的“情”字,苏曼殊把它当作禅来参,当作“孽”来忏悔。“空色相”’一方面是从中领悟到了空,另一方面,也使自己只剩下一具皮包骨的“色相”了。此时苏曼殊在日本,琵琶湖在京都上方,是日本最大,最著名的湖。以佛经为枕,大概可以安卧了吧!
寄调筝人•其二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品析:这也是苏曼殊在日本所作,在《断鸿零雁记》中,曾以小说的方式记载了他与静子间的爱情。苏曼殊相貌俊美,颇得玉人眷爱,这首诗表明他毅然斩断情丝。义无反顾的态度。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心已入佛,对红尘情爱就必当断绝。但对方却情意绵密,难割难舍。爱而不得,由是怨生。曼殊既已死心,当然就只好“一任蛾眉妒”了。佛教讲“法法平等”,其中包括了“冤亲平等”,“佛魔平等”。冤家就是亲家,亲家就是冤家,爱就是恨,恨就是爱。但是最后这一切都必须“空”掉。
“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在这烟雨茫茫之际,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准备离开这使他揪心裂腑的情网而回归故国。他要用“无爱无嗔”的平等心、清净心来面对自己,面对一切人。许多高僧是做到了这一点,许多学佛的人也在不断地努力,要求自己做到这一点。而苏曼殊自己做到了吗?
太虚(五首)
心丧八指头陀
相随学道白云层,棒喝当头领受曾。
从此更无师我者,小窗垂泣涕如绳。
万树梅花竟埋骨,一轮明月孰传心?
遗诗自足流千古,翠冷香寒忆苦吟。
品析:太虚大师(1889—1947)是中国近代佛教中的杰出人物。在中华民族备受列强欺凌的年代,为振兴和振奋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太虚大师站在佛教的立场为中国佛教的僧伽制度改革和佛教教育的普及和提高,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公认为当代第一人。
太虚大师十六岁于苏州出家,同年于宁波天童寺受戒。时寄禅为戒和尚,一见就以“龙象”相许,对太虚大师十年来备加呵护。故有太虚大师“相随学道白云层,棒喝当头领受曾”之句。1913年初寄禅和尚因筹办中华佛教总会,未得袁世凯政府批准,寄禅力争不得,于元月八日愤而归寂。噩耗传来,太虚大师极其悲痛,故作此诗。
“从此更无师我者,小窗垂泣涕如绳。”当时能为太虚大师师者,唯寄禅和尚一人,而太虚大师心中认可的老师,也唯寄禅一人。寄禅和尚一去,太虚大师就“更无师”了。真的,太虚大师成人立志,均与寄禅和尚分不开,太虚大师可是在寄和尚那里得的法啊!面对恩师忽然归寂,心中哀痛不已,乃至“泣涕如绳”。
“万树梅花竟埋骨,一轮明月孰传心?”古代烈士,是“马革裹尸骨也香”。对以诗禅名世的寄禅和尚,那“万树梅花”为之“埋骨”,亦为情理之中。在当时混乱衰微的中国佛教中,忽然失去了这擎天柱,的确使许多僧人一时失去了主心骨,睿智如太虚大师,都发出了“一轮明月孰传心”之叹。
“遗诗自足流千古,翠冷香寒忆苦吟”。寄禅和尚是近代最著名的“诗僧”,其诗置之唐诗亦不多逊。其中不少诗篇为僧人和士人喜爱。诗如其人,寄禅和尚其人其诗,自然是“足流千古”。只是当时太虚大师作为亲炙弟子,却沉浸在“翠冷香寒”之中,沉浸在当年寄禅对他的教诲——”忆苦吟“之中。
闭关普陀•梅岑答友
芙蓉宝剑葡萄酒,都是迷离旧梦痕。
大陆龙蛇莽飞动,故山猿鹤积怨清。
三年化碧书生血,千里成虹侠士魂。
一到梅岑浑不忆,炉香经梵自晨昏。
品析:1914年10月,二十六岁的太虚大师于普陀山锡麟禅院闭关,作此诗以谢诸缘。
“芙蓉宝剑葡萄酒,都是迷离旧梦痕。”太虚大师当年,是因为“慕仙佛神通而出家”。“芙蓉宝剑葡萄酒”,想是太虚大师少年时心目中的“仙佛神通”乐处,故极为向往,以至多年来“都是迷离旧梦痕。”如今闭关清修,当然得把这些“旧梦”清洗干净。
“大陆龙蛇莽飞动,故山猿鹤积怨清。”在普陀山闭关,遥望“大陆”——宁波一带的山峦,如“龙蛇莽飞”。而自己“故山”、故园所养的猿鹤,因眷顾自己久不归伴,而有那清清的“积怨”吧。
“三年化碧书生血,千里成虹侠士魂。”太虚大师闭关的“锡麟禅院”,得名于清末革命烈士徐锡麟。徐锡麟与秋瑾一样,在日本留学时参加了孙中山的同盟会,回国组织起义时被捕,后被清廷杀害。太虚大师青年即同情革命,并与革命党人交好,对徐锡麟等革命烈士充满了崇敬之情。这时又闭关于“锡麟禅院”,故有此句。
“一到梅岑浑不忆,炉香经梵自晨昏。”锡麟禅院内有一“梅岑”,太虚大师即闭关于此。既已闭关,就得把头脑中的种种思绪放下——“浑不忆”。要在佛法上深入,没有持续长久的“炉香经梵”这样的修行和苦读,是不可登堂入室的。太虚大师说到做到,在闭关期间,坐禅、礼佛、阅读、写作皆有常课。对天台、华严、楞严和大乘起信论下了相当的功夫。同时也留心世学,对严复的翻译,章太炎的许多文章都用心研究。这对太虚大师日后的学问见地,以及弘法办学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禅关漫兴
海岛幽栖似坐船,管宁传说隐楼颠。
心斋洽是涵虚白,门闭原非草太玄。
缕缕炉香经案静,重重灯影佛台圆。
易驱惜命偷油鼠,难护轻生赴火蜎。
半壁图书连坑瀣,满壶冰雪耐熬煎。
惯闻喜鹊墙头叫,默透驯蛇瓦眼穿。
送到寺钟催早起,去来吟伴扰迟眠。
诗兴偶逐秋声壮,疟势曾因暑病添。
却忆狂风惊拔木,每临清沼念池莲。
雨看千嶂烟岚积,晴放一房光气鲜。
老树窗前青未了,乱山檐下紫堪怜。
朝霞灿灿生寒浦,暮色苍苍接远天。
被絮新装任冬尽,瓶梅斜插欲春妍。
禅超物外空余子,锁断人间更几年。
月影夜窥花不动,潮音日说偈无边。
文殊漫把圆通选,此意难教口耳传。
品析:在普陀闭关之时,太虚大师作了这首长诗,可见当时学修的情境。普陀山为观音菩萨的道场,虽为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但只为方圆不过数里的小岛,在这里闭关,真的有“海岛幽栖似坐船”的感受。东汉名士管宁曾说楼颠即隐居于此。
闭关是佛教徒的一种特殊的进修方法,既可坐禅,也可学习写作,但不得外出。道家庄子有“心斋”之说:“虚室生白、吉禅止止”,是谓“心斋”,与佛教闭关相近。闭关可以说是进入了心斋,但这样的闭门不出,并不是为了书写东汉杨雄的《太玄》经。
坐在佛台下读经,炉香缕缕,灯影重重,好一派宁静祥和的气氛啊。出家人慈悲为怀,设身处地,如果自己是一只偷油的老鼠,自不愿人类来伤害我——我也不会去伤害那偷油的老鼠。但对于那扑火的灯蛾,就难以顾全了——除非不点灯。
海岛潮湿,半壁图书如泡在水里一般,冬天寒冷,兼之海岛用水困难,那炉火要把冰雪熬开,竟花费了许久的时间。喜鹊不畏人,天天在墙头上欢唱。寺庙内的蛇也如驯服了一样,在瓦缝里穿行。
普陀是名山,每天迎送往来的人们太多了,以至迎送的钟声不断,一大早就被吵醒了。而闭关的功课也多,为了背诵,经常老晚不能入睡。
诗兴一来,可以对秋赋一首“秋声壮”;暑天蚊子多,患疟疾的僧人往往不少。台风来时,气势可骇人啊,高大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看见平静的池塘,又怀念那幽沁的白莲。秋雨濛濛之时,大陆那边,千嶂烟岚如积。天气晴好,原本阴暗的关房也一时光朗气鲜。虽是秋末,窗前那高大的老乔木却苍翠未褪。但檐下的乱山,却万木凋零,使人感到叹息。
朝霞掩映在海滩上光彩灿灿。暮色来临,海天一色,黑沉沉地延伸于无极之边。寺里发了新的棉袄棉絮,度过冬天不成问题。花瓶里的腊梅含苞欲放,春天已不会远。
想这么多干什么?我是在闭关,在参禅啊!应超越物外嘛,应该把自己空掉嘛。要把无明之锁扭断,到底需要几年的时间呢?啊!我明白了,你看,月影在暗中偷看花儿,那花儿动没有呢?花儿没有。那澎湃的海潮之声,日夜不停的说法,其中的诗偈,无量可计的啊!
