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盛放的唐文苑(诗、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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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盛放的唐文苑(诗、词)(三)                                                                                                       

三 中唐诗人

盛唐中唐交界处,不必机械地划分,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不少著名诗人,其中卢纶、韩翃(音宏hóng)、刘长卿、钱起、郎士元、皇甫冉、李嘉祐、李端、李益、司空曙等人,号称大历十才子。他们多是天宝年间进士,正遇安史大乱,他们做的诗,没有一人能象杜甫反映现实。伸张正义,足见这些人不过是能作诗的普通文士,做诗不能表现时代的特点,只能被看作普通文士做普通诗。杜甫死后(大历五年杜甫死),经过一个不长的时间,到了唐德宗时,杜诗的影响深入诗苑的各方面,几个大派别都是从杜诗派生出来。中唐诗苑盛况并不亚于盛唐,所差是在一些作者,虽然各有创造,自成大家,但未能超出杜甫已经开辟出来的境界。从这一点说,中唐比盛唐不免落入第二流。

中唐诗人影响最大的无过于白居易和元稹。白居易和元稹都扬杜抑李,白居易与元稹论文书里说,杜诗千余首,尽工尽善,比李白更好,不过,杜诗如《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等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句,也只占十中三四。这说明白居易学杜甫,着重在学杖甫为劳苦民众呼号的诗篇。因此,他得出作诗歌的宗旨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在唐宪宗初年,身任谏官,每日论事,有些不便明言直说的事,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意见,希望皇帝听了有所改悔。这一类诗有些题为新乐府,通称为讽偷诗,这是白诗中最有人民性的部分,学杜相似的也是这一部分。讽谕诗是白诗精华所在。他说,我诗得人喜爱的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等篇,时人所重,却是我之所轻,我的讽谕诗,意思激切,言辞质直,人们不喜爱,百千年后一定会有人喜爱。白居易自称“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讽谕诗,兼济之志也”。白居易志在救济民众,与社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同一心情,杜甫诗写当世时务,号称诗史,白居易讽谕诗也写时务,同样是诗史,诗人对民众没有深切的同情心,是不会冒险作诗史的。

白居易与诗友元稹的诗流传极广,元稹《白氏长庆集序》里说,“长安少年都仿效我们两人的诗体,自称为元和体诗,二十年间,官署、寺观、驿站墙壁之上无不题元白诗,王公、妾妇、牧童、走卒之口无不吟元白诗,至于手抄本摹勒本(可能是印刷本)在市上贩卖,或用来交换茶酒,处处都有。我(元稹自称)在乎水草市(浙江绍兴县山市)看到村校里学童都学诗,问他们学的是什么,齐声答言,先生教我们学元白诗”。白居易也说,“自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旅店、行舟之中,往往题我诗句,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吟咏我的诗句。时俗所重,正在杂律诗和《长恨歌》一类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的诗”。白居易分自己的诗为四大类,即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写讽谕诗是志在兼济,写闲适诗是行在独善,兼济是为解救民众疾苦,独善是保身养性,不为世俗所累。从唐文宗时开始,牛李党争剧烈,白妻杨氏是牛党重要人物杨颖士的妹子,因此被算作牛党,李德裕执政,排斥白居易,甚至不敢读白诗,怕读了他的诗,改变对他的成见。白居易作诗云“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他采取不争名位的方法来对待朋党之争,在当时士大夫中是最有识见的。他得免朋党的祸害,并非偶然。

