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晚年的立储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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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尔哈赤晚年的立储风波

  大哥褚英倒下了,二哥代善被抹黑了,老八皇太极终于在风云变幻的政治斗争中崭露头角。这对于科尔沁蒙古人的莽古思王爷家族不啻是一个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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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26年正月,为“覆育列国英明皇帝”努尔哈赤开创后金王朝的第11个年头,少不经事的明熹宗听了阉竖魏忠贤的谗言,撤换了知兵善谋的孙承宗,改派性格文弱的高第经略辽东。

  宁远之战作战经过示意图高第畏战怯战,上任伊始,即尽撤了孙承宗苦心经营多年的、所有山海关外的一切军事防务。辽西一线,只有强项不要命的袁崇焕,孑然仅存地待在宁远城。

  潜静生养多年的努尔哈赤,万丈的雄心,陡然又起了。他看准了一个巨大的战机。敲掉宁远城,就等于拔除了大明设在后金前进路上的一颗巨大的绊脚石。但是,这一回,老迈的努尔哈赤却没有保持以往出征前的冷静细腻,把自己的对手仔细地研究一番。谍报的消息告诉他:“袁崇焕,字元素,广东东莞人。为人慷慨,有胆略,好谈兵,书生出身。”在努尔哈赤的脑海中,即时形成了一个草率的印象:秀才谈兵,中看不中用。他自信地把文书往桌面上一丢。

  随后,努尔哈赤顾盼自雄地点齐了十三万久经沙场的虎贲之士。对于宁远孤城,他是志在必得的。但是,努尔哈赤未曾料到,表面上孤单的宁远城却是实力坚韧的。袁崇焕的手中只有区区六千人,他的表情却很淡定。当努尔哈赤的十数万蛮横的将士狂呼着向宁远的城下扑去之时,袁崇焕很冷静地亮出了当时最先进的十一门西洋大炮。

  袁崇焕的炮手发射得很沉着,炮弹的落点也很精确。一炮下来,血肉缤纷,努尔哈赤那些意志顽强的将士们,像秋收时节的麦子,纷纷地倒下了一大片!

  攻城两天的战报,后金视死如归的将士们已经死伤了数千人。

  努尔哈赤心痛了。他想把自己的军帐移到前沿,仔细观察敌情。没想到,城头的炮口瞄准着他,等待已久了。

  一发炮弹呼啸着向努尔哈赤的军帐飞来,努尔哈赤的军帐瞬间即迸裂在弥漫的硝烟中,努尔哈赤虽然被侍卫们从军帐中救了出来,但已身受重伤。

  努尔哈赤明白:不能继续鲁莽地在宁远城下消耗下去了,他只能黯然垂泪地下达了撤军令。

  这是大明与后金交手以来,取得的第一次像样的胜利,史称宁远大捷。

  努尔哈赤大汗心情十分郁闷,一个驰骋沙场四十年、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最后竟然会败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手中,想起来都令人羞愤死了!所以,努尔哈赤大汗后来一直没有从这一场创痛中恢复过来。

  努尔哈赤大汗的最后,与其说是创伤复发而死,还不如说是被袁崇焕活活气死了。当辽东大地的夏季,在草木杂卉蓊郁间,悄然走过之际,自我感觉不是太好的努尔哈赤就会开始考虑到他的身后之事。这个时候,围绕着努尔哈赤宝座的一种刀光剑影的争执,就无声无色地登场了。这也是布木布泰嫁入爱新觉罗皇家的第二年,未满十四岁的她,心惊肉跳地目睹了事变的整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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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努尔哈赤为了确保自己百年之后政策的可持续性,已经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考虑过接班人的问题。

  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喜欢深入作战一线的努尔哈赤,身体曾多次负伤。刀剑无眼,即便是努尔哈赤这样的领袖人物,也可能是说没了就没了。因此,为了预防不测发生,大约在数十年前的万历四十年(1612年),努尔哈赤在建立后金国的伊始,即试行过一种君储制度。

  第一个勇敢接受努尔哈赤考验的对象,是五官酷似于生母元妃佟佳氏的,眼睛眉宇俱有着黑体字之明亮的褚英。褚英为努尔哈赤的长子,年纪上比皇太极大着十几岁。自幼即跟着父亲东征西伐,弓马格杀的武艺件件精通。十八岁就因战功赐号洪巴图鲁,封贝勒。褚英别看表面上一副斯文人的长相,打起仗杀起人来,绝对是一个鲁莽拼命的角色。

  努尔哈赤与乌拉部的布占泰,在各种联姻措施用尽之时,双方仍然看着不大顺眼。于是,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与布占泰的乌拉部女真之间,在一个叫乌碣岩的地方爆发了一场遭遇战。褚英就是这场战役的实际操刀者。

  当年,布占泰派出大将博克多领着一万精锐之师,在乌碣岩的山路上袭击舒尔哈齐、褚英、代善领着的人马。

  三叔舒尔哈齐遥望着对方摇旗呐喊的阵势,颇有畏难的情绪,就领了五六百的亲军躞蹀于附近的山下,不肯向前。这却激起了褚英的一腔勇敢嗜杀的热血。

  当时,环绕于褚英、代善弟兄俩身旁的士卒尚不满千人。褚英就与悍将费英东、扬古利与扈尔汉鼓励战士们说:“从前我们跟着大汗征战的时候,经常都是以少胜多。现在的布占泰不过是我们放生的一条没有骨气的癞皮狗而已,难道我们可以在一只癞皮狗面前认输吗?”说完,褚英就与二弟代善疾声高呼着嗜杀的口号,拍马迎头撞向了博克多的队伍。

  在战场上,像褚英那样富有激情的对手,大抵是不多见的。一般人面对敌我形势如此悬殊的恶劣环境,本能的反应肯定是逃生自保。博克多没有想到褚英兄弟在有机会逃生的情况下,采取的仍然是一种拼命往前攻的斗法。博克多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他的一万多在纷飞的雪花中,好整以暇地袖着手呵气的乌拉部士卒们,有三千人在瞬间即被人家砍掉了脑袋。活着者,则被褚英手下的一班虎狼之卒追杀得鬼哭狼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号称乌拉部第一勇士的博克多,傻拉巴几地呆立在被鲜血染红了的雪地中,稀里糊涂就成了褚英的俘虏。

  褚英、代善击败乌拉兵是役,令努尔哈赤大喜。他认定褚英为可造之才,仍再赐号阿尔哈图土门、广略贝勒,以壮其英武之色。

  1612年,年过半百的努尔哈赤正式委任褚英为政务执政官。这就把褚英的个人地位放在了一种突出的位置了。是年,褚英刚过二十九岁的生日。

  喜上眉梢的“猛张飞”褚英,当然不能想到,这竟然成为了他一种悲剧性命运的开始。

  褚英从小就在马背上过着一种颠簸动荡的生活。成长的环境中,处处皆是血泪,时时可能遭受劫难,很少享受到人间的温情脉脉的一面。这养成了他性格中粗粝、强横的一面。其次呢,褚英自打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认真地读过一天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的一生都是无心向学的,这也使得成年后的褚英缺乏一种政治家的胸襟与气度。

  现在想来,让“猛张飞”褚英握着一把鬼头刀,高坐于庙堂之上处理政事,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努尔哈赤用人的一大败笔吧?