文殊菩萨漫不经心,这佛法圆通,要怎样才能到手呢?其中之意,真的是口不能言,耳不得听,意不能人的啊!
以上对太虚大师这首“禅关漫兴”作了浅显的译白,可见当时闭关时太虚大师的心境状态和内心气象。这个底蕴,是需要留心细品。要知道,当时太虚大师年仅二十六岁,闭关三年之后,太虚大师焕然一新,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投入到当时的佛教改革运动和佛教教育活动之中。
星洲摄卧病影戏记
双林横卧日当空,百万人天罔测中。
死活同时俱示现,一场游戏亦神通。
品析:1926年9月,太虚大师应新加坡弟子之请,莅临新加坡讲法,陈嘉庚、胡文虎等华侨领袖均盛情接待。太虚大师不惯热带生活,加之劳累而致病。在病中,弟子们为之摄影留念,大师于是戏题了这首诗。
“双林横卧日当空,百万人天罔测中。”释迦佛曾于两棵沙罗树下侧卧入涅槃,这次太虚大师卧病,会因病而圆寂吗?虽是因病“横卧”,却是慧日当空。亦如维摩居士 “示疾”,那“百万人天”的确感到高深莫测啊。
“死活同时俱示现,一场游戏亦神通。”在病中,活人不像活人,死人不像死人,真是处于一种:“死活不二”的状态。这倒底是游戏呢?还是“神通”呢?也可以说是游戏和神通的“不二”吧。
题汉藏教理院
温泉辟幽径,斜上缙云山。
岩谷喧飞瀑,松杉展笑颜。
汉经融藏典,教理叩禅关。
佛地无余障,人天自往还。
品析:1932年,太虚大师与四川僧俗在重庆缙云寺创建了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太虚大师任院长。太虚大师极其重视 佛教教育的革新运动,以期振兴衰颓已久的佛教文化精神。早在1921年;太虚大师就创建了武昌佛学院,任院长。后来又任闽南佛学院及多处佛学院的院长,并分派其得力弟子主持教务,使中国佛教气象为之一新。
我国藏语系佛教是佛教的三大系统之一,在藏蒙地区有着巨大的影响,但却长期与汉语系佛教未能通融。太虚大师创建汉藏教理院,是融通汉藏佛教的大事,同时又是关系到汉藏民族团结和祖国统一的大事,意义极其深远。
“温泉辟幽径,斜上缙云山。”汉藏教理院位于重庆北碚缙云山缙云寺,其间山高林密,北温泉名盛天下。缙云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当时已衰败不堪,因汉藏教理院的建立,遂使缙云寺气象一新。
“岩谷喧飞瀑,松杉展笑颜。”缙云寺原本衰颓,但因太虚大师的莅临,汉藏教理院的建立而焕然一新,岩泉松杉似乎都充满了喜悦之情。
“汉经融藏典,教理叩禅关。”元明清三代,藏传佛教被作为宫廷密法,在民间不得传布,使汉藏佛教八百年来不相往来。汉藏教理院的建立,打破了这一隔障。一方面派不少汉僧入藏学习,同时又延请藏族高僧入院讲课。另一方面。组织人力翻译藏文经典,同时也把一些藏区所无的汉文经典译成藏文。一时间,藏传佛教在内地大行,汉地不少佛教徒,包括一些学者都参与了对藏传佛教的学习和研究,这对加深汉藏两大民族的联系、交流和团结,无疑有着重大的意义。同时,太虚大师一贯认为:“中华佛法,实以禅为骨子。禅衰而趋乎净,虽若有江河日下之概。但中华之佛教如能复兴也,必不在乎真言密咒或法相唯识,而仍在乎禅。”所以太虚大师为提高僧众的文化素质广办教育,要求僧众努力研究经典,但应与参禅结合在一起。“教理叩禅关”,以求宗通说通。这样的认识,在今天仍有着现实和积极的意义。
若能如此,就可以“佛地无余障”了,通宗通教,直至“佛地”,还有什么障碍可言呢?这样就可以“人天自往还”了,对生命,对智慧通达无碍,自由无“人天”之中,任往任来,岂不快哉!
海灯(五首)
感怀
非命非天是我宗,神鹰背上听秋风。
潮声不息群岩响,剑术合当毕世工。
秋水惊心生妙腕,雪花夺目耀长空。
公孙弟子今何去? 可畏后来器似虹。
品析:海灯法师(1902-1989)是我国当代著名高僧和武术家, 而特别以其“少林武术”名扬天下。1956年在江西云居山曾接虚云老和尚的法任该山方丈。笔者曾于1969年“上山下乡”到江油,在法师身边五年,得闻佛法,实由此起。笔者在江油农村五年,目睹法师行头陀之行,于戒于定于慧皆不可思议,其劳苦非常人可为。而其武学,笔者文弱不敢涉足,然目睹其精绝英武,时有绝伦之叹。这首诗作于1916年,海灯法师年方十四岁。观该诗的精神气度,可以说预言了海灯法师的一生行迹。
“非天非命是我宗,神鹰背上听秋风”。海灯法师由一江油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成了响彻中外的著名高僧,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非天非命”。他精进刻苦,数十年如一日,难行能行,难忍能忍,信念从不动摇,方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而“神鹰背上听秋风”这种世外高人的气度,则是少年时就形成的一个精神内蕴。在七十年代,海灯法师给笔者的确仍有那种“神鹰背上”的感受——神形矫捷,如鹰如隼。
“潮声不息群岩响,剑术合当毕世工。”海灯法师的一生,真的有如“潮声不息群岩响”,他不论起到哪里,都在向人们宣传佛法,传授武术,也得到众多信众的尊敬和欢迎。而其“剑术”,更是数十年孜孜不息、勤习不已,先就学于蜀中名师朱智涵道长,又升华于少林汝峰、云岩二上人,的确达到了“毕世工”的火候。
“秋水惊心生妙腕,雪花夺目耀长空。”笔者在江油崇华,观看海灯法师练剑不知多少次了,真是剑行如秋水,剑舞似雪花,忽而惊心,忽而悦目,有说不出的舒畅感。以一介文弱书生,似乎都为之气豪了,当时把海灯法师视若天人,特别崇敬他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光和出神入化的“妙腕”。
“公孙弟子今何在?可畏后来器似虹。”公孙大娘是盛唐时的剑器名家,杜甫曾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之诗光耀千古。如今还有公孙大娘的再传弟子吗?若有,他们观看了海灯法师“舞剑器”后,可能会发出“后生可畏”的赞叹吧。海灯法师舞剑,不仅“器似虹”,而且“气如虹”啊!
咏柏
生成铁骨傲霜枝,耻向人间说布施。
露冷凄风心似柏,干霄耸翠不求知。
品析:1938年,海灯法师任梓橦七曲山大庙住持。七曲山就位于川陕大道中著名的“翠云廊”的起点。数十万株汉唐古柏,从这里沿着当年的秦蜀栈道延伸,是四川的文化奇迹之一。这首“咏柏”就是当年所作。
“生成铁骨傲霜枝,耻向人间说布施。”翠云廊的柏树,千百年来,却暑屏寒,守护着川陕交通,给过往的商旅默默地奉献,但却从未向人们索取过什么。而海灯法师自己的立身格言就是:“虽是僧人,不受供养”,只见他奉献,不见他索取,真正做到了“耻向人间索布施”这一崇高和清廉。以至数十年来,哪怕名声鼎盛之时,仍克勤克俭,仍是处于“露冷风凄”的生活和修行中,的确是“心似柏”了。也正因为如此,海灯法师的名望在其晚年,如“干霄耸翠”一样,远近皆知,四海皆知,欲得“不求知”已不可得,这似乎与海灯法师的初心有违呢?
客来
频年对客不谈禅,只恐一言障性天。
履薄临深长自警,得闻趺坐大雄前。
品析:海灯法师一生精进,事事皆求究竟,对参禅这样的大事更是从不懈怠,以期了决,不然,日后也不会在虚云老和尚那里接法了。禅忌言说,说者不会,会者不说,特别是在当年苦参之时更是如此。“频年对客不谈禅,只恐一言障性天。”这里,是恐“障”自己的“性天”还是客人的“性天”呢?
