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三)(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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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宗——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三)(129)

南宗破坏天竺僧徒所传的佛教相当彻底,从千百万字的经论到一字轮王咒,从净土到地狱,从佛到饿鬼,从生前修行到死后舍利,全部骗局都被“一切诸法皆由心造,但学无心,诸缘顿息”这几句话一吹而散。南宗发挥了高度的主观能动性,与天竺式的佛教勇敢地进行斗争,一切外在的佛和佛法,全被推倒,贡献是巨大的,但它斗争的目的,只是要用内在的佛(我)代替外在的佛。我即是佛的说法被人认可了,立刻成为受人供养礼拜的地主或尊官。这些我即是佛的佛(得法者或法嗣),都是徒弄口舌的清谈家或攀附名公卿的帮闲清客,挥麈尾,谈公案,魏晋玄风居然又见于唐后期。

为什么魏晋亡国遗风以南宗谈禅的形式重复出现?这是因为唐后期,政权已被宦官执掌,士大夫间朋党争斗异常激烈,一般士人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南宗给他们指点出似乎很美妙的一个出路,即成佛或成自由自在的享福人。这和产生魏晋清谈家的社会原因是类似的。有一个名叫李节的小官僚在《送潭州道林疏言禅师太原取经诗》序里说:以儒为业的人,总喜欢排斥佛教,这种见解很粗浅。佛教本是衰乱之世的产物,人生在衰乱之世,找不到任何可乐的事情,如果没有佛教,精神将何所寄托!议者只知道佛教因衰乱之世而生,不知衰乱之世需要佛教的解救,尤其不想佛教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却憎恨它雕镂营造的小花费,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见解。李节说出佛教的鸦片作用,由于他自己是个鸦片瘾者,所以赞美毒品有救世助化的大作用。南宗的禅法是中国自制的毒品,在口味上比天竺来的各宗派更适合中国士大夫的要求,因此大大发达起来。

禅宗自称是释迦教外别传的心法,所谓心法,是师弟子间在十分玄虚难以捉摸的某种动作或言语上相互默契,就算以心印心,师弟子心心不异,师心是佛心,弟子的心也是佛心了。相传释迦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人都不懂得,只有大迦叶破颜微笑,表示会心,释迦承认佛心传给了大迦叶。这种十分渺茫无稽的说法,成为禅宗传法的根本规则。南宗自慧能死后,十个大弟子分头传教,求作佛的人有很大的增加,求作佛的方法,也愈益离奇。谈公案就是重要的一种方法。公案都是含意隐晦,无人能确实懂得的事情或话头,如果弟子思索得一个公案的答案,说给师听,得师同意(称为印可),那就表示得道了。一个著名禅师门下常有弟子五百人乃至一千人以上,这些人从禅师口里取得成佛的印可。因此禅门师弟子间互斗心机(机锋)异常尖锐,弟子提出谜语式的问题,师不能理解,便输给弟子,所佩“最上乘离文字之心印”不得不让出。禅师当然不肯轻易印可,故意做出怪动作或怪话头,使弟子不能理解甘认失败,这些动作和话头成为新的公案,流传在丛林(禅寺)间,愈积愈多,禅学转化为公案学。黄蘖禅师希运说,“既是丈夫汉,应看个公案”。禅宗不主张读佛经,看公案意思就是读禅经,公案中谈得最热闹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是祖师(达磨)西来意”?见于记录的答案多至二百三十余则。这些答案是各式各样的。例如有僧问慧能的法孙道一,说:请师(道一)直指某甲(达磨)西来意。道一答,今天我疲倦了,不能对你说,你去问智藏罢。僧问智藏。智藏说,为什么不问和尚(道一)?僧说,和尚教来问你。智藏答,我今天头痛,不能对你说,你问海兄(怀海)去。僧问海兄。海兄说,我不会这个。僧回到道一那里说明情由。道一说:“藏头白,海头黑”。又如一个名叫龙牙的僧人问翠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翠微答,给我拿过禅板来。龙牙拿禅板给他,他接过便打。龙牙说,打尽管打,究竟什么是西来意?龙牙又问义玄,义玄说,给我拿过蒲团来。龙牙拿蒲团给他,他接着便打。龙牙说,打尽管打,究竟什么是西来意?又有一僧举同一问题问九峰,九峰答,一寸龟毛重九斤。又有一僧问从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从谂答:“板齿生毛”。这个所谓西来意的问题,根本是毫无意义的问题,谁要是作正面答复,谁就说死话,不配作禅师。所以这些怪诞的答案,禅宗中人却以为是合理的答案。还有一些问题,禅师无法作答,只能说些怪话来逃避。如某僧问从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从谂答: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有僧问省念和尚,如何是佛心?答,镇州萝卜重三斤。禅学是斗机锋的一种技术,慧能所作《坛经》,列举三十六对,教人“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意思是说话要超出两边,避免落在一边。佛所说诸法,也不过是一边之谈,禅家既不肯着边,那只能设想有“大道不称,大辩不言”的境界,这种境界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禅宗叫做第一义或第一句。凡对第一义有所拟说,就不免有所肯定,也就不免执着一边,这种着边的话头,都叫做粗言,也叫做死语,又叫做戏论之粪。希运说,“佛出世来,执除粪器,蠲除戏论之粪,只教你除却从来学心见心,除得净即不堕戏论,亦云搬粪出”。禅门中人,有时用棒痛打,有时大声吆喝,有时用谜语问答,如果在打喝谜语中忽有领会,说话合师意,便算获得印证,达到顿悟的妙境。归根说来,禅门中人看公案,是要学习如何发问,如何作答,务必说得不着两边使问答双方都毫无所得。无所得即是禅学所追求的悟境。慧海(道一的门人)所作《顿悟入道要门论》说,“求解脱唯有顿悟一门。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