  假若努尔哈赤的一生都只把褚英作为一匹功狗来使用,缺心眼的褚英后来或许可以善终。

  除了杀人,对政治一无见识的褚英十分计较眼皮底下的一点蝇头小利。一场胜战打下来,褚英就会紧张得额头沁出了汗,瞪圆了眼睛,死死盯住那些等待分配的人口、牲畜、财产……诸如此类花花绿绿的东西。他总是嘟囔着,嫌弃自己分到手的东西太少了。有时,心痒难耐的褚英,就会私下胁迫那些比自己年幼的弟弟们,让他们拿出一部分财产来孝敬自己。否则,等以后自己掌权了,就要把那些不听话的弟弟统统杀掉。他在讲上述一番话时,为了营造出一种凶神恶煞的现场效果,总是不忘加上了他从前上阵时,挥手一刀砍下别人脑袋的漂亮的肢体动作。

  最要命的是,褚英在政务专任期间,又蓄意削弱“五老臣”的权势。其时,根深蒂固的费英东、额亦都、何和里、安费扬古、扈尔汉“五老臣”,似乎仍然是努尔哈赤以“信用恩养、同甘共苦”八字刻意笼络的对象。可以说努尔哈赤的半壁江山都是“五老臣”引领着努尔哈赤的子侄们,一刀一枪,拼了性命挣下来的。“五老臣”人望之高耸,权势之炽热,功勋之伟殊,就是努尔哈赤本人也敬畏三分。

  褚英却偏偏要在军机政事的重大裁决上故意抑制“五老臣”的威势,这样褚英的倒霉日子很快就来临了。

  费英东、额亦都、何和里、安费扬古、扈尔汉“五老臣”“五老臣”里有政治斗争的老手,他们知道褚英的软肋在哪里。他们就先挑动了经年累月受褚英欺负的众贝勒的不满心绪。褚英的几个弟弟,当时只有代善已然成年,识得政治斗争的个中厉害。其他几人像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等,都还是没有政治阅历的青涩小伙子。

  数兄弟哭哭啼啼地跪倒在努尔哈赤的跟前,拉着努尔哈赤的手哀求:“父汗,救命呀,褚英大哥威胁我们,等父汗百年之后,要让我们统统去死。”

  “五老臣”最后也吞吞吐吐地讲出了他们心底的疑虑:褚英如此专横跋扈,他们也无法干下去了,求大汗放几个老臣回家放羊吧。

  努尔哈赤起初重用半瓶子醋的褚英之真实用意,因为史册的多番汗漫修改,我也不敢妄加估测。当时,摆在努尔哈赤面前的基本事实就是:既然长子褚英已然闹到了里外皆不是人的地步,作为舵手的努尔哈赤就必须站出来,对长子褚英有一个了断。

  其实,努尔哈赤开始对褚英的处理措施还是颇为人性化的,他只是在后来连续两次征服乌拉女真的战事中,把嗜杀好战的褚英留下来守城。一个男子汉不能驰骋于尘土飞扬的沙场上,这就在事实上宣布了褚英储君资格的丧失。但努尔哈赤对于长子褚英,仍然不无保全之意。

  但是,努尔哈赤的此番处置,却在褚英的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想起了上一年被囚死的三叔舒尔哈齐。褚英自觉得有一根巨大的绳索,正缓缓地套住了他的颈项,今后将愈勒愈紧。褚英惊惧得有点透不过气了。三叔舒尔哈齐是父汗努尔哈赤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兄弟俩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努尔哈赤起兵,舒尔哈齐长期忠心耿耿地追随在兄长的左右,出生入死,浴血而战,立下了汗马的功劳。后来,努尔哈赤的势力做大,舒尔哈齐的声名也驰名中外。

  大明皇帝称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舒尔哈齐为“三都督”。大明皇帝起先给予兄弟两人的地位尊崇,应该是相等的。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舒尔哈齐在银筝檀板的欢宴之余,曾向朝鲜使者申忠讲:“日后你佥使(官名)若有送礼,则不可高下于我兄弟。”

  舒尔哈齐的争权开始引起了努尔哈赤的警惕。当然,如果仅仅只有这样的屑末小节,尚不至于导致数十年兄弟之情的彻底反目。舒尔哈齐后来所犯的致命错误在于,他政治主张上的转向亲明。这就触痛了对于大明朝觊觎已久的努尔哈赤的大忌了。

  史书上说,舒尔哈齐出使明朝回到故里后,一时为大明京城的万井笙歌、一樽风月所迷惑,“中国(明朝)宣谕,无不听命”。政治老手努尔哈赤必须处理政治立场开始动摇的弟弟舒尔哈齐,舒尔哈齐的政治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努尔哈赤兄弟合兵出征哈达女真部。哈达兵出城搦战。舒尔哈齐用兵布阵的动作稍有迟疑,努尔哈赤则立即在全军将士的公开场合,铁青着脸,厉声斥责舒尔哈齐:“带着你的兵冲上去!不要往后面退缩!”

  如此,满面赧色的舒尔哈齐,只好冒着城头如雨的箭矢,不顾一切地往上仰攻。后来虽然把城攻下了,但军中的伤亡却很多。这是努尔哈赤首次在临敌的状态下,打击与自己齐名的舒尔哈齐的威信。这对于舒尔哈齐而言,已然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了。

  后来的乌碣岩一战成就了褚英最初的英名,却令英名一世的舒尔哈齐背上了畏敌怯战的骂名。

  当时,建州女真的子弟兵中约有三分之一多的将士曾归舒尔哈齐统领。

  努尔哈赤没有急于立即打击舒尔哈齐,而是不动声色地提出:把舒尔哈齐平时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常书、纳齐布处死。这就逼着主将舒尔哈齐厚着脸皮向努尔哈赤恳求:“若杀二将,即杀我也!”