在佛法的修持上,海灯法师历来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有些许松懈和大意,并长以此自警。“履薄临深长自警,得闻趺坐大雄前”——只有通过实践的修行,而不是嘴上的谈玄说妙,才有资格进入极乐世界,侍坐于佛的身旁啊!另一个方面。海灯法师不论居寺内寺外,只要武术和劳作一息,立即就“跏趺坐”,总之,他对自己的“行住坐卧”管束之严,非亲眼目睹,绝难相信人间还有这种生活方式。
秋桂
欲求性海净无尘,踏遍千峰幸有新。
昨夜桂花香扑鼻,今朝悟彻本来人。
品析:“欲求性海净无尘,踏遍于峰幸有新。”“性海净无尘”是佛的自受用净土,这是每一位佛教徒所追求的崇高目的。人性如海,佛性如海,俱称“性海”。但佛性无尘,而人性染重啊!海灯法师为传法授技,真的是“踏遍千峰”,而在“教学相长”的过程中,自己也有焕然一新的感受。
“昨夜桂花香扑鼻,今朝悟彻本来人。”黄庭坚当年在晦堂祖心禅师那里曾因闻桂香而悟道。海灯法师亦与桂花有缘,“今朝悟彻本来人”,以海灯法师的精进,“今朝悟彻”原本因果之中,其时为1941年秋。

陈希夷卧像
梦短梦长总一沤,先生不识有春秋。
醒来自问无他事,未若重眠听水流。
品析:1945年,海灯法师游华山,写了不少隽永的诗篇,这是其中的一首。陈希夷即陈抟,道教祖师之一,五代末和宋初,周世宗、宋太祖、宋太宗曾多次请他入京为官,他却以“睡”谢绝。传说他曾与宋太祖对奕,结果宋太祖输了一座华山给他。陈抟老祖世称为“梦中得道”,故华山所塑之像亦为卧像。
佛教认为“人生如梦”,“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沤即泡影。“梦长梦短总一沤,先生不识有春秋。”陈抟老祖世称“希夷先生”,恐怕现在仍在“梦中”吧!就在梦中,则不论长梦短梦皆为“一沤”,自然不会去算计,去了解人间的“春秋”了。
“醒来自问无他事,未若重眠听水流。”陈抟老祖既是神仙,睡是假相,他老先生可是有“醒梦一如”功夫的。如果醒过来时无事可为,又不欲“重虑”。不妨在这华山溪泉之旁,欣赏这琴鸣般的“水流”。
海灯法师有《少林云水诗集》一集,其诗皆清新悠越,今略选这五首以飨读者。
遍能(五首)
乌尤山
昔日离堆今乌尤,苍苍遥接峨眉秋。
史称秦守李冰绩,山半凿痕色犹赤。
绝壁空余尔雅台,舍人一去长不回。
江边只见秦时月,依旧年年照绿苔。
惠师从此结茅住,碧岩重刻岑公句。
绳床竹杖莲花经,悠悠千年如朝暮。
我与兹山有夙缘,住山不用买山钱。
回首十六年间事,野鹤闲云任往还。
品析:遍能(1906一 )法师,是当代著名高僧,十四岁出家,二十六岁即任四川乐山乌尤寺住持,太虚大师建汉藏教理院时,任汉院教务长,1988年兼任新都宝光寺住持。1991年,四川省佛学院恢复后,又任院长,并兼峨眉山佛学院院长。
遍能老法师沉静儒雅,少年时即追随蜀中儒学泰斗、逊清翰林赵熙先生左右,深受濡染。出家后黄卷青灯相与为伴,不曾小懈,毕生致力于佛教教育事业。今九十高龄,百无所念,唯以佛教教育为务,灼然慧眼,识见超群。
遍能法师住持乌尤寺已六十四年,这座壮丽秀美的古寺,伴随了他的一生,故对乌尤寺的感情极深,题咏不少。惜在动乱年代大多散失。下面我们来看看这首作于1948年的诗篇。
“昔日离堆今乌尤,苍苍遥接峨眉秋。”对四川人有一个历史之谜,这个谜,就是“离堆”。许多人都知道,都江堰之所以成为都江堰,这个古今中外名列首位的巨大水利工程,其枢纽就是“离堆”的开凿。因“离堆”,岷江之水才能浩浩荡荡地流入成都平原,才使四川成为“天府之国”。可是据司马迁的《史记》记载,这个“离堆”,这个秦国蜀守李冰所开凿的“离堆”,不在灌县岷江,而是在“沫水”,即嘉州境内。而这个“离堆”,就是今天的乌尤山,乌尤山与峨眉遥望相接,若立于乌尤远眺峨眉,则分外入胜。
“史称秦守李冰绩,山半凿痕色犹赤”在乌尤山近水之处,尚可看到那红色的“凿痕”,不觉使人怀念秦国的蜀郡太守李冰。
“绝壁空余尔雅台,舍人一去长不回。”相传晋代著名学者郭璞,曾于乌尤山注《尔雅》,后人在此筑台留纪。另,一说尔雅台在湖北宜昌。郭璞精于易术,屡试屡中,并预测自己将不善终,预办后事,后果如所算,一时视为神人。尔雅台今仍在乌尤山上,但郭璞(曾在东晋时任中书舍人)却从此再未归来。
“江边只见秦时月,依旧年年照绿苔。”“秦时明月汉时关”,此处有秦晋遗迹,自然令人遥想当时风月。古人不可得见,唯有岩上绿苔,却是年年依旧啊!
“惠师从此结茅住,碧岩重刻岑公句”前面我们曾介绍过唐代诗人岑参的“上嘉州青衣山题惠净上人幽居”的这首诗,知道惠净禅师曾在乌尤山上结茅而居,而岑参曾把这首长诗刻在乌尤石壁上。年代久远,忽焉已越千年,当年所刻,早巳模糊不清。遍能法师于其旧刻之处,再依迹深镌,亦可谓“重刻”,又无妨于古。
“绳床竹杖莲花经,悠悠千年如朝暮。”佛足所至,步步莲花,以喻高僧行履。而“绳床竹杖”,则是山僧日用之物。在乌尤寺,“绳床竹杖莲花经”如故,但“悠悠千年”却如弹指之一挥,不外乎朝暮之交替而已。在这里,遍能法师对乌尤寺的历史如数家珍,一步一韵,一一道来,诗情画意,历史人物无不历历在目。
“我与兹山有夙缘,住山不用买山钱。”遍能法师与乌尤山、乌尤寺的确有“夙缘”,真的到了人爱此山,山爱此人,“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地步。身为方丈大和尚,只有收他人“买山钱”之份,哪有自己再去“买”呢!
“回首十六年间事,野鹤闲云任往还。”遍能法师于1932年住持乌尤寺以来,十六年如一瞬,这十六年忙了些什么呢?他往返于成都、重庆、峨眉山和乐山之间,如同“野鹤孤云”一样,在操劳佛教的教育事业。
尔雅台眺望
百尺高台临绝壁,依栏独坐愁将夕。
鸟飞一只两只回,日落千山万山赤。
渔火星星夹岸明,铜江一线绕江城。
晚钟古寺人初静,山月随人万籁清。
品析:这首诗作于1945年,其中“日落千山万山赤”,在抗战胜利后在丛林中作为“谶语”而广为传诵。后来遍能法师说,当时是诗兴使然,哪里知道这身前身后的事啊!
“百尺高台临绝壁,依栏独坐愁将夕。”尔雅台在乌尤山顶,飞檐画栋,极为典雅。马一浮先生抗战期间曾于此台讲学,又留一段佳话。尔雅台在百丈悬崖之上,下面就是那狂涛怒涌的三江汇合处,是乌尤寺登高远眺的佳处。赏江水、览嘉州、望峨眉,无不尽收眼底。当年遍能法师在此“依栏独坐”,面对这山川夕阳,又“愁”个什么呢?
“鸟飞一只两只回,日落千山万山赤。”倚栏久坐在尔雅台上,看见飞鸟们或一只,或两只,先先后后飞回寺庙的园林中栖息。在夕阳之下,嘉州的“千山万水”都沐浴在绚丽的晚霞之中。
“渔火星星夹岸明,铜江一线绕江城。”乐山因三江汇合之处,鱼产特丰,而以江团名闻天下。暮色来临,渔子们纷纷驾舟,点起渔火,在尔雅台望去,星星渔火顺着江岸摇曳不定。而岷江、大渡河在落晖照映下,色如古铜,奔腾的江水似乎也安宁了,静静地、细如一线,环绕着江城——乐山。
“晚钟古寺人初静,山月随人万籁清。”在这黄昏迟暮之时,乌尤寺的“晚钟”悠然而起。游人们早已“各自还其家”了,在钟声中,乌尤寺似乎显得特别的幽静。凭栏人也欲归去,山月已经升起……
在乌尤寺领受“万籁清”的情趣很有令人不同的感受,山月林木古寺与那万古江声汇成的“万籁”交响乐,入夜细听,真是妙不可言。
步赵香安先生悼杖原韵
一日相随十二时,宛如百八手中持。
老人举足愁无准,长路关心赖此支。
避乱曾从逃楚寨,穿云弗意化峨眉。
神龙或本灵山物,一笑先生听所之。
品析:赵熙字香宋,清未曾入翰林院,民国时为四川“五老七贤”之一,道德文章,为蜀人所仰,故尊称“赵先生”或 “香宋”先生,遍能法师少年时曾随侍赵先生左右,受教颇多。后遍能法师任乌尤寺住持后,赵先生亦常来小住。赵先生有一拄杖,随身多年,无意间丢失,曾作“悼杖”一诗以纪其事。这诗是遍能法师所和,情谊之笃,溢于言表。
“一日相随十二时,宛如百八手中持。”前清遗老,年岁已高,加之文人雅好,真是手不离杖,杖不离手,十二时中,不曾少离,如同僧人们手中的“百八”颗念珠一样,念念在兹。
“老人举足愁无准,长路关心赖此支。”赵先生失去拄杖,一时间举手投足皆不知所措,加之又是随身多年,出生入死的“爱杖”,这时的心情,真的是“愁无准”。这可是“长路关心”所倚赖之物,一旦失去,怎能使人不愁!
