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一晤黄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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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一晤黄宗英

丁 弘 2010-10-04 

上周,黄宗英寄来她的新作《百衲衣》,她在扉页用毛笔写着:“丁弘同志一瞥,2010年9月于上海华东医院”。这本书就是在病床上、膝盖上、小木板上写的。她因脑梗、脊柱病已住院3年。86岁高龄了。我虽没有见过她,但又十分熟悉她。几十年了,对她的形象,她的气质,她的思绪,她的道路,特别是她的人格,不断有所了解。 

9月25日看上海世博会,24日上午到达,下午如约去医院。上海戏剧学院的同志前来作陪。他们说:“在医院楼下大厅见面,一块去,不见不散!”真是太好。 

走进病房,远远看到她坐在病床前。就是她,一点不错,就是早在心目中的黄宗英。虽然已至耄耋之年,头发是白了,但面部没有老态,没有老人斑,没有皱纹,她安祥地坐在那儿,我想,她真是白白净净,安安静静! 

我向前致意,说:“第一次见面呀,其实早熟悉了。”一见如故。 

面对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赵丹。赵在建国前后两次入狱,还乐观地写道“两次囹圄发尚乌”。我问:“他当年在盛世才那儿出的事,你知道吗?”她说:“我和他到1948年结婚,过去的事不太清楚。”文革中不堪回首的事(牙齿也被打掉了),我当然是避而不谈了。 

我问:“到南通去过吗?” 

她说:“当然去过。也很久了。” 

“什么时候?” 

“记得是在文革之后,狼山广教寺要重塑十八罗汉……”当时找范曾。范曾说:“还是塑十八高僧吧,他们在历史上对文化的发展,甚至对国际文化交流作出过大的贡献。” 

“是的,我们从上海去了许多人,看狼山‘法乳堂’上范曾画的十八高僧作品的落成。我对南通的印象很好。” 

我们谈到南通的赵丹故居。有人说还没有开发,还是老样子。我说:“历史文化景点保持原汁原味,实在是最好的。一开发就破坏了。这种纪念性的历史景点是不可再生的!”我告诉她,几十年,我家也住在那西南营小巷里,和赵家是邻居呀。 

为了告慰宗英同志,我告诉她,南通主干道南大街上有一个纪念赵丹的雕塑:“赵丹卖艺”。这是雕塑中不多的写实性作品。他在拉小提琴,旁边一个女孩,谁呀?王丹凤吗?周璇吗?拉着自己的长辫子在唱。在唱什么?《天涯歌女》?还是《十字街头》呢?一个天真的小孩,一个小狗在旁,很有生活气息。 

我告诉黄:“有朋友来,我都带他们去瞻仰赵丹故居和在这个雕塑前留影。 

这些年,南通变化很大,值得重游!” 

她说:“好,看身体情况吧。” 

在她的床头上钉有一个小木条,上边有七八个饰物,都是牛。黄宗英看我仔细端祥,她解释:“我属牛。”怕我误解她自诩当孺子牛。她很低调。床边有个小木板,这就是书桌了。《百衲衣》中的一篇篇就是在这上面写的。她告诉我:“寄给你的那一本,是我刚收到的样本。”我说:“这几天,我很快就看完了,容易看,流畅、亲切、是个性化的语言,也不乏警语和煽情之笔。”她一般不谈政治,但是有政治干预,所以也不免触及。 

《百衲衣》为散文集,第一篇题目即为《百衲衣》。全文不足百字,叫人想到《陋室铭》和韩愈的《杂说四》,都是短而影响大的。 

此文短,画龙点睛,不妨存于此,以见她潇洒隽永的文风: 

“民间有个风俗,谁家生孩子,当姑的要为将生的孩子缝一件百衲衣,衣面是向一家一家讨来的花布头拼缝而成。有了百家的呵护,孩子会结结实实长大。 

我现在就给自己缝件百衲衣,自娱自遗,并以之谢我知音。  2006年11月18日”                     

她说这些话,是要讨一个吉利吗?实际上“百衲”者,是髦耋老人一篇篇,不是三五篇,不是三五十篇,而是整百篇地写下来,这是艰辛地跋涉呀!这些文章,逐步在报上发表,最后“文汇出版社”精选结集成册。她这是在病床上,继续发扬三下藏南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而写出《小木屋》的精神。 

听说她的脊椎病就是高原反应落下来的。她在病床上的工作,不失为脑力锻炼。这样的工作成果就是一个青年能做到也不简单,何况她的病痛,断续发作。 

这些文章是多彩的,波澜起伏的,有亲情、友情,有童趣、雅趣,有艺坛轶事,有运动中的泪痕和血痕…… 

黄宗英曾经是毛、周的座上客,也就难免介入了当代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的一些重要事件。在场的朋友有人忽然提到罗稷南这个名字。他是因为斗胆在毛的面前,当众设问求答而出了名。作为毛的湖南老乡吧,在上海的座谈会上,他问毛泽东:“如果鲁迅活到今天,会怎样?”时在1957年那个启动反右的年代,毛回答:“鲁迅吗?要么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也不说。”(据宗英文)此话叫全场惊骇。毛在时,没有人敢重提此事。在他身后,鲁迅的儿子海婴说了出来,一时成为热门话题。也有一些人,详加论证,说毛是不可能讲这话的,肯定是误传,因为毛对鲁迅推崇备致,甚至说和他思想相通。有些学者是不理解什么是“政治家”的。黄宗英最后撰文证实此事,她有传神、生动的笔触,并提供出照片。在座谈会上,她和赵丹就坐在毛的不远处。这样,那些为毛开脱的好心人,偃旗息鼓了。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假如鲁迅活着》一书出版,反映那一次高层文化人的论战,是富有戏剧性的。