  努尔哈赤提出要赦免二将的死罪也不难,前提是胞弟舒尔哈齐暂时离开队伍休养一段时间,这就顺势削夺了舒尔哈齐的兵权。

  戎马一生的舒尔哈齐被迫幽禁于家居,心情颇为侘傺不乐。有时,郁闷无可释怀之时,舒尔哈齐就会口出怨言:“这样活着有什么意趣,还不如早点死去拉倒。”

  有人把舒尔哈齐的抱怨传到努尔哈赤的耳中。努尔哈赤心中扑哧一乐,但他赤红宽脸上所表现出来的,也不过是莞尔一笑而已。

  舒尔哈齐自觉得兄长努尔哈赤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就想迁居到遥远的外地去,眼不见心不烦。

  褚英从前与三叔舒尔哈齐的感情最好。这一回,连大老粗的褚英都看出了三叔此举的孟浪。褚英就甘言劝慰舒尔哈齐:三叔此际尚是戴罪反思之身,轻举妄动必然授他人以口实,徒惹父汗生气。可舒尔哈齐还是径自携了两个儿子,移居到了一个叫黑扯木的僻静地方。

  此举果然令努尔哈赤很是生气。他认定三弟舒尔哈齐是故意挑衅他至高无上的权威。

  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三月,努尔哈赤杀掉了舒尔哈齐两个擅自移居的儿子。“尽夺赐弟贝勒之国人、僚友以及诸物”。又把对舒尔哈齐喃喃不忘的大臣乌尔坤吊在一棵大槐树下,堆积柴草在他的身边,举火烧死。

  辽阳东京之舒尔哈齐墓碑亭这样的处分,自然是严厉的了。

  舒尔哈齐看出努尔哈赤的来势汹汹,就赶紧向大哥口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返回努尔哈赤规定的幽居之地。但是,舒尔哈齐心头的郁愤之意到底是难平的。

  史书上讲他:“弟贝勒仍不满其兄聪睿恭敬汗之待遇,不屑天赐之安乐生活,遂于辛亥年(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十九日卒。”

  另外有些资料讲,舒尔哈齐是被大哥努尔哈赤“用计杀死的”,或者“腰斩而亡的”,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听者也不妨姑妄听之。

  不过,爱新觉罗这个盘踞中国历史近三百年的强劲家族,在其开国之初,是很出过一些强项硬气的汉子的。他们无论自己是否做错了事情,打死也不肯认输。或者嘴巴上认输了,心里面始终是不服气的。

  舒尔哈齐曾经是一只展翅的雄鹰,雄鹰的生命是属于凌驾于草场与河流上方的、明清而又高远的天空的。因此,他不屑于兄长努尔哈赤施舍的雀燕般无味的生活。舒尔哈齐就情愿这样吹胡子瞪眼地被活活气死了,大哥努尔哈赤还能拿他怎么样?

  长子褚英似乎也有爱新觉罗家族驴子一般的倔脾性。他坐在执政官这个位置上,其上也勃起焉,其下也委顿焉。晕乎乎地就被人家弄到了守城门的角色,心里面有一点的冤屈。可是,褚英是一个大老粗,他至死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受伤的会是他。

  在父汗努尔哈赤的强权政策下,新生的女真政权是一条正在成长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鳄。所以,被父汗冷遇的褚英,于不自觉间,又采取了当年三叔舒尔哈齐的态度:“不认错,不低头,不合作。”

  史册上煞有介事地给我们描述了,褚英在失去父亲宠信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周星驰式的无厘头抵抗活动。

  努尔哈赤要求褚英把多占的人口和财物拿出来与弟弟们重新分配。这似乎也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紧要的褚英心底就一万个不乐意了。

  他羞愤难当地跟自己平时最宠信的四个仆从抱怨说:“要我跟弟弟们平分人口,真是羞死人了。我宁愿死去也不能跌这种面子。你们是自幼跟我一起长大的,如果我想做触犯了死神的事情,你们愿意跟我一起死吗?”

  四个仆从当时异口同声地回答:“贝勒爷要我们死,我们当然没有活着的理由。”

  因此,困守于城门的褚英除了无聊地酗酒,就再也不关心父汗努尔哈赤出征的事情了。其实,这时的褚英即便是想关心一下努尔哈赤的军国大事,也于事无补了。

  但凡开国君主总有一种忮刻好猜的坏毛病。有人给努尔哈赤告密说:褚英偷偷地书写了咒语,诅咒英明的大汗以及勇敢清正的诸贝勒大臣不得好死,并将咒语焚烧告天,以宣泄心头的仇恨。

  但是,褚英真的是一位不识深浅的大老粗哟。据说,褚英曾在酒后,梦话般地呓语:真的很希望父汗努尔哈赤的这一次亲征乌拉行动惨败。他甚至与四个情好的仆从们梦想:假若父亲的征讨大军弃甲丢盔的败归呢,他们就紧闭了城门,坚决不让父亲和诸弟入城;让父汗与弟弟们跪在尘埃的城墙下面磕头哀求。褚英匪夷所思的臆想把四个亲近的仆从们吓着了。

  在黄沙蔽天的关外大地,还没有人敢在背后如此犯上地议论努尔哈赤大汗呢。因此,其中的一位仆人左右为难之际,就留下遗书自缢死了。另外三个活着的更加害怕,便主动地向“五老臣”告发了褚英的全部罪行。

  努尔哈赤当时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即杀掉这个忤逆之子。但努尔哈赤的恻隐心一动,又让褚英活了下来。

  一个活着的褚英,转眼之间,已经幽禁于四面高墙的弹丸之地。他每天只能从树木的浓荫中仰望上面一方白生生的天,再低头无语地凝望着脚下的一块水阴阴的地。生命对于幽禁中的褚英,其实已然是天空中悬浮着的一朵乌云,安静得就像死亡本身。可是,高墙外面喧嚣的人世间,众贝勒、权臣们仍然念念不忘枯萎于高墙之内的褚英。权臣们反复地在努尔哈赤的耳旁念叨: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留着褚英这个祸根,打蛇不死,以后迟早会动摇国家的根本。努尔哈赤眯缝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身旁踌躇满志的众贝勒们以及喋喋不休的臣僚们。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都是自己害了褚英。褚英即便是现在不死,留待自己百年之后,都是要死在自己身边人的手中。但那时,借故拥护褚英者,与反对褚英的一派,就有可能爆发一场导致国家分裂的流血冲突了。还是由自己来给褚英的一生做一个了断吧。