“避乱曾从逃楚寨,穿云弗意化峨眉。”辛亥秋,赵先生曾参与了成都的“保路运动”,抗议清政府无视国人利益,将川鄂铁路的修建权卖给列强,曾被四川总督赵尔丰拘捕。革命军兴,成都大乱,赵先生曾带着这只拄杖出城避乱,又为端方从湖北入川“平乱”的清军拘留,故有“逃楚寨”之说。赵先生虽业儒,但与佛教缘分亦重,省内不少名山大寺皆有题咏。赵先生“笔下千金”,故各地寺庙多有迎请。当然与赵先生最有缘的,还是峨眉与乌尤。这只丢失的拄杖,是否穿云破雾,无意间留在峨眉山中了呢?
“神龙或本灵山物,一笑先生听所之。”赵先生是“文星”下世,“神龙”化为拄杖供其役力。但这“神龙”又是佛祖“灵山”之物,缘尽当去,至于它到哪里去了,赵先生尽可付之一笑,不必牵挂其下落了。

咏梅
岭上梅花亲手栽,江山总有济时才。
春光不似前年境,浅绿深红映日开。
品析:遍能法师性喜梅兰,乌尤寺园林虽为蜀内一绝,但不知何故,却没有梅花。遍能法师于闲暇之时,曾植梅数十株于园林,此时梅花初放,观赏之际,即口占一绝。
“岭上梅花亲手栽,江山总有济时才。”乌尤山上的梅花,是他亲手所栽。为什么不植松柏而栽梅花呢?遍能法师笑云:“江山总有济时才”。对于“济时之才”,非力所能及,好在“江山总有”,无须自己费心,正好植些梅花以雅其情。再者,梅花有冰雪之操,虽非木中之栋梁,在花中则未必不是栋梁。
“春光不似前年境,浅绿深红映日开。”今年的春光,与前年相比大不相同,腊末岁初,那树树红梅,迎着太阳,在葱绿的乌尤寺园林中,显得格外精神和引人注目。
任宝光寺方丈作
灵山一脉远相承,代代弘传直至今。
四十年来虚此座,我今承乏继前人。
品析:新都宝光寺是蜀中著名古刹,有千余年的历史,在国内佛教中也有重要的地位。“下有金山高旻,上有文殊宝光”,宝光寺是川西四大丛林之一,其地位可以江苏的金山寺和高旻寺媲美。但“四十年”来。因种种原因,宝光寺“方丈大和尚”的位子一直空阙,落实宗教政策以来,也曾迎请一两位法师住持,但均不久其位。一时间,蜀内佛教界甚至有“宝光寺的和尚(在寺庙中,只有住持、方丈才有资格称‘和尚’或‘大和尚’)不好当”的传闻。后来,宝光寺的僧众们想到了乌尤寺的遍能法师,此时他任四川省佛教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还担任乐山、峨眉山佛教协会会长。有的人担心“宝光寺和尚不好当”,劝他谢绝,而他认为宝光寺在四川佛教中举足轻重,不能不加关照,而且当仁不让,吉凶不避,终于在1988年10月30日在宝光寺举行了升座典礼。遍能法师在国内佛教界德高望重,与宝光寺僧众们齐心协力,使这座闻名遐尔的千年古刹,再放异彩。
“灵山一脉远相承,代代弘传直至今。”明末清初,四川梁平双桂堂的破山海明大师,可以说是整个西南三省佛教共宗的祖师,他分遣弟子,在战乱的废墟上建立和恢复了数十座著名丛林,宝光寺就是其弟子啸宗印密禅师恢复的,并且是清代以来宝光寺的开山初师。而乌尤寺作为禅寺,原本属曹洞宗,后来法脉断绝,才接续临济宗。遍能法师在此是两重身分,这时又接宝光寺临济正脉之位,使他倍感任重。但“灵山一脉远相承”,这样代代传承,虽说是“弘传”,但衍流至今,仍是不易啊!
“四十年来虚此座,我今承乏继前人。”自四十年代以来,因种种原因,宝光寺方丈大和尚这个座位就无人光顾,真是空“乏”已久,这对国内著名禅宗丛林来说,是极不正常的。弘扬佛法,是遍能法师毕生之愿。在就任之后,立即在宝光寺兴办了“僧伽学校”,以培养僧材。在1991年,在他的主执下,四川省佛学院终于得以恢复,而且就设在宝光寺内。遍能法师好像早有成算,把佛学院办得有声有色,极有朝气。这个“继前人”,若佛学院内能成就一批高僧大德,那就真正是无愧于历代祖师,并且功德无量了。
袁焕仙(八首)
读史
漫言楚汉事由天,儿戏功名本偶然。
且付河山鞍辔外,一鞭红照出风前。
品析:在中国近代佛教史中,有一位极为奇特的人物,对禅宗在近现代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就是四川的袁焕仙(1887—1966)先生。 1943年,袁老先生在成都创建维摩精舍,力倡禅宗。一时间士众云集,炉鞴齐具,不少人在此间饱受钳锤。袁老气度宏阔,大有临济德山之风,一部《维摩精舍丛书》,足以见其机蕴。笔者习禅,亦于其中多受启迪,亦得力于袁老门下诸长者。读《维摩精舍丛书》,深感劲气鼓动,禅风高古,使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几出几入,沉吟数年,真使人飘飘兮欲仙了。而袁老之诗,浑然天成,亦雄亦幽,亦庄亦谐,苟非袁老胸襟,焉能出此文句,如这首“读史”即可见其功力。
“漫言楚汉事由天,儿戏功名本偶然。”秦末英雄竞起,逐秦失鹿,最后由“楚汉”两家试与“天命”。垓下一战,楚军瓦解,项羽自刎于乌江,说:“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楚败汉胜,是人力还是天命呢?用不着我们去评,司马迁在《史记》中,把其中的因果,早已是讲透了的。袁老先生自幼习儒,于史早有成见,更兼习禅,着眼自不同于常人,“儿戏功名本偶然”。庄子曾说:“陈垢糠秕,皆可陶铸尧舜。”对于见道之人看来,世间的一切,皆“如梦幻泡影”。人们沉溺于功名的纷争之中,真的如同“儿戏”了。《红楼梦》说:“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把他乡认故乡。到头来,都只为他人作嫁衣裳。”到最后终归是“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对红尘“功名”,大可不必费心,只不过是“儿戏”,而且还有种种“偶然”,其中的因果,非过来人不明其事。
“且付河山鞍辔外,一鞭红照出风前。”袁老作此诗,当是有感而发,当时四川省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袁老愤而挂印,潜心空门。他一方面表现了对“功名”的蔑视,另一方面,又希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大好河山,不再受“鞍辔”——战火的践踏。但军阀们哪里会领会这一层意义呢?在这里,袁老的心境是壮烈的,也是清醒的,“一鞭红照”——疾速地去迎接一轮朝阳,并沐浴在朝霞与晨风之中。
无题•其一
座拥群峰覆白云,莺啼深谷不知春。
岩前花雨纷纷落,午梦初回识故人。
品析:这组诗共五首,是袁老于都江堰市(原四川灌县)灵岩山闭关时所吟,禅心道情,无不浓郁。灵岩为蜀中佛教胜地,原为唐代印度高僧阿耆多尊者的道场,山势深幽,群峰环侍,涧清潭澄,古木扶翠,历来是高僧闭关修行之佳处。
“座拥群峰覆白云,莺啼深谷不知春。”在灵岩闭关、打坐、参禅,群山护法,白云掩径,非至者不知其味。此时唯历历孤明似出似入,环绕于天地之间,不知今夕何夕。间或数声莺啼,回荡在深谷之中。秋邪?春邪?浑然不觉。
“岩前花雨纷纷落,午梦初回识故人。”昔须菩提尊者(释迦牟尼佛十大弟子之一,解空第一)在岩中宴坐,感得 “天女散花”,诸天赞叹。此时春末夏初,正是山花纷落之际。袁老为禅门尊宿,此时闭关“宴坐”,亦可当雨花之赞。
曹洞宗人曾有偈云:“猿啼半夜月,花开满园春。浩浩红尘里,头头是故人。”袁老此时坐禅,如“午梦初回”,所见所闻,无不是“故人”。这个“故人”又指的是谁呢?
