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鲁迅墓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21:25:51
2008-05-02 11:44:45 来源:南方网http://news.163.com/08/0502/11/4AUG31RO00012GGF.html
我鞠躬:因这是一个人,一个做成了自己的人。我鞠躬:因这是一个文人,一个前辈,一个事业彪炳的先驱。我鞠躬:因这个文人不仅看透了别人的骨头,而且真正拥有自己的骨头。
作者:黄惟群,作家
上海“鲁迅公园”,早年叫“虹口公园”。这公园,太熟悉,从小玩到大。
公园里有座鲁迅雕像。鲁迅先生坐在椅上,眼望前方。曾经,雕像是石头本色,后来,漆成了深灰色。不懂为什么漆,不懂为什么深灰色比本色好,不懂大人们为什么爱折腾、爱做让人不懂、不喜欢的事。
一个如此严肃的人,留一溜如此严肃的胡子,还被漆成黑一样的深灰,本难让孩子走近的鲁迅,更让孩子感到压抑、沉闷,更不愿走近。
小时,常见人朝他的雕塑鞠躬,大多外国人,最多日本人。对鞠躬,我从不以为然。鞠躬为的是尊敬,尊敬首先来自了解,那些向他鞠躬的人,真的了解、尊敬他?尊敬发自内心,尊敬越深,心中位子也越深。深的尊敬,不需时时表露。看那些鞠躬的人,多少有点假,有点为形式,看不出深情。
大些后,看了些鲁迅的书,仍不那么喜欢。青少年最敏感的是爱情,特别渴望,但他的书里很少爱情,有的那些,也不融化人。他的书,很少让人感到温暖、阳光,感到激动、颤栗,奔放。他的话记得最牢的是一句:中国书一本都不要看,要看外国书。觉得这话太有道理,尤其读了外国书后,明确感到心的滋润、明亮,感到心的真实存在,感到心与心彼此间距离的近。中国书中有什么?礼教规矩、忠孝仁义、君臣父子,三从四德、阴谋诡计……都是些死板、肮脏、狭隘、局促的东西,把人的头脑手脚绑住视线挡住,终觉与心灵不合、不妥的黑暗,总闻到一股接近死亡的腐味。想必鲁迅吃尽中国书的苦,也因此,他自己的书干乎乎,硬绷绷,缺少柔情蜜意,激荡澎湃,不给人享受,无趣得很。
再大些,发现大家都尊敬他,尤其文人,简直是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拍案叫绝,唯恐尊敬落后于人,“先生”两字更被当作名字叫起来。尊敬他,因他深刻,因他看得懂中国人,特别看得懂中国文人。确实。他看人看事就比别人透,不是一针见血,是一针见骨,看进人、事的骨头本质去,而且,看透了还敢说出来。现代中国史上,实难找到一个超过他的。敢说的几个,达不到他的深;达到的几个,则多了滑头,脑袋、嘴巴都已成圆;更有甚者,能力全被用来为人处事,辨风云、察方向,适时适地唱适当的歌。
佩服鲁迅吗?当然佩服。不能不佩服。但是,佩服他的只是一个方面。因他的出色主要只是一个方面,是人所需要的五面、十面中的一面。有种深刻,与苦难、丑陋并存,由苦难丑陋滋生。社会对这一深刻的需要越大越看重,越说明这个社会的落后。人需要深刻,但不能单靠深刻活着。人对深刻的需要,其实不似想象中那么大。人还需要热情、诚挚、洒脱、大度,需要缠绵、晕眩,废寝忘食的爱,需要幽默、趣味、情调,需要可爱的天真、美妙的稚嫩、洁白干净的单纯;需要开阔的心胸、望远的视眼,需要一点哪怕是傻乎乎的理想主义色彩……
有一次,一个吃不少鲁迅饭的名人,“交”出封鲁迅当年给他的信。报上很当回事,歌颂了他和鲁迅的关系、他对鲁迅研究做出的贡献,他也因此撰文,一如既往重述他和鲁迅的交情、重述鲁迅的伟大。但是,正是这个他,私下怎么对人说?他说:“鲁迅么,一天到晚就是和人吵吵架;现在,当然……以前么,不过一般般,不怎么样。”
很吃惊。当时我不够大。尽管如此,不成熟的我还是吃惊:名人,竟可如此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当然,成熟后明白了:不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说需要说的话,很难当名人。
这次回国,又去了鲁迅公园。那毕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地方。
是傍晚,和几十年前一样,我与太太散步散到鲁迅雕像后的鲁迅墓前。
是一个花岗石砌成的墓,前面是石栏,墓后石墙上有毛泽东的镀金手书“鲁迅先生之墓”,墓地约两百多平方,全部花岗石砌成,两旁还有石架,架上爬满藤条。
是冬天,有一点萧瑟。
鲁迅墓前度步。度着,突然,我觉得我听见了声音,是一群孩子的声音,他们叫着,笑着;我还觉得我看到了这群孩子,看见他们追着躲着,在石栏上跳进跳出,不时还跳到石墓上。这一双双的小脚,完全不知自己踩着的是什么地方,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的地方撒欢。我忽然感到抱歉,非常非常抱歉,抱歉自己从小对这块太过熟悉的墓地的熟视无睹,抱歉自己对墓中主人的忽视……
花岗石墓上放着三捧鲜花,不知谁放的。
我忽然不自主地挪动步,正中,对着鲁迅先生的墓,弯腰,深鞠三躬。
———不仅因为抱歉。
我鞠躬:因这是一个人,一个做成了自己的人。
我鞠躬:因这是一个文人,一个前辈,一个事业彪炳的先驱。
我鞠躬:因这个文人不仅看透了别人的骨头,而且真正拥有自己的骨头。
当今中国,最缺少的,就是既看透别人骨头又拥有自己骨头的人,尤其是文人!(原载《南方都市报》) (本文来源:南方网 作者:黄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