  因此,老汗王努尔哈赤在囚禁褚英三年之后,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八月的一天,他望着自己镜子中早生的华发,默然无语地独自枯坐了许久。他下达了处死长子褚英的命令。这一年,褚英三十六岁,老汗王五十七岁。

  褚英墓后来褚英在大清官方评价中,似乎还是有他的地位的。他被安葬于清东京陵。

  当年,朝鲜有一个叫李民寏的人,他写了一本《建州闻见录》的书。他在评价努尔哈赤与三弟舒尔哈齐、长子褚英的政治斗争时,曾经臆测:“奴酋为人猜厉威暴,虽其妻子及素亲者,少有所忤,即加杀害,是以人莫不畏惧。”这样的见解,自然是失之于肤浅的。

  努尔哈赤当然是一代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他用人的政策从来都是明晰而又条理分明的。他在人才的奖惩上,从来不搞无限株连的恐慌政策。好汉不慎触犯了死罪,就应当像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般地去死,仍然会赢得对手的尊重,十八年过后又是一条汉子。

  像舒尔哈齐生前惹得努尔哈赤满肚子的不高兴,可这并不影响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成长为最有权势的四大贝勒。阿敏因事获罪之后,他的弟弟济尔哈朗仍然可以高居于郑亲王的枢纽位置上,为后来的顺治帝所器重。

  褚英被杀,他的长子杜度为贝勒,三子尼堪为亲王,似乎都成长为国家的股肱大臣。

  努尔哈赤的观点仍然是:大家出来为这个新兴的国家做事情,功是功,过是过。曾经为国家发展流过血者,尽管后来犯了大错,都不应当一笔抹杀。

  努尔哈赤首创的这一用人政策,皇太极以及孝庄指导的顺治、康熙二帝,一直都沿用了下来。这成为女真族由弱而强,最后成长为一个战无不胜的强大民族的制胜法宝之一。

  5

  后来,皇太极的正福晋哲哲指着一片爬满苍苔的荒芜宫室,告诉小布木布泰:那就是老汗王曾经给幽禁中的舒尔哈齐、褚英两人起造的大房子。

  大贝勒代善小布木布泰却有一点想不通:既然父子、兄弟间的情分已经断了,再来给舒尔哈齐、褚英那样的废人建筑那样空旷的华屋,老汗王不觉得闹心吗?

  姑姑哲哲支吾了一下,她是这样解释的:老汗王上了年纪之后,心肠自然就没有年轻时硬了。从前用三弟长子的血来换取女真的统一与强盛,虽然事出必要。但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回忆旧事。他对于死去的舒尔哈齐和褚英,总会怀有一份隐然的歉疚之情的。造那样的高屋,也许老汗王自己的心底就怀着了一份自赎的情怀吧?

  有时候,一个生长于深宫中的女子,凭着自己的常识阅历,点评自己身边英雄人物的曲折心絮,都比后来的某些史家来得明晰。

  后来,接替大哥褚英做王储的大贝勒代善又出事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后金的天命五年(1620年)。努尔哈赤汗王进入了年过花甲的迟暮之年。他没有精力与勇气再对自己的子侄们掀动大狱。这一次,他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做法。

  其实,努尔哈赤作为封建时代一位有为的开国君主,他一生致力的事业无非是这两项:疆域的开拓和权力的无限向帝王集中。前面一项任务,对于他的贪婪的部下们而言,是一件喜事。要他的女真贵族们团结起来向外厮杀扩张,有土地、房屋、女人等红利可图,大家的积极性都挺高。可是,要把从前在大草原上,闲云野鹤般泼皮惯了的女真贵族,突然间规规矩矩地集中起来,像中原那些木偶汉官似的,一举一动都得听从大汗的调度,这样的过程,就有些别扭了。

  据说,努尔哈赤的第一次早朝,是在汉官参谋的编排下,把手下的那些粗犷的红脸膛东北汉子,正儿八经地在新筑的宫殿中,排班列起队序。

  当时,满朝的文武新贵们,好奇地打量着各自新穿的官服,不是你戴歪了帽子,就是他穿岔了衣袖,每个人的神情间都有点怪怪的。忽然间,队列中,有谁憋不住笑将起来。大家你看我,我瞧你,都是别别扭扭的一副滑稽像,就一起开怀大笑起来。连一向表情严肃的努尔哈赤,端坐于朝堂之上,也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后金国最初的集权制国家体制,就是在这一群从来没有上过马嚼子的、野马驹似的汉子中间,从无到有地搭建起来,其间的艰难曲折,可想而知。

  舒尔哈齐在后金国家体制的发育过程中,隐然长成了一股与努尔哈赤分庭抗礼的、亲近大明朝的势力。那是国家集权体制上的一颗肿瘤,努尔哈赤的镇压是及时的。

  努尔哈赤后来设想,利用长子褚英的爆发力,来阻吓一番手下权臣们的肆无忌惮。褚英的力量似乎是向着集权的。但向心的力量,遇上了动摇国家基石的反弹。这时,急于求成的努尔哈赤也不得不矫枉过正,忍痛放慢了自己前进的步子。长子褚英的被放弃,就在合理的成本之内了。

  如此,上述二人在当年特定的情境之下,似乎都应该是死得其所的。褚英死后,与褚英同为大福晋佟佳氏所出的代善就成为诸皇子中“木秀于风”的年长者。他的军功是没话可说的了,他曾经在乌碣岩一战中,与长兄褚英并肩而战于漫天雪花纷飞的银装素裹中,且因其战功突出而被赐予古英巴图鲁的荣誉称号。后来的萨尔浒大战,代善更以其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征服了追随于左右的女真族战士的心。

  代善在战场上动若脱兔,平时与僚官们的相处却颇是融洽。他长着一双宛若处子般沉静、柔顺的眼睛。平素与人交谈,或可令人想到了幽兰一株的娴美。

  褚英死后,努尔哈赤对于与褚英同母所生的代善倍加呵护,让他独领正红、镶红二旗。这样的权势,自然令众多的贝勒们眼热心跳了。

  努尔哈赤郑重其事地当众宣布,代善为自己的法定接班人。他亮着一副天生的大嗓门,豪迈地向诸王大臣们发誓:“等我死后,我一定要把幼子与大福晋,统统交给大阿哥代善收养才安心。”