 白居易被迫放弃宦情,求名之心却极浓。他一生专心求永久的诗名,得风病后还伏枕作诗,不肯停止。他生前写定诗集五本,每本有诗文三千八百四十首。五本分藏五处:一本藏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藏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藏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白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使各藏于家,子孙世守。他迫切希望诗名永传,五本分藏,用心是很苦的。他作诗力求平易通俗,独创一格,为前人所未有,目的也是在于广播人口,借以流传后世。北宋人释德洪作《冷斋夜话》,说白居易每作一诗成,读给一个老妪听,问她懂不懂。她说,懂得,这首诗算是作成了。如果答说不懂,就得另外做过。这种说法并不符合事实。北宋人张耒曾在洛阳一士人家,看到白诗草稿数纸,涂改重重,原作的文句几乎全部改换。白诗经过锻炼而成,要炼成通俗的文句,也非苦吟不可。通俗丝毫不等于草率轻易。白诗流传在当时已如此广泛,原因就在白诗真正做到通俗,容易为广大读者所接受。 元稹死后(八三二年,唐文宗大和六年死)白居易与刘禹锡为诗友,有《刘白唱和集》,白与刘书云“微之先我去矣,诗敌之劲者非梦得(刘禹锡字)而谁?”刘禹锡参与王叔文集团,甚有权势,唐宪宗登位,刘禹锡等被贬逐,不得为朝官。唐文宗时,因重臣裴度的援引,刘禹锡又得为朝官,累升至检校礼部尚书。唐顺宗身染重病,王叔文掌权,王叔文名位卑微,引用刘禹锡柳宗元等名士为助,刘柳等人与王叔文秉政半年,政令都是有益于朝廷有利于民众,未可讥议。可是,他们依靠的是死在旦暮的唐顺宗。满朝政敌(主要是宦官)利用唐宪宗夺取帝位,是必不可免的。王叔文集团被斥逐,也是必不可免的。刘柳等人的失败,刘禹锡诗“勉修贵及早,狃捷不知退”,确是实情。被逐以后,忧愁憔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句见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正写出这些逐臣的心情。他们本想及早腾达,不料贬作边远地方官,井有诏:虽遇赦无得内移。这样,他们政治上失去前途,无可奈何,不得不逃入南宗禅求取绝望中的安慰,更重要的是要在文学上精心创作,借文名来补救政治失势。刘禹锡柳宗元都是这样做的,白居易所谓吟咏情性,播扬名声,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诗名盛大,可能改善政治遭遇。刘禹锡在诗的方面特别取得卓越的成就。白居易称刘禹锡诗为神妙,《旧唐书·刘禹锡传》特指《西塞怀古》、《金陵五题》等待为佳作。《金陵五题引(序)》里说,“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题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尔。”刘禹锡自负《金陵五题》是绝唱,后世无人能继作,就诗而论,确是无敌的佳篇,如《咏台城》云“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比描写景物的名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立意更为高远,刘禹锡无愧为白居易的敌手。不过,刘禹锡最精采的诗是他的乐府诗两卷,他在贬地仿照屈原为沅湘民间改迎神词作《九歌》的遗意,作《竹枝》、《杨柳枝》等词若干首,教巫祝歌唱,流传民间。《旧唐书·刘禹锡传》说“武陵(湖南常德)谿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竹枝》《杨柳枝》以外,还有《浪淘沙词》、《纥那曲词》也是采用民歌形式的创作,《浪淘沙词》是七言诗,《纥那曲词》是五言诗,虽然与后起的词句法有异,随着音乐的变化,很自然地会变成词。诗话家评刘禹锡文学上成就说,“大概梦得乐府小章优于大篇,诗优于他文”。这个评语是恰当的。

 

白居易、元稹、刘禹锡三人诗大体上都属于通俗类,因之广泛地播扬在人口,士大夫作品,有意为民众所享受,这应该说是元白等人的贡献。但也有流弊,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里说,“江湖间多新进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皆目为元和诗体。司文者考变种之由,往往归咎于稹”。通俗化的诗被新进小生转展仿效,变成支离褊浅庸俗化的诗,陈言滥调,充满诗苑,这在元白是始料所不及的。要挽救庸俗化的弊风,需要强弓大戟般的硬体诗来抵消元白末流的软体诗。韩愈一派的诗人,很好地负起了挽救的责任。

韩愈是古文运动的首领,古文运动不仅是反对陈腐的今体文(唐四六),更重要的是力图复兴极衰的儒家学说,推翻声势极盛的佛道二教,所以韩愈古文富有战斗精神,不愧为“凌云健笔意纵横”的伟大文学家和思想家,宋人诗话说“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韩诗与古文一样,象长江大河,浩浩瀚瀚,表现笔力雄健才思富赡的极致,李白杜甫的精华,被韩诗吸收并神而化之,独成一大家,可以说杜文不很工,却不可以说韩诗不工。韩愈在《调张籍》诗里指出自己学李杜的心得说,“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两句,说明韩诗与李杜诗精神融合成一体,经营不必太忙,却自然合于李杜。韩诗变化怪奇,主要得自李白,法度森严,主要得自杜甫,他在《调张籍》诗中斥责李杜优劣论(当以元稹为此论代表),说,“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不是学李杜同样有得,对李杜同样深知,是容易偏袒李杜立在某一方的。

