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潘治民老师 原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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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潘治民老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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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治民老师(一)
学校传达“十六条”已经是1966年8月10日以后的事了。随着大串联的兴起,学生(也有老师)纷纷离校,北上赴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这所武汉地区的重点中学顿时唱了空城计。到这年12月师生们陆续回校,操场上的枯草已是长得没了膝盖。学校原先的领导班子在运动一开始时就瘫痪了,工宣队因“镇压群众运动”,也在“十六条”传达不久“夹着尾巴”撤出学校。而群众组织还处于雏形阶段,且派系丛生,互不买帐,学校顿时陷入无政府状态。
记得有一位革命导师说过:革命是劳动人民的盛大节日。我不知道学生属不属于劳动人民,但革命的最大受益者恰恰是学生。因为停课闹革命,固定的作息时间没有了,住读生不愿回家的只要耐得住饥饿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你。不上课,没有早晚自习,更不用说那些让人头疼的考试测验!学生什么时候这般爽过?简直没法用语言表达!走读生在家闲得无聊,什么时候去学校转转都行,三五人一合计,成立个战斗队吧,叫什么呢?“千钧棒”?“云水怒”?还是“风雷激”?几个观点相同的战斗队再一合计,成立个司令部或者指挥部吧,要么隶属于“大专院校红卫兵”,要么隶属于“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最不济也能加入被称作“康老三”的“新华工”。跑到库房登个记,大捆的纸抱来,大碗盛墨汁,大桶装浆糊,趴在地上写,搭起梯子贴,有没人看且不管,不少人倒是练成了一笔好书法。心血来潮便说:走,串联去!于是邀上二三好友带上挎包水壶,当时就能扒火车去北京去韶山去井冈山去祖国各地。中央停止串联的通知下达后,他们又像吃饱了夜虫的蝙蝠,纷纷飞回山洞,个个养得白白胖胖,满面红光,丝毫也看不出旅途的疲惫。真个响应中央号召徒步串连的苕货也大有人在,规规矩矩开了证明,再到有关单位领来塑料布,背包绳,绑腿,球鞋之类,举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在路人惊异的目光中,雄赳赳气昂昂地沿铁路或者公路走向远方。回来时大多狼狈不堪:衣衫零乱,面黄肌瘦,说话有气无力,不睡上十天半月很难恢复过来!
不久,步行串联也叫停了,那些响应毛主席“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号召的同学每日坚持到校闹革命。革命激情之外,毕竟同窗几年,学校不知不觉成为他们另外一个家,同学们之间也就有了稍亚于兄弟姐妹关系的那层感情。这层感情根深蒂固,不因曾经持有不同观点,加入不同组织而生分,也不因曾经撕破脸皮吵过、骂过,打过而相互仇视。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一词被滋养得越来越有人情味儿。当然喽,这是后话,是在皱纹和白发势不可挡地占领各自年轻的脸面后方才体会出其中真谛的。
这天,同学们在教室里又为了一个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争论的焦点是教研组组长算不算走资派?一个叫马卫红的同学新近参加了造反派,牛气冲天地说:“怎么不算?宣扬白专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管着十几号人是不是当权派?两条都够格,哪里冤枉了他!”牛卫东参加的是被造反派讥讽为“康老三”的亚造反派组织,说得好听点是策略派,说得不好听是机会主义。他不同意马卫红的观点,略带讥讽地说:“打击面是不是太宽了点?照你这样定性,班上的班委和组长是不是也算走资派呢?”马卫红说他抬杠,学生里怎么会出走资派?牛卫东笑道:“你刚才并没有说学生里不能出走资派,是不是你自己当过劳动委员就这样说?”马卫红大怒,说“牛卫东你湾了船扯皮是不是?老子不怕你!”说着捏着拳头就要冲过来。同学们做好做歹,算是将一马一牛劝住。数学科代表方结巴最聪明,他说:“你你们这是干干什么?”他说话费力的程度与他解数学题麻利的程度形成鲜明对比:“学学生是当然的革革命派,怎么可可以窝里斗斗呢?