其二
古木杈桠洞口斜,道人归去有云遮。
何如鹤睡岩松稳,几树残阳噪暮鸦。
品析:灵岩山有不少岩洞,相传唐代高僧知玄惧佛教有不测之灾,曾刻佛经千碑,隐藏于洞穴之中。数十年来间有残碑发现,证明此事不虚。
“古木杈桠洞口斜,道人归去有云遮。”灵岩山是都江堰市的“气象台”,是晴是雨,老人们只要看一看灵岩山就知道了。当年灵岩少晴,日日云遮雾裹,婉如仙岛。而松柏樟楠,银杏黄桷,加以巨大的杉树,少说有数十万株,而且是天然原始森林。在岩洞里闭关,“古木杈桠”如同天然“柴扉”斜掩,早晚的云雾又如帘幕舒卷如意。道人——袁老稳坐其中,其何乐哉!
“何如鹤睡岩松稳,几树斜阳噪暮鸦。”山中闭关,有如仙鹤宿于岩松,自得而又安稳。至于红尘之事,姑且付之一梦,无须此时关照。袁老以居士身倡导禅宗,当时不乏非议。荷担大法,古来每每如是。然道在得人,人为载道之器,人行于道,如道行于人。“斜阳暮鸦”之噪,何妨“鹤睡岩松”。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时,则“鸦噪”自息矣。今南怀瑾先生凤呜于海外,则此“鹤睡”之续也。
其三
识得根源认得伊,身心犹自堕重围。
纵然和座都掀倒,尚有烟霞绕翠微。
品析:在这里,袁老的德山、临济面目陡现,如疾风暴雨,棒喝交加,不容人有藏身之处。禅宗虽说是讲“顿悟”,但在“顿”前难免要走许多路,如“三关”之说。并非任何人都可以“一箭透三关”。有的人,“认得根源认识伊”,似乎是有点眉目了,似乎是见道了,但这只是“似乎”,当然比那些连“似乎”都不“似乎”的强多了。这样的人,如同站在“百尺竿头”之上,尚须要“重进步”。不然,这就“一点”上没有去掉,以宗师眼光看来,仍是“身心犹自堕重围”——仍然是堕在知见,或“死水”之中。如船子和尚说,第一步要做到“藏身处没踪迹”,但在这上面不能停留,还必须向上,做到“无踪迹处莫藏身”。不是老到宗师,谁会看得如此透彻。有的人似乎也感到其中的机窍,对所知所见所证,来一个“和座都推倒”,这样行不行呢?袁老不愧为一代宗师,再紧拶一句“尚有烟霞绕翠微”,对“这个”,你推得倒吗?
这首诗,对参禅者来说,特别是对那些尚须更上层楼的人来说,完全可以作为话头去参,直参到“烟霞”“翠微”与己两相无碍时——这可是笔者画蛇添足了!
其四
而今海上铁船浮,笑问庞公杀尽无?
这个如何能杀尽,年年高树影扶疏。
品析:唐代庞居士有偈:“护生须是杀,杀尽始安居。会得个中意,铁船水上浮。”原意是,“护生”——要明心见道,对一切妄念都必须“杀”,妄念“杀绝”“杀尽”,才是佛性禅心 “安居”之地。参禅的人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 “铁船”都可以在水上“浮”了。古代中国人认为,铁石必定沉水,如铁船能在水中浮,是“不可思议”之事。袁老借题发挥,意味无穷。
“而今海上铁船浮,笑问庞公杀尽无?”庞居士当年说“会得个中意,铁船水上浮。”但在今天,万吨铁轮在海上忙如穿梭,世界上又有几人能“会得个中意?”又有几人是“杀尽始安居”的?面对海上这鱼群般的铁船,庞居士还有何高见呢?
“这个如何能杀尽,年年高树影扶疏。”对禅宗来说,这两句叫“转语”,而且“转”得极妙。“这个”指佛性禅心,“杀”来“杀”去,结果是一无所“杀”,“净染不二”,“动静不二”,到头来,还杀个什么呢?如同那高大的乔木,哪一年不是“影扶疏”呢?人们心中也是“影扶疏”的,不论凡圣,哪个能有特殊呢!
数米炊
万金琴剑弃如遗,不数河山数米炊。
座上客来无酒绿,枝头花去有春熙。
大蓃书笥争看蠧,已解场围不问麋。
王霸鱼盐几辈子,乃翁扶杖过东篱。
品析:袁老乃一代宗师,曾为省府大员,军政长官。因欲“且付河山鞍辔外”,挂印而去。日后一心向道,不事经营。创办维摩精舍时,又广施博济,来者不拒,不多年,把偌大家私,弄得只好“数米炊”——数米下锅的地步,真令人把腕而叹。
“万金琴剑弃如遗,不数河山数米炊”。袁老一心向道,为振兴民族文化,民族精神不计其余。袁老认为,禅是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主体和核心。清末以来,国事日危,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袁老一介士夫,唯以此为任,方不负微危之心。于是力倡禅宗,倾家办道,真的做到了“万金琴剑弃如遗”了。挂印之后,袁老誓不问政,只问人心,真的做到了“不数河山”。但自己的生计,却到了“数米炊” 的境地。
“座上客来无酒绿,枝头花落有春熙。”当年豪门,谁不是“灯红酒绿”。袁老禀性素豪,却从与“酒绿”无缘,更不说“灯红”了。如今到了数米下锅之际,小菜饭尚感拮据,哪里有酒来待客呢?哪怕是“座上客”。虽然如此,春花虽落,但春意却更加熙和。周敦颐曾说:“天下至尊者道,至贵者德。”孔子说:“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吾不与也。”袁老既志于道,有此“至尊至贵”在胸,座上虽无“酒绿”,却春熙袭人,使时人望之而敬。
“大蓃书笥争看蠧,已解场围不问麋。”对于“万金琴剑”,袁老是“弃如遗”毫不在乎,但对书却极为爱惜。这一句生动地表现出当年老先生们惜书的情境。发现一本书上生了虫,立即把所有的书柜、书架、书筐打开,进行大搜索,必欲除虫而后安。但对于政事,则始终不加过问。古代圣王不合围,狩猎时网开一面,以养护自然的生机。这里,袁老借以言政,表示自己“已解场围”,再不参与“逐鹿”了。
“王霸鱼盐几辈子,乃翁扶杖过东篱。”若要问袁老“王霸之业”么?既“已解场围不问麋”了,还管什么“王霸”不“王霸”呢?不过,在“数米炊”的日子里,“王霸大计”就是留心自己有无油盐,妻儿“食无鱼”,还是需要略加张罗。于是,“乃翁扶杖过东篱”,这可不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是拄着竹杖,去向邻居们借点米盐下锅。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袁老常诲其门人要学“孔颜乐处,要敢于“一箪食,一瓢饮”。古德如此,今人鉴否!
示众偈
万古夫妇如幻,菩提宛然无绊。
幻人依幻演法,这个无上方便。
如何赤绳系足,历劫修因无间。
今时缘会非虚,琴瑟自应调办。
夫夫妇妇好合,子子孙孙衍蔓。
即为人天开眼,复志般若发焰。
处处显现假有,堂堂觌露真面。
堪笑凡愚颠倒,好色恣情迷乱。
更有二乘圣者,恶色又如涂炭。
似此好恶俨然,何时得达彼岸?
讵知诸法空寂,实际何恶何善?
但能任运天然,大圆镜智常现。
此是无上法船,为君少通一线。
品析:袁老创办维摩精舍,前后十余年,举唱甚多,皆为金玉钟鼎之声,惜于文革期间散失殆尽。幸袁老门人邓岳高、李自申二先生广为收集,拾其所遗诗、词、偈、联等数十。今选此数首以飨读者。
这首开示偈,是在维摩精舍时对众开示时,随机随口而出,生动活泼,深寓禅机,在此试为通释。
“万古夫妇如幻,菩提宛然无绊。”在这里,“夫妇”喻指一切相对之物,如阴阳、迷悟、动静、真妄、得失、是非、贵贱、荣辱、生死等等。如能了知这一切皆如梦如幻,那么菩提就无碍于其中了。
既然一切都如梦如幻,那么说法、受法、行法之人也不例外,不过是“幻人依幻演(幻)法”而已。只有立足于“幻”——空,才是无上方便之法。
众生无始以来烦恼束缚,如“赤绳系足”,只有不间断地精进修行,才能使自己最终得到解脱。
“今时缘会非虚,琴瑟自应调办。”今天大家能聚会在一起,虽然“如幻”,但却幻中有真,这个盛会并非虚设。禅宗之法无它,就是要把自己心中的“琴瑟”之弦调理好,才不会在人生一世中胡弹乱奏。
“夫夫妇妇好合,子子孙孙衍蔓。”如果能把自己心中的阴阳、迷悟、得失、荣辱、是非等等调理好,使之如“夫妇好合”,那么菩提般若之智就会绵绵不绝,生生不已,并生生世世紧随着你,如“子孙衍蔓”一样。要知道,道教的丹功秘诀,也就是这“好合”二字而已。
“既为人天开眼,复志般若发焰。”这里,既然是禅宗的法会,又是袁老亲自主法,当然是“为人天开眼”了——开从生智慧之眼,包括那各类“天人”,都以能开慧眼为幸。相比之下,如今“气功界”那种种“开眼”之法,真是如同儿戏。真的,什么是“眼”,并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啊!这个“眼”,这个被开的“眼”,可是“般若发焰”——大智慧的光辉透出,照天照地的啊!所谓的“天眼通”,不过如儿童游戏。
“处处显现假有,堂堂觌露真面。”这个“般若发焰”的“眼”,能看见什么呢?是不是能隔墙视物,明察千里之外呢?前面说了,这仅是儿童游戏,未必比现代电子仪器高明。般若之眼,所见的“假有”,所见所闻,无不如梦如幻——“空”了,但又无碍其为“假有”,这时,随所在处,都会感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无时无刻地与自己同在啊!