韩愈是中唐创硬体诗的一大家,有如白居易创通俗诗也是一大家。韩派诗人多有名人,最著者张籍孟郊贾岛樊宗师卢仝李翱李贺等人。张籍于唐德宗时登进士第,深得韩愈重视,韩愈《醉赠张秘书诗》云“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调张籍诗》云“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颌颃”。韩愈承认张籍学李杜,与自己有同样的成就,可以颉颃同飞。所谓学古淡,古是指张诗擅长乐府,多用古乐府为题,淡是指辞意通显,不作雕饰,张籍与白居易元稹唱和,诗句通俗,但不同于元白未流,所以说“轩鹤避鸡群”。如《野老歌》:“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这种意境,也是从学杜得来。韩愈给张籍诗评价很高,《病中赠张十八》诗云“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张诗往往语已尽而意有余,扛鼎的笔力当是指此。

韩愈重视的诗友,又有孟郊(字东野)。韩《荐士》诗赞扬孟郊的笔力说“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音傲ao)”。《韩集》有韩孟联句诗数篇,孟笔力足与韩为敌。孟郊性孤僻寡合,韩愈一见便引为忘形之友。张籍性诡激也得韩愈器重,大抵韩创硬体诗文,与庸俗文派作斗争,需要一些异乎流俗的士人为友朋,这些人得到韩愈表扬,文名振起,形成韩氏一派的名士。盂郊诗专写穷苦,所谓“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他看自己是穷蹙到不容于天地之间的末路人,精神状态极不健康。这和韩愈的雄伟恢宏,恰恰相反,韩愈对他却大加称颂,《醉留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诗末又说“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韩孟二人文学上是同道,因此友情如此真挚。孟郊自称作诗的苦处说,“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这样苦吟出蹇湿穷僻的诗句,自然是使人愁惨不乐的呻吟声,韩愈却称孟诗“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说的恰恰与实际相反,是讥刺还是标榜,显然是标榜。同派李观论孟诗“郊之五言诗,其高处在古无上,其平处下顾二谢(谢灵运、谢惠连)”,也是说的与实际不合。要和熟软诗风作斗争,这种僻涩体诗有一定的抗俗作用,韩派人给以过分的赞扬,不是全没有理由。司空图说元白是力强气弱,乃都市的豪估,孟郊等以穷僻和豪估对抗,才显得白辟一境。

另一个以穷寒僻涩为诗境的作者贾岛,在韩门比张籍孟郊地位较次。贾岛原是僧人,名无本。韩愈教他为文,使弃佛还俗。他屡举进士不第,当然更增加穷愁饥寒的苦处。贾诗写穷比孟郊更甚,孟郊诗“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还能种稻斫柴,维持生活。贾岛诗“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常苦干”。僧徒过的是寄生虫生活,贾岛原是僧徒,还俗以后,依然仍是寄生虫,市中有柴山,还可以说无钱买柴,井下有甘泉,懒得去汲水,宁愿釜中常苦干,这种懒人,渴死也不会得到别人的同情。他吟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二句无非是写孤独生活,无甚意义。不过,刻苦锻炼,三年才吟得这两句,对轻率庸俗摇笔即来的元和体未流,有矫枉的作用。

韩愈派诗文最奇怪的作者要首推樊宗师。樊宗师作诗七百一十九篇,留传只有《蜀绵州越王楼》诗一首。此诗有序一篇,造句怪异,不知其意何在。如序首“绵之城,帝猲■(猲音歇xie,■同揭)、掀明威……”等句,只有“绵之城”三字尚成语,余句全不可懂。诗也同样难解,如“危楼倚天门,如■星辰宫,穰薄龙虎怪,洄洄绕雷风”。这种字奇意不奇的七百多篇诗,仅得留存一篇,足见无留存的价值。韩愈为樊绍述作墓志铭,称樊诗文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铭文更大加赞扬,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樊文字极艰涩,韩称为文从字顺,未免太不合事实。文章固然务去陈言,但不必要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词必己出,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有“瑶翻碧潋(音殓lian),嵬眼倾耳”等句,前人未曾说过这样的怪话,樊宗帅说了能有什么新进境!这是韩愈派中最低劣的一个作者,所作书(《魁纪公》、《樊子》、《春秋集传》三种)、文二百九十一篇、杂文二百二十篇、赋十篇、诗七百一十九篇,写作虽多,除《绛守居园池记》及《蜀绵州越王楼》诗各一篇偶得幸存,其余全部被淘汰”正是最公正合理的裁判。李肇《国史补》说“元和之后,文笔则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奇是务去陈言的结果,辞义全新,超越凡俗,所谓奇实际就是新。韩愈诗文富于创造性,尤其是在古文方面,新奇的影响特别深远。涩与奇正相反,涩是文不从字不顺故意使人不懂的反常语言,作涩体文,似乎也在务去陈言,实际比陈言还不如,因为陈言不过是凡俗语,涩体则是反常语,语言违反常规,就不成其为语言,也就全部可以废弃。学奇难,学涩容易,鄙陋之士避难就易,奉樊为大师,相沿二百余年,到宋仁宗至和嘉祐年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甚至通篇读不成句。古文家欧阳修力主革积弊,一○五七年,欧阳修被任为知贡举,凡试卷带有涩体,一概黜退,樊宗师的流毒到此才算结束。