禅宗自达磨创始,以谈空说无为专业,到六世慧能以后,禅宗大盛,压倒其他宗派,谈空说无的技术更高超了。存在于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被硬说是虚幻妄见,只有自己的心才是一切的根源。这种十分荒谬反动的思想,禅宗大师一生努力宣扬和传授千百徒众的禅学,不外是这种谬见,因之,禅宗虽然曾起过破坏佛教各宗派的作用,但本身就是谬见的产物,与佛教各宗派同样没有存在的价值。禅宗为求自己的生存,自唐至两宋教义趋于世俗化,僧徒关系俨然家族化,唐末五代出现了不少剃发出家的文士,下至两宋,许多禅僧说话类似儒生。同时,攻击佛教各宗派的勇气自动收起,不设佛像的禅寺,又恢复净土宗式的营造雕刻,陈设佛像及各宗派的菩萨,又采取密宗的某些方术,替人念咒超度,攻佛者不得不改为拥佛者,借以维持佛教的利益。口虽说空,行在有中,禅宗就在这个矛盾中不复能自振,只靠痴愚人的迷信,维持他们的寄生虫生活。

一切皆空的后果,必然否定佛和佛法,在天竺,龙树曾标真(谛)空、俗(谛)有的说法,借以保存佛教。禅宗南宗主张空无尤为激烈,但实际生活却不是证明一切皆空,而是它的反面一切皆有。禅宗普遍表现的行为,可举出几个特例,看出他们争名夺利,奔走钻营,并不比庸俗人看空一些。

