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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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 念 母 亲

后惟泰

 

转眼我已年近古稀,母亲已去世13个年头了。这些年来,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母亲的声影便时常萦绕在眼前。尤其是看到如今生活的不断改善,脑海中更是波涛起伏,思绪万千,思念母亲之情经常如潮奔涌,叩打着我记忆的闸门。             

母亲生于1903年,排行老大,外公去世早,外婆拖着三个孩子,生活十分艰难,因此我母亲12 岁就做了童养媳,没读过一天书,没享过一天福。

我祖父种田出身,没有文化,节衣缩食,供我父亲读书。父亲成家后在外地教私塾,母亲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祖父在战乱中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当时我的叔叔和我的大姐都只有十几岁,一家十几个人生活全靠我母亲撑着。后来靠父亲教私塾攒的钱买了几亩田,全靠母亲和农忙时雇些短工耕种。母亲年轻时身强力壮,是个种田能手,样样农活都在行,连耕田用牛这种一般妇女不沾边的农活,母亲也照样干。村里有人叫她大脚婆,她笑着跟我说:“好得你外婆想得开,没有给我裹小脚,否则,一双小脚叫我怎么干活。”

解放后,母亲年近半百,为了生存,没日没夜地种地养猪。父亲教书出身,又体弱多病,繁重的农活都是母亲扛着。

在那1960年饥饿的岁月,母亲起早摸黑地挖野菜,拾稗子,摸螺丝,想尽了办法,吃尽了苦头,终于度过了难关。后来父亲曾对我说:“当时若没有你妈,我早就饿死了。”

改革开放后,农民可以自主种田致富了,可是母亲已年逾古稀,再也没能力了,但还坚持在自留地里种点瓜果蔬菜,自食其力。

母亲为子女受一辈子苦,伤一辈子心。由于当时经济困难,医疗技术落后,母亲一生共怀有十个孩子,其中一个流产,两个夭折,有五个都是长到十几岁,二十几岁患病死亡。最后只留下大姐和我两个。失去的这么多孩子,哪一个不是母亲的心头肉,一个个养育长大,又一个个离她而去,给母亲的心灵留下一个个的创伤。

大姐十九岁就出嫁了。我是母亲身边唯一的老来子,也是母亲一生最大的安慰。母亲后半生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日寇入侵,战火纷飞,母亲怀着我挺着大肚,逃难到南陵,还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1940年战乱稍稍平息,一家人从南陵回到家,我就出世了。母亲十分高兴,就给我取名“平生”,希望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战乱平息只是暂时的,鬼子的骚扰,军阀的抢劫,时有发生,搞得百姓不得安宁。村里一有响动,母亲就首先带着我逃难。有一次半夜枪声响了,母亲抱着我躲到村西边一个水塘边的树丛里,一失脚滑进了水塘,塘水齐胸,母亲用双手高高举着我,不让我浸到水,一直坚持了一个多钟头,鬼子走了,父亲找到了,才救出了我母子俩。

事隔多年母亲一提起这事就伤心地说:“哪塘底淤泥越陷越深,当时我若动一下再陷深一点,你我就没命了;我的两只手酸得不得了,硬是咬着牙坚持,我若一松手,你小子就没了;那时你才两岁,好象很懂事,一下不哭,若哇哇大哭,鬼子听到了也没好果子------真多亏祖宗菩萨保佑!”