  后来,代善这一根出头的椽子,竟然无端地腐烂了。冷箭来自何方,连总览全局的努尔哈赤都觉得莫名其妙。

  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乌拉那拉•阿巴亥是海西女真乌拉部贝勒满泰之女。父亲满泰死得早,叔父布占泰继承了贝勒的位子。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十二岁的阿巴亥作为一种政治交换的礼品,嫁给了时年四十四岁的努尔哈赤为侧福晋。其时,皇太极的生母,大妃孟古姐姐尚在人世。“性”趣不减少年的努尔哈赤同时享用着七位以上的嫔妃。

  可是,孟古姐姐抑郁寡欢而亡之后,年仅十四岁的阿巴亥,就在众多娇艳的后妃嫉恨的眼神中脱颖而出,成为孟古姐姐之后的第四任大妃。她的轻盈,宛若清晨草场上一朵徐徐开放的指甲花,令当年所有的人侧目。

  阿巴亥从遥远的海西女真乌拉部嫁到建州女真之时,尚是初春的节气,大自然所有的东西都尚在冰天雪地的一种紧握之中。

  阿巴亥口呵着一团喜气来了。穿着一件宛若红云般的新衣裳,带着她少女的敏慧而又羞涩的甜笑。她留在努尔哈赤这个铁血汉子心目中的第一印象,竟然是一种洁净至超凡出俗的清丽。

  努尔哈赤当时心中一荡,他快步上前,把自己这位娇美的新娘扶下马。

  阿巴亥肌肤的滑润,当时就留给了努尔哈赤一种既柔软又细腻的感觉。努尔哈赤黑红的大脸庞上漾起了一层愉悦的微笑。他当时无端地想到:这样精致的女子呀,这女孩每一根的脚趾大概都经过了精细的修理吧?从此,努尔哈赤就对于这位善解人意的妃子宠爱有加。

  像努尔哈赤这样的王者,他曾经的生活中,当然是点缀过许多的,穿梭往来的妖冶的女子。政治上的联姻,也使得他的皇宫中常年挤站了一些充满着渴望的妃子。可是,那些妃子,使得经惯花团锦簇红粉阵的努尔哈赤并未觉得有大的人生意趣。她们热衷于努尔哈赤身份的尊贵,总是奢望着把一生的锦绣荣华寄托于他。努尔哈赤感觉到了她们温情软语背后的斤斤计较,曲意逢迎之后的虚假无味。

  刚进宫的阿巴亥真的是没有心机的。阿巴亥第一次看见眼光中精光四射的努尔哈赤时,可能认可他为一个令人心生怯意的父辈。

  后来,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努尔哈赤躺在她的身边鼾声如雷,她有时会好奇地揪拉着熟睡的努尔哈赤的胡子。警觉的努尔哈赤倏忽醒了,当时的努尔哈赤虽然做出了一种吹胡子瞪眼的阻吓,可他的心底并没有真正生气。阿巴亥就把夫君努尔哈赤看做是一位可以亲近的大哥哥了。

  以后,习惯了大阖大合、驰骋往来的努尔哈赤,在与阿巴亥的相处上,竟然少有地保持了一份恬淡、从容的心态。他一点点地引导了幼稚的阿巴亥,滑入了一个繁花渐乱行人眼的性爱世界,努尔哈赤自己也恢复了一种年轻人才具备的敏锐的触觉。

  这对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女的内心世界,竟然令人惊异地在靠拢着。心境粗粝的努尔哈赤慢慢地似乎也咂摸出了一点恋爱的滋味,那是一种多石溪涧中的淙淙水流,带给努尔哈赤一种甜美圆润的夏季的味道。

  有一次,努尔哈赤携了阿巴亥到夏季的草原浴场消暑。透过周围杉木暗绿的影子,可以看见天上的云像潺湲的清泉似的流动着。

  戎马倥偬一世的努尔哈赤,心情很放松,很惬意。阿巴亥忽然就从附近一个微暗的地方钻了出来。她全身裸体着,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穿。

  她站在一块突兀耸出的石头上,嘴里大声地向努尔哈赤讲着什么。

  后来,阿巴亥就平展着双臂,浴着微风,秀美的杏眼微闭着,做出一种小鸟扑扑欲飞的姿态。她的颜色洁净如雪的身子,在明媚的阳光下,仿佛一棵茁壮的小树般的可爱。

  努尔哈赤在那样的瞬间忽然就有了一种异常的感动。

  这小女孩儿正处于从无知少女向绽开的少妇之花转变的、一个微妙的时期。因此,努尔哈赤肃杀严冬般外表的内心深处,一见到她,就流动了一股润泽的暖流。

  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却那样轻巧地喜欢上了努尔哈赤的阿巴亥小美人,即便是努尔哈赤那样经惯男女云雨之事,也会对于她的年轻新鲜的身子无限地迷恋。

  后来,在草原黑暗温暖的夜中,努尔哈赤最喜欢搂紧了赤裸温热的阿巴亥甜蜜而眠。阿巴亥宛若一只小猫蜷缩于怀的、一种恬静的样子,惹动得这个钢铁的汉子柔情万端。

  有时,难免会想到阿巴亥这样年轻的女子,她的未来是绿水般悠然长流的。而百战归来的努尔哈赤,却无可挽留地走向了日落黄昏。

  幽静中,努尔哈赤就会伤感地落下了几滴英雄泪。有时,一滴冷泪,落在了阿巴亥的粉脸上,阿巴亥就会从梦魇中醒过来,轻轻地“嗳”一声,说道:汗王,你流泪了。当时的努尔哈赤,就会赶紧克制住了无端涌上来的伤感,把话题岔向了其他。

  自从有了阿巴亥之后,努尔哈赤便将其他所有的嫔妃弃若敝屣。努尔哈赤将自己的宠幸,像甘露般地洒在了阿巴亥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所以,后来阿巴亥便陆续为容光焕发的努尔哈赤生下了十二子阿济格、十四子多尔衮以及第十五子多铎。

  因为母亲的君恩无限,努尔哈赤对于阿巴亥所生的三个小子,亦爱在心尖。他们的幼年,努尔哈赤就确定了三兄弟每人掌握一个整旗的权力。当时,后金立国的根本即为八旗的军阵。努尔哈赤把军队的八分之三划归于阿巴亥的翼护范围。由此可见老汗王对阿巴亥大妃的用心之深、用情之烈了。