(一)争取当大师的儿子(法嗣)。禅宗自达磨起,袈裟只传一人,得衣人即作为传法之子。第四世道信,传衣给弟子弘忍,后来又得一个弟子名叫慧融,道信允许他自立一宗。慧融所立宗称为牛头宗。慧融算是第一祖,弘忍有十个大弟子,以神秀为上首,当传衣时忽得慧能。弘忍秘密付给袈裟后,慧能逃回岭南,隐伏在猎户中多年。猎人以杀生为业,又多在山林中出没,避敌人的追踪,最为得计。日久敌人不再寻找,才敢出头传教。慧能出头传教,也是经过仔细试探,当时广州制旨寺,有一个印宗法师讲经,他拥有僧俗听众三千余人,慧能混在听众中,一日,僧徒辩论幡动的意义,一僧说,幡是无情物(非生物),它因风而动。一僧说,风幡都是无情,如何得动?一僧说,因缘和合,所以动。一僧说,幡不动,风自动耳。慧能大声停止诸人辩论说,你们说这个动,那个动,都不过是你们自己心动罢了。印宗法师在屋外偷听,大惊。第二天找到慧能,询知是禅宗的传衣人,即拜慧能为师。慧能得印宗法师等人的拥护,才敢公开宣扬他的南宗宗旨,与神秀的北宗对立,禅宗大师的门下一般总有一千上下的弟子,他们出家从师,都想被选为法嗣。被选中的人自然是一生安富尊荣,受用不尽,有些禅师生为帝师,死有谥号,俨然是一个大官。落选的广大僧徒,却是一生报废,毫无前途。因此,禅门中师弟子间同学间,互斗心饥非常激烈,仕途中争夺名位,丑恶无限,禅门丑事,至少与仕途一样多。赵州真际禅师从谂(音审shěn),幼年因穷苦出家当沙弥,从师行脚,到南泉普愿禅师处参拜。普愿在方丈睡眠,见从谂来参拜,问,你从那里来?从谂答,从瑞像院来。普愿问,还见瑞像么?从谂答,瑞像到不见,却见卧如来。普愿被他面谀,喜欢得坐起来,问,你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从谂说,有主沙弥。那个是你主?从谂答,孟春天气还冷,伏惟和尚尊体起居万福。意思是说你是我的主。普愿唤管事僧来,教特别待遇这个沙弥。普愿是慧能的法曾孙,是道一的法嗣,地位极高,从谂说几句中听的话,钻入普愿这家高门,后来成为普愿的法子,在禅师中很著名。又如天然禅师,原来是儒生,往长安应试,旅店中遇一禅客。禅客问到那里去?天然答,选官去。禅客说,选官不如选佛。天然问,选佛应该到那里去?禅客说,如今江西马大师(道一)出世,是选佛的场所,你可即往。所谓选佛,即被选为法子,当法子比当官不知要好多少倍,天然懂得这个,便前往江西见道一,初见时以手托头额(要求落发),道一看了很久,知道这不是好惹的学生,说,南岳石头(希迁,也是慧能的法孙)是你的老师,你去罢。天然到南岳,初见希迁,同样以手托头额,希迁说,到槽厂去。天然遵命入行者房,当烧饭工,前后凡三年。有一天,希迁令铲佛殿前草,天然用盆盛水洗头,在希迁面前跪下,希迁会意,便许他剃发。剃罢,给他说戒法,天然掩耳跑走,走到江西再见道一,未曾行参拜礼,便入僧堂内骑僧颈而坐。僧众大惊,奔告道一,道一亲来察看,说我子天然。天然立即下地礼拜,说谢师赐法号。天然得到希迁的剃发,道一的赐号,丛林中已有地位,他又出去游方,增高声望。他在慧林寺烧木佛取暖,在洛阳天津桥演卧,挡住留守郑某的车轮,郑某问挡车缘故,答称无事僧。郑某大加赏异,赠送衣粮,天然在东京大得声誉。天然用仕途奔竞的方法来选佛,做出各种怪行,使希迁、道一望而生畏,不得不满足他的要求,师弟子间斗心机逞计谋,何曾有些万事皆空的意味。从谂擅利口,天然工心计,禅门大师大抵属于这两类人,忠厚木讷的学徒,被大师看作钝根,决不会有作法嗣的希望。因为禅师都是些工心计的人,还用编家谱的方式来表示自己是某大师的儿子,例如弘忍的弟子玄赜有弟子名净觉,作《楞伽师资记》,以南朝宋时求那跋陀罗为禅宗第一世,达磨为二世,神秀、玄赜、慧安三人为第七世,以普寂、敬贤、义福、惠福四人为第八世。记中又载弘忍临死时嘱咐玄赜的密语,抬高玄赜与神秀并列,净觉又自称受了玄赜的传授。这篇短记充满着僧徒卑污无耻的心理表现。第一,它根本不提传袈裟的慧能,第二,弘忍有十个大弟子,它只提神秀等三人,这三人曾作武则天唐中宗唐睿宗的国师,声势赫赫,被认为第七世,其他七人都被排除,第三,净觉写玄赜,又写自己,表示自己也得道获果,他写《师资记》,目的显然在于争取当玄赜的法子。与北宗神秀一派争禅宗正统地位的南宗,因慧能传得袈裟,自然以正(嫡)嗣自居,指斥北宗为傍支,南北二宗争斗的目的,南是要以正(嫡)灭傍(庶),北是要以庶灭嫡。同俗家妻妾之子争夺财产完全一样。

