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的回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06:08:16
总有一天,我们会……

——对宇文所安《追忆》的回忆


作者:napsol


摘要:

我把这本书看成是一种心理的“现象学描述”。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回忆,只不过大多数情况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回忆谁。同样,我们也有可能成为无名的被回忆者。我们在回忆的同时改编着自己的记忆。于是,一种文学的创作有了可能。我们复现的可能永远也不能是那个曾经发生过的。


正文:

 

说来也怪,就在我读这本书的同时,我们一位朋友正在洛阳三赋《黍离》。

国庆节,我在家见了 这位朋友。他并不是去曹操墓凑热闹,也不是去殷墟欣赏青铜器或甲骨残章。他是来“卫国”采风的。带着阅读《邶》《鄘》《卫》的热情,他的脚踏进了淇河,接 着是帝丘,之后是楚丘。他所去的地方,或许今天只能在历史地图上发现,或许只是一片废墟,或许连废墟也没有,或许都不知道是否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然而,他 真正的到了“卫国”,到了急子和寿曾经乘舟离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回忆到了什么东西,总之很激动,那本《诗经》始终陪伴着他,他在卫国的故地重新朗读那些 篇章。如今,他又带着《诗经》,带着阅读《王风》后的激情去了成周。或许今天的洛阳还比不上当初周的大夫所看到的宗周王城的状况,两千多年的风霜可以磨尽 一切岁月的痕迹,然而,那落于纸上的《黍离》,却永远的可以从人的心底发出。《黍离》构成了我们与两千年前的历史对话的一个中介。

我很能理解这位朋友的心情,因为我也曾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到二程故里、第一次到朱子墓,我看到的绝不是一个个片段,历史的片段在帮我还原属于我的“伊洛渊源”。

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在一开始就没有把《追忆》仅仅当作一部关于“中国古典文学”或者美学的研究的著作,我把这本书看成是一种心理的“现象学描述”——至少我是深刻的感受着回忆的力量的,我的确可能拥有那种心理。

“诗人邂逅相遇的一职,人类的失落与大自然的周而复始之间的对比,在诗人胸中引起的不安和激情,失落造成的空白所留下的轮廓,它们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使他留连忘返”。然而,不仅仅是诗人,也是世人,也不仅仅是失落,还有更多的情愫可能使我们留连忘返。

我们的生活实质上就 是回忆,我们的知识本身或许就是回忆,柏拉图把知识的获得概括为回忆,在我看来,并不仅仅是建立在一种灵魂学说之上的考虑,它可能是历史的灵魂的不断浮 现。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回忆,只不过大多数情况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回忆谁。同样,我们也有可能成为无名的被回忆者。历史上留下的有名有姓的被回忆 者太少太少。可是,我们有谁希望就这样离去呢?我们总希望我们能够被人记起,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或许庄子说这样是痛苦的,就像他笔下的骷髅不愿 意放弃“难眠之乐”一样。然而,这个世上毕竟没有几个人愿意做荒郊中的白骨,即是最后,我们很有可能连白骨都不如。回忆似乎有一种力量,连接此岸和彼岸, 把可能属于彼岸的世界,重新又拉回到此岸。每个人都借助“回忆”去实现自己的冲动,“不朽”成为有朽者所努力编织的幻想。然而,每一个不朽者都活在其他有 朽者的记忆当中,甚至连我们自身也一样,我们也是活在我们此刻的记忆当中的。

记忆,真是个独特的 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我们自己的回忆,这种回忆可能和他人的回忆完全不同,即使我们经历的完全相同。我们每个人在回忆的时候,同时也遗忘了很多东西, 而我们每个人选择遗忘的似乎又不同。于是,我们在回忆的同时改编着自己的记忆。于是,一种文学的创作有了可能。我们复现的可能永远也不能是那个曾经发生过 的:那个世界同自然世界一样(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两个东西,也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两件事情。只是,回忆的相似性似乎比自然的相似性更加 困难。记忆的空白处属于当下,也由于记忆的空白处,不管是属我的记忆还是大家共有的记忆,都有可能获得新的生命。