饱尝战乱之苦的百姓,是多么期望能过太平日子。父亲给我取学名“惟太”,其寓意显而易见。

母亲做事十分有主见,对我读书非常重视,十分关心我的前途。我很小的时候,她常跟父亲唠叨,要父亲教我识字,写字。我若玩得时间长了,她就摧我快去写字。解放初村里办小学,因我家成分不好,暂时不让报名。母亲非常着急,跪在农会主席面前苦苦哀求,才让报了名。 1952年,我到镇上读高小,母亲常常起大早步行七八里,到学校给我送菜,拿衣服,还要赶回去做事。

我在芜湖市读了八年书。为了给我筹学费,母亲平时一个钱也舍不得用,辛辛苦苦养一头猪卖了钱全部留给我上学用。多年来家里没杀过一头猪。每当村里好心人劝我母亲说:“你老俩这么苦就别送儿子读书了,他在家也可帮你们干点话。”母亲总是笑着说:“苦就苦呗,怎不能让我的儿子以后也象我这样苦?”后来,母亲又专门叮嘱我:“妈供你上学,就是希望你以后有出息,你一定要努力读书!”

母亲千辛万苦,终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一天。1962年9月我大专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休宁县当中学教师。母亲不顾自己的困难,毅然支持我到大山区工作。但母亲的心里充满矛盾:从此我有了工作,有了饭碗,她自然高兴;但是,我离家这么遥远,不能常见到我,这对老人来讲怎能不伤心。母亲在为我打点行李时直流泪。我说:“妈,我是去工作,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母亲说:“你去当老师,总要有个老师的样子,可是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件没有补钉的衣服;你这一去要到过年才能回来,棉衣也要带上,这件旧棉袄棉絮全都露在外面,怎么穿得出去?要补也找不到布。”父亲笑着说:“可以穿,人家还以为是反穿皮袄呢!”我就是穿着这件破棉袄走进课堂的。

这年寒假我到家没几天,大姐就赶来了,她从家里带来一件旧黑大褂将这件破棉袄全蒙上了。看上去象新的一样。原来我走后母亲一直牵挂着我这件破棉袄,姐姐知道了,答应由她想办法。

1963年母亲60岁生日,姐姐送来一块布料,给父母各做一条裤子,母亲自己省下不做给我做,因为我个儿高些,余下的布料只能给父亲做条不足长的裤子。放假回家知道这事,我心里难过极了。这么多年旧衣服不知丢了多少,而这条早已穿旧的裤子至今我还珍藏着。每当翻到它,想到它,我总是悲泪盈框,它凝聚了母亲对我的深情厚爱。我刚工作时,只有一床很旧很薄的棉絮,母亲一直记挂着我冬天冷,她辛辛苦苦种了一季棉花,为我做了一床又大又厚的新棉絮。

我们夫妻俩都是教师,工作又忙,工资又低,我们的三个孩子婴幼儿时期,大部分是靠我母亲帮助抚养的。母亲不顾自己的困难,帮我们抚养孩子,减轻我的负担,使我深感愧疚。为了我和我的孩子,母亲曾三次离乡背井来我处。

1970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才两岁,第二个孩子又出世了,实在没办法,只有请母亲帮忙。为了我们的需要,母亲义无返顾地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我们工作的大山区(临溪璜源),为我们当了两年保姆,使我们能专心事教。

1972年底我们的第三个孩子又出世了。这孩子因难产手臂骨折,又无奶水,体质十分虚弱,为了工作不得已只好送给母亲抚养。村里的亲友们都为此捏一把汗说:“老奶,你好大胆!这样瘦的孩子你也敢接受?”母亲不以为然地说:“是我的孙子,怎能不接受?”事隔多年我回老家,知情的老人遇到我还不忘这事说:“当时如果没有你妈那样精心调养,你家小三子恐怕早就没啦!”

母亲为这孩子吃的苦一言难尽。孩子消化力差,喝奶粉常拉肚子,母亲就给他喂粥油之类的易消化的食物,少吃多餐。由于孩子体质差常生病,每当孩子生病,母亲万分焦急。村里没有医生,常常背着孩子走八九里山路,到乡卫生院看病。有时半夜孩子发高烧,医生不在卫生院,还要再走许多路找到医生家。孩子大一点出去玩,母亲寸步不离,家里鸡蛋等好一点吃的东西,全都留给他吃。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小学离家有三四里难走的小路,每天都是我母亲背着接送。孩子大了,乡下小学的条件实在太差,我们就将孩子接回我们身边读书。母亲带孙子苦中有乐,长期在一起习惯了,一下离开了实在舍不得,日夜思念小孙子。考虑到父母二老年事已高,在家乡无人照应,我们决定将父母接到身边同住。