  7

  天命五年(1620年),努尔哈赤的后金国一度曾经迁到临时都城界藩城。此时,老汗王与爱妃阿巴亥的爱情传说已经被臣民们传颂了十数年。

  这年,汗王努尔哈赤已年过花甲,虽偶尔也有老夫聊发少年的轻狂,但精力确实大不如前了。阿巴亥则是红云出山岫的三十岁盛年,一头乌黑浓云的秀发,瀑布般地下垂到她的柔软腰肢间。

  人老好妒,老夫艳妻的相恋,爱恋中的男子尤为忐忑难安。努尔哈赤虽然贵为帝王,可在爱情的天平中,也不过是一位爱火燃烧不休的垂老的男子而已。所以,一场无妄的情爱横波,突然就将你侬我侬的努尔哈赤与阿巴亥夫妇抛进了冰冷的惊涛骇浪之中……

  1620年三月,界藩城的内宫女眷跟往常一样,庭园静好,岁月无惊。阿巴亥身边的两位年轻使女,忽然因为生活中的一点微芥小事吵将起来。年轻人不识宫廷间的人心险恶、祸从口出,往往只图一时口舌之快。其中一位年轻使女将年长使女把阿巴亥赏赐的两匹翠蓝布,转送相好达海的事情声音响亮地讲了出来。末了,年轻使女还蛮有把握地总结:年长使女一定与达海有私情。

  说者无心,未料得隔墙有耳。努尔哈赤的庶妃代音察,一位宫廷中颇有名气的长舌妇人,刚好路过阿巴亥的寓所门前,她偷听到了两位使女争吵的全部内容。

  代音察自然不肯放过这个邀宠的机会,她几乎是脚不点地跑到了努尔哈赤的跟前,气喘吁吁地密告了偷听到的一切。

  因此,这一场争吵所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年长的使女因为通奸的大罪很快就被处死了。

  女真族学者达海虽然才华横溢,众多的大臣均出面为达海求情。但达海的活罪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他被羞辱地锁铐在了集市的广场上,戴木枷示众。

  当然,这一事件如果至此为止,对于大妃阿巴亥的影响是甚微的,阿巴亥此时的过失都不过是将大汗赠予的物品擅自转送他人而已。

  从前,在斑白的墙头,爬上了紫色藤萝花的古老宫殿中,时常都可以遇见像庶妃代音察那样无聊而病态的女子,她们是君主偶尔兴起的玩具。往往在一次使用过后,就被君王长久地撂在一边了。她们的一生,大抵上都是在空虚、怅惘中度过的。她们守着自己幽暗、复杂,宛若死神般迷离、可怕的寂静,她们对与君主鹣鲽情深的阿巴亥大妃妒恨到发狂。

  界藩城爬了藤萝的古老民居,这就是阿巴亥的宫殿她们在残酷的宫廷争斗中,最容易被别人利用了,等到她们被利用的价值完了,宫廷中的幕后黑手就要杀她们灭口。她们的结局大抵相似于冬夜时,一钩纤月投影在人家玻璃窗上的霜花,太阳一出,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代音察爆料的一件事,令后金朝的君臣均吓了一大跳!

  《满文老档》记载:代音察在检举过大妃阿巴亥身边人的男女私情之后,又将身子倾向了努尔哈赤,她说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大妃阿巴亥与大贝勒代善之间也可能存在着男女私情!

  代音察的推理依据在于:“大福晋曾两次备佳肴送给大贝勒代善,大贝勒饴而用之。又一次送给四贝勒皇太极,四贝勒接受而未吃。大福晋在一天当中,曾二三次派人到大贝勒家去。”

  这桩公案的立足点在于,阿巴亥曾经给代善送过了美酒佳肴。可是,最初的阿巴亥是给代善与皇太极均示好的。只是皇太极受而未吃,阿巴亥才把交结的重心放在了代善的身上。

  这件事情无任如何都像有一个政治高手巧妙地设计了一个陷阱。或许,当初,是某个日影沙堤的午后。宫闱中风很静,树林中有鸟类在鸣叫,阳光疏疏地穿入了阿巴亥居所的窗棂。某位宫中的家眷,闲闲地走了进去,盘腿坐在炕上,与大妃阿巴亥闲语:“现在大汗的身体每况愈下,你三个孩子年纪都太小,万一有变,真不知如何收场呢。现在,朝廷中最有势力者,莫过于大贝勒与四贝勒了。狡兔三窟,得闲联络一下感情,总归是不能有错的。”

  这样的话语,如此之体贴入微,作为人母的阿巴亥听了怦然心动。

  阿巴亥入宫虽近二十年,可她的日子也过得太一帆风顺了。平常时日,她有老汗王这一面大纛罩住她,谁也不敢在虎口里拔牙。可这一回,阿巴亥做下了有违于宫闱制度的丑事,阿巴亥的麻烦事自然就来了。

  代音察为了增加自己汇报的分量,还拉来了另一位旁证人庶妃阿济根。

  努尔哈赤疑心陡起,他火速派人深入一线调查。调查人不知是被收买了,还是嗅出了整件事情的政治风向。他们索性就捕风捉影给努尔哈赤侃侃而谈:“其实,我们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害怕大贝勒、大福晋以后会报复我们,一直没敢跟汗王讲。我们看到每次贝勒大臣在汗王官邸赐宴或会议时,大福晋都会涂脂抹粉的,把自己装扮得分外的妖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大贝勒传送秋波。”

  大家试想一下,一只老去的雄狮,性情发作时,可能暴烈的程度。努尔哈赤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的双肺真的快要气炸了!他在自己宽敞豪华的办公室中,气急败坏地踱着步子,他的双手不时地做出了卡脖子的恶狠狠的动作。

  如果大妃阿巴亥此刻就站在跟前,努尔哈赤觉得自己可以像弄死一只蚂蚁似的,立马就卡死她!这个叫阿巴亥的鬼女子哟,真的令努尔哈赤大汗又伤心又失望。

  自从她嫁入爱新觉罗皇家的豪门,努尔哈赤作为无数人之上的君主,有哪一点对不起她?给她穿最好的绫罗绸缎,给她吃最精美的山珍异味,还给她住最晶莹豪华的宽敞华屋,就差没有把天上的月亮星星摘下来给她做宠物玩了。

  至于男女之间的情事,处于世上溜溜的女子任我骑地位的努尔哈赤,觉得自己做得更是没得可说了。自从阿巴亥进宫,努尔哈赤就掉进了汤汤洄洄的爱河里,那是真正的回眸一笑百媚生,三千宠爱集一身呀。

  努尔哈赤承认,自己有时难免会在其他的妃子处寻欢,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只不过是一种没有任何精神交流的性快餐罢了。

  努尔哈赤只有在阿巴亥那柔媚如花的身子以及她天然之趣的性情中,才可以获得男女相爱的人生乐趣!