“堪笑凡愚颠倒,好色恣情迷乱。”了知了这一切后,就知道自己以前和众生一样,是那样的“凡愚”,是那样的可笑啊!落在“颠倒见”中不能自知,肚皮里全是那“好色恣情迷乱”,这是多么可怕愚迷的情景啊!
“更有二乘圣者,恶色又如涂炭。”而那些“二乘”的学佛者们,却往往走向另一个极端,把“好色恣情迷乱”视为火海,不敢涉足。这样,既不敢“入魔”,那么佛法就成了有局限的,非圆融圆满的了。这种的“二乘”法,当然就谈不上是无上佛法、无上菩提了。
“似此好恶俨然,何时得达彼岸?”众生执“有”,二乘执“空”,并使“空有”水火不容、大失“中道”之义,当然无法领会并实践无上佛法的真理。这样又怎么能达到“彼岸”——获得彻底的自在与解脱呢!
“讵知诸法空寂,实际何恶何善?”要知道,佛教的真如自性,人们的禅心,乃至万事万物,原本都是“空寂”的——万法皆空嘛,“善恶”两途,不外是人们分别心,颠倒见所致。若无分别心,颠倒见,“善恶”原本“空寂”无生,哪里会有什么善恶呢?四祖大师说:“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正是说明了这一道理。
“但能任运天然,大圆镜智常现。”如果人们能穷了自性,任运禅心,那么一切万法,无不自然而然,无为无不为,不需要自己费半分心,半点力。 “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天地人间,万事万物,无不与此心共造物,同生灭,并绝对真实地把他们的本来面目展现于人。人们也能如佛的“大圆镜智”一样照了一切。
“此是无上法船,.为君少通一线。”这个法门,可是供众生渡往彼岸的“无上法船”啊!袁老在这里为大家说破,算是“少通一线”——为众生在黑暗的心地中透出一线光明,使众生在生死苦海中得到“一线”生机。这样的提唱开示,如今易得一见吗?
其二
功德烦恼铸成,如何欲断烦恼?
诸佛都具二严,拈一放一自扰。
况彼祸福皆空,于空何恶何好?
达者头头显智,愚人处处颠倒。
若除烦恼法药,菩提何处寻讨?
烦恼即是菩提,亦无二边中道。
自性本空俱足,不假方便修造。
随缘任性风流,一切无剩无少。
透得这个关棙,卓焉吾门种草。
乃知常人成佛,远比释迦为早。
坦然一径平成,昧者规规自小。
品析:学佛修行的人,有一个普遍的疑难问题,这就是虽然人人都知道“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的道理,但在实践的修行中,总是把两者截然分开。《维摩诘经》说:“众生是成佛的种子”,但谁又愿甘处众生,欣然于烦恼中呢?学佛的人大多视烦恼为畏途,远避犹恐不能,何况还敢于涉足其中呢?所以成佛难啊!
历代祖师,不乏明眼者道破此情,如慈明禅师说:“无佛处成佛。”无佛处当然是众生界,乃至是魔界了,只有在这里,才有可能成佛啊!这层关系,如袁老这样明确点破,并反复唱说的,古来亦不多见。因为点破此事,怕那些道心不坚者反而乐于沉溺,陷入魔境还自以为得计。故许多祖师都只是一语带过,或暗施钳锤。但这样一来,对众多真心的修行者未免又失此真谛,使之曲折于途,难以直超顿入了。所以在这里,袁老真的是“不惜眉毛”了。
“功德烦恼铸成,如何欲断烦恼?”莲花出于污泥,净水中不生莲花,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烦恼与菩提原为一体,没有烦恼,就没有菩提,所以,欲求菩提,必先求烦恼。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深刻明确地说出了其中的道理。那些一生安宁,从未经过风浪的人,是谈不上智慧的。所以,对烦恼没有认识和体会,就谈不上对菩提的认识和体会。人们不知其中的奥妙,反而欲除断烦恼,不是绝了进入菩提之路吗!
“诸佛都具二严,拈一放一自扰”,“二严”指佛的两种“庄严”,一是智慧庄严,一是功德庄严。只有智慧没有功德,或只有功德没有智慧,是谈不上成佛的。功德离不开智慧,智慧也离不开功德。清以来,中国佛教界众多的信徒,远非唐宋时那样去追求智慧,而是迷信“功德”。“功德”在这里的意思是指广作佛事,乐善好施。这原本无可指斥,但欲求成佛,却千里万里了。六祖大师在评论梁武帝问达摩有无功德时说,梁武帝虽然广建寺庙,广度僧人,但达摩祖师却说梁武帝没有功德。为什么呢?六祖说:“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功德须自性内见,不是布施供养之所求也。”在六祖大师那里,智慧功德是一体的,人们不知其里,“拈一放一”,岂非庸人“自扰”。
“况彼祸福皆空,于空何恶何好?”这两句,在上一首偈中已有解释。不过,对一般人来讲,要认识“祸福皆空”谈何容易,处于祸福之中而安之若“空”,则非大德大圣之人所能为之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当局者迷”,要从中站立起来,需要多大的功夫啊!
“达者头头显智,愚人处处颠倒。”是道之人,面对各类事物,无论善恶、是非、得失、荣辱,都显示出与人不同的智慧,并超然于其中。如真净克文禅师在其“法界三观颂”的第四颂中说:
事事无碍,如意自在。
手把猪头,口诵净戒。
趁出淫房,未还酒债。
十字街头,解开布袋。
这纯是“入魔”的境况,是烦恼入骨,不可救药的堕落,但对“达人”而言,却是“头头显智”的“事事无碍”啊!但愚人在其中,的确颠倒沉溺,救度无方了。
“若除烦恼法药,菩提何处寻讨?”禅宗是讲“转烦恼成菩提,转生死成涅槃”的,而“断”对禅宗而言,则显得可笑和不求实际。烦恼即是菩提,把烦恼断除了,又哪里去找寻菩提呢?所以烦恼是菩提的“法药”啊!
“烦恼即是菩提,亦无二边中道”。什么是“两边”呢?“两边”是指“常”与“断”这两类“边见”。“常”是连续性、永恒性,“断”是非连续、非永恒。“常”与“断”这二“边见”,有点接近康德的“二律背反”。“中道”即是非断非常,即断即常这一状态。禅宗认为,这些见解都是“戏论”,与修行并无多大的关系,更非就是菩提。因为“常断中道”,若仅落于理论的探讨,犹如“说食不饱”。而菩提,必须在实际的烦恼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啊!
“自性本空具足,不假方便修造。”人们的佛性禅心,原本是“空”,把人的大脑切开,用电子显微镜也找不到什么内容。但却又万法具足,人类文明的一切,不正是以这空无一物的“心”中产生出来的吗?这个“空”,是无须去修,而本自具足;这个“具足”,也无须人们去修,还是本自具足。人们这个“心”,就是处于“空有不二”。这种状态之中,既是菩提,又是烦恼,就看人们如何去体证了。
“随缘任性风流,一切无剩无少。”见道之人,逍遥自在,真是“不风流处也风流”。他们在生活中“随缘任性,任性随缘”,无不处于禅悦之中,怎会不“风流”呢?人生宇宙对他们而言,是圆满具足的,既不多,也不少。既用不着去增加些什么,也用不着去减少些什么,总之是“无为无不为”。
“透得这个关棙,卓焉吾门种草。”透得这个“关棙”,也就是明心见性了,这样的人,当然是“卓焉”——卓越的,可以称之为佛门“种草”——可以开花结果,并向众生传布这无上佛法。
“乃知常人成佛,远比释迦为早。”佛教中有释迦牟尼和弥勒先后成佛的故事。弥勒菩萨修道远早于释迦牟尼,但因不愿到“五浊恶世”——红尘世间来,他怕受污染。释迦牟尼虽修行比弥勒晚得多,却敢深入红尘,结果释迦牟尼成佛了,而弥勒却还须到“未来世”才能成佛。这个道理,佛经中虽多有阐述,但众多的修行者总是不敢涉足红尘烦恼,总是要去“断”,这不是使自己难以成佛吗?若以释迦牟尼佛的这种入世精神修行,恐怕的确会比释迦佛成佛还早哩!何况人们原生活在世间,如此“无上道场”,要充分加以运用啊!