1979年8月,父母二老满怀一家团圆,安度晚年的美好期望,第二次告别家乡,来到我们工作的单位——休宁临溪中学。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两年。由于当时我们工资低,三个孩子上学,每月80元收入,要维持一家七口人生活,经济负担也确实太重了;加上当时住房条件又极差,一家七口人挤在两间小房里,也实在不便。我们夫妻俩常为些具体的困难争嘴,父母听了心里很难过,常偷偷地流眼泪。后来母亲毅然提出要回老家,说叶落归根,老骨头不能抛在他乡。我知道母亲这是托辞,其实是在体谅我的难处,为了我的家庭,为了我的工作,不顾自身的困难,竟下如此大的决心,使我深感愧疚。就在1981年4月27日这天,二位老人流着眼泪乘老乡的便车回老家了。临别时还叮嘱我:“要把三个小人带好,要专心工作,我俩回去后有侄儿惟乔的照顾,有村里老邻居的帮助,日子能过,你放心。”

二老回乡生活艰难不堪设想。因为离家时已将家中的全部家当让给了侄儿,包括房屋,其实是无家可归。虽然惟乔毫不推辞,尽力照顾,但一贯好强的母亲,心里总不舒服。加上对儿孙的思念,对往事心酸的回忆,其精神上的伤疼可想而知。艰难痛苦犹如蛇蝎吞着母亲的风烛残年,母亲毅然与命运作顽强地搏斗!

父母二老朝夕相处,相依为命,这是母亲晚年生活中的一点安慰,然而残酷无情的飓风又向母亲袭来,父亲病了!为了体谅我,母亲坚持不让亲友告诉我父亲病重的消息,一切困难她一个人顶着。1985年11月1日,我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我急忙赶回去,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父亲患病已一个多月了,近半个月病情日趋严重,最难为人的是大小便失控,父亲已瘦得皮包骨,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扶他都很感吃力,何况我八十岁的母亲,还有换下来的脏东西也要母亲去处理,这一个多月母亲遭多大的罪!就在我回去的第三天,父亲走了。办完父亲的丧事,我决定将母亲带到我身边同住,母亲无奈只好跟我又回到我的工作单位——休宁教师进修学校。

这是母亲第三次离开家乡。临行时村里许多乡亲们都来送行,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过多的客气话,只是含着眼泪默默地走着。因为大家心里明白,这一别就难以再见了。汽车缓缓开动了,乡亲们仍站在马路边挥手告别。

看着乡亲们和母亲依依惜别的情景,我不由得想起母亲和乡亲们守望相助的件件往事。

母亲为人忠厚,与公婆妯娌和睦相处,与全村五十多户的老老小小未曾有过一次争吵。母亲受了委屈默默忍受,得人好处念念不忘。

母亲心地善良。每当有上门乞讨的,若是老弱病残者,总是热情施舍。

母亲乐于助人。母亲会挑针,会拔火罐,懂得许多种中草药,村里有人中暑伤风生肿毒,腰酸背痛脚别筋,只要找上门来,她总是热情地为他们治病,不收半点酬金。有时为了寻找需要的草药,冒着寒风酷暑,漫山遍野地跑许多地方,从不因劳累而敷衍了事。

村里有几个人对我父母的照顾超过我对父母的关心。我回故乡时,常听到他们提起过去的事情。

志华,过去曾在我家做过短工,为娶亲拿不出聘金而发愁,母亲背着婆婆悄悄地借钱给他,帮他度过了难关。

惟根,幼年丧父,孤儿寡母,生活艰难,母亲不顾封建礼教的束缚,耐心说服族长,竭力帮助他母亲招夫养子。并经多方谋合,为幼小的惟根在族产中争取到一分“补助”,其名“惟根”是我母亲代取的,意在传宗接后,不忘根本。