韩愈派诗人,自孟郊张籍以次,都各有成就,他们的共同点是戛戛独造,异乎流俗。樊宗师以文不从字不顺为特长,与元白诗末流的庸俗滥熟,形相异而实相同,在韩愈派中是最下的一个作者,下列二人也是韩愈派中重要作者。

卢全,自号玉川子,隐居洛阳城中,作诗豪放怪奇,甚为韩愈所推崇。韩作《寄卢金诗》一首,说他“事业不可量”,“忠学生天性”。又说“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这些,都是韩愈不肯轻易誉人的话,卢仝被韩愈重视可以想见。他的代表作《月蚀诗》,是一篇感情强烈锋芒犀利的讥刺诗,确实使韩愈倾倒了。韩作《效玉川子月蚀诗》,全用卢仝原文,只是删改若干字句,便成法度森严的韩愈诗。卢上不满当时的政治状况,有愤世嫉俗的心情。韩愈对卢生极重视,可是卢仝在《苦雪寄退之诗》中叙述自己穷苦以后,说“唯有河南韩县令,时时醉饱过贫家”。说韩醉饱过贫家,意思是自己与韩愈穷苦富乐相差悬殊。《听萧君姬人弹琴》诗,说“主人醉盈有得色,座客向阳增内燃。孔子责怪颜回瑟,野夫何事萧君筵。拂衣屡命请中废,月照书窗归独眠”。也是强调宾主苦乐的距离。《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从一人的穷苦想到亿万苍生的辛苦,韩愈所谓“忠孝生天性”,当是指诗中这一类的思想。在唐诗人中卢仝算是有见解的诗人,不过,他憎恶富贵人,同时又交接富贵人,他跑到老官僚宰相王涯家作客,恰巧遇到八三五年的甘露之祸,被宦官捕获杀死。韩愈寄卢仝诗所谓“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谗及辄掩耳”等语,至少在他的晚年,已经不是闭门不出,劝谒大官便掩耳的处士了。所谓“结发憎俗徒”,大概以憎俗徒来表示清高,借以增加本人的身价。