读宇文所安的这本书不得不让我想到很多东西。

《赵氏孤儿》马上就 要上演,这个故事无疑是个不断被回忆构造的故事。基本情节可以用十分简短的一句话概括:一个叫赵武的孩子在家族蒙难后最后恢复了家族的荣耀。这可能是我们 每个人可能共有的记忆,然而,从司马迁开始,这个记忆就开始被演绎。在司马迁那里多了程婴和公孙忤臼,赵庄姬成了一位伟大的母亲;今天,在陈凯歌那里,程 婴的老婆出现了。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左传》——这个故事的原始版本中,没有程婴,也没有公孙忤臼,赵庄姬的形象完全不同。可是,我们完全被一种回忆 的冲动所引诱(可能不仅仅是宇文所安所说的引诱),我们不断的按照我们自己的设想回忆一些事儿,甚至是回忆历史。也或许是由于这样的追忆,文学才丰富了起 来吧。“赵氏孤儿”还不是最夸张的故事,有兴趣的人可以考察一下“孟姜女”故事的演绎过程。

其次想起了高中的时 候,高考复习,有一项是诗词鉴赏,在老师的归纳下,绝大多数的“物品”具备了自己的象征意义,中国所有诗人的情感也被归纳为有限的二十多种。这或许就是回 忆的一种极端吧。不知道吴文英是否也做过这样的归纳,还是这种归纳被他“生而知之”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由于我们的价值所在,“物”也有了它的价值,也 因此,物成为了物。没有自在的物,只有被人的思维所不断赋予含义的物,这或许就是王阳明所说的“意之所在便是物”吧。然而,这“意”在历史状态下更多的是 “回忆”。“柳”成为“留”即是如此,也因为此,柳树才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进而可以在诗词中不断出现。

宇文所安谈到了王阳 明,王阳明真的很幸运,能从贵州走出来,最终也被我们记住。或许能否被多数人记住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天命”或者幸运吧。成为骨骸,一切都消失了,一了百 了了,可能会使我们产生无限的虚无感,我想,无论是庄子意义上的骷髅,还是祭祀意义上的灵魂,都在努力的超越虚无,努力的在虚无之中发现意义。只不过庄子 是通过泯灭生可能的意义,而礼仪则是努力的通过回忆把死者拉回来。我想起祭礼当中两个独特的场景。一个是祭祀之前,祭祀的人要沐浴更衣、斋戒,然后诚敬的 回忆死者生前的事儿。另一个是祭礼上的“尸”,死者的一个孙辈,充当死者,享受死者所应当享有的尊敬。无疑,这两者都与回忆有关,只不过“尸”是通过一个 有形的实体进行回忆。或许,这就是祭礼的意义所在吧,我们都被记住了,我们成了不断被重复的被回忆者,我们似乎在这种仪式保障的回忆行为当中获得了某种不 朽。我们今天的回忆行为,或许在功利主义者看来,是为了换取我们将来被回忆的可能性。在回忆中我们有了新的生命,在回忆中,活着的人有了希望,也正是由于 这种回忆所建构的希望,生活具有了意义。叔孙豹的“三不朽”或许太难,但是社会性的仪式或许可以延缓“朽”的速度吧。

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去,总有一天,我们可能被遗忘,我们所要努力追求的就是抵抗遗忘,抵抗又一次死去。回忆的长度构成了我们生命的长度,回忆的模糊标志着生命真正的消逝。

然而,也是因为如此,我们是不幸的,太多的名字被遗忘,太少的名字被记住。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我们在回忆,而且是不能不在回忆。但是,一旦我们陷入到一种过度的回忆当中,或许我们只有可能成为一具骸骨。为了被回忆,但是,回忆并不是唯一需要做的事儿。

