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工与专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7 04:10:47
东西方的很多不同都可以归结到分工产生的各种专业和专业精神上。涂尔干首先在《社会分工论》阐述了现代“有机”社会与前现代的“机械”社会的最重要的不同在于社会分工的多样化。分工不发达的社会中,社会与个人间的关系是“机械性”的,让整个社会保持凝聚力的是一种所谓的“集体感情”(collective conscience),人们以“报复性”行动惩罚对这种集体感情的偏离,维护这种集体感情的神圣性。而在分工细化的社会,立场和利益的多元化使得人们不得不平心静气,依靠“恢复性”的法律来协调社会成员之间的各种复杂的关系。
韦伯在《儒教与道教》里目光如炬地把“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当作儒家的中心思想,阐述了儒家对各种专业技能的轻视,以及这种轻视如何成为中国社会的理性化、科层化发展的根本障碍,与西方新教中的“天职”观念和建立在这种天职观念基础上的现代职业精神、专业精神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儒家也往往辩解说,“君子不器”不是轻视专业,是强调通才。如孔颖达说“圣人之道弘大,无所不施,故云不器,不器而为诸器之本也”,朱熹说“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话虽然说得好听,但在现代社会讲“无所不施”、“体无不具”,听起来就有点不着调。
令人叹服的是被誉为“莫扎特式的历史学家”李文森(Joseph R. Levenson)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提出“业余主义”的概念。他说,集绅士、文人、官员三种身份为一体的中国士大夫们的真正理想是成为一种“业余爱好者”:“他们是最完全意义上的业余爱好者,致力于各种有品位的高雅活动,对进步没有兴趣,对科学没有感觉,对商业没有同情,对各种实用的东西没有好感。在治理国家方面,他们是业余的,因为他们接受的训练是在艺术上;即使在艺术上,他们也有一种业余爱好者的偏见,因为他们正式的职业是从政。”
我觉的他说的还算是客气。很多这种中国特色的“业余爱好者”,一方面打着弘扬“圣人之道”的旗号,瞧不起任何专业技能,另外一方面,大家其实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专业:如何讨好上峰,讨好皇帝,在权力金字塔上更上一层楼。张爱玲说“女人都是同行”,言下之意他们都要想尽办法讨好男人,“妆罢低声问夫婿,化眉深浅入时无”,其实中国的男人同样都是同行,他们都要想尽一切办法讨好权力。权力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过是雕虫末技而已,不值得他们花费任何时间和精力去琢磨和研究。
了解了这个大的背景,中国很多事情就容易理解了。例如,张鸣慨叹中国大学的“官场化”,以及这种官场化在意识形态空洞化之后变本加厉形成的“黑社会化”,其实都是这种业余主义的自然结果。我做学问应该算是半路出家,与国内的学术圈交往非常少。最近与一些中国教授接触的印象是发现这些人好像从来不读书,而且是非常心安理得地不读书。一个教授一天两天不读书不难,难的是十几年、几十年不读书,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大家有时候也嘲笑西方学术的专业分工,有时候确实也细到让人觉得荒唐的地步,但至少他们也能做到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没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可我们中国的教授们,首先什么是他们的专业,你就不太容易弄清楚。学水电专业的人力资源教授,宏观经济学家摇身而变成的管理大师,最奇怪的是那个无所不包的“系统工程”:他们最大的能耐就是把什么东西都说成是一个“系统工程”,人才培养系统工程、金融创新系统工程、城市交通系统工程……
又例如,最近某著名经济学家升官,而且是“世界级”的官,把一些人给兴奋坏了(按理不该拿他说事,国内所有的经济学家里,他算是比较有专业精神的了)。其实,真要以专业的标准衡量,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成绩,不过是“中国概念”和中国话语权在有关国际机构的提升的一个副产品而已。媒体们受宠若惊地享受着reflected glory (反射的荣耀)的时候,我注意到的是我们的大经济学家给拥上来的粉丝们签名的书,还是14年前出版的那本大言炎炎、内容颇有争议的书,而且该大经济学家还只是三个作者的其中之一而已。如果这就代表中国经济学研究的最高水平,那我们真不知道应该为中国经济学喜还是忧。最可怕的是他那些完全放弃了学术原则和专业精神的荒唐言论,什么中国经济还能增长以10%的速度增长30年,中国转型已经基本完成,奥运后中国经济不会萧条之类。他难道不知道扮演这种能掐会算、跳大神的角色给自己的专业名声带来的伤害啊。
你可以跳,我也可以跳,最近大出风头的是该研究机构的另一位经济学家,与人对赌深圳房价是上升,还是下跌。只见他一会儿说我赢了,不会道歉;一会儿又道歉了,但又说我没输。学者不是不能在公共问题上发言,学者转型做或兼做公共知识分子,古已有之,西方的好榜样也同样多的是,但公共知识分子也有公共知识分子的专业性,所谓“媒介常客”、“快思手”之类,我就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是有把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都演成闹剧的本领。
也好,中国别的方面出不了专业高手,咱们的看客绝对是专业级别的,不管什么事情,都能把它变成“看”的对象。一边是假装到自己感动自己的戏子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边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永远无动于衷的看客,至少在这个分工上,我们中国社会还是达到的涂尔干所说的有机社会的最低标准吧。