“坦然一径平成,昧者规规自小。”明心见性、顿悟成佛是“一切现成”、“一径平成”的,原本没有障碍曲折。若昧于此理,不敢“入魔”,那就自缚手足,自己把自己局限了,修行的成果自然是微“小”的。
从这首开示,可见袁老法眼如炬,实非小智小慧者可比。
南怀瑾(七首)
入峨眉闭关出成都作
大地山河尘点沙,寂寥古道一鸣车。
薰风轻拂蓉城柳,晓梦惊回锦里花。
了了了时无可了,行行行到法王家。
云霞遮断来时路,水远山高归暮鸦。
品析:南怀瑾(1917一 )先生是袁焕仙老居士门下最杰出的人物。南先生是温州人,抗年初间,年仅二十岁入蜀。袁老见而识之,许为门下第一人。在灵岩打禅七时,南先生彻悟心性,随即入峨眉闭关。南先生在西南十年,遍参蜀中名宿,足迹遍及川康滇藏。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尝试。”及至寓居海外,溥演大法,弟子遍天下,著作等云身,于儒于释于道,无不独具法眼,被公认为东方第一大师。南先生亦有诗作,甘如醍醐,今略选七首,不敢妄加品评,不过录己拜读之感触而已。
“大地山河尘点沙,寂寥古道一鸣车。”佛说大千世界,不过如恒河之沙而已。南先生此时已体证大法。于尘世已无所恋顾,故回首山河,如尘如沙。峨眉山乃佛教四大名山,为普贤菩萨道场,千余年来,不知海内外多少信士,经成都礼峨眉,是为“古道”。再者,菩萨清净道场,万古不易,一念向往,即是道心。但如今人心不古,虽是峨眉道中,也是人迹稀疏。加之南先生已开道眼,当时亦无比肩之士,故心中未免有“寂寥”之感。
“薰风轻拂蓉城柳,晓梦惊回锦里花。”汉唐成都蜀锦名闻天下,故称“锦官城”,亦称“锦里”。五代时后蜀主孟昶在成都遍植芙蓉,故成都又称“芙蓉城”,亦称“蓉城”。这次离开成都是春末夏初,对师友尚有依依之情,故有“薰风”、“晓梦”之感。
“了了了时无可了,行行行到法王家。”成都附近的宝光寺有一著名的对联,联子是:“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这副对联,常人多以“消极”看待,殊不知恰是大自在、大智慧者的积极用世的机诀,应变通之方略。不经见道,人们根本不知人生一世,精神事业,何为“了”,何为“不了”,更不知“了了”之旨,又何从谈起“了了了”呢?只有见道之人,才知道“了了了时”却仍“无可了”啊!“行行行”,人们生生世世,从生至死,“憧憧往来”,又“行”往何处呢?生死苦海,六道轮回,众生来来去去,不能解脱。只有入佛见道,方得以超然,如颠沛流离而归家。峨眉山是普贤道场,正是“法王家”,南先生入峨眉山闭关,自然感到亲切,有归家之喜悦。
“云霞遮断来时路,水远山高归暮鸦。”进入峨眉山,云遮霞绕,已不辨来时之路。这里南先生表明断绝红尘之心。当然,佛法与世法不二,出世与入世不二,但无断绝红尘之意在先,又哪里懂得这个“不二法门”呢!在峨眉山上俯观红尘,真是有“水远山高”之感。这“暮鸦”之归,真不知南先生又作何等感受……
秋日四律•步傅真吾先生原韵
其一
漏夜浸寒不畏霜,临流看月泛溪长。
迎人处处皆通路,卓杖山山是故乡。
陶令情囚三径菊,枯禅念系几茎香。
分明亘古闲田地,何事敲空问断常。
品析:傅真吾先生为维摩精舍元老,佐袁老开法。当时南先生虽为后生,但极为蜀中诸老珍爱,并与傅先生为忘年之交。故傅老虽远在重庆,且政务繁冗,亦往峨眉探望闭关的南先生;唱酬甚多,其中情谊,非一言可尽。而这四首律诗,亦可见当时南先生之境界。
“漏夜浸寒不畏霜,临流看月泛溪长。”南先生闭关于峨眉山大坪,为峨眉山中孤绝的一峰,虽为寺庙,但极少游人。且林木郁茂,溪泉寒彻,路径险厄,实为闭关胜地。此时正值三秋,山寺霜早,坐禅之际,自然有“漏夜浸寒”之感。峨眉高寒,风霜为家常便饭,既来之,则安之,何“畏”之有?晚间间或下座小行以舒筋骨,“峨眉山月”原为美境,在涓涓的溪流中,那月影似乎也被拉“长”了。
“迎人处处皆通路,卓杖山山是故乡。”俗话说,条条大路通长安,南先生既已见道,心行之处,无不通达。宇宙乾坤,尚仅为我之庵棚,那如“沙”如“尘”的河山,哪一处又不在这“庵棚”之内呢?所以卓杖所到之处,无不是“故乡”。
“陶令情囚三径菊,枯禅念系几茎香。”这里又可见南先生见地超出常流。陶渊明放达,一切似不经心,但却放不下那“三径菊”,情志为菊所“囚”。堕入“枯禅”者以空寂为目的,念头又往往被“系”在那“几茎香”上,不能放下再参。此皆为“物累”,尚未通达“向上之路”。
“分明亘古闲田地,何事敲空间断常。”宋代临济宗大师五祖法演禅师,其见道偈云:“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菊引清风。”以后“闲田地”便作为佛性禅心的代名词。南先生既已眼明,再也不会如博士生那样再去做小学作业了——对于“空”,“断”,“常”这一类佛教理论,他早已“毕业”,修行正在更上一层,何须再论。在当时,南先生修行与见地已高出众人,袁老门下诸位长老尚且不如,何况他人。
其二
云作锦屏雨作花,天饶富豪到僧家。
住山自有安心药,问道人无泛海搓。
月下听经来虎豹,庵前伴坐侍桑麻。
渴时或饮人间水,但汲清江不煮茶。
品析:在峨眉山闭关期间,唯一席一钵一杖而已,别无长物。虽然清苦,但也别有情致。你看,“云作锦屏雨作花”,没有亲切投入的感情,能有如此的感受吗?如今旅游业发达,每年游峨眉山的人何止十万,又有谁会把云当作“锦屏”,把雨作为“花”来欣赏呢!南先生是温州富族,抗战期间在中央军校任职,二十多岁,正值有为之时,前途正不可限量。结果他却如袁老“万金琴剑弃如遗”那样,抛弃了他的“豪富”,而隐身于“僧家”。
“住山自有安心药,问道人无泛海槎。”孔子曾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在中国,大道自古难行,帝王们有几位懂得道的呢!无怪孔子有“乘桴浮于海”之叹。道之不行于世,但不妨行于人,行于心。道行于人,行于心,则是“安心药”。此心一安,无处无非道场,何况峨眉佛山。若己心未安,外出寻道,则是“泛海”无槎了。
“月下听经来虎豹,庵前伴坐侍桑麻。”唐代马祖有个弟子叫华林善觉禅师,一人在山中住庵,有一天,裴休上山看望,问他:“你这么一把年纪了,为什么不留一两个侍者侍候你生活呢?”华林善觉禅师说:“有啊!”于是他就高喊:“大空、二空,快回来。”这时一阵狂风,两只斑斓大虎咆哮而入。这把身为高官的裴休吓了一跳。华林说:“今天有客,你们退下。”二虎默然而去。
历代高僧驯虎的记载不少。峨眉山因佛教胜地,寺庙林立,僧人众多,虎豹早已绝迹,但当时其它野兽也不少。这里南先生是借故事以雅今时。傅真吾先生来访,除了谈道,也免不了要谈上一些“桑麻”——世间之事,师友间事。
“渴时或饮人间水,但汲清江不煮茶。”前首诗中,南先生曾批评过“枯禅念系几茎香”式的修行,南先生当然不会堕入其中。“人间水”又有什么“饮”不得的呢?众生是成佛的种子嘛。这一正见,对南先生日后的成就关系极大,他不像那些“自了汉”们独善其身,而是投入了人类文明的大潮流中成了著名的“弄潮儿”。“但汲清江不煮茶”,在其中又自甘淡泊。如今虽出入于富贵名利之中,成为世人景仰的“大富长者”,却仍恪守着这一条。“但汲清江不煮茶”,行富贵素乎富贵,行贫贱素乎贫贱,这在古代仁人之中亦不多见啊!