  可是,阿巴亥怎么可以在与努尔哈赤郎情女意的同时又背着他去给那个倒霉蛋代善大送秋波呢?!

  努尔哈赤继续愤懑地沉思:难道说是因为自己的衰老了吗?自己在阿巴亥眼底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吗?想到这里,老汗王不自觉地用力鼓胀了一下自己上臂的肱二头肌。

  老汗王自豪地摇了摇头:错,自己虽然年过花甲,表面上须发苍然,床上的劲道,依然是不让少年郎嘛。大贝勒与大福晋竟然敢如此公然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鬓发腻理地献媚,难道他们真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死人吗?

  不过呢,努尔哈赤汗王反过来涩然地一想:自己恐怕也不能讲没有一点点责任。

  从前,北方民族是没有中原的一些烦琐礼数的,他们大抵上仍保持着父死子娶庶母,兄死弟娶嫂的原始习俗。努尔哈赤从前的第二任大妃衮代,就是从死去的族兄那儿继承而来。努尔哈赤百年之后由代善继承阿巴亥,原本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努尔哈赤的现时,仍然是一位能吃能跑能做爱的大男人,努尔哈赤的现世仍放着大把的好日子尚未过完呢。怪只怪努尔哈赤自己数度在公开场合表示,百年之后,要把阿巴亥的享用权转让给代善!这也难怪表面上意态消闲的大贝勒代善,会忍不住为之垂涎欲滴。

  许多时候,男人因情而生的愤懑,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气吞山河的努尔哈赤大汗的妒火,在辗转反侧的一夜无眠后,仿佛泄漏的气球,慢慢地干瘪下去。不过,大福晋阿巴亥这一回玩得仍然是有些过火了。努尔哈赤大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他都有为了心爱的女子暗自吃醋的时候哟。努尔哈赤觉得阿巴亥的死罪固然是必免的,可活罪却是万万不可免除。否则,今后没有了努尔哈赤,阿巴亥很可能要吃人家的大亏。

  努尔哈赤大汗决定让阿巴亥体会一番茅椽蓬牖生活的艰难。因此,努尔哈赤大汗找了一个“私藏金帛财物并私自送人”的理由,当着众多臣下的面,黑着脸把粉泪盈盈的阿巴亥大骂了一通:“你们且看这个在我身旁生活了近二十年女子的真实嘴脸吧!邪恶狡猾、诈骗偷盗,凡是人有的邪念,她全都具备了!我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别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好东西来供养他,她却不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的夫君,而是挖空心思来蒙骗自己的夫君!有时,生气起来,真想一刀就劈死这个女子!可是,我想到杀死了这个女子,我的三个幼子就没有人照顾了,这也真是令人心烦呢?再说,我一刀就捅死了这个女子,虽然是痛快,可是,我那三个可爱的幼子们又将会是何等的哀痛呢?因此,眼下的我,真是心若乱麻。就在早晨,我的幼子多尔衮、多铎正发着高烧、生病讲胡话,他们都哭泣着要自己的母亲……”

  努尔哈赤大汗婆婆妈妈地讲完上面一大通的话,最后,一咬牙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免除大福晋阿巴亥的死罪,永远将其休离!

  如此,被努尔哈赤宠信了近二十年的阿巴亥大妃,当日即搬离了她豪华的住所。她独自带着十五岁的阿济格、八岁的多尔衮、六岁的多铎以及一个女儿,下放到近郊的农村,去体验一种艰辛的柴米油盐生活了。

  告发有功的代音察与阿济根两位庶妃,被努尔哈赤大汗暂时升至了可以与自己同桌吃饭的地位。当然,为了鼓励宫闱中的告密风气,努尔哈赤大汗还特意将阿巴亥名下的两床缎面被褥,各奖了一套给两位得意扬扬的庶妃。

  然而,我看努尔哈赤数落阿巴亥大妃的那一通说辞,怎么着都像是一个受着委屈的男子的真情告白呢!

  戎马倥偬、杀人如麻的努尔哈赤汗王,几时如此的絮絮叨叨过?他用惯的手段,是以霹雳的铁血来处理家国政事。

  现在,他遇上了一生中的最爱——阿巴亥,他的一颗长满了荆棘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

  所以,在努尔哈赤一生,叽里呱啦、颇为拗口的说辞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努尔哈赤这一通颇具人情味的训辞。

  中国人有一句现成的话:莫道英雄不动情,只是未到动情处。即便是努尔哈赤这样的大英雄也未能免俗。

  这一场风波好歹算是过去了。

  大贝勒代善的伊始,从表面上看,似乎未受到来自努尔哈赤汗王的冲击。但是,男女私情这样的东西,即便是在亲密的父子之间,误会一旦产生,其心理上的隔膜都是深远的。不久,努尔哈赤与代善在心理上产生的裂隙就在某些方面显现出来了。

  萨尔浒战役完胜后,努尔哈赤决定将后金国的都城,从僻静的界藩城迁入相对繁华的萨尔浒。

  是役,努尔哈赤的子侄们,在战场上的表现都很不错,其中尤以大贝勒代善与四贝勒皇太极的表现最是出色。因此,努尔哈赤决定亲自为劳苦功高的各贝勒们选定一块风水兴旺的宅地。

  这是后金的第一个都城赫图阿拉兴京城,以后关

  外有界藩城、萨尔浒、辽阳东京城、沈阳盛京城,

  史称关外“五京”代善这人别看外表上长着一副风韵疏淡的斯文样子,可是,他年轻时的坏毛病是与其死去的哥哥褚英相仿的:那就是气量狭小。代善在选址的过程中,反反复复地有过数次的来回变换的折腾,每次都打着孝敬父汗努尔哈赤的旗号进行。诸事甫定之际,就不免有不服气的贝勒爷在努尔哈赤的跟前嘀咕了:怎么大贝勒代善的宅基地,反而大过了一国之尊的父汗努尔哈赤呢?