我我们应该一致对对外哩!!”说到最后一个“哩”字,眼一翻,牙一咬,显得非常吃力。马卫红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说出来得了,别他妈拖泥带水!”同学们听了,都忍不住别了脸哧哧地笑。方结巴不理他,接着说:“十十六条说得很很清楚,‘必—须—彻—底—改—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他一个字一个字背出中央文件中这段话,不敢多加一个字。“谁谁是资产阶级知知识分子?不就是那些老老师吗?我们应该集集中火火火火力将他们批批批倒,批批批……。”“对呀!牛卫东等不及他说出那个“臭”字,接过话题道:“我们自己跟自己较个什么劲?还是要团结起来一致对敌。”同学们齐声赞同,马卫红也转嗔为喜,于是大家便讨论还有哪些老师没被贴过大字报。搬着指头算了半天:班主任吴老师教俄语,教就教呗,不该大讲俄罗斯古典艺术如何如何灿烂,对中国影响如何如何深刻。特别是念普希金诗的时候,竟要仰起脸,闭着眼,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普希金是什么人?沙俄贵族!人民的死敌。怎么能崇拜成那付德性?何况还是苏修那边的人!不过已经重炮轰过,在班上也做过几次深刻检查。教语文的胡老师,五短身材,薄嘴唇,常常在课堂上夸夸其谈,引经据典,卖弄知识,其实全是封资修那一套,说到激动处,嘴角还会泛起白色的唾沫,恶心死了。退一步讲,就算是按教学大纲讲罢,也不该信口开河大肆发挥。比如讲《老山界》,竟然对作者的文才赞不绝口。陆定一是什么人?彭罗陆杨,大黑帮嘛,这不是明显的立场问题,路线问题是什么!他虽出身“红五类”,自己深受封资修的毒害,还要拿来毒害学生,真是罪该万死!不过也贴过大字报,砸烂过好几回狗头了。教物理的陈老师,是本校的高材生,学习成绩顶呱呱,因为出身伪军官,高考时不幸落榜,在白专典型王校长的鼎力推荐下,留校任教。谁知他非但不感谢党和人民对“黑五类”的宽容和挽救,反而公开鼓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类反动谬论,好象留校任教是凭他个人本事似的。何况还要吹飞机头,抹头油,挽了女朋友在街上走,一味追求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过这些也已经专题炮轰过了,高年级同学还从校理发室借来推子,摁着将飞机头推掉一半。他从此就蓄了平头,头油自然也不用再抹。听说女朋友不久因为阶级出身不同跟他分了手,这对他的打击特别大,一天到晚落水狗似的,丧魂落魄,完全失去批判价值。教生物的王老师、教化学的刘老师、教体育的黄老师、教音乐的马老师等等,因为是副科老师,了解不多,绞尽脑汁也只揭露出诸如找学生家长开后门买排骨、上课时用粉笔头砸睡觉的学生、参加政治学习打盹、戴《野火春风斗古城》中银环戴的那种小资产阶级发卡等等一些拈不上筷子的小事,而且都已经上纲上线批倒批臭了,还有谁被遗漏了呢?
正犯难时,方结巴恍然大悟地说:“潘潘老师!怎么把他他他给忘忘了!”大家一想,可不是,还真给他漏掉了。自运动开展以来,凡同学们熟识的老师都过罗筛似的过了一遍,最谨小慎微的也有三五张大字报。独独教数学的潘老师成了漏网之鱼,至今没有一张大字报!牛卫东疑惑地说:“方结巴你是数学科代表,潘老师平日对你可不薄,你怎么连这条苦瓜也不放过?”方结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革革命可不能讲讲情面,苦瓜怎怎么啦?苦瓜就可以逃逃避运运运,”跟着使劲一跺脚道:“动!”马卫红叫道:“对呀,不是方结巴提醒,还真让这老小子滑过去了!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疏而……’。”“不漏。”语文科代表小心地提醒他。马卫红眼一瞪:“就你他妈学问大!老子连个成语都说不清白,还有资格当造反派!”马卫红自从参加造反派,口里脏话越来越多,大家听惯了,并不合他计较。
是啊,潘老师怎么可能遗漏呢?同学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同学们眼里,潘老师实在太平凡,太渺小,也太可怜。他总是猫一样轻轻地来,猫一样轻轻地去,在老师和同学们的遗忘中讨生活。同学们只在上数学课时记起有他这么一个人,听他用一口纯正的黄陂土腔解二元二次方程时有些忍俊不禁,仅此而已。下课铃声一响,他便夹了讲议悄没声地溜出教室,像一条鱼似的游入湖水深处,留给人们的只是一泓泛着涟漪的湖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条鱼一样。