神秀原是弘忍门下的上座弟子,张说所作《神秀碑铭》里说,“大师(弘忍)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足见慧能传衣以前,神秀已是弘忍的继承人。武则天迎他入宫中,奉为国师,后来唐中宗唐睿宗两个昏君,也奉他为国师。他的弟于普寂,得唐中宗崇敬,王公大臣都来礼拜,普寂利用权势,推神秀为七祖(达磨算二祖),北宗大行于北方。传说北宗俗弟子到岭南做官,曾磨去南宗传法碑文,企图湮没嫡庶的关系。自称为慧能嫡传的神会,冒生命危险,来到洛阳,住荷泽寺,宣扬顿门,排斥渐教,遭北宗仇视,神会三次被谋杀,都得幸免。唐玄宗天宝年间,普寂俗弟子御史卢奕,诬奏神会聚众,形迹可疑。唐玄宗流放神会到戈阳郡(河南潢川),又移武当郡(湖北均县),第二年敕移至襄州(湖北襄阳),又移至荆州(湖北江陵),使神会经常迁移,没有安居传教的机会,这是北宗排斥南宗的阴谋,表示北宗政治上有势力。安禄山陷两京,神会为唐朝廷设戒坛度僧,收香水钱助军费。唐肃宗以为有功,召入宫中供养,又为造禅宇于荷泽寺中,神会得朝廷的助力,顿门大盛,北宗从此衰落不振。唐德宗立神会为禅宗第七祖,一场正傍争斗,到此才告结束。

(二)争夺袈裟,无异强盗谋财害命。达磨一件木棉布袈裟,把禅宗的真面目暴露得非常可憎。禅宗“烦恼即菩提,无二无别”的著名公式,改作“禅师即强盗,无二无别”,是很合实际的,弘忍秘密授衣给慧能,三天后才宣告佛法已向南去了。当时就有军官出家的惠明星夜追赶,在大庾岭上追及慧能。慧能献出所传衣钵。惠明是普通僧人,自知地位还不合取得这些法物,告诉慧能说,我不是为衣钵,我是想知道和尚(弘忍)传授的密言。慧能如实转告,惠明满意,教慧能急去急去,后面大有人来追逐。第二天,果有数百人赶到岭上,惠明说,我先在此,不见那入来,询问岭南来的人,也不见那人。想来还没有到此。诸人被骗,回原路细查,慧能才得逃归岭南,隐在山林中避难凡十六年。指使数百人追赶的人自然是有得衣资格的神秀等大弟子。武则天拜神秀为国师,神秀推荐慧能,武则天派专使往迎慧能,慧能知道有危险,托病不去。武则天开口要传法袈裟,慧能只好献出。武则天将袈裟转给智洗禅师(弘忍十弟子之一),另送给慧能袈裟一件及绢五百匹,作为报酬。慧能换得袈裟以后,仍旧当作达磨袈裟,表示正统所在。智诜得袈裟,怕被劫杀,也是深藏若虚,临死才秘密传投给继承人。慧能依照弘忍旧例,允许弟子十人各自立门户,收徒传教,但停止传衣,对弟子们说,我为了保存这件袈裟,三次有刺客来取吾命,吾命如悬丝,恐后代受衣人因此短命,不传此衣,汝等依然能弘盛我法。慧能死后,尸体全身胶漆,并用铁裹头颈,开元末年,有刺客来取头,刀斩数下,寺僧闻铁声惊觉,刺客扮孝子形状奔逃出寺。当时神会在洛阳,攻击北宗,北宗怨恨,派刺客去取慧能头颅。南北两宗只是在成佛的方法上说有顿渐之别,成佛的最初步戒律是不杀不偷,以教人作佛的禅师却是杀偷兼备,甚至要杀死人的头。不管禅宗大师们口头上说得多么空,多么净,在争夺名利时,终究是禅师即强盗,无二无别。