  这样的生活小节,过去粗犷的努尔哈赤是不放在心上的,现在,有谦虚谨慎的四贝勒皇太极等人,环伺于努尔哈赤的身旁,他们间或都会在闲聊中,给父汗讲起“功高震主、权大逼君”的道理。努尔哈赤再看代善欣欣然离去的背影时,就别有一番意味深长的况味了。

  接着,时序进入秋凉的九月,努尔哈赤个人很享受这样的季节。草场的色泽,由深浅不一的绿茵,渐次都呈现出一种浅黄。空气极干净。此时草原带给努尔哈赤的感觉宛若一位刚刚有过生育的少妇,既宁静,又幸福,还有略微的慵懒。

  忽然,有人匆匆地赶来告诉努尔哈赤汗王:他们看见代善的儿子硕讬眼眶红红的,骑了一匹骣马,驮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口中吵嚷着要投到敌对的大明哩。努尔哈赤立马让下面的人把硕讬关了起来。

  硕讬在里面的情绪尚未稳定,代善就大汗淋漓地鞭了一匹快马赶了过来。代善在老汗王的跟前,口口声声地称自己的儿子硕讬为逆子,说自己教子不严给老汗王添麻烦了。最后,竟令人费解地一再跪拜于地,求老汗王立即杀掉自己这个不孝的儿子。

  努尔哈赤很是不解,虎毒尚不食子嘛,在努尔哈赤的印象中,硕讬都算是孙辈儿郎中一个难得的俊才。

  努尔哈赤赶紧把硕讬找来仔细盘问。伊始,硕讬也仅是低头啜泣而已,绝口不肯讲父亲代善的坏话。后来,努尔哈赤一定要逼问出实情。硕讬这才吞吞吐吐地讲出了其间的内情。原来,代善自继娶了一个新福晋之后,就听信了新福晋的谗言,长期虐待前妻所生之子岳讬与硕讬。这一次,硕讬不过是酒后顶撞了父亲几句,发泄了自己对父亲长期听信继母的一面之词的不满心绪。恼羞成怒的代善即执了一把尖刀,追赶着要把儿子杀掉。

  外表上清肃兮兮的代善,竟然会有这档子的烂事,努尔哈赤汗王不由勃然大怒!努尔哈赤再次找来代善对质,理亏的代善倘若肯即时认错,事情或者尚有回旋余地。可是,惊慌的代善竟然编造了儿子硕讬与自己侍妾通奸的托词,这就使努尔哈赤对于代善的为人颇为不齿了。

  其实,努尔哈赤一生中,埋藏在心底最大的创伤,就是童年时被继母肆意虐待的痛苦经历了。而今,代善竟然又是为了讨好新妻,蓄意谋害两位少年有成的儿子,难怪努尔哈赤要为此而变得怒不可遏了。

  这时节,努尔哈赤的心底,另外一层隐隐然的心思汪汪而动:当初,代善与大妃阿巴亥闹出如此骇人的风波,作为一国之君的努尔哈赤并没有深究代善的欺罔之罪。现在,代善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子,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手,如此心胸狭窄的男子,如何能将一个国家治理好呢?

  想到这里,努尔哈赤亮出一副天生的大嗓门儿,怒斥大贝勒代善:“你先是企图加害于硕讬,接下来是不是又想着杀害年轻的岳讬呢?岳讬、硕讬都是你的好儿子,也是我们女真族英勇善战的好战士。现在,你为了一个女子,就要自剪翼翅而加害于自己的儿子,你这样的行为不仅会令自己的兄弟们寒齿,也会令天下的英雄们胆寒的,如此,你又怎么会有资格来担当一国之君的重任?”

  天下万事是一环环紧密相扣的,其实都是因果机缘,代善与大妃阿巴亥之间的风波,努尔哈赤在表面没有做太多的追究,疙瘩却是在心底留下了。现在,机缘凑巧,陈皮旧事又涌到努尔哈赤的心头,对于代善的处分,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了。

  努尔哈赤的老部下们大抵上都晓得,每当老汗王在公众场合声若洪钟响起,一般都会有重大决定宣布。

  就在代善被努尔哈赤骂得灰头土脸,嚅嚅嗫嗫不敢开口之时,努尔哈赤“呸”地一声咳吐了一口的浓痰,果断宣布了对于代善的严厉惩罚:“先前欲使大贝勒袭父之国,故曾立为太子;现废除太子,将其所属的僚友、部众,全部褫夺!”

  这样,努尔哈赤第二次的立储计划,虽然没有第一次收场时的血腥,结局似乎都是暗淡的。

  努尔哈赤帝国是一种原始贵族的议政制度,迈向文明昌盛的步子可以说是跨越式的。因此,为了自己江山的相对稳固,他很想建立一种集权的储君预立制度,只是两次立储的失败带给六十三岁努尔哈赤大汗的却是一种很苍凉的感觉。努尔哈赤怃然:他是真的老了。政治的手腕上,他要对付自己那一班狼崽子似的贝勒们,也有点力不从心了。壮怀不已的努尔哈赤心境有一点的无奈。其实,历史的山川草木,在很多的时候都是喜新厌旧的,她在流动的时光中,对于暮霭的年代倦怠了,即便是一个好的制度想实施,也是困难重重的。她的贵气,她的前庭后院的“重簾悄悄与人语”,只相与新生朝代。因此,这样的革新,都必须等待着皇太极时代的来临。

  八旗满族宗谱画努尔哈赤当时只能转而实行了一种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八和硕贝勒共议推举新汗的制度。所立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讬、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九位和硕贝勒,全部都是努尔哈赤的子侄和孙子,这至少保证了爱新觉罗氏族的事业后继有人。这同时也使得努尔哈赤身后的汗位争夺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观感。

  上面的故事发生时,小布木布泰尚未嫁入爱新觉罗皇室。

  后来,在“炉香静逐游丝转”的春晴时光,宫殿前的庭院草湿地润,高树上挂了焰焰的阳光,低树垂首的新鲜树枝,则在淡然的风中一掠一掠地触摸着水面。

  小布木布泰与姑姑哲哲坐在屋檐下,望了身边的使女来来回回地,搬了棉被之类的冬令物品,至太阳下暴晒。

  慢声细语的姑姑哲哲,讲了代善与阿巴亥的旧事,这样的故事,稚嫩的布木布泰听在耳里,就有一种手心脚心都被突突的火苗烫痛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