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夜

　　一直以为，夜，是一点一点地悄悄流走的，是在我的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散去，就像它是一点一点地悄悄袭来的一样。所以，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不知不觉的渗透，从大山隐着的乡村，到楼宇隐着的城市，最后蒙住了整个天空。这一来，夜，也蒙住了我们的眼睛，袭进我们的心灵。我们该躺下，该闭上眼睛，任黑夜肆无忌惮地张狂。我们，常常是在一无所知的睡梦中，毫无声息地被夜色吞没。
　　其实，我们应该有所体会，夜，是怎样一步步地逼近我们的。它没有因为我们在黄昏的时候，还留恋那片火红的晚霞而迟到，也没有因为人们在还没有找到家门而恐慌的时候网开一面。那些因为黑夜的到来而恐惧的人们，没有一次得到夜的怜悯。它毫无顾忌地铺张开来，嘲笑着远方的灯火。但是，为了这一点，我们是不会责怪夜色的，它是为了太阳的匆匆辞去而背着“黑锅”。是太阳急着躲藏起来，才在时间流逝的同时，放纵了夜的驰荡。然而，今天的这个夜晚，不但没有束缚住我的思绪，而且还让我亲身体验了夜的活力，听见了黑夜如水般的流动声，随着时间的滴答而落下。这种体验，是从一颗星星开始的。
　　就是这样的夜晚，我关掉了午夜的灯光，把自己从桔黄色的光照下剥离出来，完全沉浸在了夜的笼罩中。这个时候，已是万籁俱静，一片漆黑。这，正是夜的常态，我们都已经习惯。可是，在我就要闭上眼睛的刹那，从窗子的玻璃上看见了一颗闪着光亮的星星，像一双神秘的眼睛，远远地看着我。有了这个闪耀，夜，一下子活了起来。我知道它每天都守候在夜空，守候在月亮的身边，只是我与它错过了对视的机会。那光亮在爬上我的窗扉的同时，也映在了城市所有的玻璃窗上，它是夜的眼睛，闪现着夜空的柔美和安静。而我，恰恰在这个时候，不由自主地用心灵回应了它。从此，再也无法睡去。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在深夜中被融化，再在夜的弥散中睡去。
　　开始，夜是沉寂的，只有冷峻的星光在注视着我。慢慢地我听见钟表的声音，“滴答、滴答”地响起。再仔细听，是两块钟表的声音，混在一起在深夜里铺陈。这两块表的指针并不同步，它们的声音有了短暂的间隔，一先一后，均匀地落下。又似在追逐，但永远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此刻，卧室里唯一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就是这两个秒针的追逐声，搅乱了夜的宁静。同在一样的夜晚，在一样的时间流逝中，后者始终慢了半拍。时间，总是走在前头，没有任何物质形态可以逾越。这两个时钟，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卧室，但声音都是那样地清晰。只是和我厮守了多年的它们，在今天这样的静谧中才如此清晰起来，犹如我的心跳，穿透空气在与时间较量。想想，在我这个百十平米的房间里，时间出了偏差，但却浑然不知。我正在细数着钟表的脚步，这是时间的一种转换，在此刻，成为了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和我的气息一起在空气中弥漫。在这个没有睡意的夜晚，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或许也能凸显出来。
　　这时，已经可以听得见隔壁的鼾声了。但他却听不到时间走动的脚步声，在这同一个时间里，他的意念或许已经远离了这个空间，他的时间大概已经倒流了回去，或者超脱了现在，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空间只能束缚一个人的肉身，却约束不了一个人的意念，它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过去，还可以是将来，甚至可以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概念。
　　我还在想那鼾声，品着它的节奏的时候，卫生间的下水管里突然想起了“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很大，象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震得时间和心跳都有些紊乱，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开灯看表，已是零时二十八分。以往，这个时间本该宁静，我的鼾声也本该在夜的静谧中回响。
　　睡不着觉，干脆睁开眼睛，看黑夜里朦胧的影子，竟和白天的大相径庭。白天熟悉的形状，在此时却古怪起来，成了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似现非现地让人产生联想，却尽是一些怪异可怖的形态，不免有些紧张。正在心跳加速的时候，窗子上有亮光闪过，一直伸进房间的屋顶。随后，是开关车门和人的嘈杂声。仔细辨别，是那嘈杂的声音拥着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朝楼上走来，还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阔谈。脚步乱而沉重，毫无次序地在深夜乱嚣。不一会，这些杂乱的脚步又从楼上一哄而下，和车的灯光一起消失在夜色里。夜，又恢复了平静，但隐约传来楼上的吵闹声，听不清楚在为什么争论，但仿佛觉得是与醉酒有关，是与夜不归宿有关。可能是吵闹声惊动了邻家的婴儿，孩子的哭叫声再一次打破了刚刚的宁静，并掩盖了钟表的声响。每一声哭闹，都令黑夜的烦躁更加剧烈。
　　钟表的声音虽被掩盖，但时间的脚步却未停滞，夜，在一步步向下滑去。世俗生活，早已司空见惯，但唯独在这长夜里，被夸大，被扭曲，被夜的黑暗迷失。
　　忽然间，我又看见了那颗星星，在夜空中，它依然最亮。但它已经偏西就要移出我的视线了，所以我多看它几眼，一直目送它到天边。再向西，它就要沉入山下了。而夜，还在泛滥，把人无休止地拖进黑暗。但越是这样，反倒感受了平时所不及的黑夜是怎样从我们的酣睡中溜走。
　　慢慢地，在斗转星移中完全融进了夜的黑暗里。等到明天醒来，夜，会悄悄离去，一切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