(三)戒律荡然,从新收拾。禅宗所想做的佛,实际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享受闲福的单身地主。他们主张不持戒不坐禅,如道一在怀让门下,专事坐禅。有一天怀让取砖在寺前磨。道一问,作什么?怀让答,磨作镜。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怀让答,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怀让是慧能门下大弟子之一,道一原是北宗僧人,后来弃北投南。他坐禅是北宗的修行法,南宗必须打破这种修行法。《曹溪大师别传》记潭州瑝禅师问大荣禅师,和尚(慧能)有何法教你,大荣答,和尚教我不定不乱,不坐不禅,是如来禅。瑝禅师叹道,我三十年来空坐而已!足见白慧能起,南宗与北宗相反,教人不坐禅。希迁给天然剃发讲戒律,天然掩耳跑走,足见佛教戒律对南宗某些僧人已丧失拘束作用。天然说,“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他连成佛都不信,当然不肯守戒律。南宗谈空的结果,僧徒不守戒律是很自然的。与天然同辈的怀海,采录大小乘戒律,别创禅律,号称百丈(怀海居百丈山)清规。以前禅僧多借律寺别院居住,怀海令僧徒不论地位高下,一律入僧堂。堂中设长连床,鼓励坐禅,免得游手好闲,出去作坏事。堂中设长架,僧徒所有道具(用具),都卷在长架上,免得私蓄财物。睡眠必须斜枕床边,称为带刀睡,又称带弓(人作弓形)斜卧。理由是说坐禅既久,不必多睡,用意是在防止淫秽之事。僧众早晨参见,晚上聚会,听石磐木鱼声行动,饮食用现有物品随宜供应,不求珍异,表示节俭。在寺内服役的人称为普请,表示上下合力。德高年长的大僧称为长老,居在方丈,表示只住一间小屋。长老的随从人称为侍者,替长老管事的人称为寮司。不立佛殿,只立法堂,表示法超言象。僧徒犯规,行施杖刑,焚毁衣钵,称为戒罚,实际是取消犯僧的寄生虫资格,没有衣钵,就无法冒充和尚。怀海建立新制度,各丛林普遍采用,禅寺开始离律寺而独立。天竺传来烦琐无比的大小乘律,被怀海推倒,这在反天竺宗派上是一个成就。禅宗谈一切皆空,摆脱拘束,本宗派有自然瓦解的趋势。怀海造新律加以遏阻,这是给猿猴颈上拴铁索,使跳跃有一定限度,势必溃散的宗派因此得继续保存,他教人说,“佛是无求人,以无着心应一切物,以无碍慧解一切缚”,他教人无求,自己却求保存宗派,即保存地主生活,所谓无求,只是欺人之谈而已!他改天竺式戒律为中国式戒律,大得儒生的赞赏,柳宗元《百丈碑铭》说:“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柳宗元认为清规合于儒家的礼法,说明佛教教义经禅宗改造已经中国化,佛教戒律经怀海改造也中国化了。宋真宗时,佛教徒杨亿(临济宗徒众)向朝廷呈进《百丈清规》,原来私定的清规从此取得合法地位,全国丛林无不遵行。宋儒洛派大师程颢有一次游定林寺,偶进僧堂,见到周旋步伐,威仪济济,伐鼓考钟,内外静肃,一坐一起,并合清规,叹为二代礼乐尽在此中。这也说明清规是依据儒家礼仪改制的。清规碑侧有大众同记五条,是清规的补充条例。其中一条是所有投寺出家及幼年出家人都依归院主一人,僧众一概不得私收徒众。这样,院主有权收徒弟,立法嗣,其他僧众身死便了。又一条是住寺徒众不得内外私置钱谷。僧众生活完全依靠院主和寮司,不得不绝对服从院主。又一条是台外及诸处不得置庄园田地。台指寺院地界,地界外不得置庄园田地,足见地界内得置庄园田地,地界很宽,也可想见。寺院有院主,有法律(清规),有百官(寮司),有臣民(僧众),有土地,有嗣子(法嗣),院主俨然是个封建领主,在地界内拥有极大权力。所谓一切皆空,从那里说起!就是这个怀海,他的宗派特别发达,分出沩仰、临济两个宗派,临济在两宋流传尤广,与世俗间地主官僚结合在一起。如杨亿、夏竦、王安石、苏轼、苏辙、黄庭坚、张商英等人,或是名士,或是大官,哪个不是热衷名利的世俗人,临济宗大师和他们谈禅,并印可他们的心得,认作本宗俗弟子,事实上他们名利心热不可耐,借禅宗空谈,暂充清凉剂,好似口燥唇干渴热难忍的行路人,到汽水摊买瓶冰镇汽水喝,连声称赞凉爽,摊主人便拉他们作知己,共同摆摊,借以扩大本宗派的声望。“口虽说空,行在有中”,禅宗就是这样言行相反的一群骗子。