后震,原名象礼,是我家老邻居,因冤案劳教数年,父母双亡,妻子改嫁,房屋被毁,出来后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母亲留他暂住家中,随即想到村里的桃子——拖着两个小孩的寡妇。没有丈夫十分可怜,母亲觉得是个机会,于是从中牵线,将合二姓之好,以继后世。

为什么母亲在一无所有的晚年敢于回故乡?为什么父亲的丧事能在经济条件很差的情况下办得轰轰烈烈?为什么母亲告别家乡时有那么多的人真诚相送?就是因为母亲用时间 ,用真诚,在人际中堆积了纯朴的乡情,造就了永恒的深爱。

母亲来到我们身边,虽然生活条件比以往好多了,但母亲仍然坚持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从不开口向我说一句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要给她添件衣服,她总是拒绝,执意给她买了,她也是压在箱底舍不得穿;吃剩的饭菜从不舍得轻易倒掉,能吃的都留着下餐自己吃。住进城,街坊邻居交往少了,但她仍不改老习惯,没事到处走走,遇到当保姆的,做粗工的,扫马路的,拾废品的,有机会总欢喜和他们拉话。路过垃圾池,看到人家丢的旧衣服,旧鞋子,觉得还可以穿的,总是捡回来洗洗晒晒,自己穿或送给别人。我常和她说不要去捡了。她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什么丢人的,这些东西好好的,丢了多可惜,我穿不了,给别人也好的,别看城里人有钱,乡下可怜人还是有的。”母亲苦一辈子,到老还不忘受苦人。母亲平时吃饭不肯坐上桌,总是夹点菜坐到傍边慢慢吃,一餐一碗饭较正常。

1993年春节时,我的叔叔,舅舅,两位老人在子女的陪同下,先后来看望我母亲。舅舅对我说:“你外婆90岁过世的,今年你母亲也90岁了,你要多留心点。”过了春节母亲一反常态,很少活动了,近一个月没出门,每餐都是我送点饭菜给她吃,饭量逐渐减少,后来一餐只吃一个大馍,半个大馍。1993年5月的一天傍晚,我走到母亲床前问她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指指床沿叫我坐下。我坐在她的床边,她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眼里噙满泪水,什么也没说。我临睡之前还到她房里看了她,她叫我睡觉去,我就上楼睡了。天快亮时,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一种叫我的声音,我立刻下楼来到母亲身边,只见她手动了下,喘了几口气,头一偏就走了,十分安详,没有丝毫的痛苦表现,就象睡着了一样。

母亲为我呕心沥血,时时为我担忧,处处为我着想,连在弥留之际都不给我带来一点麻烦,增加一点负担,不惊动其他任何人。

我按照母亲生前的遗愿,将母亲安葬在城南向阳的山坡上,群山环绕,绿树成荫,是母亲安息的好地方。第二年清明,我将母亲的墓修整了一番,我亲手为母亲特制了一块墓碑,还在墓前烧了纸钱灵屋------,但无论采用什么样的尽孝方式都难以表达我对母亲的怀念。

母亲一生没进过医院,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更没吃过一次补品,竟能有九十高寿。在一般人看来不可思议,而我却视为自然。孔子说:“大德必得其寿。”母亲做人有则,宁负己,不负人,与人为善;行为有度,不贪财,不违纪,安分守己;喜怒有常,不记冤仇,不泄私愤,心胸开阔;起居有节,布衣蔬食,劳逸适度。母亲一世,勤劳不息,爱惜生命,不逾常轨,自然常寿。母亲的立身处世之道,正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德。母亲给我留下了一分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更给我留下了无穷的思念。人生最大的哀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们过着越来越美好的生活,想着我可怜的母亲,我心里好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