潘老师的长相也很可笑:脑袋又尖又小,永远推得光光的,安在又细又长的脖子上,如同一根磬槌,同学们背地里称之为“阉鸡脑壳”。 颧骨突出的脸上有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像地堡上开凿的射击孔。脸上皱纹密布,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他身材高大,瘦骨嶙峋,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长及膝盖,四只口袋不知装了些什么,沉甸甸直往下坠,象极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课堂上总是自顾自一字不漏地照着讲义念,同学们在下面看小人书也好、做小动作也好、鼾声大作睡觉也好,他一概不管。问他,他便满面愧疚地说,都怪我讲得不好,讲得好,同学们便不会这样。知情的同学说,潘老师家里很“遭孽”:一个老婆瘫在床上,五个小伢成天嗷嗷叫吵吃吵喝。因为家属是农村户口,没定量,经常见他大女儿在菜场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叶。其实,同学们早就发现潘老师一年四季总是那两套衣服:冬天一件黑色对襟棉袄,夏天就是那件中山装,除此之外,没见他穿过别的衣服。略走近些,便闻到一股强烈的汗馊味,熏得人头昏眼花,因此谁也不愿接近他,特别是那些女同学。棉袄还好说,穿得跟烫刀布似的油晃晃硬梆梆猛一看还真有卡其布的效果。中山装就奇怪了,见天穿,总有洗的时候吧?碰上阴天,一个晚上怎么干得了?文革前,他老婆第一次住院,同学们响应学校号召还捐过钱物,记得潘老师被感动得当众嚎啕大哭。以后在课堂上,便以十倍的宽容来报答同学们的一片爱心。结果可想而知,他教的数学课,是各科中最差的一门,自然也是教研组中奖金拿得最少的老师。这样一个可怜虫,如同地上一只受伤的蚂蚁,谁又忍心踩上一脚呢?因此同学们都说,“算了,算了,怪可怜的,有什么批头。”
方结巴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真跟这个可怜虫较上了劲。他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说:“有有有了!怎么没批批头?他的名字就存存在严重的政政政治问题!”马卫红听了忙道:“有什么问题?快说!”“你们想过没没有?他叫潘潘治民,他要治谁?他是要统统治人民哩。这这还了得!”同学们一想,是啊,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已经靠边站的班长小心地提醒大家:“据我所知,名字一般是父母起的,要说有问题也是他父母的问题,扯到潘老师头上,是不是有些冤了他?”几个女同学随声附合道:“算了吧,怪可怜的。”“不行!”已经反戈一击的学习委员挺身而出,他也参加了造反派,觉悟一下子提高不少:“事关大是大非,怎么能和稀泥?就算是父母起的名字,他真有觉悟怎么不改过来?现在有多少人改名字?卫东、继红、向阳、文革什么不好叫,还叫治民,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这位学习委员原来叫什么“得宝”,嫌落后,改成“要武”,但只是在大字报上署名时用用,户口上并没有改过来。同学们不习惯,还是一口一个“得宝”的叫,他也没办法。他其实对潘老师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觉得自己是造反派,没有首先发现潘老师如此重大的政治问题不说,反被不是造反派的方结巴抢了先机,再不站出来表明态度似乎有愧于造反派的光荣称号,他这点花花肠子同学们自然心知肚明。
同学们谁也不愿意为这点事被扣上阻碍运动的帽子,便都缄口不语,算是默认。于是,由马卫红牵头,算上牛卫东、苟要武、方结巴凑在一起草拟了一份“勒令”。 又到学校造反总指挥部领来笔墨纸张,写了一张措词强硬的大字报,本来想以班级革命造反领导小组的名义贴出去,但有些人不同意其中过于强硬的措词,只好署上“一群革命小将”,贴在潘老师每天必经的路上。大字报是这样写的:
勒  令
最高指示:(略)
当前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可是阶级敌人却不甘心失败,总是千方百计与革命人民较量。初三(一)班数学老师潘治民就是其中一个。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他却胆大包天妄想“治民”。对此我们表示强烈愤慨并勒令其立即改掉这个反动透顶的名字!否则后果自负。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群革命小将
一九六七年×月×日
大字报贴出来不到半天,潘老师便哆哆嗦嗦贴出了“向革命小将请罪”的大字报。同学们看时,大字报写道:
向革命小将请罪
最高指示:(略)
看了革命小将的大字报,我十二万分感谢革命小将对我的挽救。经过深刻反省和认真思考,本人决定自即日起,改名为“潘利民”,我要与反动的名字作彻底决裂,做一个永远有利于人民的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潘利民