《百丈清规》以忠孝为思想内容,以家族为组织形式,使一群僧徒处于子孙的地位,受寺院主的族长统治。清规前四章标题是祝厘、报恩(以上说忠)、报本、尊祖(以上说孝),完全仿效儒家口吻,可是儒家说孝,首先要娶妻生子,禅宗绝不敢提夫妇一伦,因之禅宗谈的孝,在天竺佛教中是毫无根据的。在儒家学理中也是不伦不类的。碑侧五条中还有一条更说明禅宗说教的虚伪性和脆弱性。这一条是寺院地界内不得置尼台尼坟塔及客俗人家居止。按照天竺佛教所宣扬的人世是火海、人身是毒器、死(涅槃)可爱、生可恶的怪僻观点,僧徒不婚配不生子是被认为合理的。禅宗提倡自由自在,但不敢突破天竺戒律,公开娶妻生子,尼台指尼寺,禅僧怕活尼,甚至死尼也怕。客俗人家有妇女,禅僧也望而生畏,怀海亲率弟子耕作,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训条,僧徒依律不种地,怕杀伤虫蚁,即杀七世父母,死后当入地狱。怀海不怕地狱,却怕尼姑和佃户家妇女,禅学所讲的一切,抵不过一个妇女,它的脆弱性是无可掩饰的。禅僧怕妇女到如此地步,足见禅僧要求婚配何等迫切。武则天集合弘忍门下大弟子神秀、玄约、慧安、玄赜,问:你们有欲否?神秀等都答无欲。武则天又问智诜有欲否?智诜答有欲。武则天问,何得有欲?智诜答,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武则天认智诜答话较为老实,赐给他从慧能那里取来的达磨袈裟。南宗禅师尽管有勇气否定十方诸佛,放弃大小乘戒律,敢于饮酒食肉(拾得诗,“我见出家人,总爱吃酒肉。”),却同神秀等一样,没有人承认有男女之欲,敢于公开娶妻,这不能证明他们确实无欲,只能证明他们坚守封建领主的权利,决不让别人有所借口来夺取。

(四)各式各样的蜕化僧。戒律规定了佛徒的面貌,遵守大竺僧律,中国僧徒成为天竺佛教的奴仆。禅宗南宗不持天竺传来的某些戒律,抛弃了天竺僧徒的怪僻面目,但禅宗是佛教的一个宗派,不可能真正脱离佛教,例如爱慕妇女又严禁接近妇女的怪僻戒律,至少在形式上,禅宗还是坚守的。大概在《百丈清规》被各丛林采行以前,即唐中期后期及五代时期,禅宗僧徒的实际行动与世俗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下面举出若干事例,可以推知禅僧生活的一般情况。

孝僧——佛教自释迦创始时起,根本不存在有儒家所谓孝的概念。义净论佛律与儒礼不同时说,“读经念佛,具设香华,冀使亡魂托生善处,方成孝子,始是报恩,岂可泣血三年……不餐七日,始符酬恩者乎!斯乃重结尘劳,更婴枷锁……岂容弃释父之圣教,逐周公之俗礼,号咷数月,布服三年者哉!”佛教因违反儒礼,遭受儒家的攻击,儒家并用孝道来决定对佛教的态度。柳宗元《送元暠师序》说得很清楚,因为元暠不敢忘孝,与儒礼合,所以接见他,作序送行,抬高他的社会地位。某些禅信想从孝道取得声誉,居然出现以孝得名的和向。如希运禅师的弟子道纵,俗姓陈,织卖蒲鞋养母,时人号为陈蒲鞋。又如道丕乞食养母,与母匿岩穴中避乱。他立志为孝子,到战场认亡父遗骸。据道丕自称,群骨堆中忽有骷髅跳出,转到道丕面前,道丕负骨归家,这是荒诞无稽之谈,道丕却因此孝声大增。原来佛教最重出家,俗尘爱网,一割两断,辞别父母,不愿再见,即使相见,也要父母对子礼拜,子拜父母便犯戒律,堕入轮回,禅僧敢于行李取声誉,对天竺佛教说来是一个重的打击。