更为震撼的是,黄宗英写了《赵丹演自己的死》。过去只知道赵丹离去前,曾向党进言,以至身后亡灵还长期受到压抑。这次,始知其详。1980年,在赵丹弥留之际,党中央华国锋主席到病房前来看望。“这样一来,许多中央领导人,自己没有时间,也派子女和秘书前来,病房里热闹了,摆满了鲜花。”赵丹对党最后提出的意见,由于健康情况,不得不由黄宗英在床前代为陈述,胡乔木(他当时主持意识形态工作)听了说:“很好,很好,请宗英同志整理出文字稿发表。”

这个所谓遗言,中心意思说了什么呢?黄宗英在《百衲衣》中写着:“对具体文艺工作来说,党到底要怎样领导?党领导国家计划的制定,领导对工业、农业政策的贯彻执行,但党大可不必领导具体怎样种地,怎样做板凳,怎样裁衣服,怎样炒菜……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样写文章,演员怎样演戏。文艺是文艺工作者自己的事。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望,就完蛋了!”

这使我想到大戏剧家曹禺。这几天,北京正在纪念他,演的还是建国前他的《雷雨》、《日出》等。曹禺在去世前作这样的忏悔:“我一生最大的教训是太听话了!”这是说,具体领导使他失掉了创作的自由,丧失了自我。人们为这个大戏剧家感叹:“他从大江变成了小溪。”

1980年10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赵丹《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一文。10月10日赵丹去世。

赵丹文章不过说明一个朴素的真理,反映了群众的心声。这是希望摆脱专制主义,争取创作自由的诉求。不料,一位领导人说话了:“有个演员,临死还放个屁!”这话讲得太粗,显然有些失态。但是,政治体制还维持着“唯上”,“凡是”仍在。宗英同志提到此事,还不便写领导人的名字,是照顾面子吧。30多年过去了,我们是否可以如实讲?所以这样气急败坏,正因为赵丹遗言揭示了我们社会的一个核心问题。正如马克思所言:“自由是人的本质。”“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社会应该是自由人的联合体。”指斥赵丹那一句不雅的话,作用很大。它最好地证明了那一时代的政治生态。许多年,有些地方,包括赵丹的家乡,想对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有所纪念和缅怀,还有顾虑。在他去世十周年时,南通想举行纪念活动,受阻。理由是:“开会总要讲话,主持人不好讲呀。”于是,一切活动免去。这就是说,服从是绝对的,而是非是无从谈起。这就是当时社会政治伦理的水平。在无可奈何时,我和曹从坡同志(一位大学校长、党委书记)相约每人写一篇纪念文章,见于晚报一角,他的题目是《赵丹和南通》,我的题目是《赵丹十年祭》,聊表故乡人的心意。

对赵丹遗言惹出的事,宗英同志不仅是见证人,而且是参与者,代言者,执笔者,是“个案”小事吗?不!是划破长空的巨响,虽然赵丹和指斥者都已远去,但赵丹遗言最近仍是报刊上热议的话题……

真是“人寿有时而尽,未若文章之无穷!”因此,请容我略为赘言。

上世纪六十年代,另一伟人也有惊人之语,诗曰:“不许放屁,试看天地反复!”以“屁”入诗,不雅,亙古未有!这是辱骂性的语言,当时只能视为反映伟大领袖的革命豪情。实际上“辱骂不是战斗”(鲁迅语),理拙而已。当时批苏修,批“三和一少”,有《九评》宏文,历史证明,完全错了,是非颠倒了。1989年,婉转向人家打了招呼。

不幸,到2006年,又有《风云侧记》一书的风云。这本书,反映袁鹰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书中有《赵丹遗言的前前后后》吧。一时仍被查禁。据说是有人告密,遂有此决定。反映中国社会进步得太慢了。马克思为此感叹:“中国真是活的化石。”

宗英同志坐在病房中,不会再为这种浅薄的话题辨析绕舌。我看,她现在是微笑着而已。

一篇《我喜欢孤独》,最感人。她说:“子女都在国外,常打电话来。我就问,你们在哪里呀?”他们常是抱歉地说:“也不能到医院来陪陪你。”黄说:“你们忙着吧,忙着我就高兴,我不觉得寂寞,我还不懂什么叫寂寞。”

她说:“欣赏孤独的人,是有福的。”

她说:“孤独是创造性活动的重要环节,孤独有助于思维的内在整合,有利于进入一个新的思想境界。”

她认为:“偏居一隅,依然能听到群众的心声和脚步。”是的,《百衲衣》这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明。

最后,她说:“亲人们、朋友们,不要为我个人在这儿住院,感到孤独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