宇文所安提到了李清 照,提到了《陶庵梦忆》,他没有提到《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和李清照和张岱有着同样的心绪,而且同样是“梦”。有多少人是用“梦”在指称对过去的回忆啊。 宇文所安也提到了“梦”,或许是因为梦和回忆一样吧,都只是似真似假的发生过,都只是过去后就无法被完整的再现吧。

这一秒,时间流逝, 我们在回忆别人的同时,我们可能也只是别人回忆的一部分吧。当我想起我可能成为别人回忆的一部分时,我没有卞之琳《断章》里的思绪,我有一种无名的快乐。 一个老人最害怕的就是他开始遗忘一些东西,然而一个年轻人每天又遗忘了多少的东西呢?直到没有东西可能再被我们遗忘,我们才会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吧。

歌德一生常去那间小木屋,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写下了这首诗:

群峰一片沉寂

树梢微风敛迹

林中栖鸟缄默

稍带你也安息

 

在我们最后一次回忆时,我们能想起什么呢?我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吧。然而,或许我们内心的情感在这一刻回忆时或多或少会相似吧。

 

这些日子过天桥,总 忍不住多看北大两眼,因为我知道,我确定是要离开这座校园的,多看她两眼,她或许就会被我更多的记住,当我回忆她时,她至少不会过分的模糊。然而,我也担 心,她终究会变得模糊,因为有时候你越想记起一个人的容貌,你脑海里那个人的形象就越是模糊。我们总是无法阻挡一些东西,甚至那些东西是真正属我的。

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去。没人能否认这是真理。

宇文所安总是引用《论语》,我不想评价他引用的是否恰当,但我想,或许在他看来,孔夫子的气质,或者说关于孔夫子的回忆构成了中国人的某种气质吧,当然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最后,我想引一句《论语》作为结束: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评中评:

陈晰 说

我追忆李白或是杜甫能让我获得乐趣,而让我回忆起自己的过去,总会有一种隔靴搔痒,抓不到的痛苦。这两种东西是交织的。我第一次读《追忆》的时候,完全没有后面那一种想法,于是这只是一部文学评论式的学术书籍。我这次再读,经历过想回到自己过去的心情,于是这书变成宇文所安开始所讲的essay。除了理论,它多了一点情绪。是本不错的书。
作者 说:

 开始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他是在揭示作品背后作者弗洛伊德式的心理,但读到之后,越来越觉得是在谈论每个人可能有的内心。

石头 说:
读《追忆》(编者加)

作者:陈晰 
 

关于《追忆》的更多书评见napsol《我们会……——对宇文所安〈追忆〉的回忆》


摘要:

人会做很多事情来抓住时间,让自己变得永恒,也会想方设法去克服时间长河中的孤独感。中国古典文学是其中的一种。过去、现在、未来中的人们连成一片,当你知道自己会被记起,是否就不再有那么深刻的孤独?是否离永恒更进一步?毕竟这一切的一切,起源都是来自人对现世的眷恋之情。


正文:

读 完《追忆》我脑中最先冒出的念头,是回想一下当我有冲动要写下一些文字的时候,那种冲动究竟是什么。记录下一些事,不想让自己忘记,想让自己在事过境迁后 循着文字的印记仍然能触摸到当时的心情。有些文字会放在日志上,会希望有人看到,留言,回应。这样,当我一个人过生活,一个人整天、整天的窝在自己屋里 时,仍然不会感到孤独或是寂寞。

 

人有时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不能就这么让时间流走,一定要抓住些什么。这或许说明我们是一种更为高级的东西,因为我们追求永恒。“每个时代都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经成为过去的时代,纵然是后起的时代,也渴望它的后代能记住它,给它以公平的评价……这里有一条回忆的链索,把此时的过去同彼时的、更遥远的过去连接在一起,有时链条也向臆想的将来伸展,那是将有回忆者记起我们此时正在回忆过去。当我们发现和纪念生活在过去的回忆者时,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为后人记起的对象”(21);这或许仅仅说明我们是一种更害怕孤独的动物,“死亡后的孤独是最高形式的孤独,写下来的被人回忆的希望,重新建立起了同其他人的关系。”(154)