韩愈诗派为反对熟软,力求去陈言立新意,诸人都专从一个方面寻找题材,如盂郊贾岛专写穷寒,卢仝专写怪奇,李贺专写阴暗鬼趣,诸人穷搜苦索,各自成家。李贺比诸人更为奇特,他幼年就有文名,韩愈皇甫提(音食shi)亲去面试,李贺当场赋诗一篇,题为《高轩过》。二人大惊,为之揄扬,李贺名大著。他的才名应进士科得第是轻而易举的。小说家说元稹阻止他去应试,说他的父亲名晋肃,应该避家讳不去应试。唐士人承六朝土族遗俗,极重家讳;如白居易祖父名锽(音皇huang),与宏字同音,白居易不应宏辞科,改应书判拔革科。尽管韩愈作《讳辩》,李贺还是不敢应进士科考试。李贺擅长乐府,作歌诗数十篇,乐工无不讽诵,朝廷给他一个叫做太常寺协律郎的小官职。他活到二十七岁(八一七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便死去。他负才不遇,非常轻佻傲慢,看在眼中的文人极少,时人也合力排挤他,他愈被抑压,思想愈孤僻,诗意也愈深刻,特别是说到荒墓野鬼这一类极端消极的事物上,诗句也就极端精采。李贺诗中用事丰富,是读了很多书的人,这和元白体末流诗人,不必读书也能编造诗句,大不相同。他每天骑驴出门游览,小奴背一个锦囊跟着他走,大概愈是荒坟旧墓,萧瑟凄凉的地方,他愈爱去游览,墓上的颓景,和墓下的死骨,都是他苦吟索句的材料。如《秋来篇》“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他诗中喜用鬼、泣、死、血等字,游荒墓时自然要想起这些事物。李贺想象力不亚于李白,不过李白满脑子神仙,神仙是最快乐最自由的幻想人物,因之李白诗充满着飘飘凌云气的快乐情绪,李贺却相反,《马》诗第二十三首说“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这一类反对求仙的诗,在李贺诗集中并不少见,他既不信天地间有神仙,承认死的不可避免。他在死的方面运用想象力,犹如李白在神仙方面,同样获得成功,不过长生与死亡意趣大不同,二人的意境也就大异了。李贺诗“飞香走红满天春”、“酒酣喝月使倒行”、“蹋天磨刀割紫云”、“天若有情天亦老”等佳句,至少不比李白的佳句差。朱熹评李贺诗说“贺诗巧”,巧字用得非常惬当。李贺佳句大抵从实地观察中得来,又加以锻炼工夫,得句往往奇巧。好似高手摄影师选择最适当的地点,摄取全部胜地的精华。如《南山田中行》诗“荒畦九月稻见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写荒野景物,历历如在眼前,足见他确有实际经历,并非全凭臆想。他不象一般人那样先有题目,然后作诗,并且拘泥于篇章格律。他是在实地观察中遇有好题材即写成几句,回家后才凑足成篇。因之一篇中常有警策句。他的母亲说他总有一天要呕出心来,就是指他苦心锻炼这些警策句。韩愈一派诗人都主张苦吟以去陈言,成绩最高的要推李贺,别人不能造新言来代替陈言,甚至用涩体言语来代陈言,李贺所作不仅言语清新,而且立意也不同于流俗。他敢于指斥唐宪宗求神仙,对恶政有一些不满的表示,如《猛虎行》:“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又如《感讽》诗说“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县官骑马来,狞色纠紫须,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越妇拜县官,桑牙今尚小,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粱。县官踏餐(饱食)去,簿吏复登堂”。本诗刺催科的急暴,蚕事刚起,县官就亲自来催租,饱餐一顿黄粱饭去了,接着簿吏又登堂来催,自然也得饱餐一顿饭才肯走。他比盂郊贾岛等人,多少有些政治见解。也多少有些独立精神。《致酒行》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岖”,幽寒当是指孟贾一类人的寒苦诗,他自己有拿云的高远志向,不屑为坐而呜呃的幽寒人,但又深恶元白末流所作熟烂诗。小说家说元稹求见李贺,被李贺拒绝,未必实有其事,大概李贺坚决排斥元白末流的熟烂诗,见于言行,小说家因而讹传为拒见元稹本人。对孟贾和元白末流一概反对,最符合韩愈务去陈言的宗旨,韩愈一派,诗当推李贺为传衣人,犹之古文当推李翱为传衣人。

中唐时期可与元白、韩愈并列的大诗人还有柳宗元。柳宗元诗既不象韩愈诗那样豪放纵横,也不象元白诗那样平易通俗,他虽与韩愈同为古文运动的创导人,但受《文选》影响(六朝文)甚深,他的古文含有很多骈句,特别是最著名的山川记,显然从郦道元《水经注》写景文化出。他的诗含有选体气味,谢灵运、陶潜是他学诗的范本,当然不是模拟陶谢的形迹,而是变化为柳宗元的山水田园诗。朱熹说柳子厚“诗学陶者便似陶”。又说,“学诗须从陶柳入门庭也”。苏轼称“柳于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这些评价大致是平允的。不过,柳宗元学陶的真正恬谈处却还有一些距离,陶潜绝意仕进,极少流露仕途受阻的不平心情,柳宗元因热衷仕进,檄被压抑,怨愤之情触处流露,尽管柳诗学陶功力甚深,在恬淡的气韵上,柳总稍逊陶一步。柳诗之与陶诗,相当于山水记之与《水经注》写景文,各有其不可企及之处,而后起的模拟者总不免比创始者要稍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