一九六七年×月×日
[原创]潘治民老师(二)
文章提交者:云上的树 加帖在原创小说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潘治民老师(二)
潘老师改名后,“一群革命小将”开始没什么反应。那时部分同学不顾中央禁令,打着进京告状的旗号,再次外出串联。班上“一群革命小将”怕失了机会,再一次蝙蝠似的飞了出去,进京的进京,上井冈山的上井冈山,实在懒得远足的也去了林家大湾__离武汉最近的革命圣地。
不久,同学们又陆续返回,兴奋劲头过去后继续“斗、批、改”。方结巴又有了新发现:“同同学们,阶阶级斗争形势越来越复复杂啦!”同学们大惊,纷纷请教。方结巴说:“潘潘老师表面上拥拥护运运动,暗地里却却在对抗运运动,花岗岩脑脑袋顽顽固得很。”他郑重其事地说:“你你们注意到没没有,潘潘老师原来叫潘潘治民,治民当然很很反动,但若治得好,则又当别别论。现在他改叫潘潘利民,这是公然要利利利用人民啊!利利用人民达到他不不可告人的目的,岂不是更更加反反动!”几位刚刚经历风雨、见过世面的小将一听,如梦初醒,可不是吗?反攻倒算,阶级斗争新动向啊!于是乎又一张大字报贴在上回贴过的地方,道是:
勒  令
最高指示:(略)
伪装成羊的狼是最狡猾的狼,隐藏得最深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敌人(这段话是从高三同学大字报里抄来的)。初三(一)班数学老师潘治民(名字用红笔打×),在革命小将揭露其名字的反动性后,竟敢玩弄阴谋诡计对抗运动。他改“潘治民”为“潘利民”,说是要有利于人民,其实是要利用人民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他这种顽固与人民为敌的反动立场,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在此正告潘治民,如果再不放弃反动立场,革命小将必将砸烂你的狗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群革命小将
一九六七年×月×日
这回是过了四十八小时,才见潘老师的大女儿蓬头趿鞋挟了大字报来到校园(教工宿舍就在校园后面),另一个女儿赤脚拎一桶脏兮兮的浆糊跟着。一位恰巧路过的小将问:“潘老师自己怎么不来?”大女儿说:“病了,发烧。”小女儿说:“他怕你们砸烂他的狗头。”大女儿便叱道:“别瞎说!”两个女孩子费了很大劲才把大字报贴好,大家看时,上面歪歪斜斜地写道:
再一次向革命小将请罪
最高指示:(略)
我万分感谢革命小将在我即将滑入反动深渊时伸出革命的援手,虽然我的本意是想要有利于人民,绝不敢利用人民,但客观上却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做了阶级敌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有罪,罪该万死!经过认真学习最高指示和小将们的大字报,查阅辞书,反复斟酌,现决定将名字改为“潘为民”。我一定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永远做人民大众的牛。如有不妥,诚望革命小将及时指出,我一定虚心接受,认真改正。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潘为民
一九六七年×月×日
这次同学们不敢再马虎,围绕“潘为民”三个字整整讨论了一个上午。马卫红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部破破烂烂的《康熙字典》,大家七手八脚翻到“爲”字,真个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其注释开宗明义第一条写道:“爲”,母猴也。猴好爪,爪下为母猴。“为民”岂不是“母猴民”吗?不通,不通!于是往下看,发现“爲”字又有“治”、“使”等意思,这不等于没改吗?马卫红不等往下看就愤激地说:“这老家伙,跟老子们玩起捉迷藏来了!”语文科代表说:“别急,后面还有呢,往下看。”后面的注释中,“爲”字又有“缘”、“被”、“与”、“护”等意思。按这样解释,“为民”就没有什么问题。但按前面的释义,“为民”就有问题,而且不是一般的问题。若说“为民”有问题,那“为人民服务”岂不是也.....。这可是毛主席的亲笔题词啊!他们不敢往下想,一时僵在那里。牛卫东忽然一拍桌子嚷道:“什么破字典,明明是封资修的东西嘛!怎么听它的?毁了它!”说着动手去抓桌上那部字典。马卫红“呼”的站起来,一把抢过字典揣进怀里,恶狠狠地说:“你敢动老子的东西!看老子不......。”话音未了,已然出手,一拳打在牛卫东鼻子上,顿时血流如注。牛卫东大怒,不顾鼻血流淌,以拳击手的速度奋力一拳打在马卫红左眼上,打得他金星直冒,顿时青瘀了一大片。眼看一场恶战在即,同学们慌忙上前,拉的拉,抱的抱,好不容易扯开,二人隔着几张课桌,污言秽语骂了半天,才渐渐消下气去。几位女同学忙扯下白纸搓了二个团团,塞在牛卫东鼻孔里,将血止住。马卫红的熊猫眼却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好由他。