 

人会做很多事情来抓住时间,让自己变得永恒,也会想方设法去克服时间长河中的孤独 感。比起忘情于爱欲之中,记录是一种更容易让人相信永恒和意义的方式。修长城,塑雕像,描摹形象,书法写意等等等等,古今中外各种活动都渗透了人性中对稍 纵即逝的惶惶不安、对被遗忘的恐惧。中国古典文学是其中的一种。

 

《追忆》探寻的就是中国古典文学捕捉时间的一条特殊的路径。不论是黍稷或是石碑承 载的是静默的过去,语言只能将我们渡到与过去隔河相望的此岸,向彼岸的跳跃留给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诗和散文的语言和情景在宇文所安的组织下,恰恰好最适 合完成跳跃前摆渡的任务。“这些言辞是片段不全的,我们的注意力就被引向那个已经一去不复返的生活世界。”(80) 诗歌语言的留白,成了一种明显的提示。明确的告诉我们,那有一条河,对岸还有我们不应该忘记的地方。有一天我们也会去到那里。现在我们站在河的这边张望, 有一天才会有人和今天的我们一样,怀念逝去的我们。“诗歌中最常见的是出现在一首诗的结尾的沉默,在落入诗的结尾很容易落入的俗套之前就同语词分手。这样 的沉默为诗人提供了一种可以利用的形式,使他可以把诗的不完整作为来自生活世界的一个断片,而发掘出它更深层一层的涵义。”(87-88)于是过去、现在/未来中的过去、未来/以后的现在,才能紧紧连结在一起。

 

虽然语词将我们拉入追忆之中,引向已经消散的过去,这一切并不是一定是死人的希望和要求。“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不再感到兴趣;他们毫不关心我们,也毫不关心我们替他们举行的祭礼和葬仪。”(47)宇文所安用王阳明对死者的感怀精准的道出一个事实:这一切其实都是写作者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同情,产生这种同情是因为预见到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51)“他把它们写下来却是为了给我们看,他在贵州是孤独的,他自己也难免一死,死后也是孤独的,他想借这篇文章把我们拉进来,同他建立一种关系。”(57)过去、现在、未来中的人们连成一片,当你知道自己会被记起,是否就不再有那么深刻的孤独?是否离永恒更进一步?

 

记忆的文学能让人在自然冰冷无情的盛衰交替中感受到一丝丝的温暖,但是并不总是那么甜蜜。宇文所安在李清照为《金石录》所作的后序中发现了回忆漩涡的可怕力量。对于李清照而言,随着赵德父对收藏越来越沉迷,那种最初伴随有乐趣的夫妻间共同的玩物成了奴役主人的物件。(105)而宇文所安从李清照的文字中则发现,“回忆也能成为活人的陷阱。回忆过多就会排挤现实。”

 

毕竟这一切的一切,起源都是来自人对现世的眷恋之情。“正是眷恋之情创造了历史,一部参与了过去又规划到未来的历史。眷恋之情无限期地延缓了死亡……眷恋之情通过写作而颁布出来。”(162)宇文所安看到了人心深处这种眷恋;还看到了中国古典诗词文章如何用对过往人事物的追忆,表达着这种温婉深刻的眷恋。只是不知道,这本撰写记忆与对现世眷恋的《追忆》寄托了宇文所安怎样的回忆,是否也能让他在时间无情的流逝中克服孤独,获得永恒。


 回忆有两种场景,一种是一个人独处时独自回忆,一种是跟人聊天时分享回忆。这两种场景下,回忆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回忆的动机,回忆带来的体验,都不一样。《赵氏孤儿》那段,是书评中吸引我的地方,可惜随后的分析浅尝辄止。要是有更多的故事让我们理解《赵氏孤儿》式的回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