诗僧——做诗是文士求名的途径,禅僧为了求名,多学作诗,《五代诗话》僧可朋条说:“南方浮屠,能诗者多矣”。禅宗南宗主要在南方流行,因此诗僧多是禅僧。诗僧奔走公卿之门,与进士求举无异。唐德宗时诗僧皎然上书包佶(音吉jí)中丞,推荐越僧灵彻,书中有“伏冀中丞高鉴深重,其进诸乎!其舍诸乎!灵彻玄言道理,应接靡滞,风月之间,亦足以助君子之高兴也”等语。一个遁入空门的僧人,自认是个助兴者,求在大官门下陪侍助高兴,虽然品格很低,但与天竺式僧徒相比,似乎还比较知道些羞耻。天竺式僧徒,实际是统治者的助兴物,口头上却狂妄自大,自尊为人天师。与灵彻同时有道标,也以诗驰名公卿问,宋《高僧传·道标传》中列举他的交游,有宰相李吉甫、中书舍人白居易、隋州刺史刘长卿等数十人。道标俗姓秦,是南朝大族,祖先都是儒生,有名乡里,道标广交当代名人,不仅用诗作媒介,世俗门第也可能是一种凭借。皎然诗名尤大。他出身在没落世族中,幼年出家,专心学诗,作《诗式》五卷,特别推崇他十世祖谢灵运。中年参谒诸禅师,得心地法门。他具备门第、诗篇、禅学三个条件,与朝中卿相及地方长官交游。他交结官府,说是借做诗来劝令信佛,其实愿与僧徒交往的官员,大抵早就信佛,无待再劝,皎然无非借诗求名。《因话录》说他工律诗,曾求见韦应物,恐诗体不合,在船中作古体诗十数篇送给韦应物,韦应物全不称赏,皎然很失望。次日,写旧制献上,韦应物大加叹美,对皎然说,你几乎丧失声名,为什么揣摩老夫的喜好,隐藏自己的长处。皎然求名迫切,无异进士向名公献书。皎然死后,有文集十卷,宰相于烦作序,唐德宗敕与其文集藏于秘阁,这样的遭遇,文士都觉得很光荣,皎然一生求名也就算是如愿以偿了。唐末五代诗僧最著称的有贯休与齐己。贯休奔走藩镇问,先谒吴越主钱镠,献诗五章,每章八句,甚得钱镠赏识。后谒荆州割据者成汭(音锐ruì),也颇蒙礼遇,后来被人诬告,成汭黜退贯休。贯休投奔蜀主王建,王氏正在图谋称帝,招募四方名士,贯休来投,大得王氏优待,赐号为禅月大师。一个禅僧取得大师称号,地位是不低了,可是作为禅僧,奔走各割据者间,献诗讨喜欢,还象个禅僧么?同时又一诗僧齐己,本是佃户胡氏子,七岁为寺院牧牛,用竹枝画牛背为诗常得好句,寺僧惊奇,劝令落发为僧。齐己与湖南割据者豢养的诸名士唱和,声名颇高,割据者加以优礼,封为僧正。齐己自称爱乐山水,懒谒王侯,作诗云,“未曾将一字,容易谒诸侯。”当了僧正,还说懒谒王侯,无非是欺人而已。皎然《诗式》说,“诗人意立,变化无有依傍,得之者悬解其间”。这是心得之谈,僧人如果不忘记自己是僧人,诗是不会做好的。因为依傍着佛,不能立自己的意,所作诗自然类偈颂,索然寡味。例如寒山、拾得、庞蕴等人诗,满篇佛气,不失佛徒身份,但去诗人却很远。

高艺僧——唐代宗时长沙有僧怀素,以草书驰名当世。怀素历引颜真卿等名士称谀的辞句作自叙一篇,显然是好名的僧人。贯休长于水墨画,曾为杭州众安桥张氏药店画罗汉一堂,奇形怪状,人不象人,与普通体制不同。唐德宗时长安庄严寺僧善本,弹琵琶其妙入神。长安慈恩寺老僧秘密培养深红牡丹,一丛有花数百朵。僧徒原是游手闲人,有一艺擅长,得免闲人的恶名,比空弄口舌的禅宗祖师光荣得多。

茶酒僧——《封氏闻见记》说,唐玄宗开元年间,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的方法主要是不睡,又不吃晚餐,只许饮茶。禅僧各自备茶叶,到处煎煮。从此饮茶成为风俗。自山东到长安,大小城市多开店铺卖茶供客,不问僧俗,投钱取饮。茶叶从江淮运来,色额甚多。相传陆羽著《茶经》,首创煎茶法。照《闻见记》所说,开元时禅僧已盛行饮茶,陆羽是店德宗时人,又生长在僧寺中,《茶经》记载贵族式饮茶法,正反映闲居无事的禅僧,至少在饮茶一事上与高级地主过着同样的优闲生活。

饮酒是五戒之一,天竺僧律禁止甚严。禅宗废弃戒律多有酒僧,如《五代诗话》载诗僧可朋,自称醉髡,作诗千余篇,号《玉垒集》。又释法常酷嗜酒,整天沉醉熟睡。他经常劝人饮酒,说,“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无君臣贵贱之拘,无财利之图,无刑罚之避,陶陶焉,荡荡焉,其乐可得而量也”。僧徒公然称颂饮酒,与魏晋玄言家有何区别?无非说明唐五代禅学与魏晋玄学都是腐朽社会的产物。