其三
崖巉风细草惊秋,洞雅何须百尺楼。
月冷高梧垂玉露,花浮流水泛金瓯。
数声钟磬啼猿鹤,一席溪山笑冕旒。
闻道阎浮开木樨,几回游戏到神州。
品析:南先生的诗,山林气极重,但其中总又含藏着一股豪气,且不失儒雅,但总的说来,则无处不暗寓禅机。南先生在其诗集的自序中说:“经盐亭老人袁师焕仙公之启发,于诗亦别有会心。”虽其自谦“不肯谨严于法”,然以二十余岁的青年,其诗意诗境诗法,虽老宿亦不相让。
“崖巉风细草惊秋,洞雅何须百尺楼。”峨眉半山以上,是春晚秋早。如金顶则四时皆冬了。大坪寺地处峨眉山腰,崖巉路险,虽初秋微风,但对野草灌木而言,已是凛凛肃杀之气了。山岩洞穴乃高士所居,又岂人间一个“雅”字可当,何况红尘深处的“百尺楼”了。
“月冷高梧垂玉露,花浮流水泛金瓯。”“金瓯”原指金杯,后来喻指国家的完整。汉武帝晚年信方士之言,铸金人捧露盘于高台,以期接仙露以永年。真不知峨眉之秋,梧桐之叶,玉露如雨。人若修行其中,何愁不得永年。山高月冷,何况秋季,以此“玉露”烹茶,则神仙也可饮得了。虽然作方外之谈,亦不忘国家之事,时当抗日军兴,“金瓯”泛动之时,“花浮流水”,虽隐者亦为国家祝祷。
“数声钟磬啼猿鹤,一席溪山笑冕旒。”寺庙钟磬声起,引起“猿鹤”齐啼,峨眉山更显得宁静庄严,仙山佛地的气氛也更加凝重,面对这“一席溪山”,“朝中”衮衮诸公,此时又在何为呢?南先生深知当时政令不通,“诸侯”们各自为阵,抗日局面正值艰难之际,对那些碌碌俗俗的“冕旒”们,难道不该一“笑”么!
“闻道阎浮开木樨,几回游戏到神州。”“阎浮”即红尘世间;“木樨”即桂花树之别名。当时时近中秋,正是桂花方开之时。黄庭坚曾闻木樨香而悟道。这里,南先生以方外人自居,感到自己原非“阎浮”之人,只是因为喜好木樨花香,才多次从方外到神州来“游戏”一番。看来月宫桂树已无,唯神州才有。南先生既爱神州木樨,就与神州之缘没完没了了。
其四
醉染霜林几树红,善来双鸟解巢空。
分明凡圣无优劣,妄指东西有异同。
扶杖人归天上月,呼群雁叫岭头风。
洞门偶一读黄老,谁在拈花微笑中。
品析:在这里,南先生是正面与傅真吾先生谈禅论道了。“棒下天生忍,临机不让师”,这是禅宗的传统,傅老虽为蜀中老宿,在见地上毕竟输南先生一筹。故南先生直说见地,不计其余。
“醉染霜林几树红,善来双鸟解巢空。”大坪近中秋之时,秋霜已重,早上一望,翠林尽素。唯有那不多的几株枫树,其红如火。候鸟们正一对一对地向南飞去,而北方初来之鸟,又恰好借用“空巢”而栖。鸟亦知“空”,巢不空,不来栖。
“分明凡圣无优劣,妄指东西有异同。”未见道之人,希圣薄凡。而见道之人,方知凡圣平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在共同的这个佛性上,还有优劣高下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真理是没有地域之分的。人们看到的差别,异同,不过是皮毛之见,是“妄指”妄评而已。而使之或凡或圣,或东或西,或同或异,潜行其中的“那个”,是绝对的无差别啊!
“扶杖人归天上月,呼群雁叫岭头风。”山居山行,手不离杖,并非当年故作老成。也是暗指傅先生要辞别归去,回到重庆——重庆在峨眉的东方,是月亮升起的地方。这一句极雅,又有情致。为什么要归去呢?国事家事不容久疏啊!如同“呼群雁叫”一样——傅先生大概收到多封催返的电报或书信了吧!
“洞门偶一读黄老,谁在拈花微笑中。”“黄老”,黄帝老子之术,内修则成仙,外用则治世。从后来南先生有关著述来看,他对黄老之术,孔孟之道入处之深,令人惊叹。其著述影响之广,也令人惊叹。当然,南先生更为精到的,还是禅宗。对于南先生的其它学问,不少人或能多少领会受用。唯独这个“禅”却使众多的人处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受中。这也难怪,自从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拈花”,迦叶尊者“微笑”以来,这个“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的确不是那些“少有福德智慧”的人可进入的。但这是人们“不肯入”,还是“不能入”呢?对这个疑问,只好留给南先生自己去解答了。
秋思
愿身化作魔中佛,犹恐翻将佛作魔。
入世入山都不是,沉沉心事幻微波。
品析:在佛教的修行中,最令人头痛的就是有关“佛魔”这两者的关系了。唐代沩山禅师曾说过:“依经解教,三世佛冤。 离经一字,如同魔说。”这还仅仅是指个人在认识中所处的难境,在实践中,在行为中,这个矛盾则显得更为突出。
出家人闭门修行,有人会说这是“自了汉”,入世度人,有人会说“尘缘未了”,或“六根不净”。有的高僧行菩萨行,为法为民奔走应酬官府,又是“政治和尚”,总之佛法不好办,不易办。有的高僧若精通三藏,洞彻心性,有的会说“怎么没有神通?”有的高僧不得已之时,偶现神通,有的人又会说“神通小道”或“邪魔外道”。总之一个字,难啊!
作为修行者自己,在教化中也常常感受到“宽严皆误”。以慈悲心待人吗?有人会说这是“东郭先生”,而世间也的确有吃硬不吃软的恶劣泼皮无赖。若以“金刚怒目”式的“恶教化”吗?又有人说你心肠歹毒,哪里像个学佛的人。南老师深知人心难测,人舌难调,虽然深知“佛魔不二”,“佛魔平等”的道理,并身体力行,但往往尚须沉吟斟酌。
“愿身化作魔中佛”——以“魔王”相行菩萨道,“犹恐翻将佛作魔”,人们不能理解,哪里会认为你在行菩萨道呢,除明眼人外,恐怕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是在行“魔道”了。在这里,真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入世入山都不是,沉沉心事幻微波。”在这里,南先生的心事是沉重的,真的处在“入世入山都不是”的两难之中。的确,荷担如来家业不是一件小事,这可比背负泰山还沉重的啊!“此心能有几人知?”这“沉沉心事”的确在南先生心中幻起幻灭,引起淡淡的,人们毫不知晓的“微波”。
自题《论语别裁》初版
古道微茫致曲全,从来学术诬先贤。
陈言岂尽真如理,开卷倘留一笑缘。
品析:《论语别裁》是南先生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从1976年应世以来,仅在台湾,就再版了十八次之多,在大陆出版也极受欢迎,而且一版再版。
对于儒家的重要经典,而且是孔夫子的“语录”,汉以来,有关注疏不计其数,归其要,不外汉儒和宋儒两大类。但对于《论语》这部与中华民族两千多年历史发展息息相关的儒家经典,其重要意义,并非汉儒和宋儒所能诠释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华民族饱受欧风美雨的冲击,如何评价儒家思想,如何评价《论语》和孔子其人,历史地摆在近几代人面前。五四运动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强劲呼声,与其说打倒了孔子,无非是动摇了垄断中国思想界近六百年的宋明理学,特别是程朱道学的地位,除一批热血青年——多为主张全盘西化的激进知识分子,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仍对孔子怀有深深的敬意。近二十年前,首先是日本的“经济奇迹”,紧接着是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儒家文化圈”令全球刮目相看。粉碎四人帮后,中国大陆又掀起了重新认识孔子的理论探索,真的是“古道微茫致曲全”啊!
早在先秦时代,老子就提出“曲则全”的辩证观念。在儒家的《中庸》中,又提出“其次致曲,曲中有诚”的认识。认识不是笔直的,真理也不是一位裸体模特儿一丝不挂地让人一览无余。要认识真理,进而掌握真理,必然要经过一段曲折的道路。禅宗虽说是“直指人心,顿悟成佛”,但用禅宗大师黄檗希运的话来说:“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对影响中华民族两千多年的圣人——孔子来说,要真的有清醒、理智、如实的认识和评价,当然是不能落入简单的是非评判,既不能如古代儒生那样盲目崇拜,也不能如“五四”时,更不能如四人帮们那样一概否定。“五四”运动因反封建,对孔子“矫枉过正”无可非议,但时至今天,则必须以历史的眼光,站在东西方文化大融汇的高度,认真加以科学的反思了。这又是“古道微茫致曲全”了。西方大师,睿智如英国汤因比教授尚能作此“历史的评判”,那么中国人呢?在当代作此“评判”的,唯有南怀瑾先生当之无愧。
“从来学术诬先贤”,对于孔子,从先秦到明清,无不以“至圣先师”采神话,虽不乏中肯之见,对孔子学说作了不少有益的发挥,但总免不了“神话”二字,并把孔子抬到扼杀人们思想的极端地位。而近代,则基本上是“全盘否定”,“一概抹杀”。联想到当年“批孔”,至今令人心有余悸,这个“诬”字,南先生的确并未错下。
“陈言岂尽真如理,开卷倘留一笑缘。”南先生在东西方文化大交融的时代中,作了如此大事,尚自谦为“陈言”,在许多著作及书信中,也一再谦称未尽“真如理”,这对于某些小有所得,尾巴便翘上天的人来说,不知有何感想。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南先生若仅作为人们的“一笑缘”,这未免于己不公,为民族文化事业不公了。孔子说:“当仁不让”,于此,南先生自可无须再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