造反派内讧,前任班长理所当然地出来主持大局。他说:“《康熙字典》这玩艺儿太老,许多意思我们也弄不清楚,还是查《新华字典》吧。”大家一致同意。于是查《新华字典》,《新华字典》上的注释简要得多。上面说,“为”字有两种读音,阳平的那种读法与本题无关,至于念去声的“为”,字典上的解释是:替、给、帮助、护卫等意思。当然应该按《新华字典》来解释。大家都赞同前任班长的意见,那二位因刚刚爆发了内战,不便再树敌,只好一个捏着鼻子一个捂着眼睛点头同意。
从此,潘老师就以崭新的革命名字示人,依旧穿了馊臭的中山装每日准时地到校参加运动,没到下班时间,教研室即使剩下他一个也绝不敢早退。大女儿依旧每日上菜场捡菜,只是身后多了一个拖鼻涕的赤脚小妹。瘫在床上的老婆神志渐渐昏愦起来,屎啊尿的弄得床上,墙上到处都是,“简直比农村的猪圈还臭!”去过他家的人这样描述。同学们有时也间接地从潘老师身上嗅到那种比馊臭味更加难闻的怪味。
1967年夏天,学校两派爆发大规模武斗,卡宾枪、冲锋枪、高射机枪、手榴弹全用上了。听见枪声,老师们都蜷缩在家里不敢出来,只有潘老师象往常一样夹着文件去前面教学大楼参加斗批改。走过操场时,一颗手雷从教学大楼三楼一个窗口里扔出来,恰巧落在他跟前,没容他反应过来,那颗苏制手雷就“轰”的一声爆炸了。据见过现场的人说,潘老师半个脑袋都炸没了,肠子流出来好大一滩。这次武斗连同潘老师一共死了六个人。武斗过后,学校造反总指挥部曾专门贴出一张通告,通告中列举了被击毙的对方人员名单,声称文攻武卫取得伟大胜利。同时列举了己方牺牲人员的名单,称他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末尾顺便提到潘老师,说:“原初三(一)班数学老师潘为民同志在战斗中不幸误伤,这是保皇派欠下的又一笔血债,血债一定要用血来偿!”
从此再也见不到猫似的潘为民老师夹着文件穿过大字报栏到前面教学大楼上班,再也见不到那张瘦削的脸以及上面一对惶惶不可终日的小眼睛。他那两个蓬头赤脚的女儿也没了踪影,听说有关方面给了他们几百块钱抚恤费,回乡下去了。几百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很能解决一些问题。至于他们是怎么回去的,他老婆是死是活,那五个孩子又如何生活,同学们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过去很久很久,离开文革结束也有十年光景罢,当人们早已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遗忘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又有人旧话重提。大约是喝多了的缘故,马卫红——当然,他已改回到原来的名字:马德亮。马德亮说:“方结巴,你他妈顶不仗义。”方结巴诧异道“我我怎么不仗义了。”他说话比从前流利了许多。马德亮说:“潘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挖空心思整他。真他妈坏!”“我坏?你说我呢?你小子好,你小子运动中还贴过你老妈的大大字报哩!”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马德亮现在已经是成功人士,他和牛卫东——当然,他也改回到原来的名字:牛玉明。二人早已冰释前嫌,共同经营一家公司,一个老总,一个副总,西装革履大哥大,涵养已非昔日可比,这顿饭也是他们请的。因笑道:“贴我老妈大字报?你怕说得!我跟我老爸还动过手呢!”牛玉明不等方结巴说话,抢着笑道:“过去事还提他做什么,那时候谁不疯狗似的,乱咬一气。”方结巴混得没他们好,且是吃人嘴软,只得讪笑问道:“那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后来怎么啦?”老班长接碴道:“听说几个月后,为首的二个被公安局抓了进去,直到文革后期才正式宣判:一人死缓,一人二十年。”
所谓“无巧不成书”。一天,方结巴正在人事处和人聊天,一推门,进来个人,高高瘦瘦,带着几分与其说是腼腆不如说是小心走到办公桌前,恭恭敬敬递上一摞材料。看了看,原来是来厂报到的大学生。方结巴抽出一张表格给他填,只见他在“亲属”一栏中写道:父亲潘治民,已故。哦,原来是潘老师的儿子!方结巴不禁仔细地打量起他来:又高又瘦,阉鸡脑壳,一双小眼睛仍像地堡上开凿的射击孔,略略露出少许不安:那身段神态,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方结巴不无感概地想:哦,潘治民,潘治民,他毕竟用着原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