禅学是庄周思想的一种表现形式,庄周怕死,无可奈何,只好勉强宽慰自己,听任自然。佛教也是怕死,妄想修炼成什么果(包括佛果),灵魂永远享乐。天竺传来佛教,宗派尽管不同,妄想却完全一致。禅学含有较多的庄周思想,对妄想发生疑虑,不敢肯定灵魂真能不死。牛头宗慧忠(所谓牛头六祖)的法嗣遗则说他的心得是:“天地无物也,我无物也,虽无物,未尝无物也。此则圣人(佛)如影,百姓如梦,孰为生死哉。至人以是能独照,能为万物主,吾知之矣”。既然我与天地都是无物,怎末又说未尝无物。明明有生有死,却硬说是影是梦,把死看作影灭梦醒,借以消除对死的恐怖。圣人和百姓,都不能免死,何必多此一番纷扰,自欺又欺人,归根还不是影与梦同样要死。南宗大师云门宗创始人文偃作《北邙行》一篇,不象遗则那样自称吾知之矣,他在诗中描写死的不可逃避,如说,“前山后山高峨峨,丧车辚辚日日过”。又说,“世间何物得坚牢,大海须弥竟磨灭。人生还如露易晞,从来有会终别离”。全诗以“安得同游常乐乡(净土),纵经动火无生死”两句作结,也就是承认并无不死的方法。

佛教徒自夸佛法解决生死大事,比儒学道教都高妙,禅宗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尤称直截快速。无奈骗木终究不能持久,骗子终究要被事实揭穿。懒残(馋)和尚歌:“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愚人笑我,智乃知焉。要去即去,要住即住,身披一破衲,脚着娘生裤。莫谩求真佛,真佛不可见。种种劳筋骨,不如林下睡,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处,更复何忧!”懒馋二字足以说明佛教的寄生性。因为禅师把佛教本质看作懒馋二字,所有戒律和经论都是装饰品,直截揭出本质来,谁还苦修求不可见的佛?宣鉴禅师说,“老胡(释迦)经三大阿僧只劫,即今何在?八十年后死去,与你何别?”释迦被看成与普通人无别,整个骗局破坏无遗了。有些禅师虽然已经看穿了骗局,但仍要保存已破的骗局来欺人,自己却不愿再受欺,因此,言行相违,步步行有,口口谈空,教人拨无因果,宣称“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这些话见于南宋初临济宗禅师宗果的语录中,其实,寒山诗已说“又见出家儿……愚痴爱财色”等句,拾得诗也说“我见出家人,总爱吃酒肉”,又说“我劝出家辈,辄莫染贪淫”。足见唐时禅僧早就饮酒食肉贪财贪色。禅僧如果在这个方向继续前进,可以消灭佛教其他宗派,也可以消灭禅宗本身。禅师如怀海等人,看到前途的危险,造出清规来约束僧众,阻止祥宗的崩溃。同时,禅宗的家族式组织,大有利于本宗势力的扩大。这些僧徒以父子兄弟叔侄等关系,互相援引,奔走官府,求得委任,在非禅宗的寺院里充当住持,得充住持后,便父子相传,变成禅宗的世袭财产。第一个住持,即成这个寺的创业始祖。道一门下被印可为一方宗主的入室弟子(法嗣)多至一百三十九人,他们依仗道一的声势,不难取得大小寺院作住持。如此代代扩展,几乎所有寺院都变成禅宗的寺院,例如天台国清寺,是天台宗的根据地,智觊四传弟子玄觉转为慧能弟子,成禅宗中人。华严宗大师宗密也转成禅僧。其他宗派因禅宗势盛,自动投靠禅门的人大概不少。唐武宗灭佛以后,各宗派大体归于消灭,只有禅宗却兴旺起来。禅宗相继成立五个宗派,最先是义玄(八六七年死)创临济宗,良价(音介jiè八六九年死)与弟子本寂(九○三年死)创曹洞宗。灵祐(八五三年死)与弟子慧寂(八八九年死)创沩仰宗,以上都在唐亡以前。五代时文偃(九四九年死)创云门宗,文益(九五七年死)创法眼宗。五宗中只有临济宗在河北,其余四宗都在南方。九五九年周世宗灭佛,临济宗在北方依然盛行。南方诸国,如闽国主王审知,吴越国主钱镠父于,南唐国主李昪、李煜、李煜等都崇信禅教。乱离之世,很多人需要宗教来麻醉自己,禅宗是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宗教,因之能够比其他宗派保持较长的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